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五十九·张汤传第二十九
张汤,杜陵人也。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师古曰:“称为儿者,言其尚幼小也。”〕还,鼠盗肉,父怒,笞汤。汤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师古曰:“传谓传逮,若今之追逮赴对也。爰,换也,以文书代换其口辞也。讯,考问也。鞫,穷也,谓穷核之也。论报,谓上论之而获报也。讯,音信。”〕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师古曰:“具为治狱之文,处正其罪而磔鼠也。”〕父见之,视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如淳曰:“决狱之书,谓律令也。”〕
父死后,汤为长安吏。周阳侯为诸卿时,〔师古曰:“姓赵。”〕尝系长安,汤倾身事之。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贵人。汤给事内史,为宁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师古曰:“大府,丞相府也。无害,言其最胜也,解在《萧何传》。”〕调茂陵尉,〔师古曰:“调,选也,选以为此官也。调,音徒钓反。”〕治方中。〔孟康曰:“方中,陵上土作方也,汤主治之。”苏林曰:“天子即位,豫作陵,讳之,故言方中,或言斥土。”如淳曰:“汉注陵方中用地一顷,深十二丈。”师古曰:“苏说非也。古谓掘地为阬曰方,今荆楚俗土功筑作算程课者,犹以方计之,非谓避讳也。”〕
武安侯为丞相,〔师古曰:“田蚡。”〕征汤为史,荐补侍御史。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上以为能,迁太中大夫。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苏林曰:“拘刻于守职之吏。”〕已而禹至少府,汤为廷尉,两人交驩,兄事禹。〔师古曰:“事之如兄。”〕禹志在奉公孤立,而汤舞知以御人。〔师古曰:“舞弄其智,制御它人也。”〕始为小吏,乾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服虔曰:“乾没,射成败也。”如淳曰:“豫居物以待之,得利为乾,失利为没。”师古曰:“乾,音干。”〕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心内虽不合,然阳浮道与之。〔师古曰:“阳以道义为交,非其中心,故云浮也。”〕
是时,上方向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师古曰:“傅,读曰附。”〕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奏谳疑,〔李奇曰:“亭亦平也。”师古曰:“亭,均也,调也。言平均疑法及为谳疑奏之。”〕必奏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法廷尉挈令,〔韦昭曰:“在板挈也。”师古曰:“著谓明书之也。挈,狱讼之要也。书于谳法挈令以为后式也。挈,音口计反。”〕扬主之明。〔师古曰:“言此自天子之意,非由臣下有司。”〕奏事即谴,汤摧谢,〔苏林曰:“深自挫按也。”师古曰:“若上有责,即摧折而谢也。”〕向上意所便,〔师古曰:“谓如天子责汤之指而言其端也。”〕必引正监掾史贤者,“固为臣议如此。〔师古曰:“如上之意。”〕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此。”〔苏林曰:“坐不用诸掾语,故至于此。”〕罪常释。〔臣瓒曰:“谓常见原也。”〕间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监、掾、史某所为。”〔师古曰:“间谓非当朝奏者。”〕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解人之过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辠,予监吏深刻者;即上意所欲释,予监吏轻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师古曰:“诋,诬也,音丁礼反。其下并同。”〕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裁察。”于是往往释汤所言。〔李奇曰:“先见上口言之,欲与轻平,故皆见原释也。”如淳曰:“虽文书按察致下户之罪,汤以先口解之矣。上以汤言,辄裁察之,轻其罪也。”师古曰:“李、如二说皆非也。此言下户羸弱,汤欲佐助,虽具文奏之,而又口奏,言虽律令之文合致此罪,听上裁察,盖为此人希恩宥也。于是上得汤言,往往释其人罪,非未奏之前口豫言也。”〕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交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师古曰:“调,和适之。令得其所也。护谓保佑也。”〕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师古曰:“造,至诣也。请,谒问也。造,音七到反。”〕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而深刻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
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造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腹心之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上可论之。〔师古曰:“可汤所奏而论决之。”〕其治狱所巧排大臣自以为功,多此类。繇是益尊任,〔师古曰:“繇,读与由同。”〕迁御史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卬给县官,〔师古曰:“卬,音牛向反。”〕县官空虚。汤承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师古曰:“笼罗其事,皆令利入官。”〕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锄豪彊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师古曰:“辅,助也。以巧诋助法,言不公平也。”〕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旰,〔师古曰:“旰,晚也。论事既多,至于日晚。旰,音干。”〕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师古曰:“但充其位而已,无所造设也。”〕天下事皆决汤。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师古曰:“并,且也。”〕于是痛绳以辠。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汤尝病,上自至舍视,其隆贵如此。
匈奴求和亲,群臣议前,〔师古曰:“于上前议事。”〕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凶器,未易数动。〔师古曰:“言难可屡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师古曰:“萧然犹骚然,扰动之貌也。”〕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间,〔师古曰:“谓咨谋于太后也。”〕天下寒心数月。〔师古曰:“惧于兵难也。”〕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师古曰:“讫景帝之身更不议征伐之事。”〕天下富实。今自陛下兴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大困贫。由是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藩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师古曰:“博士之官,故呼为生也。”〕山曰:“不能。”曰:“居一县?”曰:“不能。”复曰:“居一障闲?”〔师古曰:“障谓塞上要险之处,别筑为城,因置吏士而为鄣蔽以扞寇也。鄣,音之向反。”〕山自度辩穷且下吏,〔师古曰:“度,计也。见诘自辩而辞穷,当下吏也。”〕曰:“能。”乃遣山乘障。〔师古曰:“乘,登也,登而守之。”〕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是后群臣震詟。〔师古曰:“震,动也。詟,失气也。詟,音之涉反。”〕
汤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师古曰:“操谓所执持之志行也。音千到反。”〕始汤为小吏,与钱通,〔师古曰:“为小吏之时与田甲为钱财之交。”〕及为大吏,而甲所责汤行义,有烈士之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故尝与汤有隙,已而为御史中丞,荐数从中文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服虔曰:“荐,藉也。文与汤故有隙,已而为御史中丞,藉己在内台,中文书有可用伤汤者因会致之,不能为汤作道地。”苏林曰:“荐,仍也。”师古曰:“荐、数义同,苏说是也。数数在中,其有文书事可用伤汤者,不为作道地也。荐,音在见反。数,音所角反。《大雅》云:汉之诗曰‘饥馑荐臻’,字亦如此。”〕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弗平,使人上飞变告文奸事。〔师古曰:“飞变犹言急变也。”〕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变事从迹安起?”〔师古曰:“从,读曰踪。”〕汤阳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师古曰:“殆,近也。”〕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病,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苏林曰:“汉仪注狱二十六所,导官无狱也。”师古曰:“苏说非也。导,择也。以主择米,故曰导官。事见百官表。时或以诸狱皆满,故权寄在此署系之,非本狱所也。”〕汤亦治它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阳不省。〔师古曰:“省,视也。”〕谒居弟不知而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李文。事下减宣。宣尝与汤有隙,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瘞钱,〔如淳曰:“瘞,埋也,埋钱于园陵以送死也。”〕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师古曰:“将入朝之时为此要约。”〕至前,〔师古曰:“至天子之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师古曰:“行,音下更反。与,读曰豫。无豫谓不干其事也。”〕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张晏曰:“见知故纵,以其罪罪之也。”〕丞相患之。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师古曰:“百官表丞相有两长史,今此云三者,盖以守者,非正员也。”〕
始,长史朱买臣素怨汤,语在其传。王朝,齐人,以术至右内史。边通学短长,〔应劭曰:“短长术兴于六国时,长短其语,隐谬用相激怒也。”张晏曰:“苏秦、张仪之谋,趣彼为短,归此为长,战国策名长短术也。”〕刚暴人也,官至济南相。故皆居汤右,〔师古曰:“言旧在汤上。”〕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师古曰:“谓拜伏也。”〕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陵折之,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李奇曰:“左,证左也。”师古曰:“谓之左者,言除罪人正身之外,又取其左右者考问也。”〕曰汤且欲为请奏,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服虔曰:“居谓储也。”〕及它奸事。事辞颇闻。〔师古曰:“闻于天子也。”〕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知,益居其物,〔师古曰:“益,多也。”〕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师古曰:“类,似也。”〕汤不谢,又阳惊曰:“固宜有。”减宣亦奏谒居事。上以汤怀诈面欺,〔师古曰:“对面欺诬也。”〕使使八辈簿责汤。〔苏林曰:“簿,音主簿之簿。簿,悉责也。”师古曰:“以文簿次第一一责之。”〕汤具自道无此,不服。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师古曰:“让亦责也。”〕“君何不知分也!〔师古曰:“分,音扶问反。”〕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师古曰:“几,音居起反。”〕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师古曰:“重犹难也。”〕欲令君自为计,〔师古曰:“言引决也。”〕何多以对为?”〔师古曰:“言何用多对。”〕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师古曰:“塞,当也。”〕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师古曰:“奉,音扶用反。”〕无它赢。〔师古曰:“赢,余也。”〕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师古曰:“被,加也,音皮义反。”〕何厚葬为!”载以牛车,有棺而无椁。上闻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乃尽桉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安世字子孺,少以父任为郎。用善书给事尚书,〔师古曰:“于尚书中给事也。给,供也。”〕精力于职,休沐未尝出。上行幸河东,尝亡书三箧,诏问莫能知,唯安世识之,〔师古曰:“识,记也,音式志反。”〕具作其事。后购求得书,以相校无所遗失。上奇其材,擢为尚书令,迁光禄大夫。
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安世笃行,〔师古曰:“笃,厚也。”〕光亲重之。会左将军上官桀父子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皆与燕王、盖主谋反诛,光以朝无旧臣,白用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以自副焉。久之,天子下诏曰:“右将军光禄勋安世辅政宿卫,肃敬不怠,十有三年,咸以康宁。夫亲亲任贤,唐虞之道也,其封安世为富平侯。”
明年,昭帝崩,未葬,大将军光白太后,徙安世为车骑将军,与共征立昌邑王。王行淫乱,光复与安世谋废王,尊立宣帝。帝初即位,襃赏大臣,下诏曰:“夫襃有德,赏有功,古今之通义也。车骑将军光禄勋富平侯安世,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勤劳国家,守职秉义,以安宗庙,其益封万六百户,功次大将军光。”安世子千秋、延寿、彭祖,皆中郎将侍中。
大将军光薨后数月,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圣王襃有德以怀万方,〔师古曰:“怀,来也。”〕显有功以劝百寮,是以朝廷尊荣,天下向风。国家承祖宗之业,制诸侯之重,新失大将军,宜宣章盛德以示天下,显明功臣以填藩国。〔师古曰:“填,音竹刃反。”〕毋空大位,以塞争权,〔师古曰:“大臣位空,则起争夺之权也。”〕所以安社稷绝未萌也。〔师古曰:“未萌,谓变故未生者也。”〕车骑将军安世事孝武皇帝三十余年,忠信谨厚,勤劳政事,夙夜不怠,与大将军定策,天下受其福,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以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使专精神,忧念天下,思惟得失。安世子延寿重厚,可以为光禄勋,领宿卫臣。”上亦欲用之。安世闻指,惧不敢当,请闲求见,免冠顿首曰:“老臣耳妄闻,言之为先事,不言情不达,〔师古曰:“事未施行而遽言之,故曰先事也。”〕诚自量不足以居大位,继大将军后。唯天子财哀,以全老臣之命。”〔师古曰:“财与裁同。”〕上笑曰:“君言泰谦。君而不可,尚谁可者!”〔师古曰:“言君尚不可,谁更可也!”〕安世深辞弗能得。后数日,竟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数月,罢车骑将军屯兵,更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
时霍光子禹为右将军,上亦以禹为大司马,罢其右将军屯兵,以虚尊加之,而实夺其众。后岁余,禹谋反,夷宗族,安世素小心畏忌,已内忧矣。〔师古曰:“忌者,戒盈满之祸。”〕其女孙敬为霍氏外属妇,〔师古曰:“女孙,即今所谓孙女也。”〕当相坐,安世瘦惧,形于颜色。〔师古曰:“形,见也。”〕上怪而怜之,以问左右,乃赦敬,以慰其意。安世濅恐。〔师古曰:“濅,益也。”〕职典枢机,以谨慎周密自著,外内无闲。〔师古曰:“著,明也。闲,隙也。”〕每定大政,已决,辄移病出,〔师古曰:“移病,谓移书言病也。一曰以病而移居。”〕闻有诏令,乃惊,使史之丞相府问焉。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师古曰:“与,读曰豫。”〕
尝有所荐,其人来谢,安世大恨,以为举贤达能,岂有私谢邪?绝弗复为通。〔师古曰:“有欲谢者,皆不通也。一曰告此人而绝之,更不与相见也。”〕有郎功高不调,〔师古曰:“调,选也,音徒钓反。”〕自言,安世应曰:“君之功高,明主所知。人臣执事,何长短而自言乎!”绝不许。已而郎果迁。〔师古曰:“安世外阳距之,而实令其迁。”〕莫府长史迁,辞去之官,安世问以过失。〔师古曰:“问己有何失。”〕长史曰:“将军为明主股肱,而士无所进,论者以为讥。”安世曰:“明主在上,贤不肖较然,〔师古曰:“较,明貌。”〕臣下自修而已,何知士而荐之?”其欲匿名迹远权埶如此。〔师古曰:“远,离也,音于万反。”〕
为光禄勋,郎有醉小便殿上,主事白行法,安世曰:“何以知其不反水浆邪?〔师古曰:“反,读曰翻。”〕如何以小过成罪!”郎淫官婢,婢兄自言,安世曰:“奴以恚怒,诬污衣冠。”告署适奴。〔师古曰:“适,读曰谪。”〕其隐人过失,皆此类也。
安世自见父子尊显,怀不自安,为子延寿求出补吏,上以为北地太守。岁余,上闵安世年老,复征延寿为左曹太仆。
初,安世兄贺幸于卫太子,太子败,宾客皆诛,安世为贺上书,得下蚕室。〔师古曰:“谓腐刑也。凡养蚕者,欲其温而早成,故为密室蓄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后为掖庭令,而宣帝以皇曾孙收养掖庭。贺内伤太子无辜,而曾孙孤幼,所以视养拊循,恩甚密焉。及曾孙壮大,贺敎书,令受诗,为取许妃,以家财聘之。曾孙数有征怪,〔师古曰:“征,证也。”〕语在宣纪。贺闻知,为安世道之,称其材美。安世辄绝止,以为少主在上,不宜称述曾孙。及宣帝即位,而贺已死。上谓安世曰:“掖廷令平生称我,将军止之,是也。”上追思贺恩,欲封其冢为恩德侯,置守冢二百家。〔师古曰:“身死追封,故云封冢也。”〕贺有一子蚤死,〔师古曰:“蚤,古早字。”〕无子,子安世小男彭祖。〔师古曰:“言养以为子。”〕彭祖又小与上同席研书,指欲封之,先赐爵关内侯。故安世深辞贺封,又求损守冢户数,稍减至三十户。上曰:“吾自为掖廷令,非为将军也。”安世乃止,不敢复言。遂下诏曰:“其为故掖廷令张贺置守冢三十家。”上自处置其里,〔师古曰:“处,安也,音昌汝反。”〕居冢西斗鸡翁舍南,上少时所尝游处也。明年,复下诏曰:“朕微眇时,故掖廷令张贺辅道朕躬,〔师古曰:“道,读曰导。”按:道,導之简略,今简化作导。〕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厥功茂焉。诗云:‘无言不雠,无德不报。’〔师古曰:“大雅抑之诗。”〕其封贺弟子侍中关内侯彭祖为阳都侯,赐贺谥曰阳都哀侯。”时贺有孤孙霸,年七岁,拜为散骑中郎将,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安世以父子封侯,在位大盛,乃辞禄。诏都内别臧张氏无名钱以百万数。〔文颖曰:“都内,主臧官也。”张晏曰:“安世以还官,官不簿也。”〕
安世尊为公侯,食邑万户,然身衣弋绨,〔师古曰:“弋,黑色也。绨,厚缯也。”〕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积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师古曰:“殖,生也。”〕富于大将军光。天子甚尊惮大将军,然内亲安世,心密于光焉。
元康四年春,安世病,上疏归侯,乞骸骨。天子报曰:“将军年老被病,朕甚闵之。虽不能视事,折冲万里,君先帝大臣,明于治乱,朕所不及,得数问焉,〔师古曰:“言意所不及者,即以问君也。”〕何感而上书归卫将军富平侯印?〔师古曰:“感,恨也,音胡闇反。”〕薄朕忘故,〔苏林曰:“本望君重于此也。”师古曰:“苏说非也。薄犹嫌也,君意嫌朕遗忘故旧,而求去也。”〕非所望也!愿将军强餐食,近医药,专精神,以辅天年。”安世复强起视事,至秋薨。天子赠印绶,送以轻车介士,〔师古曰:“轻车,古之战车。续汉书曰‘彫朱轮舆,不巾不盖,菑矛戟幢,也麾輹弩。’介士谓甲士也。菑,插也。輹,皮箧盛弩也。菑,音侧事反。輹,音服。”〕谥曰敬侯。赐茔杜东,〔师古曰:“茔,冢地也。”〕将作穿复土,起冢祠堂。子延寿嗣。
延寿已历位九卿,既嗣侯,国在陈留,别邑在魏郡,租入岁千余万。延寿自以身无功德,何以能久堪先人大国,数上书让减户邑,又因弟阳都侯彭祖口陈至诚。天子以为有让,乃徙封平原,并一国,户口如故,而租税减半。薨,谥曰爱侯。子勃嗣,为散骑谏大夫。
元帝初即位,诏列侯举茂材,勃举太官献丞陈汤。〔苏林曰:“献丞,主贡献物也。”〕汤有罪,勃坐削户二百,会薨,故赐谥曰缪侯。〔师古曰:“以其所举不得人,故加恶谥。缪者,妄也。”〕后汤立功西域,世以勃为知人。子临嗣。
临亦谦俭,每登阁殿,常叹曰:“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师古曰:“桑,桑弘羊也。霍,霍禹也。言以骄奢致祸也。”〕且死,分施宗族故旧,〔师古曰:“言将死之时,多以财分施也。”〕薄葬不起坟。临尚敬武公主。〔文颖曰:“成帝姊也。”臣瓒曰:“敬武公主是元帝姊也。”师古曰:“二说皆非也。《薛宣传》云,主怒曰:‘嫂何以取妺杀之?’既谓元后为嫂,是则元帝妺也。”〕薨,子放嗣。
鸿嘉中,上欲遵武帝故事,与近臣游宴,放以公主子开敏得幸。放取皇后弟平恩侯许嘉女,上为放供张,〔师古曰:“供,音居用反。张,音竹亮反。”〕赐甲第,充以乘舆服饰,号为天子取妇,皇后嫁女。大官私官并供其弟,〔服虔曰:“私官,皇后之官也。”〕两宫使者冠盖不绝,赏赐以千万数。放为侍中中郎将,监平乐屯兵,置莫府,仪比将军。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常从为微行出游,北至甘泉,南至长杨、五莋,〔师古曰:“莋与柞同。”〕斗鸡走马长安中,积数年。
是时上诸舅皆害其宠,白太后。太后以上春秋富,动作不节,甚以过放。〔师古曰:“以放为罪过。”〕时数有灾异,议者归咎放等。于是丞相宣、御史大夫方进奏:〔师古曰:“薛宣、翟方进。”〕“放骄蹇纵恣,奢淫不制。前侍御史修等四人奉使至放家逐名捕贼,〔刘德曰:“谓诏捕罪人有名者也。”〕时放见在,奴从者闭门设兵弩射吏,距使者不肯内。知男子李游君欲献女,使乐府音监景武强求不得,〔孟康曰:“音监,监主乐人也。姓景名武。”〕使奴康等之其家,贼伤三人。又以县官事怨乐府游徼莽,〔师古曰:“乐府之游徼名莽。”〕而使大奴骏等四十余人群党盛兵弩,白昼入乐府攻射官寺,缚束长吏子弟,斫破器物,宫中皆犇走伏匿。〔师古曰:“犇,古奔字。”〕莽自髡钳,衣赭衣,及守令史调等皆徒跣叩头谢放,放乃止。奴从者支属并乘权势为暴虐,至求吏妻不得,杀其夫,或恚一人,妄杀其亲属,辄亡入放弟,不得,幸得勿治。放行轻薄,连犯大恶,有感动阴阳之咎,为臣不忠首,〔师古曰:“不忠之罪放为首。”〕罪名虽显,前蒙恩。骄逸悖理,〔师古曰:“悖,乖也,音布内反。”〕与背畔无异,臣子之恶,莫大于是,不宜宿卫在位。臣请免放归国,以销众邪之萌,厌海内之心。”〔师古曰:“萌,始生者也。厌,满也,音一艳反。”〕
上不得已,〔师古曰:“已,止也。”〕左迁放为北地都尉。数月,复征入侍中。太后以放为言,出放为天水属国都尉。永始、元延间,比年日蚀,〔师古曰:“比,频也。”〕故久不还放,玺书劳问不绝。居岁余,征放归第视母公主疾。数月,主有瘳,出放为河东都尉。上虽爱放,然上迫太后,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后复征放为侍中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岁余,丞相方进复奏放,上不得已,免放,赐钱五百万,遣就国。数月,成帝崩,放思慕哭泣而死。
初,安世长子千秋与霍光子禹俱为中郎将,将兵随度辽将军范明友击乌桓。还,谒大将军光,问千秋战斗方略,山川形埶,千秋口对兵事,画地成图,无所忘失。光复问禹,禹不能记,曰:“皆有文书。”光由是贤千秋,以禹为不材,叹曰:“霍氏世衰,张氏兴矣!”及禹诛灭,而安世子孙相继,自宣、元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余人。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
放子纯嗣侯,恭俭自修,明习汉家制度故事,有敬侯遗风。王莽时不失爵,建武中历位至大司空,更封富平之别乡为武始侯。
张汤本居杜陵,安世武、昭、宣世辄随陵,〔服虔曰:“随所事帝,徙处其陵也。”〕凡三徙,复还杜陵。
赞曰: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如淳曰:“班固目录冯商,长安人,成帝时以能属书待诏金马门,受诏续太史公书十余篇。”师古曰:“刘歆《七略》云:商阳陵人,治易,事五鹿充宗,能属文,博通强记,与孟柳俱待诏,《颇序列传》,未卒,会病死。”〕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安世履道,满而不溢。贺之阴德,亦有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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