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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典籍·

 
老子·臆解

  

【现代】徐梵澄 Xu Fan Cheng
  

《老子·臆解》凡四卷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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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老子一书,自古为之注解者多矣。韩非而后,著名者无虑数十百家。其见于汉志者,如邻氏、徐氏、傅氏等之书早佚。至今存之河上公、王弼等数家注解,乃学人所熟知。近代欧西稍知此学,译者如林,英、法、德等文字皆有。而为博士论文者,又指不胜屈。凡此皆有专家为之著录,书目稍裒然矣。

  建国以来,地不爱实,鼎彝碑版,时出于山椒水涘。多历代学人梦想而未之见者。一九七三年,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老子帛书二种,尤为可贵,一篆一隶,皆西汉初年钞本,可谓学术史上之一大事,与汲冢竹书及孔壁古文之重要相若。既已有编印本发行矣,取以比勘通行诸本,见编次不同,字多通假,而大体无异。然帛本一字之殊,固宜珍若璆琳者也。综合观之,实堪叹美。在昔名注疏之仍多疵 者,未有此西汉初元本故也,惜夫!

  梵澄学殖浅薄,自愧读书不多。时值艰虞,遭家多难,自放于域外者,三十余年。以一九七九年归国,闻老子有帛书本,亟求得而读之,以惊以喜。遂就诸本斟酌,写成一定本,而亦未必定。越数年,以为说原文应是如此如彼,盖有其由,亦当说明之,遂就全部老子哲学为之解。文字既有拣择,句读稍异寻常,义理遂可批判。未肯全袭旧说,间亦稍出新裁,根据不丰,祇名臆解。

  虽然,亦非造次而为之者。尝以谓俗儒诂经,道士宣教,多说废话。尤以倡儒、释、道三教合一者,挦扯牵合,遂成“同善社”之谈。而自来口义、语录、讲章之类,一发议论,策锋便起,徒快语言,羌无实义。凡此皆心所不以为然者,不敢效也。故每章撮其大意说之。疑难处释之,其原自明白无需解释者,略之。析理参以周易及先秦古说,不废庄子;偶见颇同西洋哲学者,标出之,意在点染以时代精神;无所发挥,盖非论老子哲学也。隶事,多取春秋传,间有取后世者,皆历史大事。音义多本之尔雅、诗序、说文等,以古字义解古文义,亦时有涣然冰释,怡然理顺者。要之,求以至简洁浅显之文字,解明书中之义理,恰如其分,适可而止。

              乙丑人日 徐梵澄序于北京


◎版本

  民国十三年上海涵芬楼影印道藏“慕”字函出老子二种:
  一、道德真经──兹简称曰“真本”;二、道经古本(篇上)德经古本(篇下)。──兹简称曰“古本”。
  以上两种,皆题“唐太史令传奕校定”,属“洞神部”本文类,帛书有甲、乙两本。一九七三年十二月,自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中所发现者,文物出版社出版,一九七六年三月第一次印刷。通行本,即通俗坊间诸本,然多据近人杨树达增补老子古义本,民国十七年五月上海中华书局四版。



 道经〔上〕

  【原文】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噭。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眇之门。

  〔注释〕

  第一章第一节,据甲本增四“也”字。

  “无欲”──宋儒多在“无”字断句。(参陆象山说)。勘甲、乙两本,后皆有“也”字,作“故恒无欲也……,恒有欲也”。

  通行本作“无名,天地之始”。兹据甲、乙两本,订作“万物之始也”。

  通行本作“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兹据甲、乙两本,订其多“此”字,“而”字,“之玄”二字。皆删。

  通行本“……以观其徼”。甲、乙两本皆作“以观其所噭”。──“所噭”,所通也。兹据通行本删“所”字。

  首章第一句“道可道”,通常释为“道可言”。──礼记礼器:“盖道求而未之得也。”郑注:“道犹言也。”大学:“道学也。”或释为“语”。荀子荣辱篇:“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实。”此二“道”字皆训“语”。──或释此为“可由”,或“可从”,或“可行”。皆有证以成其说。

  虽然,于此请别贡一说:

  帛书甲、乙两本,此句皆有“也”字。“也”为疑问语则同“邪”,即“耶”。──礼记曲礼:“奈何去社稷也?”论语为政:“子张问十世可知也?”“也”皆同“邪”。──第二字“可”则“何”之省文。──石鼓文“其鱼维何”作“其鱼隹可”。云梦秦简“购几可”即“购几何”,“可”即“何也”。“盗封啬夫可论”即“盗封啬夫何论”。

  然则此第一句当作:“道,何道耶?”

  更进而问一句:“非常道耶?”

  其次仍为两问句:“名,何名耶?非常名耶?”

  以“道”与“名”并说,就文字而论,则作连续之两问句,声调振起。其所以第三句仍当作疑问语者,乃就全书之大义勘得之。老子全书中所说之道,乃恒常者。(“恒”、“常”同义。汉文帝名“恒”,避讳改作“常”,如“常山”、“嫦峨”,原是“恒山”、“娥”,皆因讳改。由此推知此帛书甲、乙两本,写成在汉文帝以前。)

  “眇”通“妙”,皆训“微细”。与妙丽之义无关。

  “噭”、“徼”、“窍”,皆同音通假。训“空”。有空斯有可通。喻道至极微细,亦又僻漫通达,故下文有“可名于小”、“可名于大”之说。

  “观”,谛视也。

  十大经成法篇:“万物之多,皆阅一空。”注者引文子道原篇:“老子曰:‘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孔”即“窍”也。

  玄,说文:“幽远也。”原字义为“黑而有赤色者”。凡染,(谓丝、帛、羽等染以红色),“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赪,三染谓之纁”(见尔雅释器)。“三入为纁,五入为緅,七入为缁”(见周礼冬官考工记书缋)。郑注周礼:“玄色者,在緅、缁之间,其六入者欤!”──是则为深赤近黑之色,由是而义转为“幽远”。易坤:“天玄而地黄。”亦言天之幽远。

  通行诸本及帛书甲、乙两本,皆以此章始。章名古本皆无,真本有,此作体道章第一。


  〖臆解〗

  道,本无可名言者,然不得不藉名言以说道。此老子一书之所为作也。始以问曰:“此道也,何道耶?非恒常之道耶?”又问曰:“此名也,何名耶?非恒常之名耶?”──是谓非于恒常之道外别立一道;非于恒常之名外别立一名。

  说万物之始,有道存焉,所谓“先天地生”者。然此非创化论而是道论。说有其物,无以名之。及名之为道矣,可曰“万物之母”。

  老氏之道,用世道也。将以说侯王,化天下。欲者,侯王之志欲、愿欲也①。有欲、无欲异其度,于微,于窍观其通,将以通此道之精微也。

  “玄之又玄”者,言此道之高、深、幽、远也。──同一物也,自上俯而观之谓之深,自下仰而望之谓之高。极视窥其幽,平眺谓之远。皆况道也。以此而摄万类,谓为“众眇之门”。即从入之途,此书是也。


  〔注释〕

  ①参下第三十三章。


  【原文】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己。皆知善,斯不善矣。

  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

  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恃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注释〕

  通行本此作养身章第二。

  甲本第一句无“之”字,作“美为美”。乙本有。

  “皆知善”句,据文子微明篇,淮南子道应篇所引,皆作“皆知善之为善”。多三字。甲、乙两本皆无之。

  “高、下之相盈也”,通行本作“……相倾”。“盈,非也”。见广雅释诂。

  “恒也”。二字为句,通行本无。此帛书佳处。

  “万物作而弗始也”。古本作“……不为始”。此下之“而不有”、“而不恃”,“而弗居”,皆动词。故此“始”字亦当是动词,义为“作始”或“为始”。然勘通行本(所据即河上公、王弼诸本),此句作“万物作焉而不辞”。“辞”之言,“治”也。古代听狱之成辞曰“治”。窃疑此原作“治”。亦动词。“始”乃借字。通行本此下有“生而不有”一句。甲、乙两本皆无,兹芟。


  〖臆解〗

  美、恶相对为言,今言美、丑。必一切皆不美,然后见美之为美。一切皆不善,然后知善之为善。就有、无,难、易,高、下……等而言,皆为相对。此乃常情,故曰“恒也”。

  “无为”者,非谓无所作为也。倘人皆无所作为,则人事皆息,而文明亦于是乎止,此即西哲康德所谓不善,不可普遍化者也。老氏之所谓“无为”,兹出其三语曰:弗治,任人民自然而治;弗恃,即无所负,无所赖;弗居,于事不居其功。由是则弗去,即不违,亦不离也。

  “不言之教”,此日常所见者也。扬眉瞬目,举手投足,皆可示意,不待语言。为教,则非言教而为身教。此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


  【原文】

  不上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使夫知不敢弗为而已。则无不治也。


  〔注释〕

  在通行本此作安民章第三。

  “不见可欲”,“见”同“现”,显也,示也。“使民不乱”,各本多作“使民心不乱”,或作“使心不乱”。甲、乙两本皆无“心”字,较胜。

  “使夫……”句,通行本作“使夫知(智)者弗敢为也”。加一“者”字,义遂迥别。“不敢”与“弗为”平行语。

  末句古本作“为无为,则无不为矣”。此据乙本,较胜。


  〖臆解〗

  “上”者,尊尚之谓。封建之制,位之崇者莫若国君,而传位者长子。自禹传启以后,立皆以长不以贤。殷虽兄终弟及,亦以长幼为序。若储位不定,求贤者而立之,则争端皆起,此史不绝书者也。盖贤与不贤,标准难定。人或贤于此而不贤于彼,或贤于始而不贤于终。甚或至不肖者沽名钓誉而伪为贤善,用之亦往往乱天下。王莽之流,史亦书不胜书。倘使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岂不可期郅治?然此理想而已,自古未尝见于实事,东西方皆然。求贤能不可尽得,在位不尽皆贤能,不得已稽事功而任法,而督责之术起矣。老氏于此迳曰“不上贤”,此老子与韩非之所可以同传也。

  “不贵难得之货”,此亦为国君言之。象箸玉杯,寿山艮岳,皆亡国之君之所贵也。国亡,民尽其所有而盗之矣。

  “虚心”四句,四其字皆指人民。“恒使民无知无欲也”,非谓使其蠢如鹿豕,人肉视息者也。谓无知于其所不当知,无欲于其所不当欲。虚心谓谦柔,则不争。实腹谓温饱,则不盗。志弱谓无所妄冀,骨强谓气力沈雄。要之使人不为乱事。心既不敢,力亦不为。


  【原文】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也,象帝之先。


  〔注释〕

  通行本此作无源章第四。

  第一句古本作“道盅而用之又不满”。则意谓斟酌用之。

  “有弗盈也”,真本作“或似不盈”。“有”同“又”。

  “兮”字,甲、乙两本皆作“呵”,字象气之上出而分也,读当如“呵”。

  “吾不知”三字下有“其”字,甲本此处破缺。乙本有,真本有。通行本无之,且句末无“也”字。


  〖臆解〗

  此章题曰“无源章”,殊为不谛。

  “冲”训“虚”,与“盈”相对。“盈”训“满”,满则有限也。“用之又弗盈”,谓道虚,然用之无尽也。在于人事,其能挫人之锐气,解人之纠纷,和众之光明,同众之尘垢者,必有道者,盖以冲虚处之者也。

  “不知其谁之子”,即无以名之者。“象”,似也。言“宗”言“先”,皆谓古始。古始而有,不能谓之“无源”,大致误解老氏“有生于无”者乃标此题。“渊兮”、“湛兮”,皆况道之言。


  【原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欤!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注释〕

  通行本此作虚用章第五。

  “多闻数穷”,通行本作“言多数穷”,或“多言数穷”,兹据甲、乙两本。

  “不若守于中”,通行本作“不如守中”。


  〖臆解〗

  此数句简寥,而涉及时间、空间,及知识。

  刍,乾草。刍狗,以乾草束成狗形,傅以泥,加以粉饰,即刍灵也。后世庙堂中塑像,多如此为之。盖先秦民间,有此风俗。用之于祈禳,祀毕则弃之。庄子中说之甚明。谓万物当其时,得其用,则贵;时已过,用已毕,则弃之矣。

  儒家尚仁,天地间以人为主。老氏贵自然。春生不为仁,秋杀不为不仁。率以自然为主。此其分辨处。自然非可以人道囿者。

  橐龠,鼓风之器。以譬空间之虚。虚空则无屈曲可言。──“动而愈出”,无动必无所成。表天地间“生生之厚”。以人事言,则劳动所以生产。

  万事万物,无限者也。闻之多而数之穷,人寿有限,所谓“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中”,中也。如射之中的。不若知其所止,守其知之中者。即庄子所谓“适得,则几矣”。──“得”与“中”古音同,义同。(此说出章枚叔)──此属知识论。


  【原文】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兮若存,用之不勤。


  〔注释〕

  通行本此作成象章第六。

  “勤”,甲、乙两本皆作“堇”,劳也。左僖廾八传“令尹其不勤民”,注:“尽心尽力,无所爱惜为勤”。


  〖臆解〗

  老子书中,有引用他书者,如此章乃出自黄帝书,如《列子天瑞篇》所云。──《列子》为伪书,(参姚际恒《古今伪书考》),自来疑张湛缀古书为之。但此说其出黄帝书者,庸或不伪。即黄帝书亦必周、秦间依托为之,黄帝时必无其书也。──盖就涵义观之,乃涉及创化论者,穿插于此。

  疑此乃周、秦间方士之说,大易说阴、阳两仪。此“玄牝”或谓“阴”,谓之曰“谷神”。推至远古,则生殖崇拜也。然宇宙间实有“力”在。分说之为阴、阳、刚、柔皆可。疑此乃就养神、制气,辟谷、导引诸术为言。力内而气外,“绵绵兮”二句,与调气之事合。


  【原文】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

  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欤?故能成其私。


  〔注释〕

  通行本此作韬光章第七。

  “退”,通行本作“后”。甲本作“芮”。兹据乙本。“芮”是“内”之借字,与“外”对言。然以“退”与“先”对言,较合。


  〖臆解〗

  “天长地久”,今当谓之“长存”,不当谓之“长生”。以无生者况有生者,似觉不类。然此章主旨,谓圣人之外身而已。近世科学进步,养生家无所不至,其实徒养其身,适足以戕贼之者,众矣。参苓日进,针药时施,采集穷于山海,残害及于猿鹿。葆健康而增衰弱,求长寿而促修龄,不可谓非现代文明之大病。若是者,外之者愈已。

  其用世,同此义也。在己为私,背私为公。私其身,私其有,终亦不保。自来成大事者,皆无私。如诸葛公之成都八百株桑树,乃可谓“能成其私”。


  【原文】

  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

  居善地,心善渊,予善天,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夫唯不争,故无尤。


  〔注释〕

  通行本此作易性章第八。

  “水善利……”句,通行本下接“夫唯不争……”二句。真本、古本同。兹据甲、乙两本,“夫唯不争……”两句,置“动善时”句下。

  甲本作“水善利万物而有静(争)”。乙本同,作“……有争”。帛书编者疑“有”当作“不”。然“有”同“又”,疑当是“又静”。

  “予善天”,通行本作“与善仁”。──“予”同“与”。甲本作“予善信”,脱三字。按“天”古读铁因切,兴也。左宣十二传“孤不天”,独今言“不兴”。作“予善天”者是。“信”读如“伸”,与“天”为韵。“治”平声,与“能”“时”为韵。(“能”,许书,从肉,以声。段注:古音在一部,由之而入于咳则为奴来切。由一部而入于六部,则为奴登切。其义则一也。陆士衡挽歌一,叶“时”、“思”、“能”、“离”。)


  〖臆解〗

  论于理实,水,激之使高可在山,导之使下可归壑,原无所谓争与不争。其性本静,其动由于外力。此亦可喻“人生而静,天之性也”。(见礼记)──故于此句,竟可读曰:“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又静。”

  在水为静,喻在人为不争。众人之所恶,非众人之所争也。以水之善利万物,喻人事之“善时”、“善能”等;由是近于道而无尤。


  【原文】

  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棁之,不可长葆也。金玉盈室,莫之能守也。富贵而骄,自遗咎也。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注释〕

  通行本此作运夷章第九。

  “持”,另本作“〔图片字〕”,帛书编者以谓“殖”借,是也。通行本作“持”。“揣”,乙本作“〔图片字〕”,古本作“耑”。由“”可知“耑”声之“揣”、“耑”,古读如“端”。“抟”之借字。

  “棁”,土活切,解也。通“锐”、“脱”。此句义是“抟而脱之”,夺也。“兑”字破缺为“允”,注家遂纷纭其说。此从古本。“室”、“守”双声,“骄”、“咎”叠韵。

  末句古本作“成名功遂身退”,兹从甲、乙两本。


  〖臆解〗

  货殖之事,自生民以来有之矣。晚周,我国经济已甚发展。而自来失政治之柄者,多往操经济之权。商人是也。或富或贵,人生必有其求,故老氏戒其盈,戒其骄。

  老子古义引淮南子道应篇,为此章解说,甚合。

  魏武侯问于李克曰:“吴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对曰:“数战而数胜。”武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其独以亡,何故也?”对曰:“数战则民罢(通假“疲”),数胜则主骄,以骄主使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骄则恣,恣则极物;罢则怨,怨则极虑。上下俱极,吴之亡独晚矣,夫差之所以自刭于干遂也。故老子曰……。”


  【原文】

  戴营魄抱一,能毋离乎?槫气至柔,能婴儿乎?修除玄监,能毋疵乎?爱民活国,能毋以为乎?天门启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毋以知乎?

  生之,畜之。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也,是谓玄德。


  〔注释〕

  通行本此作能为章第十。

  “抱一”,古本作“袌一”。字同。

  “能婴儿乎”?古本、真本,皆作“能如婴儿乎”?

  “修除玄监”,通行本皆作“涤除玄览”。兹从乙本。帛书编者考订“监”为“鑑”省文,镜也。引淮南子修务篇“执玄鉴于心”,及太玄童之次八“修其玄鉴,渝”为证。其说甚谛。“鑑”、“鉴”同字。

  “活国”,乙本作“栝国”,“活”之借字。通行本作“治国”。

  “生而弗有”句下,通行本有“为而毋恃”句。兹据甲、乙两本芟。


  〖臆解〗

  “戴”,诸本多作“载”,语辞,通假字。兹据乙本作“戴”,即负戴之谓。今字义未变。

  昭明文选注引锺会老子注:“经护为营也。”以解谢灵运“得以慰营魂”句。疑古言屏营、怔营,皆有不安之意,则“营魄”可释为不安之魄,或不安之魂魄。简言之也。故河上公注:“魂魄也。”

  “魂魄”:“心之精爽,是谓魂魄。”爽,明也。(左昭二十五年传)

  又“子产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左昭七年传)

  说文:“魂,阳气也。魄,阴神也。”段玉裁注:“阴,当作。阳言气、阴言神者,阴中有阳也。……淮南子曰:‘地气为魄。’祭义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郑云:“气,谓嘘吸出入者也。耳、目之聪明为魄。……按魂魄皆生而有之。而字皆从鬼者,魂魄不离形质而非形质也。形质亡而魂魄存,是人所归也。故从鬼。”汉人言阴阳五行,皆本古说而较成系统。其实此人之一知觉性也。近物质者曰魄,属形体而为之基;属思想者曰,则心智之高者也。谓之曰精神亦无不可。俗言“三魂七魄”,是谓生人一体,魄居其七而魂居其三。(苏子瞻之流,以谓动静即精神,其言稍虚,亦近是。)

  “抱一”,一,道也。书中反复言之。此即孔子“吾道一以贯之”之“一”。“能毋离乎?”即“能不离此道乎?”此下言“一”处甚多。

  “专气至柔”。此乃“养气”之事。气之发于身外者,今谓之“氛围”。气之行于身内者,则肌体器官之运用也。气之动,必有力在于其间。此与呼吸之空气异撰。然有炼气者,则从事于“调息”,即调制呼吸或吐纳之空气也。其枢机仍在乎心思或意志。凡心之所至,气必随之。故孟子曰:“志至焉,气次焉。”志气相为表里,非气无以持志;非志无以行气。“专”者,端一之也。调之熟则不用心。

  “柔”,和也。如管子四时“然则柔风甘雨乃至”,谓“和风甘雨”。养其气,臻于至和,且将问:“能如婴儿乎?”婴儿天真,无所用其心,纯任自然生长。道家以之。“返老还童”之类是也。下文更说及婴儿之和。

  “修除玄鑑”者:自来人之知觉性清明,所谓“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则可说其心如明镜,此境界不可常保。常人二六时中,有其心极清明之时,有其心极昏暗之时;即上智亦有其下愚之时。故当勤加修治之,如镜,使之“无疵”瑕,则能明照。此属深邃之心理学,取譬之说曰“玄 ”。

  “爱民活国,能无以为乎?”无为,老氏所反复申言者也。为也。但毋执,不恃,不居功,不为主宰,……是以不败。

  “天门辟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毋以知乎?”四句一贯,乃心理境界之事。庄子天运亦尝言及“天门”,而义不详。“为雌”者,谓心思不取主动而守被动。“以知”者,用智也。“明白四达”,以明也。明与智,同为知觉性境界,然明大而智小。明胜于智。古之学道者,求博大之明,非局限之智。及其“明白四达”矣,有时恍然大悟,或灵感奔注。此境有如“天门”之开,万象辉煌,妙美毕露。时则当听其自然而绝不用心智于其间,居被动而任此明之四达广被。及至私心起,智用出,则灵感寂,明悟晦,而“天门”阖矣。

  “生之,畜之”,畜,养也。“之”指人民。与“爱民活国”句相应。


  【原文】

  三十幅同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埴而为器,当其无,有埴器之用也。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注释〕

  通行本此作无用章第十一。

  “三十”,甲、乙两本皆作“卅”。

  通行本此章无“也”字,兹据甲、乙两本补。

  甲、乙两本皆无“以为室”三字,兹据通行本补。

  帛书编者在“有”字断句,作“当其无有”,三句皆然。兹据通行本在“无”字断句。因章末以“有之”与“无之”对举。


  〖臆解〗

  此章利、用分言,有、无对举。此无,皆所谓空处。欧阳修尝读此章,以谓如此说无,不合。盖必藉有以为用也。古人于理实或有纠结,多文字上之窒碍,或名词之涵义已变,或在当时自然明白为不待言者,后世遇其空阙,则思路断而不通。此非老子说愚而欧阳修之说为智也。一言了之,此“无”表“虚”而已。“虚”有限,“无”无际也。

  就哲学言,绝对之无盖不可有。王弼往见裴徽,徽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王弼诚为善解老子者。(见三国志锺会传注)

自来以误解老氏之“无”,加以误解释氏之“空”,于是思想成混沌之局。其贻害于社会者多已。


  【原文】

  五色使人目盲,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使人之行妨,五味使人之口爽,五音使人之耳聋。──是以圣人之治也,为腹而不为目,故去彼而取此。


  〔注释〕

  通行本此作检欲章第十二。

  “是以……”句,通行本无“之治也”三字。甲、乙两本皆有。

  “五色……”以下诸句,在庄子天地篇,牟子理惑论,及诸通行本,皆“五色”、“五声”、“五味”、“驰骋……等”,排比成序。由此可见此帛书两本之古。在学术史上,体系条然之说,多为后起也。


  〖臆解〗

  此章论治道,为统治阶级说,主旨乃去奢泰而存俭朴,亦深中近代西洋文明之病。

  谓“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之耳聋”者,非咎“五色”以至“五音”等也。乃谓纵情于色彩之美,声音之乐,以至于使人目欲盲、耳欲聋之境也。驰骋田猎,贪冒货贿,几于丧心病狂。以至于使人目欲盲、耳欲聋之境也。驰骋田*,贪冒货贿,几于丧心病狂。以至于饮食,而亡失味觉。(“爽”,亡也)。──此皆牒述奢靡无度之事,尽人皆知其不可者。如孟子亦有“流连荒忘”之戒。所以游说诸侯者。

  若就五色、五音等本实论之,皆无使人目盲,耳聋之理,亦不受其咎。

  此五句之后,旋转曰:“是以圣人之治也”,则其义更明显。论此等之妨于治道。去其浮华而崇实际,所谓“为腹而不为目”,“故去彼而取此”。──此,此道也。


  【原文】

  宠辱若惊,遗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之为下也,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遗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也。及吾无身,有何患?

  故遗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女可以寄天下矣!


  〔注释〕

  通行本此作厌耻章第十三。

  此章“遗”字,通行本皆作“贵”。由文义订其为“遗”之省。字从辵,“贵”声。今广东尚存此字古音。

  “宠之为下也”句,通行本简作“宠为下”。或作“宠为上,辱为下”。无甚意义。原义是受宠则必为人之下,故有卑义。于是得之失之皆若惊。

  “有何患”句,“有”通“又”,当是“又何患”?

  “故遗……”句,庄子在 篇引作“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夫可以托天下;(“夫”或作“则”)。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淮南子道应篇引作”贵以身为天下焉,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通常以两“焉”字皆属下句,然与文义不贯。)弃智遗身,魏、晋人常说。“若”训“汝”,“女”同“汝”。今皆言“你”、“您”。甲、乙两本皆同。


  〖臆解〗

  此章与前(七)“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意义一贯。为己身者私,为天下者公。世固未有为私而能成大事者,况徒为其身,末矣。


  【原文】

  视之而弗见,名之曰微。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图片字〕之而弗得,名之曰夷。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图片字〕,其下不忽,寻寻兮,不可名也!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

  随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

  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


  〔注释〕

  通行本此作赞玄章第十四。

  帛书编者订通行本之“夷、希、微”为“微、希、夷”,是也。窃意“捪”即今之言“扪”。混,另作“〔图片字〕”,从“束”,仅见于石鼓文,乙本作“〔图片字〕”,犹今之言“捆”,因借为“混”。皆同在十三部。

  “一者”,此二字通行本皆无。兹据甲、乙两本,外此仅古本有。──此二字句甚关重要。帛书佳。

  “不〔图片字〕”,通行本作“不皦”,乙本作“不谬”。──按“〔图片字〕”,从人,收声,读如“皦”,犹“荍”,从艸,收声之读如“荞”也。(古音第三部转第二部)即“皎”之借字。

  “不忽”,甲、乙两本皆同。忽,古多假“芴”为之,俗作“(图片字)”。(见说文段注),汉人“(图片字)”、“昧”通用不分。故通行本亦作“昧”。窈也,幽也。与“皎”对举。

  “寻寻兮”,通行本作“绳绳”,无“兮”字。按:寻,长也。方言:“海岱大野之间曰寻。自关而西,秦、晋、梁、益之间,凡物长谓之寻。”──“绳绳”,“动行无穷极也”。绳省声。──意即绵长无尽。毛诗 斯:“宜尔子孙绳绳兮”,朱传:“不绝貌”。

  “无物之象”,真本此句重复。

  “惚恍”,古本作“ 芒”,独今言“恍惚”。

  “执今之道”,帛书两本皆同。通行本作“执古之道”。──此帛书之殊胜处。

  “以御今之有”,古本作“可以……”盖未见帛书,以上文为“执古之道”,故添一“可”字。──“今之有”,近人刘申叔谓“有”当为“或”,“或”即“域”之借字。义亦近是。“域”固可借为“或”,而“有”当为“或”,盖未必然。“有”,古亦读如“以”,当与下文“始”,“纪”为韵,皆一部上声字。万有也。──添“可”字乃于义有疑,使成为不定式。若作“执古之道”,则下文“以知古始”为赘文。


  〖臆解〗

  此章于道乃作直述。

  微、希、夷,谓其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换言之,非识感所得者。〔图片字〕、忽者,明、昧也。上、下者,显、隐也。谓显亦不为明,隐亦不为昧。即此一无限之存在。名言相状,皆非此物也。名之名之,而终非也,则“复归于无物”。──盖事物之自体,Ding-an- sich,终不可得,康德(I. Kant)哲学,亦尝有见于此。──不得已而姑谓之曰“无状之状,无物之相”。

  柏拉图(Platon)尝谓吾人之寻求事物真理,其事有如拘于暗室,微光自后来,所见者,前壁上之影像耳。以是喻此“惚恍”,恰合。

  此义亦通于易:“见乃谓之象。”老氏未尝否定存在。谓恍惚中有象有物。不见其首尾后先,第谓“不见”之耳。由是亦与绝对之“虚无主义”(nihilism)不同,亦与“心有境无”之说异撰。)仍可以王辅嗣之语(见前)解之曰:“老子是(言)有者也。”

  进而论之,谓首尾后先皆不可得,是综合观于空间、时间,空无际,时亦无穷也。若谓因生缘起,则因无限,缘亦无尽也。是于究极皆不可知,于人生有尽之时空内,得其今之少分而已矣。故曰“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意即以今世之理,治今世之事。──此处一字之异,可观儒家与道家之处世不同。“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此所谓“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者也。儒家之法先王,举不外此。然时不返古,世必日进,执古御今,有必不可能者。执今御今,斯可矣。由今而返推至古,古可知也。“是谓道纪”,纪,理也。


  【原文】

  古之善为道者,微眇玄达,深不可识。

  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曰:与兮其若冬涉水,犹兮其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沌兮其若朴,湷兮其若浊,旷兮其若谷。浊而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葆此道,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敝而不成。


  〔注释〕

  通行本此作显德章第十五。

  “……善为道者”,乙本与古本同。甲本此句破缺。通行本皆作“……善为士者”。

  “微眇玄达”,各本皆作“……玄通”。同义。

  “与兮”即“豫兮”。真本无以下四“兮”字。

  “俨兮其若客”,甲、乙两本及通行诸本皆同。据文子上仁篇,作“……其若容”。

  “沌兮……”,通行本作“敦”;“ ”作“混”。

  “旷兮……”,通行本作“广”,或作“旷”。

  通行本此数句次序微异,字亦稍不同。作“豫焉若冬涉川,独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权,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

  “浊而……”四句,通行本作“孰能浊以止?(真本无“止”字)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文气更顺。按王注:“夫晦以理物则得明,浊以静物则得清,安以动物则得生。”则似其所据本尚有一句,如“晦以理之,徐明”。

  末句:“是以能敝而不成”,古本与乙本合。通行本作“故能蔽不新成”。景龙本作“能弊复成”。──按“敝”,乙本作“”,或他本作“弊”,作“蔽”,皆同字异体。“能”、“耐”通。义是“耐旧”或“耐损”,今言“经久”,凡物既耐久可用,故不必重新制作也。故曰“不成”。“新”字必后人所加者。


  〖臆解〗

  秦,汉以前,有隐者,逸民,方士,而无道士,尚无所谓出世道也。而士,则多指武士、勇士。文武亦未甚分别,士之有职位者则称大夫。──似此章非指“为士”当何如,而说“为道”者治国为奚若也。

  冬涉水,战栗也。四邻,四境外之邻国也。(春秋启疆谓鲁侯,“君其备御四邻”,即四邻之国。)畏者,所谓“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为国之主,俨然似客,此非所谓为士之说也。其治事则涣若凌释,若朴、若浊、若谷者,言其风度德量也。静之、动之,治民事也。徐之者,毋躁也。不欲盈者,戒骄也。能敝者,长久之道也。──此其运用之妙,在于一心,其道深微,故曰“深不可识”。


  【原文】

  致虚,极也。守静,督也。万物旁作,吾以观其复也。天物芸芸,各复归于其根,曰静。静谓复命。复命,常也。知常,明也。不知常,妄。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注释〕

  通行本此作归根章第十六。

  “旁”,与“并”与“普”,皆通假字。义是万物普作。

  甲、乙两本皆作“天物芸芸”。通行本多作“夫物”或“凡物”。作“天物”者较胜。“芸芸”,从真本。

  “各复归于其根”,古本作“各归其根”。下作“归根曰靖,靖曰复命”。

  “静,是谓复命”,句稍结穑。疑衍“是”字。或上有脱文。

  “公乃王”句,凡真本、古本及此甲、乙两本并通行本皆作“王”不异。然王注:“荡然公平,乃至无所不周普也。无所不周普,乃至同乎天也”。则似其所据本原作“公乃周,周乃天”。字脱笔成“王”。


  〖臆解〗

  秦、汉以前人多信天命。命,使也,令也。谓人受生于天,自有其使命当完成者。殷纣暴虐,亦自信有命在天。仲尼自谓“五十而知天命”。董仲舒曰:“命者,天之所以命生人也。”──老氏于此论“复命”,其所谓“命”,独此义也。今言生命,其义亦不异。

  “至虚”与“守静”合言。──“极”训“尽”,即大学“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之“极”。“督”训“中”,即庄子“缘督以为经”之“督”。──“虚”与“静”交相为用。虚其心,静其意,然后能观。事萦于怀则不虚,方寸间营营扰扰,则亦不能静。此与大学之言“静而后能安”也同。致虚守静,于以观万事万物之动。动者,“作”与“复”,往与返,大化之循环也。

  天物,生物也。芸芸,动也。众生芸芸,终必返归于其根。“曰”,于也。(尔雅释诂)谓各复归于其根、于静。动必有所止,止则静矣。推之于人生为然。延陵季子之葬其子曰:“骨肉归于土,命也。若夫 气,则无不之也。”是知性命之情者也。

  子思尝言“天命之谓性”。(礼记中庸)是老氏之言“复命”,即孔门之言“复性”也。以动静言,如乐记言“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则二说亦同。其分,在言性者重人道,言命者重自然。前者义弥确而弊少,后者义弥而弊多。由“天命”难知,虽宋学巨子朱熹,亦未敢以此为说。而仁、义、礼、智之性,此易于为教者也。故儒家盛言之。

  虽然,此所言“复命,常也”,其义独有大过之者。即于万事万物之中,求其至当不易之规律,得其常轨。非轨辙不足以言道,非规律不足以言常。往者如是,今者如是,来者亦如是,此所谓常也。则知常之知,其境界浩大。得其规律而纲纪之,利用之,即凡诸科学之事,而近代文明之所依也。然老氏于此乃以说当时统治阶级者,故于其次儆之以“不知常①,妄 ;妄作,凶”。反是则能明、能容、能公、能王(去声,动词),能天、能至于道、能至于久,没身不殆者。


  〔注释〕

  ①宋儒非释氏,程颐尝说:“只如一株树,春华秋枯,乃是常理。若是常花,则无此理,却是妄也。今佛氏以死为无常。有死则有常,无死却是无常。”──“印度教”诸派于此皆与释氏同说,义与此恰相反。此由我国自古有易经,说明其理。印度无之也。


  【原文】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悠兮其贵言也。成功遂事,而百姓谓我自然。


  〔注释〕

  通行本此作淳风章第十七。

  真本作“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侮之”。下无“焉”字。

  “悠兮”,诸本皆作“犹兮”,真本无“兮”字。“悠”训“远”。

  “贵言也”,甲、乙两本同。古本作“贵言哉”。

  “成功遂事”,通行本皆作“功成事遂”。此据甲、乙两本,较胜。


  〖臆解〗

  此章亦为统治者而言。

  为政者,“下知有之”而已。此理想境界也。康衢之谣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农业社会,人皆自食其力,距统治者远,则其生愈遂。上不扰其下,则下亦仅知有其上而已。倘其典章制度,粲然修明,上下各尽其法守,则亦无用于亲誉其上,此汉世贾生论治,所以有朝委裘之说也。不得此而树威,威使人畏,亦犹可治,然而次矣。乃至威亦不立,则其下侮之矣,末也。

  “信不足”,所信者道也。人之信道不足,道未尝不信也。言治道也。──汉申公之言曰:“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则“贵言也”,远哉!去道弥远也。

  要之,信道,力行,归于自然之治。此老氏之主旨也。


  【原文】

  故大道废,安有仁义。智慧出,安有大伪。六亲不和,安有孝慈。国家昏乱,安有贞臣。


  〔注释〕

  通行本此作俗薄章第十八。

  “安有……”,古本皆作“焉有……”,义同。“安”在荀子中常见。“则”也。或言“于是”。见经传释词。

  “贞臣”,淮南子道应篇作“忠臣”。诸本皆从之。兹据甲、乙两本,较胜。


  〖臆解〗

  柱下史所见、所闻,所闻于传闻之史事多矣。春秋战国以前,不计其几何年而至于有史,有史以后又若干代矣。代者,代之也。殷代夏,周代商,若循环不息;后世之嬗代亦然。大抵易姓之际,新旧交争,一时必为混沌之局。及至旧者将亡,已无可存之理,而犹有欲挽救颓澜以存其旧物,必强为之而又必败灭者,史辄许其忠贞。此至悲至惨之情,史不胜述。孔子称殷有三仁,即此章所谓“国家昏乱有贞臣”也。

  老子盖由洞明历史而成其超上哲学者。旷观乎百世之变,而自立于九霄之上,下视人伦物理,如当世之者,若屑屑不介意,独申其还淳返朴之道,此在其理论亦无无可非难。其意以谓倘使大道不废,则仁义不彰。人皆行乎仁义,则亦无所论于仁义,此同于孟子所谓性之者也。犹如家庭和睦,老老幼幼各得其所,一顺乎天属之亲,则亦无庸表其子孝、父慈,当其为仁、为义、为孝、为慈,亦不自谓且不自知其为仁、为义、为孝、为慈,是返其本于不立仁义之境,为淳朴之高境,于理论至卓,然后世必不能见诸实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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