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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十七下·司马相如传第二十七下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僰中，〔师古曰：“行取曰略。夜郎、僰中，皆西南夷也。僰，音蒲北反。”〕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用军兴法诛其渠率。〔师古曰：“渠，大也。”〕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遣相如责唐蒙等，因谕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集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纳贡，稽首来享。〔师古曰：“来入朝觐，豫享祀也。一曰享，献也，献其国珍也。”〕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文颖曰：“吊，至也。番禺，南海郡治也。东伐越，后至番禺，故言右也。”师古曰：“南越为东越所伐，汉发兵救之，南越蒙天子德惠，故遣太子入朝，所以云吊耳，非训至也。”〕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惰怠，延颈举踵，喁喁然，〔师古曰：“喁喁，众口向上也，音鱼龙反。”〕皆向风慕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师古曰：“致，至也。”〕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之士各五百人以奉币，卫使者不然，〔张揖曰：“不然之变也。”〕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师古曰：“以发军之法为兴众之制也。”〕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师古曰：“贼犹害也。”〕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孟康曰：“烽如覆米，县著契皋头，有寇则举之。燧，积薪，有寇则燔然之也。”〕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师古曰：“摄谓张弓注矢而持之也。摄，音女涉反。”〕流汗相属，惟恐居后，〔师古曰：“属，逮也，音之欲反。”〕触白刃，冒流矢，〔师古曰：“冒，犯也。”〕议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雠。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师古曰：“编列，谓编户也。编，音布先反。”〕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为通侯，〔如淳曰：“析，中分也。白藏天子，青在诸侯也。”〕居列东第。〔师古曰：“东第，甲宅也。居帝城之东，故曰东第也。”〕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事行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师古曰：“佚，乐也，读与逸同。”〕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埜屮而不辞也。〔师古曰：“埜与野同，古野字也。屮，古草字。”〕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师古曰：“抵，至也，亡逃而至于诛也。”〕身死无名，〔师古曰：“无善名也。”〕谥为至愚，〔师古曰：“谥者，行之迹也。终以愚死，后叶传称，故谓之谥。”〕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敎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师古曰：“不先者，谓往日不素敎之也。”〕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师古曰：“寡、鲜，皆少也。鲜，音息浅反。”〕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师古曰：“诚信之人以为使也。”〕晓谕百姓以发卒之事，〔师古曰：“谕，告也。”〕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师古曰：“数，责也，音所具反。”〕让三老孝弟以不敎诲之过。〔师古曰：“让，责也，责其敎诲不备也。”〕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师古曰：“重，难也，不欲召聚之也。”〕已亲见近县，〔师古曰：“近县之人，使者以自见而口谕之矣，故为檄文驰以示远所也。”〕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师古曰：“亟，急也。县有蛮夷曰道。”〕咸谕陛下意，毋忽！〔师古曰：“忽，怠忽也。”〕

　　相如还报。〔师古曰：“使讫还报天子也。”〕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师古曰：“物故，死也。解在《苏武传》。”〕费以亿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时邛、莋之君长〔文颖曰：“邛者，今为邛都县。莋者，今为定莋县。”师古曰：“莋，才各反。”〕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上问相如，相如曰：“邛、莋、冉、駹者近蜀，道易通，〔师古曰：“今夔州、开州等首领姓冉者，皆旧冉种也。駹，音尨。”〕异时尝通为郡县矣，〔师古曰：“异时犹言往时也。”〕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县，愈于南夷。”〔晋灼曰：“南夷谓犍为、牂牁也。西夷谓越巂、益州也。”师古曰：“愈，胜也。”〕上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副使者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师古曰：“传，音张恋反。”〕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南夷。至蜀，太守以下郊迎，〔师古曰：“迎于郊界之上也。”〕县令负弩矢先驱，〔师古曰：“导路也。”〕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驩。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师古曰：“尚犹配也，义与尚公主同。今流俗书本此尚字作当，盖后人见前云文君恐不得当，故改此文以就之耳。”〕乃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相如使略定西南夷，邛、莋、冉、駹、斯榆之君皆请为臣妾，除边关，边关益斥，〔师古曰：“斥，开广也。”〕西至沬、若水，〔张揖曰：“沬水出蜀广平徼外。若水出旄牛徼外。”师古曰：“沬，音妹。”〕南至牂牁为徼，〔张揖曰：“徼谓以木石水为界者也。”如淳曰：“斯榆之君等自求去边关，欲与牂牁作徼塞也。”师古曰：“徼，音工钓反。”〕通灵山道，桥孙水，〔张揖曰：“凿开灵山道，置灵道县。孙水出台登县，南至会无入若水。”师古曰：“于孙水上作桥也。”〕以通邛、莋。还报，天子大说。〔师古曰：“说，读曰悦。”〕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之不为用，大臣亦以为然。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师古曰：“本由相如立此事，故不敢更谏也。”〕乃著书，藉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师古曰：“藉，假也。风，读曰讽。”〕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皆知天子意。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云，湛恩汪濊，〔师古曰：“纷云，盛貌。汪濊，深广也。湛，读曰沈。汪，音乌皇反。濊，音于喙反。”〕群生霑濡，洋溢乎方外。〔师古曰：“洋，音羊。”〕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师古曰：“攘，却退也，音人羊反。”〕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师古曰：“被，音丕靡反。”〕因朝冉从駹，定莋存邛，略斯榆，举苞蒲，结轨还辕，东向将报，〔师古曰：“结，屈也。轨，车迹也。向：报，报天子也。”〕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搢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师古曰：“造，至也，音千到反。”〕辞毕，进曰：〔师古曰：“辞谓初谒见之辞。”〕“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师古曰：“羁，马络头也。縻，牛紖也。言牵制之，故取谕也。”〕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师古曰：“罢，读曰疲。”〕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之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师古曰：“屈，尽也。卒，终也。业，事也。屈，音其勿反。”〕此亦使者之累也，〔师古曰：“累，音力瑞反。”〕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莋、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师古曰：“已，语终之辞也。”〕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殆不可乎！〔师古曰：“言古往帝王虽有仁德，不能招来之，虽有强力，不能并吞之，以其险远，理不可也。”〕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师古曰：“所恃即中国之人也，无用谓西南夷也。”〕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乎？〔师古曰：“乌，于何也。”〕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仆尚恶闻若说。〔师古曰：“尚，犹也。若，如也。言仆犹恶闻如此之说，况乎远识之人也。恶，音一故反。”〕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师古曰：“觏，见也，音构。”〕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师古曰：“言行程急速，不暇为汝详言之。”〕请为大夫粗陈其略：〔师古曰：“粗犹也，音千户反。”〕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师古曰：“常人见之以为异也。”〕故曰非常之元，黎民惧焉；〔师古曰：“元，始也。非常之事，其始难知，众人惧之。”〕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师古曰：“臻，至也。晏，安也。”〕

　　昔者，洪水沸出，氾滥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岖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洪原，〔师古曰：“堙，塞也。水本曰原。堙，音因。”〕决江疏河，洒沈澹灾，东归之于海，〔师古曰：“疏，通也。洒，分也。沈，深也。澹，安也。言分散其深水，以安定其灾也。洒，音所宜反。澹，音徒滥反。”〕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惟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傶骿胝无胈，肤不生毛，〔张揖曰：“躬，体也。戚，凑理也。”孟康曰：“胈，毳；肤，皮也。言禹勤，骿胝无有毳毛也。”师古曰：“胈步曷反，骿步千反，胝竹尸反。”〕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师古曰：“休，美也。烈，业也。浃，彻也。于兹犹言今兹也。浃，音子牒反。”〕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齪，拘文牵俗，〔按：“委琐握齪”，即“猥琐齷齪”。师古曰：“握齪，局陿也。不拘微细之文，不牵流俗之议也。齪，音初角反。”〕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师古曰：“说，读曰悦。言非直因循自诵，习所传闻，取美悦于当时而已。”〕必将崇论谹议，〔师古曰：“谹，深也，音宏。”〕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师古曰：“比德于地，是贰地也。地与己并天为三，是参天也。”〕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师古曰：“小雅北山之诗也。普，大也。滨，涯也。”〕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师古曰：“天地四方谓之六合，四方四维谓之八方也。”〕浸淫衍溢，〔师古曰：“浸淫犹渐渍也。衍溢言有余也。”〕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彊之内，冠带之伦，〔师古曰：“伦，类也。”〕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域，舟车不通，人迹罕至，政敎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杀其上，〔师古曰：“内之，谓通其朝献也。外之，谓弃而绝之也。横，音胡孟反。杀读曰试。”〕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虏，系累号泣。〔师古曰：“为人所获而累系之，故号泣也。累，力追反。”〕内向而怨，〔师古曰：“向，向中国而怨慕也。”〕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恩普，〔师古曰：“洋，多也。”〕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师古曰：“曷，何也。己，谓怨者之身也。”〕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为之垂涕，〔张揖曰：“很戾之夫也。”师古曰：“盭，古戾字。”〕况乎上圣，又乌能已？〔师古曰：“乌犹焉也。已，止也。”〕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师古曰：“诮，责也，音材笑反。”〕四面风德，〔师古曰：“风，化也。”〕二方之君鳞集仰流，〔师古曰：“二方谓西夷及南夷也。若鱼鳞之相次而仰向承流也。”〕愿得受号者以亿计。〔师古曰：“号谓爵号也，一曰受天子之号令也。”〕故乃关沬、若，〔张揖曰：“以沬、若水为关也。”〕徼牂柯，镂灵山，梁孙原，〔师古曰：“镂谓疏通之以开道也。梁，桥也。孙原，孙水之原也。”〕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张揖曰：“驾，行也，使恩远安长行之也。”〕使疏逖不闭，〔师古曰：“逖，远也，言疏远者不被闭绝也。”〕曶爽闇昧得燿乎光明，〔师古曰：“曶爽，未明也。曶，音忽。”〕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讨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师古曰：“禔，安也。康，乐也。禔，音土支反。”〕夫拯民于沈溺，〔师古曰：“拯，升也，言人在沈溺之中，升而举之也。”〕奉至尊之休德，〔师古曰：“休，美也。”〕反衰世之陵夷，继周氏之绝业，〔师古曰：“陵夷谓弛替也。”〕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师古曰：“恶，读与乌同。已，止也。”〕

　　且夫王者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师古曰：“言始能忧勤则终获逸乐也。佚字与逸同。”〕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张揖曰：“合在于忧勤逸乐之中也。”〕方将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李奇曰：“五帝之德比汉为减，三王之德汉出其上。”师古曰：“此说非也。咸，皆也，言汉德与五帝皆盛，而登于三王之上也。相如不当言汉减于五帝也。”〕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焦朋已翔乎寥廓，〔师古曰：“寥廓，天上宽广之处。寥，音聊。”〕而罗者犹视乎薮泽，〔师古曰：“泽无水曰薮。”〕悲夫！”

　　于是诸大夫茫然〔师古曰：“茫，音莫郎反。”〕丧其所怀来，失厥所以进，〔师古曰：“初有所怀而来，欲进而陈之，今并丧失其来意也。”〕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师古曰：“允，信也。小雅车攻之诗曰‘允矣君子’。”〕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劳，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迁延而辞避。〔师古曰：“敞罔，失志貌。靡徙，自抑退也。”〕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居岁余，复召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病。与卓氏婚，饶于财。故其事宦，未尝肻与公卿国家之事，〔师古曰：“与，读曰豫。”〕常称疾閒居，不慕官爵。〔师古曰：“閒读曰闲也。”〕尝从上至长杨猎。〔师古曰：“长杨宫也，在盩厔。”〕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壄兽，相如因上疏谏。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师古曰：“乌获，秦武王力士也。庆忌，吴王僚子也，射能捷矢也。”〕勇期贲育。〔师古曰：“孟贲，古之勇士也，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豺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夏育，亦猛士也。”〕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逸材之兽，骇不存之地，〔师古曰：“卒，读曰猝，音千忽反，谓暴疾也。不存，不可得安存也。”〕犯属车之清尘，〔应劭曰：“古者诸侯贰车九乘，秦灭九国，兼其车服，汉依秦制，故大驾属车八十一乘。”师古曰：“属者，言相连续不绝也。尘谓行而起尘也。言清者，尊贵之意也。而说者乃以为清道洒尘谓之清尘，非也。属，音之欲反。”〕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技不得用，〔师古曰：“逢蒙，古之善射者也。孟子曰‘逢蒙学射于羿也’。”〕枯木朽株尽为难矣。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师古曰：“轸，车后横木。殆，危也。”〕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橜之变。〔张揖曰：“衔，马勒衔也。橜，騑马口长衔也。”师古曰：“橜谓车之钩心也。衔橜之变，言马衔或断，钩心或出，则致倾败以伤人也。橜，音钜月反。”〕况乎涉丰草，骋丘虚，〔师古曰：“丰草，茂草也。虚，读曰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师古曰：“萌谓事始，若草木初生者也。”〕旤固多臧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张揖曰：“畏櫩瓦墯中人也。”师古曰：“垂堂者，近堂边外，自恐坠堕耳，非畏榈瓦也。言富人之子则自爱深也。”〕此言虽小，可以谕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上善之。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师古曰：“宜春本秦之离宫，胡亥于此为阎乐所杀，故感其处而哀之。”〕其辞曰：

　　登陂陁之长阪兮，坌入会宫之嵯峨。〔苏林曰：“坌，音马坌叱之坌。”张揖曰：“坌，并也。”师古曰：“曾，重也。嵯峨，高貌也。陂，音普何反。陁，音徒何反。坌，音普顿反，又音步顿反。”〕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累差。〔张揖曰：“隑，长也。苑中有曲江之象，中有长洲也。”师古曰：“曲岸头曰隑。隑即碕字耳。言临曲岸之洲，今犹谓其处曰曲江。隑，音钜依反。”〕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乎谽谺。〔晋灼曰：“谾，音笼，古豅字也。”师古曰：“谾谾，深通貌。豁，音呼活反。谽，大开貌。谽，音呼含反。谺，音呼加反。”〕汨淢靸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师古曰：“汨淢，疾貌也。靸然，轻举意也。皋，水边地也。汨，音于笔反。淢，音域。靸，音先合反。”〕观众树之蓊薆兮，览竹林之榛榛。〔师古曰：“蓊薆，荫蔽貌。榛榛，盛貌。蓊，音乌孔反。薆，音爱。榛，音侧巾反。”〕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师古曰：“揭，褰衣而渡也。石而浅水曰濑，音赖。揭，音丘例反。”〕弭节容与兮，历吊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师古曰：“信谗，谓杀李斯也。”〕乌乎！操行之不得，〔师古曰：“操，音千到反。”〕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上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师古曰：“靡，丽也。”〕臣尝为大人赋，未就，〔师古曰：“就，成也。”〕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师古曰：“儒，柔也，术士之称也，凡有道术皆为儒。今流俗书本作传字，非也，后人所改耳。”〕形容甚臞，〔师古曰：“臞，瘠也，音钜句反，又音衢。”〕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奏大人赋。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乎中州。〔师古曰：“大人，以谕天子也。中州，中国也。”〕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师古曰：“弥，满也。”〕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师古曰：“朅，去意也，音丘例反。”〕乘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张揖曰：“乘，用也。赤气为幡，缀以白气也。”师古曰：“上音时掌反。”〕建格泽之修竿兮，〔张揖曰：“格泽之气如炎火状，黄白色，起地上至天，下大上锐。修，长也。建此气为长竿也。”师古曰：“格，音胡各反。泽，音大各反。”〕总光燿之采旄。〔张揖曰：“旄，葆也。总，系也。系光耀之气于长竿以为葆也。”师古曰：“总，音总。葆即今所谓纛头也。”〕垂旬始以为幓兮，〔李奇曰：“旬始，气如雄鸡，见北斗旁。”张揖曰：“幓，旒也。县旬始于葆下，以为十二旒也。”师古曰：“幓，音所衔反。”〕曳彗星而为髾。〔张揖曰：“髾，燕尾也。枻彗星缀者旒以为燕尾也。”〕掉指桥以偃寋兮，〔张揖曰：“指桥，随风指靡也。偃寋，委曲貌。”师古曰：“掉，音徒钓反。寋，音居偃反。”〕又猗抳以招摇。〔晋灼曰：“猗，音依倚反。抳，音年纚反。”张揖曰：“猗抳，下垂貌。招摇，跳踃也。”师古曰：“招，音韶。踃，音萧。”〕揽搀抢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张揖曰：“彗星为搀抢。注髦首曰旌，今以彗星代之也。靡，顺也。绸，韬也。以断虹为旌杠之韬也。”师古曰：“韬谓裹冒旌旗之竿也。搀，音初咸反。抢，音初衡反。屈，音其勿反。绸，音直流反。”〕红杳眇以玄湣兮，猋风涌而云浮。〔苏林曰：“玄，音炫。湣，音麵。”晋灼曰：“红，赤色貌。杳眇，深远也。玄湣，混合也。言自绛幡以下，众气色盛，光采相燿，幽蔼炫乱也。”师古曰：“如猋风之涌，如云之浮，言轻举也。猋，音必遥反。”〕驾应龙象舆之蠖略委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蚴蟉宛蜒。〔文颖曰：“有翼曰应龙，最其神妙者也。”师古曰：“蠖略委丽、蚴蟉宛蜒，皆其行步进止之貌也。蠖，音于缚反，丽，音力尔反。蚴，音一纠反。蟉，音力纠反。宛，音于元反。蜒，音延。”〕低卬夭蟜裾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躩以连卷。〔张揖曰：“裾，直项也。骄骜，纵恣也。诎折，曲委也。隆穷，举鬐也。躩，跳也。连卷，句蹄也。”师古曰：“裾，音倨。骄，音居召反。骜，音五到反。躩，音钜缚反。卷，音钜圆反。”〕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张揖曰：“沛艾，駊騀也。赳螑，申颈低卬也。仡，举头也。佁儗，不前也。”师古曰：“沛，音普盖反。赳，音古幼反。螑，音火幼反。仡，音鱼乞反。佁，音丑吏反。儗，音鱼吏反。佁儗又音态碍。”〕放散畔岸骧以孱颜。〔师古曰：“畔岸，自纵之貌也。骧，举也。孱颜，不齐也。孱，音士颜反。”〕跮踱輵螛容以骫丽兮，〔张揖曰：“跮踱，互前却也。輵螛，摇目吐舌也。容，龙体貌也。骫丽，左右相随也。”师古：“跮，音丑日反。踱，音丑略反。輵，音遏。螛，音曷。骫，古委字也。丽，音力尔反。”〕蜩蟉偃寋怵以梁倚。〔张揖曰：“蜩蟉，掉头也。怵，奔走也。梁倚，相著也。”师古曰：“蜩，音徒钓反。蟉，音卢钓反。怵，音黜。chuò，音丑若反。倚，音于绮反。”〕纠蓼叫奡踏以朡路兮，〔张揖曰：“纠蓼，相引也。叫奡，相呼也。踏，下也。朡，著也。皆下著道也。”师古曰：“叫奡，高举之貌。蓼，音力纠反。奡，音五到反。踏，音沓。朡，音届。”按：又作“艐”，音届。〕薎蒙踊跃腾而狂趭。〔张揖曰：“薎蒙，飞扬也。踊跃，跳也。腾，驰也。趭，奔走也。”师古曰：“蒙，音莫孔反。趭，音醮。”〕莅飒芔歙焱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张揖曰：“莅飒，飞相及也。芔歙，走相追也。”师古曰：“莅，音利。飒，音立。芔，音讳。歙，音翕。”〕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张揖曰：“少阳，东极。太阴，北极。邪度东极而升北极也。真人，谓若士也，游于太阴之中。”师古曰：“真人，至真之人也，非指谓若士也。”〕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张揖曰：“飞泉，飞谷也，在昆仑山西南。”师古曰：“厉，渡也。”〕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署众神于摇光。〔张揖曰：“摇光，北斗杓头第一星。”〕使五帝先导兮，反大壹而从陵阳。〔应劭曰：“五帝，五畤，太皞之属也。”如淳曰：“天极，大星，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张揖曰：“陵阳，仙人陵阳子明也。”师古曰：“令太一反其所居，而使陵阳侍从于己。”〕左玄冥而右黔雷兮，〔张揖曰：“玄冥，北方黑帝佐也。黔雷，黔嬴也，天上造化神名也。楚辞曰‘召黔嬴而见之’。或曰水神也。”〕前长离而后矞皇。〔服虔曰：“皆神名也。”师古曰：“长离，灵鸟也，解在《礼乐志》。矞，音以出反。”〕廝征伯侨而役羡门兮，诏岐伯使尚方。〔应劭曰：“廝，役也。”张揖曰：“伯侨，仙人王子侨也。羡门，碣石山上仙人羡门高也。尚，主也。岐伯者，黄帝太医，属使主方药也。”师古曰：“征伯侨者，仙人，姓征，名伯侨，非王子侨也。郊祀志征字作正，其音同耳。或说云征谓役使之，非也。”〕祝融警而跸御兮，清气氛而后行。〔张揖曰：“祝融，南方炎帝之佐也，兽身人面，乘两龙。”师古曰：“跸，止行人也。御，御也。氛，恶气也。”〕屯余车而万乘兮，綷云盖而树华旗。〔师古曰：“綷，合也，合五采云以为盖也。綷，音子内反。”〕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娭。〔张揖曰：“句芒，东方青帝之佐也，鸟身人面，乘两龙。”师古曰：“将行，将领从行也。娭，音许其反。”〕

　　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张揖曰：“崇山，狄山也。海外经曰狄山，帝尧葬于其阳。九疑山在零陵营道县，舜所葬也。”师古曰：“疑，似也。山有九峰，其形相似，故曰九疑。”〕纷湛湛其差错兮，杂遝胶輵以方驰。〔师古曰：“湛湛，积厚之貌。差错，交互也。杂遝，重累也。胶輵犹交加也。湛，音徒感反。遝，音大合反。輵，音葛。”〕骚櫌冲苁其纷挐兮，滂濞泱轧丽以林离。〔张揖曰：“冲苁，相入貌。滂濞，众盛貌。泱轧，不前也。丽，靡也。林离，椮欐也。”师古曰：“冲，音尺勇反。苁，音相勇反。挐，音女居反。滂，音普郎反。濞，音普备反。泱，音乌朗反。轧，音于黠反。椮，音所林反。欐，音所宜反。”〕攒罗列聚丛以茏茸兮，衍曼流烂痑以陆离。〔张揖曰：“痑，众貌，一曰罢极也。陆离，参差也。”师古曰：“茏茸，聚貌。流烂，布散也。痑，自放纵也。茏，音来孔反。茸，音而孔反。衍，音弋扇反。痑，音式尔反，张云罢极，义则非矣。”〕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堀礨崴魁。〔张揖曰：“雷室，雷渊也。洞，通也。鬼谷在昆仑北直北辰下，众鬼之所聚也。堀礨崴魁，不平也。”师古曰：“砰磷郁律，深峻貌。砰，音普萌反。磷，音力耕反。堀，音口骨反。礨，音洛贿反。崴，音一迴反。”〕遍览八纮而观四海兮，朅度九江越五河。〔张揖曰：“九江在庐江寻阳县南，皆东合为大江者。”服虔曰：“河有九，今越其五也。”晋灼曰：“五河，五湖，取河之声合其音耳。”师古曰：“服、晋说五河皆非也。五河，五色之河也。仙经说有紫碧绛青黄之河，非谓九河之内，亦非五湖也。”〕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涉流沙。〔应劭曰：“楚辞曰‘越炎火之万里’。弱水出张掖删丹，西至酒泉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张揖曰：“杭，船也。绝，度也。浮渚，流沙中渚也。流沙，沙与水流行也。”师古曰：“弱水谓西域绝远之水，乘毛车以度者耳，非张掖弱水也。又流沙但有沙流，本无水也。言绝度浮渚，乃涉流沙也。杭，音下郎反。”〕奄息葱极汜滥水娭兮，〔张揖曰：“奄然休息也。葱极，葱领山也，在西域中。”〕使灵娲鼓琴而舞冯夷。〔服虔曰：“灵娲，女娲也。伏牺作琴，使女娲鼓之。冯夷，河伯字也，淮南子曰‘冯夷得道以潜大川’。”师古曰：“娲，音瓜，又工蛙反。”〕时若暧暧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刑雨师。〔应劭曰：“屏翳，天神使也。”张揖曰：“风伯字飞廉。”师古曰：“屏，音步丁反。”〕西望昆仑之轧沕荒忽兮，〔张揖曰：“昆仑去中国五万里，天帝之下都也。其山广袤百里，高八万仞，增城九重，面有九井，以玉为槛，旁有五门，开明兽守之。轧沕荒忽，不分明之貌。”师古曰：“沕，音勿。荒，音呼广反。”〕直径驰乎三危。〔张揖曰：“三危山在鸟鼠山之西，与崏山相近，黑水出其南陂，书曰‘导黑水至于三危’也。”〕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张揖曰：“玉女，青要、乘弋等也。”〕登阆风而遥集兮，亢鸟腾而壹止。〔张揖曰：“阆风山在昆仑阊阖之中。遥，远也。”应劭曰：“亢然高飞，如鸟之腾也。”师古曰：“阆，音浪。亢，音抗。”〕低徊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张揖曰：“阴山在昆仑西二千七百里。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首，蓬发暠然白首，石城金室，穴居其中。三足鸟，三足青鸟也，主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墟之北。”如淳曰：“山海经曰‘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师古曰：“低徊犹徘徊也。胜，妇人首饰也，汉代谓之华胜。暠，音工老反，字或作翯，音学。”〕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师古曰：“昔之谈者咸以西王母为仙灵之最，故相如言大人之仙，娱游之盛，顾视王母，鄙而陿之，不足羡慕也。”〕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张揖曰：“不周山在昆仑东南二千三百里也。”〕会食幽都。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张揖曰：“幽都在北方。”如淳曰：“淮南云八极西北曰幽都之门。”应劭曰：“《列仙传》：陵阳子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夏食沆瀣，沆瀣，北方夜半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为六气。”师古曰：“沆，音胡朗反。瀣，音韰。”〕咀噍芝英兮叽琼华。〔张揖曰：“芝，草蒻也。荣而不实谓之英。叽，食也。琼树生昆仑西流沙滨，大三百围，高万仞。华，橤也，食之长生。”师古曰：“芝英，芝菌之英也。咀，音才汝反。噍，音才笑反，又音才弱反。叽，音机，又音祈。”〕僸祲寻而高纵兮，纷鸿溶而上厉。〔张揖曰：“僸，卬也。鸿溶，竦踊也。”师古曰：“僸，音角甚反。祲，音子禁反。鸿，音胡孔反。溶，音弋孔反。”〕贯列缺之倒景兮，〔服虔曰：“列缺，天闪也。人在天上，下向视日月，故景倒在下也。”张揖曰：“贯，穿也。陵阳子明经曰列缺气去地二千四百里，倒景气去地四千里，其景皆倒在下也。”〕涉丰隆之滂濞。〔应劭曰：“丰隆，云师也。楚辞曰‘吾令丰隆乘云兮’。淮南子曰‘季春三月，丰隆乃出以将雨’。”师古曰：“丰隆将雨，故言涉也。滂濞，雨水多也。滂，音普郎反。濞，音匹备反。”〕骋游道而修降兮，骛遗雾而远逝。〔张揖曰：“驰疾而遗雾在后也。”师古曰：“游，游车也。道，道车也。修，长也。降，下也。言周览天上，然后骋车也，循长路而下驰，弃遗雾而远逝也。道，读曰导。”按：道，導之简略，今简化作导。〕迫区中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师古曰：“舒，缓也。垠，崖也，音银。”〕遗屯骑于玄阙兮，〔张揖曰：“玄阙，北极之山也。”〕轶先驱于寒门。〔应劭曰：“寒门，北极之门也。”师古曰：“轶，过也，音逸。”〕下峥嵘而无地兮，〔师古曰：“峥嵘，深远貌。峥，音仕耕反。嵘，音宏。”〕上嵺廓而无天。〔师古曰：“嵺廓，广远也。嵺，音辽。”〕视眩泯而亡见兮，听敞恍而亡闻。〔师古曰：“眩泯，目不安也。敞恍，耳不谛也。眩，音州县之县。泯，音眄。”〕乘虚亡而上遐兮，超无友而独存。〔师古曰：“上，音时掌反。”〕

　　相如既奏大人赋，天子大说，〔师古曰：“说，读曰悦。”〕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闲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后之矣。”〔师古曰：“若，汝也。言汝今去已在他人后也。”〕所忠往，〔师古曰：“使者姓名也，解在《食货志》。”〕而相如已死，家无遗书。问其妻，对曰：“长卿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来求书，奏之。”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师古曰：“书于札而留之，故云遗札。”〕所忠奏焉，天子异之。其辞曰：

　　伊上古之初肇，自颢穹生民。〔师古曰：“肇，始也。颢、穹，皆谓天也。颢言气颢汗也，穹言形穹隆也。谓自初始有天地以来也。颢，音胡老反。”〕历选列辟，以迄乎秦。〔师古曰：“选，数也。辟，君也。迄，至也。辟，音璧。”〕率迩者踵武，听逖者风声。〔文颖曰：“率，循也。迩，近也。踵，蹈也。武，迹也。逖，远也。言循履近者之遗迹，听远者之风声。风谓著于雅颂者也。”师古曰：“风声，总谓遗风嘉声耳，无系于雅颂也。”〕纷轮威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张揖曰：“纷轮威蕤，乱貌。”〕继昭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文颖曰：“昭，明也。夏，大也。德明大，相继封禅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人也。”〕罔若淑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应劭曰：“罔，无也。若，顺也。淑，善也。畴，谁也。”师古曰：“言行顺善者无不昌大，为逆失者谁能久存也。”〕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已。〔师古曰：“遐、邈，皆远也。已，语终之辞。”〕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师古曰：“五，五帝也。三，三皇也。”〕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师古曰：“此虞书益稷之辞也。元首，君也。股肱，大臣也。”〕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尧，臣莫贤于后稷。后稷创业于唐，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文颖曰：“郅，至也。行，道也。文王始开王业，改正朔服色，太平之道于是成也。”应劭曰：“大行，道德大行也。”师古曰：“郅，音质。”〕而后陵迟衰微，千载亡声，岂不善始善终哉！〔郑氏曰：“无声，无有恶声也。”师古曰：“虽后嗣衰微，政敎颓替，犹经千载而无恶声。”〕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谨遗敎于后耳。〔师古曰：“言既创业定制，又垂裕后昆也。”〕故轨迹夷易，易遵也；〔师古曰：“夷、易，皆平也。易，音弋豉反。”〕湛恩厖洪，易丰也；〔师古曰：“湛，读曰沈。沈，深也。厖、洪，皆大也。厖，音尨。”〕宪度著明，易则也；垂统理顺，易继也。〔张揖曰：“垂，县也。统，绪也。理，道也。文王重易六爻，穷理尽性，县于后世，其道和顺，易续而明，孔子得错其象而彖其辞也。”师古曰：“统业直言所垂之业，其理至顺，故令后嗣易继之耳，非谓演易也。”〕是以业隆于繈保而崇冠乎二后。〔孟康曰：“繈保谓成王也。二后谓文武也。周公负成王以致太平，功德冠于文武者，遵成法易故也。”〕揆厥所元，终都攸卒，〔师古曰：“元，始也。都，于也。攸，所也。卒亦终也。言度其所始，究其所终也。”〕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师古曰：“尤，异也。考，校也。言不得与汉校其德也。”〕然犹蹑梁甫，登大山，建显号，施尊名。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曼羡，〔师古曰：“逢，读曰烽。言如烽火之升，原泉之流也。沕潏曼羡，盛大之意也。沕，音勿。潏，音聿。羡，音弋扇反。”〕旁魄四塞，云布雾散，〔师古曰：“旁魄，广被也。魄，音步各反。”〕上畅九垓，下泝八埏。〔服虔曰：“畅，达也。垓，重也。天有九重。”如淳曰：“淮南云若士谓卢敖：‘吾与汗漫期乎九垓之上。’”孟康曰：“泝，流也。埏，地之八际也。言德上达于九重之天，下流于地之八际。”师古曰：“埏，本音延，合韵音弋战反。淮南子作八夤也。”〕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焱逝，〔师古曰：“言和气横被四表，威武如焱之盛。”〕尔陿游原，迥阔泳末，〔孟康曰：“尔，近也。原，本也。迥，远也。阔，广也。泳，浮也。恩德比之于水，近者游其原，远者浮其末也。”〕首恶郁没，闇昧昭晰，〔师古曰：“始为恶者皆即湮灭，素暗昧者皆得光明也。晰，音之舌反。”〕昆虫闿怿，回首面内。〔文颖曰：“闿、怿，皆乐也。”师古曰：“闿，读曰凯。言四方幽遐，皆怀和乐，回首革面，而内向也。”〕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师古曰：“言驺虞自扰而充苑囿，怪兽自来若入徼塞。言符瑞之盛也。徼，音工钓反。”〕导一茎六穗于庖，〔郑氏曰：“导，择也。一茎六穗，谓嘉禾之米，于庖厨以供祭祀也。”〕牺双觡共抵之兽，〔服虔曰：“牺，牲也。觡，角也。抵，本也。武帝获白麟，两角共一本，因以为牲也。”〕获周余放龟于岐，〔文颖曰：“周放畜余龟于池沼之中，至汉得之于岐山之旁。龟能吐故纳新，千岁不死也。”〕招翠黄乘龙于沼。〔张揖曰：“乘龙，四龙也。”孟康曰：“翠黄，乘黄也，龙翼马身，黄帝乘之而仙。言见乘黄而招呼之。礼乐志曰‘訾黄其何不来下’。余吾渥洼水中出神马，故曰乘龙于沼也。”师古曰：“此说非也。言招致翠黄及乘龙于池沼耳。乘，音食证反。《春秋传》曰‘帝赐之乘龙’。”〕鬼神接灵圉，宾于閒馆。〔文颖曰：“是时上求神仙之人，得上郡之巫长陵女子，能与鬼神交接，治病辄愈，置于上林苑中，号曰神君。有似于古之灵圉，礼待之于闲馆舍中也。”师古曰：“閒，读曰闲。”〕奇物谲诡，俶傥穷变。〔师古曰：“俶，音吐历反。”〕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应劭曰：“杭，舟也。休，美也。”师古曰：“燎，祭天也。谓武王伐纣，白鱼入于王舟，俯取以燎。”〕微夫斯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服虔曰：“介，大也。丘，山也。言周以白鱼为瑞，登太山封禅，不亦惭乎？”〕进攘之道，何其爽与？〔张揖曰：“进，周也。攘，汉也。爽，差也。言周未可封禅而封，为进；汉可封禅而不为，为攘也。”师古曰：“攘，古让字也。”〕

　　于是大司马进曰：〔文颖曰：“大司马，上公，故先进议也。”〕“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譓，〔文颖曰：“譓，顺也。”〕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师古曰：“夏，大也。诸夏谓中国之人，比蛮夷为大也。”〕德牟往初，功无与二，〔师古曰：“牟，等也。”〕休烈液洽，符瑞众变，期应绍至，不特创见。〔师古曰：“言符瑞众多，应期相续而至，不独初创而见也。”〕意者太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孟康曰：“意者，言太山、梁父设坛场，望圣帝往封禅记号以表荣名也。”师古曰：“幸，临幸也。盖，发语辞也。”〕上帝垂恩储祉，将以庆成，〔师古曰：“上帝，天也。言垂恩于下，豫积祉福，用庆告成之礼。”〕陛下嗛让而弗发也。〔张揖曰：“不肯发意往也。”师古曰：“嗛，古谦字。”〕挈三神之欢，缺王道之仪，〔应劭曰：“挈，绝也。缺，阙也。”如淳曰：“三神，地只、天神、山岳也。”师古曰：“挈，音口计反。”〕群臣恧焉。〔师古曰：“恧，愧也，，音女六反。”〕或谓且天为质闇，示珍符固不可辞；〔师古曰：“言天道质昧，以符瑞见意，不可辞让也。”〕若然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甫罔几也。〔张揖曰：“泰山之上无所表记，梁父坛场无所庶几也。”〕亦各并时而荣，咸济厥世而屈，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哉？〔应劭曰：“屈，绝也。言古帝王若但各一时之荣，毕世而绝者，则说者无从显称于后也。”师古曰：“屈，音其勿反。”〕夫修德以锡符，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也。〔文颖曰：“越，踰也。不为苟进踰礼也。”〕故圣王弗替，而修礼地只，谒款天神，〔文颖曰：“谒，告也。款，诚也。”师古曰：“替，废也。不废封禅之事也。”〕勒功中岳，以章至尊，〔张揖曰：“盖先礼中岳而幸太山也。”师古曰：“章，明也。”〕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卒业，不可贬也。〔师古曰：“皇皇，盛貌也。卒，终也，字或作本，或作丕，丕，大也。”〕愿陛下全之。〔张揖曰：“愿以封禅全其终也。”〕而后因杂缙绅先生之略术，使获曜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文颖曰：“采，官也。使诸儒记功著业，得观日月末光殊绝之明，以展其官职，设错其事业也。”李奇曰：“炎，音火之光炎。”师古曰：“炎，音弋赡反。错，音千故反。”〕犹兼正列其义，祓饰厥文，作春秋一艺。〔孟康曰：“犹作春秋者，正天时，列人事也。言诸儒既得展事业，因兼正天时，列人事，叙述大义为一经也。”师曰：“祓，除也。祓饰者，言除去旧事，更饰新文也。祓，音敷勿反。”〕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文颖曰：“六经加一为七也。”师古曰：“摅，布也，，音丑居反。”〕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师古曰：“蜚，古飞字。”〕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师古曰：“称，音尺孕反。”〕宜命掌故悉奏其仪而览焉。”〔师古曰：“掌故，太常官属，主故事者。”〕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俞乎，朕其试哉！”〔师古曰：“沛然，感动之意也。俞者，然也，然其所请也。沛，音普大反。俞，音踰。”〕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孟康曰：“诗所以咏功德，谓下四章之颂也。大泽之博，谓‘自我天覆，云之油油’也。广符瑞之富，谓‘斑斑之兽’以下三章，言符应广大富饶也。”〕遂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苏林曰：“油，音油麻之油。”李奇曰：“油油，云行貌。孟子曰‘油然作云，沛然下雨’。”〕甘露时雨，厥壤可游。〔师古曰：“言雨雾滂沛，其泽可以游泳也。”〕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师古曰：“渗漉，谓润泽下究，故无生而不育也。渗，音山禁反。漉，音鹿。”〕嘉谷六穗，我穑曷蓄？〔李奇曰：“我之稼穑，何等不蓄积？”〕

　　匪唯雨之，又润泽之；匪唯偏我，汜布护之；〔师古曰：“汜，普也。布护，言遍布也。氾，音敷剑反。”〕万物熙熙，怀而慕之。名山显位，望君之来。君兮君兮，侯不迈哉！〔师古曰：“侯，何也。迈，行也。言君何不行封禅。”〕

　　般般之兽，乐我君囿；白质黑章，其仪可喜；〔师古曰：“谓驺虞也。般字与斑同耳，从丹青之丹。喜，音许记反。”〕旼旼穆穆，君子之态。〔孟康曰：“旼旼，和也。穆穆，敬也。言容态和且敬，有似君子也。”张揖曰：“旼，音旻。”〕盖闻其声，今视其来。〔师古曰：“言往昔但闻其声，今亲见其来也。来合韵音郎代反。”〕厥涂靡从，天瑞之征。〔文颖曰：“其来之道何从乎？此乃天瑞之应也。”〕兹尔于舜，虞氏以兴。〔文颖曰：“百兽舞，则驺虞在其中也。”〕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孟冬十月，君徂郊祀。〔文颖曰：“濯濯，肥也。武帝冬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也。”师古曰：“濯，音直角反。《大雅》灵台之诗云‘麀鹿濯濯’。”〕驰我君舆，帝用享祉。〔文颖曰：“驰我君车之前也。”师古曰：“帝，天帝也。以此祭天，天既享之，答以祉福也。”〕三代之前，盖未尝有。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文颖曰：“起至德而见也。”〕采色玄耀，炳炳煇煌。〔师古曰：“玄，读曰炫。煇煌，光貌。煇，音下本反。”〕正阳显见，觉寤黎烝。〔文颖曰：“阳，明也。”师古曰：“黎烝，众庶也。”〕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师古曰：“谓易云‘时乘六龙以御天也’。”〕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文颖曰：“天之所命，表以符瑞，章明其德，不必谆谆然有语言也。”师古曰：“谆谆，告喻之熟也，音之纯反。”〕依类讬寓，谕以封峦。〔文颖曰：“寓，寄也。峦，山也。言依事类讬寄，以喻封禅。”〕

　　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圣王之事，兢兢翼翼。〔师古曰：“兢兢，戒也。翼翼，敬也。”〕故曰于兴必虑衰，安必思危。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师古曰：“言居天子之位，犹不忘恭敬也。”〕舜在假典，顾省厥遗：〔师古曰：“在，察也。假，大也。典，则也。言舜察琁玑玉衡，恐己政化有所遗失，不合天心。今汉亦当顺天意而封禅也。”〕此之谓也。

　　相如既卒五岁，上始祭后土。八年而遂礼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甫，禅肃然。

　　相如它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屮木书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云。

　　赞曰：司马迁称“春秋推见至隐，〔李奇曰：“隐犹微也。言其义显而文隐，若隐公见弒死，而经不书，隐讳之也。”〕易本隐以之显，〔张揖曰：“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是本隐也。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以类万物之情，是之显也。”师古曰：“之，往也。”〕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张揖曰：“谓文王、公刘在位，大人之德下及众民者也。”〕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张揖曰：“己，诗人自谓也。己小有得失，不得其所，作诗流言，以讽其上也。”师古曰：“小己者，谓卑少之人，以对上言大人耳。”〕所言虽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师古曰：“风，读曰讽，次下亦同。”〕杨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师古曰：“奢靡之辞多，而节俭之言少也。”〕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张揖曰：“不亦轻戏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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