◎ 卷三十三 中山
魏文侯欲残中山
魏文侯欲残中山。常庄谈谓赵襄子曰:“魏并中山,必无赵矣。公何不请公子倾以为正妻,因封之中山,是中山复立也。”
【注】“中山”:[鲍本]中山,汉为国,有卢奴、北平、北新城、唐、深泽、苦陉、安国、曲逆、望都、新市。 补曰:《索隐》云:中山,故鲜虞国,姬姓也。路史,杜佑云,常山灵寿,中山国,有故城,城中有山,故号中山。汉中山王靖始移居卢奴。 《大事记》:威烈王十二年,中山武公初立。又按《左传》:昭公十二年,晋荀吴假道于鲜虞,灭肥。是冬,晋复伐鲜虞。杜预云,鲜虞,白狄别种,在中山新市县。中山名始见定公四年。晋合诸侯召陵,谋为蔡伐楚,荀寅曰:诸侯方贰,中山不服,无损于楚,而失中山,不如辞蔡侯。则是时势已渐强,能为晋之轻重矣。史《赵世家》是年书:中山武公初立。意者其国益强,遂建国备诸侯之制,与中夏伉欤?
“魏文侯”:[姚本]文侯,魏桓子之孙也。
“常庄谈”:[鲍本]赵人。 [姚本]襄子臣也。
“谓赵襄子曰”:鲍本“襄”作“桓”。 ○正曰:按《大事记》:威烈王元年,赵襄子卒,以兄伯鲁之孙献子浣为后。襄子之弟桓子逐浣自立。二年,桓子卒,献子复位。魏桓子卒,子斯立,亦在威烈王元年。十七年献子卒,子籍立,是年文侯使乐羊伐中山,克之。此策云文侯欲残中山,必在前,恐是献子之时,桓子止下年,未可定为其时也。
“公何不请公子倾以为正妻”:[姚本]公子倾,魏君之女,封之于中山以为邑,是则中山不残也。故云“中山复立”,犹存也。
犀首立五王
犀首立五王,而中山后持。齐谓赵、魏曰:“寡人羞与中山并为王,愿与大国伐之,以废其王。”中山闻之,大恐。召张登而告之曰:“寡人且王,齐谓赵、魏曰,羞与寡人并为王,而欲伐寡人。恐亡其国,不在索王,非子莫能吾救。”登对曰:“君为臣多车重币,臣请见田婴。”中山之君遣之齐。见婴子曰:“臣闻君欲废中山之王,将与赵、魏伐之,过矣。以中山之小而三国伐之,中山虽益废王,犹且听也。且中山恐,必为赵、魏废其王而务附焉。是君为赵、魏驱羊也,非齐之利也。岂若中山废其王而事齐哉?”
田婴曰:“奈何?”张登曰:“今君召中山,与之遇而许之王,中山必喜而绝赵、魏。赵、魏怒而攻中山,中山急而为君难其王,则中山必恐,为君废王事齐。彼患亡其国,是君废其王而亡其国,贤于为赵、魏驱羊也。”田婴曰:“诺。”张丑曰:“不可。臣闻之,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今五国相与王也,负海不与焉。此是欲皆在为王,而忧在负海。今召中山,与之遇而许之王,是夺五国而益负海也。致中山而塞四国,四国寒心。必先与之王而故亲之,是君临中山而失四国也。且张登之为人也,善以微计荐中山之君久矣,难信以为利。”
田婴不听,果召中山君而许之王。张登因谓赵、魏曰:“齐欲伐河东。何以知之?齐羞与中山之为王甚矣,今召中山,与之遇而许之王,是欲用其兵也。岂若令大国先与之王以止其遇哉?”赵、魏许诺,果与中山王而亲之。中山果绝齐而从赵、魏。
【注】 “犀首立五王”: [姚本]:立五国使称王,齐、赵、魏、燕、中山也。[鲍本]秦、韩、燕、宋、中山也。 楚,春秋时王。齐宣、魏惠,显王三十五年王。赵武灵独不王。其后秦惠十二年,韩宣惠、燕易王王。明年,秦惠始王。秦惠改元之七年,宋偃始王。故武灵八年书五国相王,即秦七年也。 正曰:《大事记》:周显王四十六年,韩、燕、中山皆称王,赵独称君,其后亦称王。 《解题》按:战国策犀首立五王,高氏以为齐、赵、魏、燕、中山,鲍氏以为秦、韩、燕、宋、中山,二家之说皆非也。齐、魏王已久,秦之王出于张仪,宋、中山俱小国。使宋是时称王,齐何为独怒中山?况偃之称王,又在慎靓之三年乎?然则犀首所立五王,其可考者,韩、燕、赵、中山,其一则不可考也。赵武灵王初称君,“世家”十一年书王召公子职于韩,则是时已称王矣。七国惟楚僭王,远在春秋之世。其余六国,魏最先,赵最后。又显王三十五年,齐宣王、魏惠王与诸侯会于徐州以相王。 《解题》云齐、魏之王,以国策考之,盖在魏拔邯郸之岁,显王十六年。而秦纪今年又书齐、魏为王,未知孰是?然策所载,似得其实。盖魏以邯郸之胜,齐以桂陵之胜,各僭称王。若今岁魏方衰弱,齐亦未有大功,何为骤称王乎?今年书相王者,齐、魏僭王已久,至是共会诸侯,欲其皆王,以同己之僭也。秦纪所书,或者齐、魏前此称王于其国,至此名号始通于诸侯乎?又显王四十四年,秦初称王,《解题》云:张仪之请也。秦纪书魏君称王,衍一“魏”字。另按:《赵世家》:武灵王十年,五国相王,赵独否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十一年始云王召公子职也。然则云五国相王者,谓五国皆称王,非谓在此年也。鲍误。
“中山后持”:[姚本]持中山小,故后立之。 [鲍本]持,犹疑也,立之后而复疑。
“张登”:[姚本]张登,中山臣也。
“恐亡其国,不在索王”:[鲍本]今所谋者救亡尔,不求为王。
“中山虽益废王”:[鲍本]益,犹甚也,言事有甚于此者。
“魏废其王而务附焉”:[姚本]务附,亲也。必为赵、魏不敢称王,而亲附赵、魏以自也。鲍本附赵、魏也。主废者齐,故不附之。
“是君为赵、魏驱羊也”:[姚本]言君以赵、魏伐中山,中山恐亡,必受命于赵、魏,是君为赵、魏驱羊,而使得食之。
“中山急而为君难其王”:[鲍本]难,则所谓“羞与为王”。
“为君废王事齐”:[鲍本]不王中山,齐志也。今为废之,所以事齐。
“今五国相与王也,负海不与焉”:[姚本]负海,齐也。五国之中,齐不欲与之同王也。 [鲍本]负海,齐也,先已王。 补曰:高注“齐不欲与之同王”,则“与”如字。
“而忧在负海”:[鲍本]忧齐废之。
“是夺五国而益负海也”:[鲍本]中山与四国同欲,今与齐遇,是夺彼而益我也。
“善以微计荐……”:[鲍本]荐,进也。张登善以微计进其君也。
“难信以为利”:[姚本]不可信其言以为己利也。
“田婴不听”:[姚本]不听张丑之言也。
“齐欲伐河东”:[鲍本]河东,魏地。
中山与燕赵为王
中山与燕、赵为王,齐闭关不通中山之使,其言曰:“我万乘之国也,中山千乘之国也,何侔名于我?”欲割平邑以赂燕、赵,出兵以攻中山。
蓝诸君患之。张登谓蓝诸君曰:“公何患于齐?”蓝诸君曰:“齐强,万乘之国,耻与中山侔名,不惮割地以赂燕、赵,出兵以攻中山。燕、赵好位而贪地,吾恐其不吾据也。大者危国,次者废王,奈何吾弗患也?”张登曰:“请令燕、赵故辅中山而成其王,事遂定。公欲之乎?”蓝诸君曰:“此所欲也。”曰:“请以公为齐王而登试说公;可,乃行之。”蓝诸君曰:“愿闻其说。”
登曰:“王之所以不惮割地以赂燕、赵,出兵以攻中山者,其实欲废中山之王也。王曰:‘然。’然则王之为费且危。夫割地以赂燕、赵,是强敌也;出兵以攻中山,首难也。王行二者,所求中山未必得。王如用臣之道,地不亏而兵不用,中山可废也。王必曰:‘子之道奈何?’”蓝诸君曰:“然则子之道奈何?”张登曰:“王发重使,使告中山君曰:‘寡人所以闭关不通使者,为中山之独与燕、赵为王,而寡人不与闻焉,是以隘之。王苟举趾以见寡人,请亦佐君。’中山恐燕、赵之不己据也,今齐之辞云‘即佐王’,中山必遁燕、赵与王相见。燕、赵闻之,怒绝之,王亦绝之,是中山孤,孤何得无废。以此说齐王,齐王听乎?”蓝诸君曰:“是则必听矣,此所以废之,何在其所存之矣。”张登曰:“此王所以存者也。齐以是辞来,因言告燕、赵而无往,以积厚于燕、赵。燕、赵必曰:‘齐之欲割平邑以赂我者,非欲废中山之王也,徒欲以离我于中山而己亲之也。’虽百平邑,燕、赵必不受也。”蓝诸君曰:“善。”
遣张登往,果以是辞来。中山因告燕、赵而不往,燕、赵果俱辅中山而使其王,事遂定。
【注】“何侔名于我”:[姚本]侔,等。
“欲割平邑以赂燕”:[姚本]平邑,燕邑。 [鲍本]属代郡。 正曰:《正义》引《括地志》:平邑故城在魏州昌乐县东北。见“赵世家”。
“蓝诸君”:[鲍本]中山相也。 补曰:《索隐》云:《战国策》“望诸”作“蓝诸”。 另按:燕策:“望诸相中山”,恐即此人,与乐毅同号者。《索隐》指为毅,则误矣。
“齐王”:[鲍本]闵。
“出兵以攻中山,首难也”:[姚本]首,始也。鲍本首为攻伐之难。
“为中山之独与燕、赵为王,而寡人不与闻焉”:[鲍本]此王此君皆中山。正曰:“王发重使”之王,指齐王。
“是以隘之”:[鲍本]隘,亦不通也。补曰:隘,当读作“阨”。
“……与王相见”:[鲍本]此并齐王。补曰:“王苟举趾”与“即佐王”之王,指中山王。
“燕、赵闻之,怒绝之”:[鲍本]绝中山也。
“何在其所存之矣”:[姚本]言以此说齐,齐必从。然适足废其王耳,何所以存之利。
“此王所以存者也”:[鲍本]此王,中山。
“因言告燕、赵而无往”:[鲍本]以齐王言告之,而不往齐。
[鲍本]彪谓:张登亿则屡中,言之必可行者也。虽其用智有捭阖风气,而文无害,亦狡狯可喜,非君子之所排也。正曰:捭阖狡狯,岂非君子之所排者?因其文之可喜,而谓其术之无害,悖矣!
司马憙使赵为已求相中山
司马憙使赵为己求相中山。公孙弘阴知之。中山君出,司马憙御,公孙弘参乘。弘曰:“为人臣,招大国之威,以为己求相,于君何如?”君曰:“吾食其肉,不以分人。”司马憙顿首于轼曰:“臣自知死至矣!”君曰:“何也?”“臣抵罪。”君曰:“行,吾知之矣。”
居顷之,赵使来,为司马憙求相。中山君大疑公孙弘,公孙弘走出。
【注】“司马憙”:[姚本]憙,中山臣也。使于赵为之求相于中山也。 [鲍本]“憙”作“喜”。《札记》丕烈案:“憙”、“喜”同字。 吴氏补引徐广注《史记》及《邹阳书》作“喜”字也。
“公孙弘阴知之”:[姚本]知其因赵求为相也。
“臣抵罪”:[姚本]抵,当也。
“行,吾知之矣”:[鲍本]行,使之行车。二人雅不相善,弘无故云然,似欲中喜者,故知。
[鲍本]补曰:太史公自序,司马氏其在卫者,相中山。徐广云,名喜。邹阳书,司马喜膑于宋而相中山。按战国有两公孙弘,一在齐,为孟尝君见秦昭王,一即此人。与汉平津为三。韩子云:公孙弘断髮而为越王骑,又一人也。
司马憙三相中山
司马憙三相中山,阴简难之。田简谓司马憙曰:“赵使者来属耳,独不可语阴简之美乎?赵必请之,君举之,即公无内难矣。君弗与赵,公因劝君立之以为正妻。阴简之德公,无所穷矣。”果令赵请,君弗与。司马憙曰:“君弗与赵,赵王必大怒;大怒则君必危矣。然则立以为妻,固无请人之妻不得而怨人者也。”
田简处谓取使,可以为司马憙,可以为阴简,可以令赵勿请也。
【注】“阴简难之”:[姚本]阴简,中山君美人也。难,恶也。 [鲍本]阴简,姬名也。难,谓忌之。
“赵使者来属耳”:[鲍本]霍光传注,属,近也。 正曰:《诗》:“属耳于垣”。《史记》注:属,犹注也。言赵使属耳中山之事。
“独不可语阴简之美乎”:[鲍本]赵使近至宜有报,可因报使言之赵也。
“赵王”:[鲍本]武灵。
“田简自谓取使”:鲍本“谓”作“为”。 ○取,请为使也。 正曰:自谓可以取赵使。此书取字如此者,多为与之善,而得其心之义。
“可以为阴简,可以令赵勿请也”:[鲍本]简请使耳,实喜自使。见下。正曰:此章以为语赵使,下章以为司马喜使说赵王,此正记所传之异。
阴姬与江姬争为后
阴姬与江姬争为后。司马憙谓阴姬公曰:“事成则有土子民,不成则恐无身。欲成之,何不见臣乎?”阴姬公稽首曰:“诚如君言,事何可豫道者。”司马憙即奏书中山王曰:“臣闻弱赵强中山。”中山悦而见之曰:“愿闻弱赵强中山之说。”司马憙曰:“臣愿之赵,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贫富,君臣贤不肖,商敌为资,未可豫陈也。”中山王遣之。
见赵王曰:“臣闻赵,天下善为音,佳丽人之所出也。今者,臣来至境,入都邑,观人民谣俗,容貌颜色,殊无佳丽好美者。以臣所行多矣,周流无所不通,未尝见人如中山阴姬者也。不知者,特以为神,力言不能及也。其容貌颜色,故已过绝人矣,若乃其眉目准頞权衡,犀角偃月,彼乃帝王之后,非诸侯之姬也。”赵王意移,大悦曰:“吾愿请之,何如?”司马憙曰:“臣窃见其佳丽,口不能无道尔。即欲请之,是非臣所敢议,愿王无泄也。”
司马憙辞去,归报中山王曰:“赵王非贤王也!不好道德,而好声色;不好仁义,而好勇力。臣闻其乃欲请所谓阴姬者。”中山王作色不悦。司马憙曰:“赵强国也,其请之必矣。王如不与,即社稷危矣、与之;即为诸侯笑。”中山王曰:“为将奈何?”司马憙曰:“王立为后,以绝赵王之意。世无请后者。虽欲得请之,邻国不与也。”中山王遂立以为后,赵王亦无请言也。
【注】“阴姬公”:[鲍本]姬父也。
“何不见臣乎”:[鲍本]怪其不来谋。
“诚如君言,事何可豫道者”:[鲍本]言将厚报之,未可先言。
“赵王”:[鲍本]武灵。
“若乃其眉目准頞权衡”:[鲍本]准,鼻。頞,鼻茎。权,辅骨,当作颧。衡,眉上。 正曰:准,鼻头。頞,额也。见《孟子》“蹙额”注。蔡泽传“蹙齃”,《索隐》云:鼻蹙眉。
“犀角偃月”:[鲍本]犀角,首骨。偃月,额骨。
“邻国不与也”:[姚本]礼无请后之义,邻国必责之而不与。
[鲍本]尾注:此两章一事尔,而曲折小差。著书者,自以所闻驳异也。然则此书之作,亦至慎矣。 补曰:司马喜绳阴姬以语赵王,而胁君以行诈取宠,视张仪于郑袖,其恶尤甚。记者好夸,何慎之有。
主父欲伐中山
主父欲伐中山,使李疵观之。李疵曰:“可伐也。君弗攻,恐后天下。”主父曰:“何以?”对曰:“中山之君,所倾盖与车而朝穷闾隘巷之士者,七十家。”主父曰:“是贤君也,安可伐?”李疵曰:“不然。举士,则民务名不存本;朝贤,则耕者惰而战士懦。若此不亡者,未之有也。”
【注】“主父”:姚本主父,赵武灵王也。
“李疵”:[姚本]疵,赵臣也。
“所倾盖与车而朝穷闾隘巷之士者”:鲍本“车”下有“者”字。○倾者,却不御也。与之同车。皆所尊礼者。补曰:一本“车”下无“者”字。
“中山之君”:[鲍本]君而朝士,亦尊礼也。
“则民务名不存本”:[鲍本]本,谓农业。
“则耕者惰而战士懦”:[鲍本]皆不强力也,以贤者不耕战故。
[鲍本]彪谓:李疵小人也,乃欲使人君废贤而置士。夫贤者在位,将使耕者愈力,战士愈奋,而谁敢惰懦?且不贤而耕且战,民之分也,何敢与贤者并。民惟不务名耳,岂有务名而不趋于善者乎?若疵者,小人之无忌惮者也。补曰:《韩非子》有,末云,举兵而伐中山,遂灭也。尝读商君之言,曰: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民求官爵不以农战,而巧言虚道者,其国必削。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敌至必削,下民必贫。此商君所以遗礼义,上首功,而富国强兵之术也。武灵胡服骑射,一反先王之教,其桀驁之志,使卒不死而获逞,有以异于秦乎?李疵者,窥见其所大欲,故以舍士急耕战之说导之。当时风声气习,不约而合,其悖缪固不足辨也。抑其所称中山之事者,殆未必然。《大事记》据《吕氏春秋》:“晋太史屠黍谓周威公曰:天生民而令有别。有别,人之义也,所以异于禽兽麋鹿也,君臣上下之所以立也。中山之俗,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倚,固无休息,其主弗之恶,此亡国之风也。居二休,中山果亡”。其亡之故可考矣。使贤俊盛多,尊礼无失,则当时风俗,安得至此乎。
中山君飨都士大夫
中山君飨都士大夫,司马子期在焉。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怒而走于楚,说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有二人挈戈而随其后者,中山君顾谓二人:“子奚为者也?”二人对曰:“臣有父,尝饿且死,君下壶飡饵之。臣父且死,曰:‘中山有事,汝必死之。’故来死君也。”中山君喟然而仰叹曰:“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飡得士二人。”
【注】此篇姚本与《主父欲伐中山》连篇,鲍本分为两篇。据文义,从鲍本。
“中山君”:[鲍本]史不出,不名谥。 正曰:中山武公。见世家、年表。此策则时不可考。
“都士”:[鲍本]《霍光传》“都士”注:都,试也。此言已试而飨之。正曰:按光传“都肄郎羽林”,孟康云:都,试也;师古,谓总阅试习。此都邑之都,与彼义不类。
“司马子期”:[鲍本]中山人,后为楚昭卿。 正曰:左氏定四年昭王出走,“子期似王”注:“昭王兄,公子结也”。后为司马。惠王时,白公杀之。说苑屡称司马子期。“司马”,官名。此自一人,“司马”则姓也。
“楚王”:[鲍本]昭。正曰:妄引。
“中山君亡”:[姚本]亡,走也。鲍本亡,去国也。
“故来死君也”:故来为君效命。
“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姚本]言人之施与,不期多少,当其厄之时而惠及之,必厚德己也。一飡之施,而有二子之报。 [鲍本]其,指物辞,犹在也。言施与当在厄时。
“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飡得士二人”:[姚本]人之相怨,不在深浅也。苟伤其心,则怨重也。羊羹不遍,而有出亡之患也。鲍本伤人之心虽浅,怨也。
[姚本]诗云:“无言不讎,无德不报”,此之谓也。 [鲍本]补曰:此章与左传华元饗士、赵宣子食翳桑饿人事类,似合为一也。
乐羊为魏将
乐羊为魏将,攻中山。其子时在中山,中山君烹之,作羹致于乐羊,乐羊食之。古今称之:乐羊食子以自信,明害父以求法。
【注】“明害父以求法”:[鲍本]此害于父道,而羊为之,求为殉国之法也。 补曰:说见赵策。
昭王既息民缮兵
昭王既息民缮兵,复欲伐赵。武安君曰:“不可。”王曰:“前年国虚民饥,君不量百姓之力,求益军粮以灭赵。今寡人息民以养士,蓄积粮食,三军之俸有倍于前,而曰不可,其说何也?”
武安君曰:“长平之事,秦军大剋,赵军大破;秦人欢喜,赵人畏惧。秦民之死者厚葬,伤者厚养,劳者相飨,饮食餔馈,以靡其财;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其财。今王发军,虽倍其前,臣料赵国守备亦以十倍矣。赵自长平已来,君臣忧惧,早朝晏退,卑辞重币,四面出嫁,结亲燕、魏,连好齐、楚,积虑并心,备秦为务。其国内实,其交外成。当今之时,赵未可伐也。”
王曰:“寡人既以兴师矣。”乃使五校大夫王陵将而伐赵。陵战失利,亡五校。王欲使武安君,武安君称疾不行。王乃使应侯往见武安君,责之曰:“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君前率数万之众入楚,拔鄢、郢,焚其庙,东至竟陵,楚人震恐,东徙而不敢西向。韩、魏相率,兴兵甚众;君所将之,不能半之。而与战之于伊阙,大破二国之军,流血漂卤,斩首二十四万。韩、魏以故至今称东藩。此君之功,天下莫不闻。今赵卒之死于长平者,已十七八,其国虚弱。是以寡人大发军,人数倍于赵国之众,愿使君将,必欲灭之矣。君尝以寡击众,取胜如神,况以彊击弱,以众击寡乎?”
武安君曰:“是时,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故起所以得引兵深入,多倍城邑,发梁焚舟以专民,以掠于郊野,以足军食。当此之时,秦中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是以能有功也。伊阙之战,韩孤顾魏,不欲先用其众;魏恃韩之锐,欲推以为锋。二军争便之力不同,是臣得设疑兵以待韩阵,专军并锐,触魏之不意。魏军既败,韩军自溃,乘胜逐北,以是之故能立功。皆计利形势,自然之理,何神之有哉!今秦破赵军于长平,不遂以时乘其振惧而灭之,畏而释之,使得耕稼以益蓄积,养孤长幼以益其众,缮治兵甲以益其强,增城浚池以益其固;主折节以下其臣,臣推体以下死士。至于平原君之属,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臣人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以合伐之,赵必固守,挑其军战,必不肯出;围其国都,必不可剋;攻其列城,必未可拔;掠其郊野,必无所得。兵出无功,诸侯生心,外救必至。臣见其害,未睹其利。又病,未能行。”
应侯惭而退,以言于王。王曰:“微白起,吾不能灭赵乎?”复益发军,更使王龁代王陵伐赵。围邯郸八、九月,死伤者众而弗下。赵王出轻锐以寇其后,秦数不利。武安君曰:“不听臣计,今果何如?”王闻之怒,因见武安君,彊起之,曰:“君虽病,彊为寡人卧而将之。有功,寡人之愿,将加重于君。如君不行,寡人恨君。”武安君顿首曰:“臣知行虽无功,得免于罪。虽不行无罪,不免于诛。然惟愿大王览臣愚计,释赵养民,以诸侯之变。抚其恐惧,伐其骄慢,诛灭无道,以令诸侯,天下可定,何必以赵为先乎?此所谓为一臣屈而胜天下也。大王若不察臣愚计,必欲快心于赵,以致臣罪,此亦所谓胜一臣而为天下屈者也。夫胜一臣之严焉,孰若胜天下之威大耶?臣闻主爱其国,忠臣爱其名。破国不可复完,死卒不可复生。臣宁伏受重诛而死,不忍为辱军之将。愿大王察之。”王不答而去。
【注】鲍本此篇在《秦策》。
“复欲伐赵”:[鲍本]围邯郸也。
“三军之俸有倍于前”:[鲍本]《集韵》:俸,秩禄也。
“长平”:[鲍本]后志:泫氏有长平亭,在上党郡南山中百二十里。事在此四十七年。 补曰:正义云,长平,在泽州高平县西。
“秦军大剋”:鲍本“剋”作“克”。○徐鉉曰,胜此物谓之克;若剋,则杀也。正曰:“克”、“剋”字通。
“劳者相飨”:[鲍本]乡人饮酒也。
“饮食餔餽”:[姚本]吴谓食为餽,祭鬼亦为餽。古文通用,读与“馈”同。鲍本餔,申时食。 正曰:以食食之曰餔餽,即餽饷也。祭鬼本高注,非。
“以靡其财”:[姚本]靡,犹浓丽也。若靡依之比。 [鲍本]集韵,“靡”,“糜”通,坏也。
“伤者不得疗”:[鲍本]治也。
“早朝晏退”:[姚本]戮力,勉力也。其字从力。鲍本戮,并力。
“五校”:[姚本]五校,军营也。校,音明孝反。[鲍本]衍“五”字。《集韵》:校,木为栏格也。军部及养马用之。故军尉、马官以为号。《札记》鲍衍“五”字。丕烈案:此误甚也,当衍“校”字。“秦本纪”云:“五大夫陵攻赵邯郸”。《白起传》云:“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是其证矣。五大夫,秦爵。下“亡五校”云云,今误截其半入此句下。
“亡五校”:[姚本]盖亡其营校之部也。
“东至竟陵”:[鲍本]后志,属江夏。起此二十八年取鄢,二十九年取郢。补曰:竟陵在郢州长寿县南,今复州亦其地。焚其庙,即所谓烧夷陵先王之墓也。
“楚人震恐”:[鲍本]震,劈雳震动也,故为恐。
“东徙而不敢西向”:[鲍本]东徙,徙陈。
“流血漂卤”:[姚本]卤,大漂也。言杀人多,而流血漂浮卤也。[鲍本]“卤”,“櫓”同,大盾也。
“今赵卒之死于长平者已十七八”:[姚本]言十分死其七、八分也。
“是以寡人大发军”:[鲍本]睢称王命,故云。
“楚王”:[鲍本]顷襄。
“良臣斥疏”:[鲍本]《集韵》:斥亦疏。
“多倍城邑”:[鲍本]兵深入,城邑在后,故言倍。“倍”,“背”同。 正曰:倍,如字。言深入所过城邑多也。
“发梁焚舟以专民”:[鲍本]梁,桥也。 此皆示以不还,使民专于战也。 下衍“以”字。 补曰:《大事记》去此作“心”字。《札记》今本“以”作“心”。丕烈案:吴氏补曰:《大事记》去此作“心”字,今本乃因吴说而误改也。
“死不旋踵”:[姚本]战亡必死,无还踵者。 鲍本不反走也。
“韩孤顾魏”:[鲍本]时韩僖侯立三年耳,故称曰孤。 正曰:韩势孤也。
“魏恃韩之锐”:[鲍本]时韩主兵,故韩记言率周、魏攻秦,魏记言佐韩也。
“欲推以为锋”:[鲍本]锋,军之先。
“乘胜逐北”:乘胜追击败军。
“皆计利形势”:[鲍本]谓人谋、地利、军之形势。
“乘其振惧而灭之”:振惧,因被威慑而恐惧。
“主折节以下其臣”:折节,谦恭也,谓不以君威孤傲。
“臣推体以下死士”:推体,委身也,谓不以官位自尊。
“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鲍本]越王勾践为吴所逼,栖于会稽,卒成霸功。
“以合伐之”:鲍本“合”作“今”。○《札记》:今本“合”作“今”。
“挑其军战”:[鲍本]挑,摧挠也,挠敌求战。正曰:《汉书》:擿挑敌以求战。左传谓之致师。
“赵王”:[鲍本]孝成。
“夫胜一臣之严焉”:[鲍本]严,犹威。
“孰若胜天下之威大耶”:[姚本]言不能为起屈,欲以胜为严,则不若屈于起之言,而以胜天下为威之大。
“不忍为辱军之将”:[鲍本]军败则辱,此所谓爱名。
[姚本]:子由《古史》云:《战国策》文并收入。 [鲍本]事在四十八年及五十年。元在中山策之末。 彪谓:起之策秦、楚、三晋,可谓明切。然人臣无以有己,故孔子不俟驾行矣。长平之败属耳,赵何遽能益强?以起之材智,知己知彼而得筭多,不幸至于无功极矣,何破国辱军之有?三请不行,此自抽杜邮之剑也。 正曰:应侯纳苏之说,许韩、赵割地以和,由是起与之有隙。不从伐赵者为此也。 《大事记》谓:起之死,皆睢之力。鲍可谓不探其心者矣。所引孔子不俟驾行,盖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此不类也。
《战国策》卷终
--- 繁星读书网注 ---
《战国策》本次重新编校,倾三月之暇,各种网络版本存在输入、转载错误基本得以纠正。《战国策》一书年代过于久远,且后人转抄、刊刻版本愈多,谬误亦难免有所累积。目前任一版本典籍,相对原著而言孰称完璧?
本次编校中,于断句上适当调整,并重点沿用鲍本及姚本注释以供参考。至于各种版本中有关个别字句上的争议及考证,除非必需基本从略。竭诚欢迎读者参与纠错。
繁星 2007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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