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卷二十四 汉纪十六
● 汉纪十六 〔起强圉协洽,尽昭阳赤奋若,凡七年。〕
◎ 汉孝昭皇帝·下
【原文】
汉孝昭皇帝 元平元年(丁未 公元前74年)
春,二月,诏减口赋钱什三。〔〖胡三省注〗如淳曰:《汉仪》注:民年七岁至十四,出口赋钱人二十三:二十钱以食天子,其三钱者武帝加口钱以补车骑马。〕
夏,四月,癸来,帝崩于未央宫,〔〖胡三省注〗臣瓒曰:寿二十三。〕无嗣。
时武帝子独有广陵王胥,大将军光与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朗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胡三省注〗师古曰:太伯者,王季之兄;伯邑考,文王长子也。舍,读曰捨。〕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嗣。”言合光意。光以其书示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胡三省注〗九江郡属扬州,唐濠、寿、庐、滁、和州地。守,式又翻。〕即日承皇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胡三省注〗乐成,史乐成。德,刘德。吉,丙吉。利汉,不知其姓。〕迎昌邑王贺,乘七乘传〔〖胡三省注〗文帝之入立也,乘六乘传;今乘七乘传。传,张恋翻。〕诣长安邸。〔〖胡三省注〗诸王国皆置邸长安,此谓长安之昌邑邸也。〕光又白皇后,徒右将军安世为车骑将军。
【译文】
● 汉纪十六
◎ 汉昭帝·下
汉昭帝元平元年(丁未 公元前74年)
春季,二月,汉昭帝下诏书将七岁至十四岁百姓交纳的口赋减少十分之三。
夏季,四月癸未(十七日),汉昭帝在未央宫驾崩,没有儿子。
当时,汉武帝的儿子只有广陵王刘胥还在,大将军霍光与群臣商议立谁为新皇帝,大家都认为应当立广陵王。广陵王本来因行为不合礼法,汉武帝不喜欢他,所以霍光心中感到不安。有一位郎官上书朝廷指出:“周太王废弃年长的儿子太伯,立太伯的弟弟王季为继承人;周文王舍弃年长的儿子伯邑考,立伯邑考的弟弟周武王为继承人。这两个事例说明,只要适合继承皇位,即使是废长立幼也完全可以。广陵王不能继位。”这道奏章的内容正合霍光的心意。霍光将奏章拿给丞相杨敞等人观看,并提升这位郎官作了九江太守。当日,由上官皇后颁下诏书,派代理大鸿胪职务的少府乐成、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中郎将利汉用七辆驿车将昌邑王刘贺迎接到长安的昌邑王官邸。霍光又禀明皇后,调右将军张安世为车骑将军。
【原文】
贺,昌邑哀王之子也,〔〖胡三省注〗哀王,名髆,武帝子也。〕在国素狂纵,动作无节。武帝之丧,贺游猎不止。尝游方与,〔〖胡三省注〗方与县本属山阳郡,武帝以山阳为昌邑王国,方与县属焉。方,音房。与,音豫。〕不半日驰二百里。中尉琅邪王吉上疏谏曰:“大王不好书术而乐逸游,冯式撙街,〔〖胡三省注〗冯(馮),读曰凭(憑)。臣瓒曰:撙,促也。师古曰:撙,挫也,音子本翻。〕驰骋不止,口倦虖叱咤,〔〖胡三省注〗师古曰:咤,亦吒字也,音竹驾翻。〕手苦于箠辔,〔〖胡三省注〗师古曰:箠,马策。〕身劳虖车舆,朝则冒雾露,〔〖胡三省注〗师古曰:冒,莫北翻,犯也。〕昼则被尘埃,〔〖胡三省注〗被,皮义翻。〕夏则为大暑之所暴炙,〔〖胡三省注〗暴,步木翻。〕冬则为风寒之所匽薄,〔〖胡三省注〗师古曰:匽,与偃同,言遇疾风则偃靡也。薄,言迫也。〕数以耎脆之玉体〔〖胡三省注〗师古曰:耎,柔也,音而兖翻。脆,音此芮翻。〕犯勤劳之烦毒,非所以全寿命之宗也,又非所以进仁义之隆也。〔〖胡三省注〗师古曰:宗,尊也。隆,高也。〕夫广厦之下,细旃之上,〔〖胡三省注〗师古曰:广厦,大屋也。旃,与毡同。〕明师居前,勤诵在后,上论唐、虞之际,下及殷、周之盛,考仁圣之风,习治国之道,訢訢焉发愤忘食,〔〖胡三省注〗訢,与欣同。〕日新厥德,其乐岂街橛之间哉!休则俛仰屈伸以利形,〔〖胡三省注〗师古曰:形,形体也。俛,音免。〖按〗俛,音义同俯。〕进退步趋以实下,〔〖胡三省注〗如淳曰:今人不行,则膝以下虚弱不实。〕吸新吐故以练臧,〔〖胡三省注〗师古曰:臧,五藏也。练,练其气也。臧,古藏字通,音徂浪翻。〕专意积精以适神,〔〖胡三省注〗师古曰:适,和也。〕于以养生,岂不长哉!大王诚留意如此,则心有尧、舜之志,体有乔、松之寿,〔〖胡三省注〗师古曰:仙人伯乔及赤松子也。〕美声广誉,登而上闻,则福禄其臻〔〖胡三省注〗师古曰:臻,至也。〕而社稷安矣。皇帝仁圣,至今思慕未怠,〔〖胡三省注〗师古曰:皇帝,谓昭帝也。言武帝晏驾未久,故尚思慕。〕于宫馆、囿池、戈猎之乐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以承圣意。诸侯骨肉,莫亲大王,大王于属则子也,于位则臣也,一身而二任之责加焉。恩爱行义,孅介有不具者,〔〖胡三省注〗孅,与纖(纤)同,息廉翻。〕于以上闻,非飨国之福也。”王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无惰,中尉其忠,数辅吾过。”使谒者千秋赐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胡三省注〗孔颖达曰:脯训始,始作即成也;修训治,治之乃成。郑注《腊人》云:薄析曰脯;捶而施姜桂曰锻修。〕其后复放纵自若。
【译文】
刘贺为昌邑哀王刘之子,他在封国中一向狂妄放纵,所作所为毫无节制。在汉武帝丧期中,刘贺依旧出外巡游狩猎不止。他曾经出游方与县,不到半天时间就驰骋了二百里远。中尉、琅邪人王吉上书劝说道:“大王不喜欢研读经书,却专爱游玩逸乐,驾驭着马车不停地驰骋,嘴因吆喝而疲倦,手因握缰挥鞭而疼痛,身体因马车颠簸而劳苦,清晨冒着露水雾气,白昼顶着风沙尘土,夏季忍受着炎炎烈日的烤晒,冬天被刺骨寒风吹得抬不起头来,大王总是以自己柔软脆弱的玉体,去承受疲劳痛苦的熬煎,这不能保全宝贵的寿命,也不能促进高尚的仁义品德。在宽敞的殿堂之中,细软的毛毡之上,在明师的指导下背诵、研读经书,讨论上至尧、舜之时,下至商、周之世的兴盛,考察仁义圣贤的风范,学习治国安邦的道理,欣欣然发奋忘食,使自己的品德修养每天都有新的提高,这种快乐,难道是驰骋游猎所能享受到的吗?休息的时候,作些俯仰屈伸的动作以利于形体,用散步、小跑等运动来充实下肢;吸进新鲜空气,吐出腹中浊气以锻炼五脏;专心专意,积聚精力,以调和心神。用这样的方法进行养生,怎能不长寿呢!大王如果留心于此道,心中就会产生尧、舜的志向,身体也能像伯乔、赤松子一般长寿,美名远扬,让朝廷闻知,大王就会福禄一齐得到,封国就安稳了。当今皇上仁孝圣明,至今思念先帝不已,对于修建宫殿别馆、园林池塘或享受巡游狩猎等事一件未做,大王应日夜想到这一点,以符合皇上的心意。在诸侯王中,大王与皇上的血缘关系最近,论亲属关系,大王就如同是皇上的儿子,论地位,大王是皇上的臣僚,一人兼有两种身分的责任。因此,大王施恩行义,如有一点不周全,被皇上知道,都不是国家之福。”刘贺阅读之后,下令说:“我的所作所为确有懈怠之处,中尉甚为忠诚,多次弥补我的过失。”于是命负责宾客事务的侍从千秋前去赏赐中尉王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干肉五捆。然而,刘贺后来依然放纵如故。
【原文】
郎中令山阳龚遂,忠厚刚毅,有大节,〔〖胡三省注〗龚,姓也。《左传》,晋有大夫龚坚。〕内谏争于王,外责傅相,引经义,陈祸福,至于涕泣,蹇蹇亡已,〔〖胡三省注〗争,读曰诤。相,息亮翻。亡,古无字通。师古曰:蹇蹇,不阿顺之意。《易》曰:王臣蹇蹇。〕面刺王过。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媿人!”〔〖胡三省注〗师古曰:媿,古愧字也。媿,辱也。〕王尝久与驺奴、宰人游戏饮食,〔〖胡三省注〗驺,导车而撝诃者也。宰人,掌膳食者也。驺,侧鸠翻。〕赏赐无度,遂入见王,涕泣膝行,左右侍御皆出涕。王曰:“郎中令何为哭?”遂曰:“臣痛社稷危也!愿赐清闲,竭愚!”王辟左右。〔〖胡三省注〗师古曰:闲,读曰闲。辟,音辟。〕遂曰:“大王知胶西王所以为无道亡乎?”〔〖胡三省注〗胶西王,谓于王端也。〕王曰:“不知也。”曰:“臣闻胶西王有谀臣侯得,王所为儗于桀、纣也,〔〖胡三省注〗儗,与擬(拟)同。师古曰:儗,比也。〕得以为尧、舜也。王说其谄谀,常与寝处,〔〖胡三省注〗说,读曰悦。处,昌吕翻。〕唯得所言,以至于是。〔〖胡三省注〗师古曰:唯用得之邪言,故至亡。〕今大王亲近群小,渐渍邪恶所习,存亡之机,不可不慎也!臣请选郎通经有行义者与王起成,坐则诵《诗》、《书》,立则习礼容,宜有益。”王许之。遂乃选郎中张安等十人侍王。居数日,王皆逐去安等。
【译文】
郎中令山阳人龚遂忠厚刚毅,一向坚持原则,一方面不断规劝刘贺,一方面责备封国丞相、太傅没有尽到责任、他引经据典,陈述利害,说到声泪俱下,不断地冒犯刘贺,当面指责他的过失。刘贺甚至捂着耳朵起身离去,说道:“郎中令专门揭人短处!”刘贺曾经与他的车夫和厨师在一起长时间地游戏娱乐,大吃大喝,毫无节制地赏赐他们,龚遂入宫去见刘贺,哭着用双膝走到刘贺面前,连刘贺的左右侍从也全都感动得流下眼泪。刘贺问道:“郎中令为什么哭?”龚遂说:“我为社稷的危亡而痛心!希望您赐给我一个单独的机会,我将详细陈说我的看法!”刘贺命左右之人全部退出,龚遂说道:“大王可知道胶西王刘端为什么会因大逆不道罪而灭亡吗?”刘贺说:“不知道。”龚遂说:“我听说胶西王有一个专会阿谀奉承的臣子名叫侯得,胶西王的所作所为像夏桀、商纣一样暴虐,而侯得却说是像尧、舜一样贤明。胶西王对侯得的阿谀谄媚非常欣赏,经常与他住在一起。正是因为胶西王只听信侯得的奸邪之言,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而今大王亲近奸佞小人,已经逐步沾染恶习,这是存亡的关键,不能不慎重对待!我请求挑选通晓经书、品行端正的郎官与大王一起生活,坐则诵读《诗经》、《尚书》,立则练习礼仪举止,对大王是会有益处的。”刘贺应允。于是龚遂选择郎中张安等十人侍奉刘贺。可是没过几天,张安等就全被刘贺赶走了。
【原文】
王尝见大白犬,颈以下似人,冠方山冠而无尾,〔〖胡三省注〗方山冠,以五采縠为之,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乐舞人服之。冠方之冠,古玩翻。《考异》曰:昌邑王传云“无头”,五行志云“无尾”,且云“不得置后之象”。若颈以下似人而无头,何以辨其为犬,且安所施冠!盖传误也。〕以问龚遂,遂曰:“此天戒,言在侧者尽冠狗也,〔〖胡三省注〗言王左右之人皆狗而冠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后又闻人声曰:“熊!”视而见大熊,左右莫见,以问遂,遂曰:“熊,山野之兽,而来之宫室,王独见之,此天戒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王仰天而叹曰:“不祥何为数来!”遂叩头曰:“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说。夫国之存亡,岂在臣言哉!愿王内自揆度。〔〖胡三省注〗说,读曰悦。〕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胡三省注〗浃,即协翻,洽也,彻也。〕王道备。王之所行,中《诗》一篇何等也?〔〖胡三省注〗中,竹仲翻。师古曰:言王所行皆不合法度,王自谓当于何诗之文也。〕大王位于诸侯王,行汙于庶人,〔〖胡三省注〗师古曰:汙,浊秽。〕以存难,以亡易,宜深察之!”后又血汙王坐席,王问遂;遂叫然号曰:〔〖胡三省注〗汙,乌故翻。号,户高翻。〕“宫空不久,妖祥数至。血者,阴忧象也,宜畏慎自省!”王终不改节。
【译文】
刘贺曾经见到一只白色大狗,脖颈以下长得与人相似,头戴一顶跳舞的人戴的“方山冠”,没有尾巴。刘贺为此事向龚遂询问,龚遂说:“这是上天的警告,说您左右的亲信之人都是戴着冠帽的狗,赶走他们就能生存,不赶走他们就会灭亡!”后来,刘贺又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叫喊:“熊!”刘贺一看,果然见到一只大熊,可左右侍从却谁也没看见。刘贺又向龚遂询问,龚遂说:“熊是山野中的野兽,竟来到王宫之中,又只有大王一人看到,这是上天警告大王,恐怕王宫将要空虚,是危亡的征兆!”刘贺仰天长叹,说道:“不祥之兆为何接连到来!”龚遂叩头说道:“忠心使我不敢隐瞒真相,所以几次提到危亡的警告,使大王感到不快。然而国之存亡,又岂是我的话所能决定的!希望大王自己好好想想。大王诵读《诗经》三百零五篇,其中说道,只有‘人事’恰当,‘王道’才能周备。大王的所作所为,与《诗经》的哪一篇相符合呢!大王身为诸侯王,行事却比平民百姓污浊,想要生存困难,想要灭亡却是容易的,希望大王深思!”后来,又发现在刘贺的王座上出现血污,刘贺再问龚遂,龚遂大声号叫道:“妖异之兆不断出现,王宫空虚就在眼前!血为阴暗中的凶险之象,大王应有所畏惧,谨慎反省!”然而刘贺的品行始终不改。
【原文】
及征书至,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王发;晡时,至定陶,〔〖胡三省注〗定陶县为济阴郡治所。〕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王吉奏书戒王曰:“臣闻高宗谅闇,三年不言。〔〖胡三省注〗闇,读与阴同。〕今大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胡三省注〗师古曰:发,谓兴举众事。〕大将军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闻;事孝武皇帝二十馀年,未尝有过。先帝弃群臣,属以天下,〔〖胡三省注〗属,之欲翻。〖按〗属,音嘱。〕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胡三省注〗襁,负儿衣。《论语》曰:襁负其子。《博物志》曰:织缕为之,广八寸,长二尺,以约小儿于背上。李奇曰:络也,以缯布为之,络负小儿。孟康曰:小儿褓。师古曰:孟说是。褓,小儿衣。李奇曰:褓,小儿大籍。又齐人名小儿被为褓。襁,举两翻。褓,博抱翻。〕布政施教,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无以加也。今帝崩无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胡三省注〗师古曰:援,引也,音爰。〕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为念!”
【译文】
征召刘贺继承皇位的诏书到来时,正值初夜,刘贺在火烛下打开诏书。中午,刘贺出发前往长安,黄昏时就到定陶,走了一百三十五里,沿途不断有随从人员的马匹累死。王吉上书劝戒刘贺说:“我听说商高宗武丁在居丧期间,三年没有说话。如今大王因丧事而受征召,应当日夜哭泣悲哀而已,千万不可发号施令!大将军仁爱、智勇、忠信的品德,天下无人不知。他侍奉孝武皇帝二十余年,从未有过过失。孝武皇帝抛弃群臣而离开人世时,将天下和幼弱孤儿托付给大将军。大将军扶持尚在襁褓中的幼主,发布政令,教化万民,使国家得以平安无事,即使是周公、伊尹也不能超过他。而今皇上去世,没有儿子,大将军思考可以继承皇位的人,最终选拔了大王,其仁义忠厚的胸怀岂有限量!我希望大王能依靠大将军,尊敬大将军,国家政事全都听从大将军的安排,大王自己则只是垂衣拱手地坐在皇帝宝座上而已。希望大王注意,常常想到我这番话!”
【原文】
王至济阳,〔〖胡三省注〗班志,济阳县属陈留郡。杜佑曰。济阳县故城,在曹州冤句县西南。济,子礼翻。〕求长鸣鸡,〔〖胡三省注〗师古曰:鸡之鸣声长者也。范成大曰:长鸣鸡自南诏诸蛮来,形矮而大,鸣声圆长,一鸣半刻,终日啼号不绝。蛮甚贵之,一鸡直银一两。邕州溪洞亦有之。〕道买积竹杖。〔〖胡三省注〗文颖曰:合竹作杖也。〕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胡三省注〗师古曰:凡言大奴者,谓奴之尤长大者也。善,其名也。〕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胡三省注〗师古曰:使者,长安使人也。让,责也。安乐,史逸其姓。相,息亮翻。乐,音洛。〕安乐告龚遂,遂入问王,王曰:“无有。”遂曰:“即无有,何爱一善以毁行义!请收属吏,以湔洒大王。”〔〖胡三省注〗师古曰:以善付吏也。湔,澣也。洒,濯也。行,下孟翻。属,之欲翻;下同。湔,子颠翻。洒,先礼翻。〕即捽善属卫士长行法。〔〖胡三省注〗师古曰:卫士长,主卫之官。捽,持头也,音才兀翻。长,知两翻。〕
王到霸上,大鸿胪郊迎,驺奉乘舆车。王使寿成御,〔〖胡三省注〗寿成,人名,昌邑太仆也。乘,绳证翻;下同。〕郎中令遂参乘。且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胡三省注〗广明注见上卷元凤元年。《三辅黄图》:宣平门,长安城东出北头第一门;其外郭名东都门。〕王曰:“我嗌痛,不能哭。”〔〖胡三省注〗师古曰:嗌,喉咽也,音益。〕至城门,遂复言,王曰:“城门与郭门等耳。”且至未央宫东阙,遂曰:“昌邑帐在是阙外驰道北,〔〖胡三省注〗文颖曰:吊哭帐也。〕未至帐所,有南北行道,马足未至数步;大王宜下车,鄉阙西面伏哭,尽哀止。”〔〖胡三省注〗鄉,读曰嚮(向)。〖按〗鄉,嚮之略笔,于此不可从简作“乡”。嚮,今简作“向”。〕王曰:“诺。”到,哭如仪。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玺绶,袭尊号,尊皇后曰皇太后。
壬申,葬孝昭皇帝于平陵。〔〖胡三省注〗平陵,属右扶风,在长安西北七十里。自崩至葬十日。〕
【译文】
刘贺行至济阳,派人索求长鸣鸡,并在途中购买用竹子合制而成的积竹杖。经过弘农时,刘贺派一名叫作善的大奴用有帘幕遮闭的车运载随行的美女。来到湖县,朝廷派来迎接的使者以此事责备昌邑国相安乐。安乐转告龚遂,龚遂进见刘贺询问此事,刘贺说:“没有的事。”龚遂说:“如果并无此事,大王又何必为了庇护一个奴仆而破坏礼仪呢!请将善逮捕,交付有关官员惩处,以洗清大王的名声。”于是立即将善抓起来,交卫士长处死。
刘贺抵达霸上,朝廷派大鸿胪到郊外迎接,侍奉刘贺换乘皇帝乘坐的御车。刘贺命昌邑国太仆寿成驾车,郎中令龚遂相陪。即将到达广明、东都门时,龚遂说道:“按照礼仪,奔丧的人看到国都,便应痛哭。前面就是长安外郭的东门了。”刘贺说:“我咽喉疼痛,不能哭。”来到城门之前,龚遂再次提醒他。刘贺说:“城门与郭门一样。”将至未央宫东阙,龚遂说:“昌邑国吊丧的帐幕在阙外御用大道的北边,帐前有一条南北通道,马匹走不了几步,大王应当下车,朝着门阙,面向西方,伏地痛哭,极尽哀痛之情,方才停止。”刘贺答应道:“好吧。”于是步行上前,依照礼仪哭拜。六月丙寅(初一),刘贺接受皇帝玉玺,承袭帝位,尊上官皇后为皇太后。
壬申(初七),将汉昭帝安葬于平陵。
【原文】
昌邑王既立,淫戏无度。昌邑官属皆征至长安,往往超擢拜官。相安乐迁长乐卫尉。龚遂见安乐,流涕谓曰:“王立为天子,日益骄溢,谏之不复听。今哀痛未尽,〔〖胡三省注〗师古曰:谓新居丧服。〕日与近臣饮酒作乐,斗虎豹,召皮轩车九旒,〔〖胡三省注〗汉大驾、法驾,前驱有云罕九斿,皮轩,鸾旗。薛综曰:云罕,旌旗名。胡广曰:皮轩,以虎皮为轩。郭璞曰:虎轩,革车,即《曲礼》“前有士师则载虎皮”。师古曰:皮轩之上,以赤皮为重盖,今此制尚存,非用虎皮饰车。〕驱驰东西,所为悖道。〔〖胡三省注〗孔颖达曰:走马谓之驰;策马谓之驱。誖,蒲内翻。师古曰:乖也。〕古制宽,大臣有隐退;今去不得,阳狂恐知,身死为世戮,奈何?君,陛下故相,宜极谏争。”
王梦青蝇之矢积西阶东,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之,〔〖胡三省注〗师古曰:版瓦,大瓦也。覆,敷又翻。〕以问遂,遂曰:“陛下之《诗》不云乎:〔〖胡三省注〗以昌邑王习诗,故云然。苏林曰:犹言陛下所读之诗也。〕‘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胡三省注〗师古曰:恶,即矢也。《吴越春秋》云:越王勾践为吴王尝恶,即其义也。〕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胡三省注〗师古曰:如,若也。〕信用谗谀,必有凶咎。愿诡祸为福,〔〖胡三省注〗师古曰:诡,反也。〕皆放逐之!臣当先逐矣。”王不听。
太仆丞河东张敞上书谏〔〖胡三省注〗班表,太仆有两丞。《续汉志》:丞一人,秩千石。河东郡属并州;按此时河东郡当属司隶。〕曰:“孝昭皇帝蚤崩无嗣,〔〖胡三省注〗师古曰:蚤,古早字。〕大臣犹惧,选贤圣承宗庙,东迎之日,唯恐属车之行迟。〔〖胡三省注〗师古曰:不欲斥乘舆,故但言属车耳。属,之欲翻。〕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胡三省注〗师古曰:言改易视听,欲急闻见善政化也。拭,音式。〕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辈先迁,〔〖胡三省注〗李奇曰:挽辇小臣也。〕此过之大者也。”王不听。
【译文】
昌邑王刘贺作了皇帝后,淫乱荒唐没有节制。原昌邑国官吏全部被征召到长安,很多人得到破格提拔。昌邑国相安乐被任命为长乐卫尉。龚遂见到安乐,哭着对他说:“大王被立为天子之后,日益骄纵,规劝他也不再听从。如今仍在居丧期间,他却每天与亲信饮酒作乐,观看虎豹搏斗,又传召悬挂着天子旌旗的虎皮轿车,坐在上面东奔西跑,所作所为违背了正道。古代制度宽厚,大臣可以辞职隐退,如今想走走不得,想伪装疯狂,又怕被人识破,死后还要遭人唾骂,教我如何是好?您是陛下原来的丞相,应当极力规劝才是。”
刘贺梦见在殿堂西阶的东侧,堆积着绿头苍蝇的粪便,约有五六石之多,上面盖着大片的屋瓦。刘贺向龚遂询问,龚遂说:“陛下所读的《诗经》中,不是有这样的话吗:‘绿蝇往来落篱笆,谦谦君子不信谗。’陛下左侧奸佞之人很多,就像陛下在梦中见到的苍蝇粪便一样。因此,应该选拔先帝大臣的子孙,作为陛下身边的亲信侍从。如若总是不忍抛开昌邑国的故旧,信任并重用那些进谗阿谀之人,必有祸事。希望陛下能反祸为福,将这些人全部逐出朝廷。我应当第一个走。”刘贺拒不接受龚遂的劝告。
太仆丞河东人张敞上书劝说道:“孝昭皇帝早逝,没有儿子,朝中大臣忧虑惶恐,选择贤能圣明的人承继帝位,到东方迎接圣驾之时,唯恐跟随您的从车行进迟缓。如今陛下正当盛年,初即帝位,天下人无不擦亮眼睛,侧着耳朵,盼望看到和听到陛下实施善政。然而,辅国的重臣尚未得到褒奖,而昌邑国拉车的小吏却先获得升迁,这是个大过错。”刘贺不听。
【原文】
大将军光忧懑,〔〖胡三省注〗懑,母本翻,又音满,又音闷,烦懑也。〕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胡三省注〗师古曰:柱者,梁下之柱。石,承柱之础。言大臣负国重任,如屋之柱及其石也。〕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胡三省注〗建议而白之也。〕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不?”〔〖胡三省注〗师古曰:光不涉学,故有此问也。不,读曰否。〕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胡三省注〗师古曰:商书太甲篇: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也。〕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胡三省注〗给事中,给事禁中也;西汉以为加官。〕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胡三省注〗师古曰:图,谋也。〕
王出游,光禄大夫鲁国夏侯胜当乘舆前谏曰:“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胡三省注〗之,往也。〕王怒,谓胜为祅言,〔〖胡三省注〗祆,与妖同,音于骄翻。〕缚以属吏。〔〖胡三省注〗属,之欲翻。〕吏白霍光,光不举法。光让安世,以为泄语。安世实不言;乃召问胜。胜对言:“在《鸿范传》曰:‘皇之不极,厥罚常阴,〔〖胡三省注〗汉儒作洪范传,以五事应五行。"皇之不极,是谓不建,厥罚常阴,时则有下人伐上之疴。"皇,君也。极,中也。建,立也。人君貌、言、视、听、思五事皆失,不得其中,则不能立万事,失在眊悖,故其咎眊也。王者承天理物,云起于山而弥于天,天气乱,故其罚常阴也。君乱且弱,人之所叛,故有下人伐上之疴也。〕时则有下人伐上者。’恶察察言,〔〖胡三省注〗恶,忌讳也。恶察察言,不敢明言之也。恶,乌路翻。〕故云‘臣下有谋’。”光、安世大惊,以此益重经术士。侍中傅嘉数进谏,王亦缚嘉系狱。
光、安世既定议,乃使田延年报丞相杨敞。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胡三省注〗师古曰:唯唯者,恭应之辞也。唯,于癸翻。〕延年起,至更衣,〔〖胡三省注〗师古曰:古者延宾必有更衣之处也。更,工衡翻。〕敞夫人遽从东厢谓敞曰:“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君侯,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与无决,先事诛矣!”〔〖胡三省注〗与,读曰豫。先,悉荐翻。〕延年从更衣还,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胡三省注〗师古曰:三人共言,故曰参语。〕
【译文】
大将军霍光见此情景,忧愁烦恼,便单独向所亲信的旧部、大司农田延年询问对策。田延年说:“将军身为国家柱石,既然认为此人不行,何不禀告太后,改选贤明的人来拥立呢?”霍光说:“我如今正想如此,古代曾否有人这样做过吗?”田延年说:“当年伊尹在商朝为相,为了国家的安定将太甲废黜,后人因此称颂伊尹忠心为国。如今将军若能这样做,也就成为汉朝的伊尹。”于是霍光命田延年兼任给事中,与车骑将军张安世秘密谋划废黜刘贺。
刘贺外出巡游,光禄大夫鲁国人夏侯胜挡在车驾前劝阻道:“天气久阴不下雨,预示臣下有不利于皇上的阴谋。陛下出宫,要到哪里去?”刘贺大怒,认为夏侯胜口出妖言,命将其捆绑,交官吏治罪。负责处理此事的官员向霍光报告,霍光不处以刑罚。霍光以为是张安世将计划泄漏,便责问他。但张安世实际上并未泄漏,于是召夏侯胜前来询问,夏侯胜回答说:“《鸿范传》上说:‘君王有过失,上招天罚,常会使天气阴沉,此时就会有臣下谋害君上。’我不敢明言,只好说是‘臣下有不利于皇上的阴谋’。”霍光、张安世闻言大惊,因此更加重视精通经书的儒士。侍中傅嘉多次劝说刘贺,刘贺也将他绑起来关进监狱。
霍光、张安世计议已定,便派田延年前去报知丞相杨敞。杨敞闻言又惊又怕,不知该说什么好,汗流浃背,只是唯唯诺诺而已。田延年起身去换衣服,杨敞的夫人急忙从东厢房对杨敞说:“这是国家大事,如今大将军计议已定,派大司农来通知你,你不赶快答应,表示与大将军同心,却犹豫不决,就要先被诛杀了!”田延年换衣返回,杨敞夫人也参与谈话,表示同意霍光的计划,“一切听大将军吩咐!”
【原文】
癸巳,光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胡三省注〗师古曰:凡鄂者,皆谓阻碍不依顺也。后字作“愕”,其义亦同。〕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胡三省注〗师古曰:宜速决。〕群臣后应者,臣请敛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胡三省注〗师古曰:受其忧责也。难,乃旦翻。〕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胡三省注〗师古曰:言一听之也。〕
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胡三省注〗未央宫有承明殿,天子于是延儒生、学士。武帝责庄助曰:“君厌承明之庐”;西都赋曰:“承明、金马,着作之庭”,是也。〕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胡三省注〗晋灼曰:长乐宫有温室殿。《三辅黄图》:温室殿在未央殿北,武帝建。余谓长乐固亦有温室,但汉诸帝皆居未央,则此当为未央之温室也。〕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胡三省注〗中黄门属少府黄门令。师古曰:中黄门,谓奄人居禁中,在黄门之内给事者也,比百石。〕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胡三省注〗内,读曰纳。〕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馀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胡三省注〗师古曰:卒,读曰猝。物故,死也。自裁,谓自杀也。〕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胡三省注〗师古曰:安,焉也。余谓安得罪,犹言何所得罪也。〕
【译文】
癸巳(二十八日),霍光召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在未央宫开会。霍光说:“昌邑王行为昏乱,恐怕会危害国家,怎么办?”群臣闻言全都大惊失色,谁也不敢发言,只唯唯诺诺而已。田延年离开席位,走到群臣前面,手按剑柄说道:“先帝将幼弱弧儿托付将军,并把国家大事交与将军作主,是因为相信将军忠义贤明,能够保全刘氏的江山。如今朝廷被一群奸佞小人搞得乌烟瘴气,国家危亡;况且我大汉历代皇帝的谥号都有一个‘孝’字,为的就是江山永存,使宗庙祭祀不断。如果汉家祭祀断绝,将军即使死去,又有何脸面见先帝于地下呢?今日的会议,必须立即作出决断,群臣中最后响应的,我请求用剑将他斩首!”霍光点头认错,说道:“大司农对我的责备很对!国家不安宁,我应当受处罚。”于是参加会议的人都叩头说道:“万民的命运,都掌握在将军手中,一切听从大将军的命令!”
霍光随即与群臣一同晋见太后,向太后禀告,陈述昌邑王刘贺不能承继皇位的情状。于是皇太后乘车驾前往未央宫承明殿,下诏命皇宫各门不许放昌邑国群臣入内。刘贺朝见太后之后,乘车准备返回温室殿,此时禁宫宦者已分别抓住门扇,刘贺一进去,便将门关闭,昌邑国群臣不能入内,刘贺问道:“这是干什么?”大将军霍光跪地回答说:“皇太后有诏,不许昌邑国群臣入宫。”刘贺说:“慢慢吩咐就是了,为什么竟如此吓人!”霍光命人将昌邑国群臣全部驱赶到金马门之外。车骑将军张安世率领羽林军将被赶出来的昌邑国群臣二百余人逮捕,全部押送廷尉所属的诏狱。霍光命曾在汉昭帝时担任过侍中的宦官守护刘贺,并命令手下人说:“一定要严加守护!如果他突然死去或自杀,就会让我对不起天下人,背上杀主的恶名。”此时刘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废黜,问身边之人说:“我以前的群臣、从属犯了什么罪?大将军为什么将他们全部关押起来呢?”
【原文】
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胡三省注〗被,皮义翻。如淳曰:以珠饰襦也。晋灼曰:贯珠以为襦,形若今革襦矣。师古曰:晋说是也。襦,汝朱翻。〕盛服坐武帐中,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胡三省注〗期门属光禄勋,掌执兵送从。武帝为微行,与勇力之士期诸殿门,故曰期门。〕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
光与群臣连名奏王,尚书令读奏曰:
“丞相臣敞等〔〖胡三省注〗臣敞下即连名,史以等约言之。〕昧死言皇太后陛下:孝昭皇帝早弃天下,遣使征昌邑王典丧,服斩衰,〔〖胡三省注〗师古曰:典丧,言为丧主也。斩衰,谓缞裳下不缏,直斩割之而已。缏,步千翻。〕无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胡三省注〗师古曰:素食,菜食无肉也。言王在道常肉食,非居丧之制也。而郑康成解素食云平常之食,失之远矣。〕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胡三省注〗孟康曰:汉初有三玺,天子之玺自佩,信玺、行玺在符节台。大行前,昭帝柩前也。韦昭曰:大行,不反之辞也。〕就次,发玺不封。〔〖胡三省注〗师古曰:玺既国器,常当缄封,而王于大行前受之,退还所次,遂尔发漏,更不封之,令凡人皆见,言不重慎。〕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馀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胡三省注〗更,工衡翻。敖,读曰傲。〕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胡三省注〗师古曰:昌邑之侍中名君卿也。〕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胡三省注〗师古曰:俳,优谐戏也。倡,乐人也。倡,音昌。〕召内泰壹、宗庙乐人,悉奏众乐。〔〖胡三省注〗郑氏曰:祭泰一乐人也。余据武帝祠泰一用乐舞,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瑟,又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宗庙乐有文德、昭德、文始、五行之舞,嘉至、永至、登歌、休成之乐,房中祠乐、安世乐、昭容乐、礼容乐,其员八百二十九人。〕驾法驾驱驰北宫、桂宫,〔〖胡三省注〗师古曰:北宫、桂宫并在未央宫北。《三辅黄图》:桂宫,武帝造,周回十余里,有紫房复道通未央宫。《三秦记》:未央宫渐台西有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胡三省注〗张晏曰:皇太后所驾游宫中辇车也。汉厩有果下马,高三尺,以驾辇。师古曰:小马可于果下乘之,故曰果下马。〕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胡三省注〗掖庭令属少府,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本永巷令也。要,与腰同。〕
太后曰:“止!〔〖胡三省注〗师古曰:令且止读奏也。〕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王离席伏。
尚书令复读曰:“……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胡三省注〗《续汉志》:诸侯王赤绶四采,青、黄、缥、绀。列侯紫绶二采,紫、白。二千石青绶三采,青、白、红。千石、六百石墨绶三采,青、赤、绀。四百石、三百石、二百石黄绶。师古曰:免奴,谓奴免放为良人者。〕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胡三省注〗师古曰:湛,读曰沈;又读曰耽。湛沔者,乃荒迷之义也。沔,与湎同。〕独夜设九宾温室,〔〖胡三省注〗师古曰:于温室中设九宾之礼也。〕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胡三省注〗师古曰:时在丧服,故未祠宗庙而私祭昌邑哀王也。余谓贺入继大宗,不当于昌邑哀王称嗣子皇帝,既于礼悖“三年不祭”之义,又悖“为人后者为之子”之义。〕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胡三省注〗如淳曰:旁午,分布也。师古曰:一纵一横为旁午,犹言交横也。〕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谨与博士议,皆曰: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胡三省注〗辟,读曰僻。〕‘五辟之属,莫大不孝。’〔〖胡三省注〗《孝经》:孔子曰:五刑之属三千,其罪莫大于不孝。辟,五刑之辟也。辟,频亦翻。〕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由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胡三省注〗僖二十四年经书天王出居于郑。《公羊传》曰:王者无外,此其言出何?不能于母也。〕宗庙重于君,陛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庙。”
皇太后诏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下有争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胡三省注〗引《孝经》孔子之言。争,读曰诤。亡,古无字通。〕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称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胡三省注〗师古曰:即,就也。组,则古翻。《说文》曰:组,绶属。《续汉志》:乘舆,黄赤绶四采,黄、赤、绀、缥,长丈有九尺九寸,五百首。〕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汉事!”起,就乘舆副车,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左右。”〔〖胡三省注〗师古曰:言不复得侍见于左右。〕光涕泣而去。
【译文】
不久,皇太后下诏召刘贺入见。刘贺听说太后召见,感到害怕,说道:“我犯了什么错,太后为什么召我?”太后身披用珠缀串而成的短衣,盛装打扮,坐在武帐之中,数百名侍卫全部手握兵器,与持戟的期门武士排列于殿下。文武群臣按照品位高低依次上殿,然后召昌邑王上前伏于地下,听候宣读诏书。
霍光与群臣连名奏劾昌邑王,由尚书令宣读奏章:
“丞相杨敞等冒死上奏皇太后陛下:孝昭皇帝过早地抛弃天下而去,朝廷派使者征召昌邑王前来,主持丧葬之礼。而昌邑王身穿丧服,并无悲哀之心,废弃礼义,在路上不肯吃素,还派随从官员掳掠女子,用有帘幕遮蔽的车来运载,在沿途驿站陪宿。初到长安,谒见皇太后之后,被立为皇太子,仍经常私下派人购买鸡、猪肉食用。在孝昭皇帝灵柩之前接受皇帝的印玺,回到住处,打开印玺后就不再封存。派侍从官更手持皇帝符节前去召引昌邑国的侍从官、车马官、官奴仆等二百余人,与他们一起居住在宫禁之内,肆意游戏娱乐。曾经写信说:‘皇帝问候侍中君卿,特派中御府令高昌携带黄金千斤,赐君卿娶十个妻子。’孝昭皇帝的灵柩还停在前殿,竟搬来乐府乐器,让昌邑国善于歌舞的艺人入宫击鼓,歌唱欢弹,演戏取乐;又调来泰一祭坛和宗庙的歌舞艺人,遍奏各种乐曲。驾着天子车驾,在北宫、桂宫等处往来奔驰,并玩猪、斗虎。擅自调用皇太后乘坐的小马车,命官奴仆骑乘,在后宫中游戏。与孝昭皇帝的叫蒙的宫女等淫乱,还下诏给掖庭令:‘有敢泄漏此事者腰斩!’……”
太后说:“停下!作臣子的,竟会如此悖逆荒乱吗!”刘贺离开席位,伏地请罪。
尚书令继续读道:“……取朝廷赐予诸侯王、列侯、二千石官员的绶带及黑色、黄色绶带,赏给昌邑国郎官,及被免除奴仆身分的人佩带。将皇家仓库中的金钱、刀剑、玉器、彩色丝织品等赏给与其一起游戏的人。与侍从官、奴仆彻夜狂饮,酒醉沉迷。在温室殿设下隆重的九宾大礼,于夜晚单独接见其姐夫昌邑关内侯。尚未举行祭祀宗庙的大礼,就颁发正式诏书,派使者携带皇帝符节,以三牛、三羊、三猪的祭祀大礼前往祭祀其父昌邑哀王的陵庙,还自称‘嗣子皇帝’。即位以来二十七天,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持皇帝符节,用诏令向各官署征求调发,共一千一百二十七次。荒淫昏乱,失去了帝王的礼义,败坏了大汉的制度。杨敞等多次规劝,但并无改正,反而日益加甚,恐怕这样下去将危害国家,使天下不安。我们与博士官商议,一致认为:当今陛下继承孝昭皇帝的帝位,行为淫邪不轨。《孝经》上说:‘五刑之罪当中,以不孝之罪最大。’昔日周襄王不孝顺母亲,所以《春秋》上说他:‘天王出居郑国’,因其不孝,所以出居郑国,被迫抛弃天下。宗庙要比君王重要得多,陛下既然不能承受天命、侍奉宗庙、爱民如子,就应当废黜!’因此,臣请求太后命有关部门用一牛、一羊、一猪的祭祀大礼,祭告于高祖皇帝的祭庙。”
皇太后下诏说:“可以。”于是霍光命刘贺站起来,拜受皇太后诏书。刘贺说道:“我听说:‘天子只要有七位耿直敢言的大臣在身边,既使无道,也不会失去天下。’”霍光说:“皇太后已经下诏将你废黜,岂能自称天子!”随即抓住刘贺的手,将他身上佩戴的玉玺绶带解下,献给皇太后,然后扶着刘贺下殿,从金马门走出皇宫,群臣跟随后相送。刘贺出宫后,面向西方叩拜道:“我太愚蠢,不能担当汉家大事!”然后起身,登上御驾的副车,由大将军霍光送到长安昌邑王官邸。霍光道歉说:“大王的行为是自绝于上天,我宁愿对不起大王,不敢对不起社稷!希望大王自爱,我不能再常侍奉于大王的左右了。”说完洒泪而去。
【原文】
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胡三省注〗师古曰:言不豫政令。〕请徒王贺汉中房陵县。”〔〖胡三省注〗汉中郡属益州。房陵县,唐为房州。〕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故王家财物皆与贺;及哀王女四人,各赐汤沐邑千户;国除,为山阳郡。〔〖胡三省注〗昌邑国本山阳郡也;今国除,复为郡。〕
昌邑群臣坐在国时不举奏王罪过,令汉朝不闻知,又不能辅道,〔〖胡三省注〗道,读曰導(导)。〕陷王大恶,皆下狱,诛杀二百馀人。唯中尉吉、郎中令遂以忠直数谏正,得减死,髡为城旦。师王式系狱当死,治事使者责问曰:“师何以无谏书?”〔〖胡三省注〗王式时为昌邑王师,以授王诗。治事使者,即治狱使者也。治,直之翻。〕式对曰:“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无谏书。”使者以闻,亦得减死论。
霍光以群臣奏事东宫,太后省政,宜知经术,白令夏侯胜用《尚书》授太后,迁胜长信少府,〔〖胡三省注〗长信,宫名;少府掌其宫事。班表:长信詹事掌皇太后宫;景帝中六年更名长信少府;平帝元始四年更名长乐少府。张晏曰:以太后所居名也,居长信宫则曰长信少府,居长乐宫则曰长乐少府也。《三辅黄图》:长信殿在长乐宫,太后常居之。余据表,长信少府后改为长乐少府,则长信、长乐,非两宫也,张说误。〕赐爵关内侯。
【译文】
文武群臣上奏太后说:“古时候,被废黜之人,要放逐到远方去,使其不能再参与政事。请将昌邑王刘贺迁徙到汉中房陵县。”太后下诏,命刘贺回昌邑居住,赐给他二千户人家作为汤沐邑,他当昌邑王时的家财也全部发还给他,其姐妹四人,各赐一千户人家作为汤沐邑;撤销昌邑国,改为山阳郡。
原昌邑国群臣都被指控在封国时不能举奏刘贺的罪过,使朝廷不了解真实情况,又不能加以辅佐、引导,使刘贺陷于罪恶,一律逮捕下狱,诛杀二百余人;只有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因忠正耿直,多次规劝刘贺,被免除死罪,剃去头发,罚以“城旦”之刑,白天守城,夜晚作苦工。刘贺的老师王式也被逮捕下狱,罪应处死,审案官员责问王式道:“你作为昌邑王的老师,为什么没有上述规劝?”王式回答说:“我每天早晚都为昌邑王讲授《诗经》三百零五篇,遇到涉及忠臣、孝子的内容,未曾不为其反复诵读、讲解;遇到关于无道之君使国家危亡的篇章,也未曾不流泪为他详细陈说。我是用《诗经》三百零五篇来规劝昌邑王,所以没有专门上书规劝。”审案官员将王式这番话奏闻朝廷,所以王式也被免除死罪。
霍光因为国家大事都由群臣上奏于东宫,由太后省察决定,认为太后应通晓儒家经书,于是禀明太后,命夏侯胜为太后讲授《尚书》,并调夏侯胜担任长信少府,赐其关内侯爵位。
【原文】
初,卫太子纳鲁国史良娣,〔〖胡三省注〗《姓谱》:史,周史佚之后。师古曰:太子有妃,有良娣,有孺子,凡三等。〕生子进,〔〖胡三省注〗师古曰:进,皇孙之名也。〕号史皇孙。皇孙纳涿郡王夫人,〔〖胡三省注〗涿郡属幽州。王夫人,名翁须。〕生子病已,〔〖胡三省注〗师古曰:盖以夙遭屯难而多病苦,故名病已,欲其速差也;后以为鄙,更改讳询。〕号皇曾孙。皇曾孙生数月,遭巫蛊事,〔〖胡三省注〗见二十二卷武帝征和二年。〕太子三男、一女及诸妻、妾皆遇害,独皇曾孙在,亦坐收系郡邸狱。〔〖胡三省注〗师古曰:《汉书》仪:郡邸狱,治天下郡国上计者,属大鸿胪。此盖巫蛊狱收系者众,故皇曾孙寄在郡邸狱。〕故廷尉监鲁国丙吉〔〖胡三省注〗班表:廷尉有左、右监,秩千石。丙,姓也。《左传》齐有丙歜。功臣表有高苑侯丙倩。〕受诏治巫蛊狱,吉心知太子无事实,重哀皇曾孙无辜,择谨厚女徒谓城胡组、淮阳郭征卿,令乳养曾孙,置闲燥处。〔〖胡三省注〗李奇曰:轻罪,男子守边一岁;女子輭弱不任守,复令作于官,亦一岁;故班史谓之女徒复作。复作者,复为官作,满其本罪月日。班志,渭城县属扶风。师古曰:闲,宽净之处也。燥,高敞也。闲,读曰闲。燥,苏老翻。〕吉日再省视。
巫蛊事连岁不决,武帝疾,来往长杨、五柞宫,〔〖胡三省注〗师古曰:二宫并在盩厔,皆以水名之。《水经注》:漏水出南山赤谷,东北流迳长杨宫。漏水又东北,耿谷水注之,水发南山耿谷,北流与柳泉合;东北迳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武帝遣使者分条中都官,诏狱系者,〔〖胡三省注〗师古曰:条,谓疏录之。〕无轻重,一切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狱,〔〖胡三省注〗班表:谒者令属少府。《续汉志》:主宫中布张诸亵物。汉官云:秩千石。盖当时权为此使。〕吉闭门拒使者不纳,曰:“皇曾孙在。他人无辜死者犹不可,况亲曾孙乎!”相守至天明,不得入。穰还,以闻,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郡邸狱系者,独赖吉得生。
既而吉谓守丞谁如:“皇孙不当在官。”〔〖胡三省注〗孟康曰:郡守丞也,来诣京师邸治狱,姓谁,名如。文颖曰:不当在官,不当在郡邸狱也。师古曰:守丞,守狱官之丞耳,非郡丞也。谁如者,其人名,本作"谯"字;言姓,又非也。仲冯曰:守丞,盖郡邸守邸之丞也,与朱买臣传守丞同。〕使谁如移书京兆尹,遣与胡组俱送;京兆尹不受,复还。及组日满当去,皇孙思慕,吉以私钱雇组令留,与郭征卿并养,数月,乃遣组去。后少内啬夫白吉曰:“食皇孙无诏令。”〔〖胡三省注〗师古曰:少内,掖庭主府藏之官也。食,读曰饲,诏令无文,无从得其廪具而食之。〕时吉得食米、肉,月月以给皇曾孙。曾孙病,几不全者数焉,吉数敕保养乳母加致医药,视遇甚有恩惠。吉闻史良娣有母贞君及兄恭,乃载皇曾孙以付之。贞君年老,见孙孤,甚哀之,自养视焉。
【译文】
当初,卫太子刘据纳姓史的鲁国女子为良娣,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刘进,号称史皇孙。史皇孙娶涿郡女子王夫人,生一子名叫刘病已,号称皇曾孙。皇曾孙生下几个月,就赶上巫蛊之祸,卫太子刘据及其三子一女连同他的诸妻妾全部被害,只剩下皇曾孙一人,也因连坐被关入大鸿胪所属的郡邸狱。原廷尉监鲁国人丙吉受汉武帝诏命,负责审理巫蛊案。丙吉知道刘据并无犯罪事实,对皇曾孙无辜受到连累深为哀怜,便选择谨慎忠厚的女囚犯渭城人胡组、淮阳人郭征卿,命她们住在宽敞干爽的地方哺养皇曾孙刘病已。丙吉每日前往探视两次。
巫蛊案连年不能结束。汉武帝患病,往来于长杨、五柞两宫。观望云气的方士说,长安监狱中有一股天子之气,于是汉武帝下诏命使臣分别通知京中各官府,凡各监狱在押的犯人,无论罪行轻重,一律处死。内谒者令郭穰于夜晚来到郡邸狱传达汉武帝诏令,丙吉关闭大门,不让郭穰进去,说道:“皇曾孙在此。其他人尚且不应无辜被杀,何况是皇上的亲曾孙呢!”双方僵持到天明,郭穰未能进去。郭穰返回,将此事奏明汉武帝,并弹劾丙吉。汉武帝也已醒悟,说道:“是上天让丙吉这样做的。”于是下诏大赦天下。在长安的监狱中,唯独郡邸狱的囚犯,靠丙吉得以保住了性命。
不久,丙吉对狱官谁如说:“皇曾孙不应住在监狱之中。”派谁如写信给京兆尹,将皇曾孙与胡组一起送去,因京兆尹不肯接受,又回到狱中。等到胡组服刑期满,应当离去时,皇曾孙对她甚为依恋,于是丙吉自己出钱雇胡组留下,让她与郭征卿一起抚养皇曾孙,又过了几个月,才放胡组离去。后少内啬夫禀告丙吉说:“没有得到皇上的诏令,不能供给皇曾孙饮食。”当时丙吉的俸禄里有米和肉,便按月供给皇曾孙。皇曾孙患病,好几次几乎性命不保,丙吉总是督促养育皇曾孙的乳母请医喂药,对皇曾孙恩惠很深。丙吉听说皇曾孙的祖母史良娣的母亲贞君和兄长史恭尚在,便用车将皇曾孙送给他们抚养。贞君年纪已老,见女儿的孙子如此孤苦无依,极为哀怜,便亲自抚养。
【原文】
后有诏掖庭养视,上属籍宗正。〔〖胡三省注〗应劭曰:掖庭,宫人之官,有令、丞,宦者为之。诏敕掖庭养视之,始令宗正着其属籍。〕时掖庭令张贺,尝事戾太子,思顾旧恩,〔〖胡三省注〗张贺,安世兄也,幸于卫太子。太子败,宾客皆诛,安世上书为贺请,得下蚕室,后为掖庭令。师古曰:顾,念也。〕哀曾孙,奉养甚谨,以私钱供给,教书。既壮,贺欲以女孙妻之。是时昭帝始冠,长八尺二寸。贺弟安世为右将军,辅政,闻贺称誉皇曾孙,欲妻以女,怒曰:“曾孙乃卫太子后也,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勿复言予女事!”〔〖胡三省注〗复,扶又翻。予,读曰与。〕于是贺止。时暴室啬夫许广汉有女,〔〖胡三省注〗暴室属掖庭令。师古曰:取暴晒为名,盖主织作染练之署。应劭曰:暴室,宫人狱也;今曰薄室。许广汉坐法,腐为宦者,作啬夫也。师古又曰:暴室职务既多,因为置狱,主治罪人,故往往云暴室狱耳;然非狱名。啬夫者,暴室属官,亦犹县乡啬夫。《姓谱》:许姓出高阳,本自姜姓,炎帝之后,太岳之裔;其后因封国为氏。〕贺乃置酒请广汉,酒酣,为言:“曾孙体近,下乃关内侯,〔〖胡三省注〗师古曰:言曾孙于帝为近亲,纵其人得下劣,犹为关内侯也。为,于伪翻。〕可妻也。”广汉许诺。明日,妪闻之,怒。〔〖胡三省注〗妪,谓广汉妻也。《说文》曰:妪,母也,音威遇翻。〕广汉重令人为介,〔〖胡三省注〗师古曰:更令人作媒,结婚姻。重,音直用翻。〕遂与曾孙。贺以家财聘之。曾孙因依倚广汉兄弟及祖母家史氏,受《诗》于东海澓中翁,〔〖胡三省注〗服虔曰:澓,音福。师古曰:姓澓,字中翁也。澓,房福翻。中,读曰仲。〕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斗鸡走狗,以是俱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数上下诸陵,〔〖胡三省注〗师古曰:诸陵皆据高敞地为之,县即在其侧。帝每周游往来,去则上,来则下,故言上下诸陵。〕周遍三辅,尝困于莲勺卤中,〔〖胡三省注〗班志,莲勺县属左冯翊。贤曰:故城在同州下邽县东北。如淳曰:为人所困辱也。莲勺县有盐池,纵广十余里,其乡人名为卤中。师古曰:卤者,咸地,今在栎阳县东。今其乡人谓此中为卤盐池。程大昌曰:莲勺,唐下邽县。莲,音辇。勺,音酌。〕尤乐杜、鄠之间,〔〖胡三省注〗班志,杜县属京兆;鄠县属扶风。乐,音洛。鄠,音户。〕率常在下杜。〔〖胡三省注〗孟康曰:下杜在长安南。师古曰:即今之杜城。《括地志》:下杜城在雍州长安县东南九里,古杜伯国。〕时会朝请,舍长安尚冠里。〔〖胡三省注〗文颖曰:以属弟尚亲,故岁时从宗室朝会也。如淳曰:春曰朝,秋曰请。师古曰:尚冠者,长安中里名。帝会朝请之时,即于此里中止息。《三辅黄图》曰:京兆尹治尚冠里。朝,直遥翻。舍,如字。请,才性翻。〕
及昌邑王废,霍光与张安世诸大臣议所立,未定。丙吉奏记光曰:“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任天下之寄。〔〖胡三省注〗属,之欲翻。〕孝昭皇帝早崩亡嗣,〔〖胡三省注〗亡,古无字通。〕海内忧惧,欲亟闻嗣主。发丧之日,以大谊立后,所立非其人,复以大谊废之;〔〖胡三省注〗师古曰:虽无嫡嗣,旁立支属,令宗庙有奉,既而恐危社稷,故废黜之,皆以大谊而行也。〕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在将军之壹举,窃伏听于众庶,察其所言诸侯、宗室在列位者,未有所闻于民间也。而遗诏所养武帝曾孙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胡三省注〗苏林曰:外家,犹言在外人民家,不在宫中。晋灼曰:出郡邸狱,归在外家史氏,后入掖庭耳。师古曰:晋说是也。〕吉前使居郡邸时,见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愿将军详大义,参以蓍龟岂宜,〔〖胡三省注〗句断,言参以蓍龟,卜其宜与不宜也。〕褒显先使入侍,〔〖胡三省注〗师古曰:侍太后。〕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天下幸甚!”杜延年亦知曾孙德美,劝光、安世立焉。
【译文】
后汉武帝下诏,命掖庭抚养皇曾孙,并命宗正为其登记皇族属籍。当时,担任掖庭令的张贺曾经是原太子刘据的宾客,感念太子旧恩,哀怜皇曾孙,于是小心奉养,自己出钱供给其日用,教其读书。皇曾孙长大后,张贺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他。此时汉昭帝刚刚举行完加冠礼,身高八尺二寸。张贺的弟弟张安世以右将军的身份辅政,听哥哥称赞皇曾孙,并想把女儿嫁给他,便生气地对哥哥说:“皇曾孙为卫太子的后代,能以一个平民的身份由国家养着,已经是很侥幸的事,不要再提嫁女之事了!”于是张贺作罢。当时,暴室啬夫许广汉也有一个女儿,于是张贺摆下酒席,请许广汉前来赴宴。饮到兴浓时,张贺对许广汉说:“皇曾孙为皇上近亲,将来最不济也是一个关内侯,你可将女儿嫁给她。”许广汉答应了。第二天,许广汉的妻子听说此事,非常生气。但许广汉主意已定,重新请人做媒,将女儿嫁给皇曾孙。张贺用自己的家财为皇曾孙备办婚事。从此,皇曾孙以许广汉兄弟和祖母娘家史家为依靠,又跟随东海人澓中翁学习《诗经》。皇曾孙聪明好学,但也喜爱游侠之事,斗鸡走狗,所以对下层社会的奸邪丑恶和官吏的好坏得失了解得十分清楚。皇曾孙多次周游往来于各皇陵所在,足迹遍及三辅地区,有一次,曾经在莲勺县盐池一带为人所困辱。他特别喜欢杜县、鄠县一带地区,经常住在下杜。有时参加朝会,就住在长安尚冠里。
及至昌邑王刘贺被废黜之后,霍光与张安世及各位大臣商议重新确定皇位继承人,但一时未能决定。丙吉上书霍光说:“当年将军曾侍奉孝武皇帝,孝武皇帝临终前,将襁褓中的孤儿和整个国家都托付给了将军。孝昭皇帝又过早去世,没有留下后嗣,全国上下都非常忧愁恐惧,急切盼望听到新主继位。给孝昭皇帝发丧的时候,将军以大义为其选立后嗣,后发现所立之人不当,又以大义将其废黜,天下人无不敬服。如今,社稷、宗庙、百姓的命运全部系于将军的一举一动之中。我曾听百姓们议论,了解到民间对现在身为诸侯或居于高位的皇族成员,都没有好评。而奉遗诏养育在掖庭及其外曾祖史家的孝武皇帝曾孙刘病已,我以前在郡邸狱时,见他年纪幼小,如今已有十八九岁了,通晓儒家经术,很有才干,举止安详,性格平和。希望将军对刘病已的主要方面详加考察,再参考占卜的结果,看让他承继帝位是否合适。可先让他入宫侍奉太后,以显示对他的褒扬,使天下人都知道他,然后再决定大计。若能如此,天下人就太幸运了。”杜延年也知道皇曾孙刘病已品德美好,劝霍光、张安世立他为皇位继承人。
【原文】
秋,七月,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遂复与丞相敞等上奏曰:“孝武皇帝曾孙病已,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胡三省注〗师古曰:天子以万姓为子,故云子万姓。〕臣昧死以闻!”〔〖胡三省注〗昧死,冒死也。〕皇太后诏曰:“可。”光遣宗正德至曾孙家尚冠里,洗沐,赐御衣;太仆以軨猎车迎曾孙,〔〖胡三省注〗文颖曰:軨猎,小车,前有曲舆,不衣,近世谓之軨猎车。孟康曰:今之载猎车也。前有曲軨,特高大,猎时立其中,格射禽兽。李奇曰:兰舆、轻车也。师古曰:文、李二说是。时未备天子车驾,故且取其轻便耳,非取其高大也。孟说失之。軨,音零。〕就斋宗正府。庚申,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胡三省注〗班志,阳武县属河南郡。师古曰:先封侯者,不欲立庶人为天子也。〕已而群臣奏上玺绶,即皇帝位,〔〖胡三省注〗癸巳,废昌邑王。庚申,立宣帝。汉朝无君二十七日,天下不摇。霍光处此,诚难能也。〕谒高庙;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
侍御史严延年〔〖胡三省注〗班表:侍御史属御史大夫,员十五人,受公卿奏事,举劾按章。此严非庄助之严,自是一姓;战国时有濮阳严仲子。〕劾奏“大将军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奏虽寝,然朝廷肃然敬惮之。
八月,己巳,安平敬侯杨敞薨。〔〖胡三省注〗班表,安平侯食邑于汝南。〕
九月,大赦天下。
戊寅,蔡义为丞相。
初,许广汉女适皇曾孙,一岁,生子奭。数月,曾孙立为帝,许氏为婕妤。是时霍将军有小女与皇太后亲,公卿议更立皇后,皆心拟霍将军女,亦未有言。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指,白立许婕妤为皇后。十一月,壬子,立皇后许氏。霍光以后父广汉刑人,不宜君国;岁馀,乃封为昌成君。
太皇太后归长乐宫。长乐宫初置屯卫。〔〖胡三省注〗汉太后常居长乐宫。太皇太后自昌邑之废,居未央宫。今宣帝既立,复归长乐宫。乐,音洛。〕
【译文】
秋季,七月,霍光坐在庭中,召集丞相及以下大臣共同议定皇位继承人。于是,霍光再次会同丞相杨敞等上奏皇太后说:“孝武皇帝曾孙刘病已,年十八岁,从师学习《诗经》《论语》《孝经》,行为节俭,仁慈爱人,可以作为孝昭皇帝的继承人,侍奉宗庙,治理天下百姓。我等冒死奏明太后!”皇太后下诏:“可以。”霍光派宗正刘德来到尚冠里刘病已家中,侍奉其洗浴,更换太后所赐御衣,由太仆用轻便车辆将刘病已迎接到宗正府进行斋戒。庚申(二十五日),刘病已进入未央宫,见皇太后,被封为阳武侯。随即,由群臣奉上皇帝玉玺、绶带,刘病已正式即皇帝位,拜谒汉高祖祭庙,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
侍御史严延年上奏参劾大将军霍光:“擅自废立君上,不守人臣之礼,大逆不道!”此奏章虽然没有结果,但朝廷群臣都对严延年的勇气肃然敬畏。
八月己巳(初五),安平侯杨敞去世。
九月,大赦天下。
戊寅(疑误),蔡以被任为丞相。
当初,许广汉的女儿嫁给皇曾孙刘病已,一年后生下一子,名叫刘奭。数月之后,刘病已即皇帝位,封许氏为婕妤。(按:另作“倢伃”,同。)此时,霍光有一小女儿,与皇太后有亲属关系,所以公卿大臣商议立皇后,心中都认为应立霍光的女儿,但也没有明说。汉宣帝下诏寻找微贱时用的宝剑,大臣们懂得皇上的心意,便奏请立许为皇后。十一月壬子(十九日),许氏被立为婕妤皇后。霍光认为其父亲许广汉是受过刑的人,不宜做封国的国君。一年多以后,才封许广汉为昌成君。
太皇太后回到长乐宫居住。长乐宫开始驻兵守卫。
【原文】
◎ 汉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上
〔〖胡三省注〗荀悦曰:讳询,字次卿。讳“询”之字曰“谋”。应劭曰:谥法:圣善周闻曰宣。余据帝本名病已,元康二年乃更名询。〕
汉中宗孝宣皇帝 本始元年(戊申 公元前73年)
春,诏有司论定策安宗庙功。大将军光益封万七千户,与故所食凡二万户。车骑将军富平侯安世以下益封者十人,封侯者五人,赐爵关内侯者八人。〔〖胡三省注〗昭帝始元二年,霍光以捕马何罗功封博陆侯,二千三百五十户,今益封万七千二百户。元凤六年,张安世封富平侯,三千四十户,今益封万六百户。杨敬始封安平侯,七百户,今益封其子忠四千八百四十七户。蔡义始封阳平侯,今益封,通前凡七百户。范明友始封平陵侯,今益封,通前凡二千九百二十户。韩增始绍封龙雒侯,今益封千户。建平侯杜延年始封二千户,今益封二千三百六十户。蒲侯苏昌始封千二十六户,今益封。王谭始绍封宜春侯,今益封,通前凡一千一百八户。魏圣始绍封当涂侯,今益封,通前凡二千二百户。屠耆堂始绍封杜侯,千三百户,今益封。夏侯胜始赐爵关内侯,今益封千户。凡十人。封田广明为昌水侯,赵充国为营平侯,田延年为阳城侯,乐成为爰氏侯,王迁为平丘侯,凡五人。周德、苏武、李光、刘德、韦贤、宋畸、丙吉、赵广汉八人皆赐爵关内侯。〕
大将军光稽首归政,上谦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为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兵,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及昌邑王废,光权益重,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胡三省注〗胡、越兵,胡骑及越骑也。东、西宫卫尉,长乐卫尉及未央卫尉也。侍中得入禁中,诸曹受尚书奏事,给事中给事禁中,皆加官也。下,胡稼翻。已甚,言过当也。〕
【译文】
◎ 汉宣帝·上之上
汉宣帝本始元年(戊申 公元前73年)
春季,汉宣帝诏令有关部门议定对安定宗庙有功人员的褒奖。大将军霍光增加食邑一万七千户,加上以前的,共享有二万户的赋税。车骑将军富平侯张安世以下,增加封邑户数的共十人,封为列侯的共五人,赐关内侯爵位的共八人。
大将军霍光在朝堂上以头触地,郑重请求归政于皇上,汉宣帝谦让,不肯接受。朝中各项事务都先向霍光报告,然后上奏。汉昭帝时,霍光的儿子霍禹和霍光兄长的孙子霍云都被任命为中郎将,霍云的弟弟霍山被任命为奉车都尉、侍中,统率由胡人、越人组成的军队,霍光的两个女婿分别担任东宫、西宫卫尉;霍光的兄弟、女婿、外孙全都参加朝会,担任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职。霍氏一家的亲戚骨肉结成一体,在朝廷盘根错节。昌邑王被废黜以后,霍光的权势越发加重,每次朝见,汉宣帝总是以谦虚恭敬的态度对待他,甚至有些礼遇过分。
【原文】
夏,四月,庚午,地震。
五月,凤皇集胶东、千乘。赦天下,勿收田租赋。
六月,诏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号谥,〔〖胡三省注〗戾太子死事见二十二卷武帝征和二年。〕岁时祠;其议谥,置园邑。”有司奏请:“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胡三省注〗师古曰:谓本生之父母也。〕尊祖之义也。陛下为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愚以为亲谥宜曰悼,〔〖胡三省注〗如淳曰:亲,谓父也。〕母曰悼后;故皇太子谥曰戾,史良娣曰戾夫人。”〔〖胡三省注〗
谥法:不悔前过曰戾;又不思念曰戾。〕皆改葬焉。
秋,七月,诏立燕刺王太子建为广阳王;〔〖胡三省注〗燕王旦死,建为庶人,事见二十三卷昭帝元凤元年。广阳国属幽州,旦死,燕国除,为广阳郡,今因以为国名。剌,音来曷翻。〕立广陵王胥少子弘为高密王。〔〖胡三省注〗封胥子弘为王,加亲亲之恩也。〕
初,上官桀与霍光争权,光既诛桀,遂遵武帝法度,以刑罚痛绳群下,由是俗吏皆尚严酷以为能;而河南太守丞淮阳黄霸独用宽和为名。上在民间时,知百姓苦吏急也,闻霸持法平,乃召以为廷尉正;数决疑狱,庭中称平。〔〖胡三省注〗廷尉正,秩千石。“庭中”,《汉书》作"廷中"。师古曰:此廷中,谓廷尉之中也。余据通鉴作“庭中”,言汉庭之中也。数,所角翻。〕
【译文】
夏季,四月庚午(初十),发生地震。
五月,发现有凤凰聚集于胶东、千乘。汉宣帝下诏大赦天下,免收田赋。
六月,汉宣帝下诏说:“故皇太子葬在湖县,没有谥号,不能享受每年四季的祭祀。应当为故皇太子议定谥号,建立陵园。”后有关官员奏请说:“按礼仪规定,做了某人的继承人,就成了这个人的儿子,所以不能再祭祀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是尊敬祖先的大义。陛下作为孝昭皇帝的继承人,接续祖宗的香火,我认为陛下的亲生父亲应定谥号为‘悼’,亲生母亲称为‘悼后’;故皇太子定谥号为‘戾’,史良娣称为‘戾夫人’。”全部重新择地安葬。
秋季,七月,汉宣帝下诏立燕剌王刘旦的太子刘建为广阳王,广陵王刘胥的小儿子刘弘为高密王。
当初,上官桀与霍光争权,霍光诛杀上官桀之后,便遵从汉武帝时的制度,以严刑峻法控制部下官员。从此,很多世俗官吏都以用法严苛来表现自己的才能,而河南太守丞淮阳人黄霸却以为政宽和著称于世。汉宣帝在民间时,了解百姓都为官吏的执法峻急而困苦,听说黄霸执法平和,便将其召到长安,任命为廷尉正,多次裁决疑案,朝廷群臣都认为他公平。
【原文】
汉中宗孝宣皇帝 本始二年(己酉 公元前72年)
春,大司农田延年有罪自杀。昭帝之丧,大司农僦民车,延年诈增僦直,〔〖胡三省注〗师古曰:僦,谓赁之,与雇直也。僦,子就翻。〕盗取钱三千万,为怨家所告。霍将军召问延年,欲为道地。〔〖胡三省注〗师古曰:为之开通道路,使有安全之地也。〕延年抵曰:〔〖胡三省注〗师古曰:抵,拒讳也。〕“无有是事!”光曰:“即无事,当穷竟!”〔〖胡三省注〗师古曰:既无实事,当令有司穷治,尽其理。〕御史大夫田广明谓太仆杜延年曰:“《春秋》之义,以功覆过。〔〖胡三省注〗《公羊传》:僖十七年夏,灭项。孰灭之?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桓公讳也。桓公尝有存亡继绝之功,故君子为之讳。〕当废昌邑王时,非田子宾之言,大事不成。〔〖胡三省注〗延年,字子宾,事见上昭帝元平元年。〕今县官出三千万自乞之,何哉?〔〖胡三省注〗师古曰:谓自乞与之也。柳宗元曰:哉,疑辞也。何哉,犹曰何如也。乞,音气。〕愿以愚言白大将军。”延年言之大将军,大将军曰:“诚然,实勇士也!当发大议时,震动朝廷,”光因举手自抚心曰:〔〖按〗抚,另本作怃。光绪本作抚。〕“使我至今病悸。谢田大夫晓大司农,通往就狱,得公议之。”〔〖胡三省注〗师古曰:晓者,告白意指也。通者,从公家通理也。光忿其拒讳,故不佑之。〕田大夫使人语延年。延年曰:“幸县官宽我耳,何面目入牢狱,使众人指笑我,卒徒唾吾背乎?”即闭阁独居斋舍,偏袒,持刀东西步。数日,使者召延年诣廷尉。闻鼓声,自刎死。〔〖胡三省注〗晋灼曰:使者至司农,司农发诏书,故鸣鼓也。师古曰:刎,谓断颈也。刎,武粉翻。〕
【译文】
汉宣帝本始二年(己酉 公元前72年)
春季,大司农田延年因罪自杀。为汉昭帝发丧时,大司农雇用民间车辆,田延年假称雇车费用增加,贪污了三千万钱,被与他有仇怨的人告发。霍光召田延年来询间,本打算为他开脱。可是田延年拒不承认,说:“没有此事!”霍光说:“如果真的没有此事,就应当深入追究!”御史大夫田广明对太仆杜延年说:“按照《春秋》大义,可以用功劳掩盖过失。当初在废黜昌邑王时,若不是田延年站出来,则大事不能成功。如今就当作是他自己向朝廷乞求赐给他三千万钱,怎样呢?希望将我这番话禀告大将军。”杜延年把田广明的话告诉了大将军霍光,霍光说:“确实如此,田延年真是勇士。当初在决定大事时,多亏田延年挺身而出,震动朝廷。”霍光于是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继续说:“当时的情景,使我至今还心有余悸。请你代我向田大夫道歉,让他明白告诉大司农田延年,到监狱去,会得到公平的裁决。”田广明派人通知田延年,田延年说道:“就算朝廷幸而宽恕我,我又有何面目进入牢狱,让众人对我指点、讥笑,让狱卒囚犯在我背后唾骂呢!”于是一个人住在大司农官衙旁边的屋子里,紧闭房门,袒露一臂,拿着刀在屋中徘徊。几天后,朝廷使者前来召田延年去廷尉。田延年听到开读诏书的鼓声,便自刎而死。
【原文】
夏,五月,诏曰:“孝武皇帝躬仁谊,励威武,功德茂盛,而庙乐未称,〔〖胡三省注〗师古曰:称,副也。称,尺证翻。〕联甚悼焉。其与列侯、二千石、博士议。”于是群臣大议庭中,〔〖胡三省注〗师古曰:大议,总会议也。此庭中,谓朝廷之中。〕皆曰:“宜如诏书。”长信少府夏侯胜独曰:“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胡三省注〗师古曰:言无五谷之苗。〕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胡三省注〗畜,读曰蓄。〕无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公卿共难胜曰:“此诏书也。”胜曰:“诏书不可用也。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议已出口,虽死不悔!”于是丞相、御史劾奏胜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及丞相长史黄霸阿纵胜,不举劾;俱下狱。有司遂请尊孝武帝庙为世宗庙,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胡三省注〗应劭曰:宣帝复采昭德之舞为盛德舞,以尊世宗庙也。诸帝庙皆常奏文始四时五行舞也。〕武帝巡狩所幸郡国皆立庙,如高祖、太宗焉。夏侯胜、黄霸既久系,霸欲从胜受《尚书》,胜辞以罪死。霸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胡三省注〗《论语》载孔子之言〕胜贤其言,遂授之。系再更冬,〔〖胡三省注〗师古曰:更,历也。更,音工衡翻。〕讲论不怠。
【译文】
夏季,五月,汉宣帝颁布诏书说:“孝武皇帝行仁义,振威武,功德极盛,但祭祀时所用的音乐却与此不相称,朕感到非常难过。有关官员应与列侯、二千石、博士共同议定。”于是群臣齐集朝廷讨论此事,都说:“应按诏书的意思去做。”唯独长信少府夏侯胜说道:“孝武皇帝虽然有征服四夷、开疆拓土的功绩,但使得将士们大量死亡,人民财力枯竭,奢侈无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失所,死亡过半,再加上蝗灾大起,数千里不见草木庄稼,以致民间竟出现杀人食用的惨景,积弊至今尚未消除。武帝并无恩泽于百姓,不应为其设立祭祀之乐。”公卿大臣们一齐责备他说:“这是皇上的诏命。”夏侯胜说:“虽然是诏命,也不能依从。人臣的大义,应当坚持原则,直言无隐,不能苟且阿谀皇上的意思。我说出自己的观点,即便死也不会后悔!”因此,丞相、御史等上奏汉宣帝,弹劾夏侯胜非议诏书,诋毁先帝,大逆不道,以及丞相长史黄霸附合纵容夏侯胜,不肯举劾,于是将二人一并逮捕下狱。于是由主管官员出面,奏请尊孝武帝庙为世宗庙,定《盛德舞》、《文始五行之舞》为祭祀用乐。凡武帝生前出巡到过的郡、国一律建庙祭祀,与高祖皇帝、太宗皇帝一样。夏侯胜、黄霸长期被关在狱中,黄霸想跟夏侯胜学习《尚书》,夏侯胜认为已经犯下死罪,学也没用,所以推辞不愿讲授。黄霸说:“早晨明白了真理,即使晚上就死也无遗憾。”夏侯胜赞赏他的话,便给他讲授《尚书》。在狱中经历了两个冬天,一直不倦地讲论。
【原文】
初,乌孙公主死,汉复以楚王戊之孙解忧为公主,妻岑娶。岑娶胡妇子泥靡尚小,岑娶且死,〔〖胡三省注〗复,扶又翻。妻,七细翻。《汉书》作岑陬。师古曰:岑,音仕林翻。陬,音子侯翻。〕以国与季父大禄子翁归靡,曰:“泥靡大,以国归之。”翁归靡既立,号肥王,复尚楚主,生三男、两女。长男曰元贵靡,次曰万年,次曰大乐。昭帝时,公主上书言:“匈奴与车师共侵乌孙,唯天子幸救之。”汉养士马,议击匈奴。会昭帝崩,上遣光禄大夫常惠使乌孙。乌孙公主及昆弥皆遣使上书,言:“匈奴复连发大兵,侵击乌孙。使使谓乌孙‘趣持公主来!’〔〖胡三省注〗趣,读曰促。〕欲隔绝汉。昆弥愿发国精兵五万骑,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弥!”先是匈奴数侵汉边,汉亦欲讨之。秋,大发兵,遣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祁连将军,四万馀骑,出西河;度辽将军范明友三万馀骑,出张掖;前将军韩增三万馀骑,出云中;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三万馀骑,出酒泉;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三万馀骑,出五原;期以出塞各二千馀里。以常惠为校尉,持节护乌孙兵共击匈奴。
【译文】
当初,嫁到乌孙的汉朝公主去世后,汉朝又封楚王刘戊的孙女刘解忧为公主,嫁给乌孙王。乌孙王的胡人妻子所生儿子泥靡年纪还小,乌孙王临死前,将国家交给叔父大禄的儿子翁归靡,嘱咐说:“等泥靡长大成人后,你要把国家还给他。”翁归靡即乌孙王位之后,号称肥王,又娶汉公主刘解忧为妻,并生下三儿二女。长子名叫元贵靡,次子名叫万年,三子名叫大乐。汉昭帝时,公主曾上书说:“匈奴与车师国联合进犯乌孙,盼天子救援!”于是汉朝秣马厉兵,打算进攻匈奴。适逢汉昭帝去世,汉宣帝派光禄大夫常惠出使乌孙。汉公主及乌孙王都派遣使臣,上书汉朝说:“匈奴又接连派出大军袭击乌孙,还派使臣来对乌孙说:‘速将汉朝公主交来!’企图断绝乌孙与汉朝的联系。乌孙王愿意派出国内精锐骑兵五万,全力抗击匈奴,请求天子派兵来救公主和乌孙王。”在此之前,匈奴曾几次侵扰汉朝边塞,汉朝也正想出兵征讨。秋季,汉朝派遣重兵,以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祁连将军,率骑兵四万余人,从西河出塞;度辽将军范明友率骑兵三万余人,从张掖出塞;前将军韩增率骑兵三万余人,从云中出塞;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率骑兵三万余人,从酒泉出塞;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率骑兵三万余人,从五原出塞。约定诸路大军各出塞二千余里。又派常惠为校尉,携带皇帝符节督乌孙军队共击匈奴。
【原文】
汉中宗孝宣皇帝 本始三年(庚戌 公元前71年)
春,正月,癸亥,恭哀许皇后崩。〔〖胡三省注〗张晏曰:礼,妇人从夫谥。闵其见杀,故兼二谥。师古曰:共,读曰恭。余据班史,自高后以下皆从夫称之,未尝有
谥也。至帝谥孝武卫皇后曰思,亦以其不令终也。至于东都,如光烈、明德,始从夫而加二谥。〕时霍光夫人显欲贵其小女成君,道无从。〔〖胡三省注〗师古曰:从,因也,由也。无由得纳其女。〕会许后当娠,病,女医淳于衍者,〔〖胡三省注〗《姓谱》:淳于出于姜姓,州公之后。〕霍氏所爱,尝入宫侍皇后疾。衍夫赏为掖庭户卫,〔〖胡三省注〗掖庭户卫,掌卫掖庭门户,户郎主之也。〕谓衍:“可过辞霍夫人,行为我求安池监。”〔〖胡三省注〗安池,池名。监,掌池之官。〕衍如言报显,显因生心,辟左右,〔〖胡三省注〗师古曰:辟,谓屏去之;音辟。〕字谓衍曰:“少夫幸报我以事,〔〖胡三省注〗如淳曰:称衍字曰少夫,亲之也。晋灼曰:报我以事,谓求池监也。少,诗照翻。〕我亦欲报少夫,可乎?”〔〖胡三省注〗晋灼曰:报少夫谋弑许后事。〕衍曰:“夫人所言,何等不可者!”〔〖胡三省注〗师古曰:无事而不可。〕显曰:“将军素爱小女成君,欲奇贵之,愿以累少夫。”〔〖胡三省注〗师古曰:累,托也,音力瑞翻。〕衍曰:“何谓邪?”显曰:“妇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胡三省注〗师古曰:免乳,谓产子也。大故,大事也。〕今皇后当免身,可因投毒药去也,〔〖胡三省注〗师古曰:去,谓除去皇后也。〕成君即为皇后矣。如蒙力,事成,富贵与少夫共之。”衍曰:“药杂治,当先尝,安可?”〔〖胡三省注〗师古曰:与众医共杂治之,又有先尝者,何可行毒?治,直之翻。〕显曰:“在少夫为之耳。将军领天下,谁敢言者!缓急相护,但恐少夫无意耳。”衍良久曰:“愿尽力!”即捣附子,〔〖胡三省注〗附子与天雄、乌喙同出一种,有大毒。〕赍入长定宫。皇后免身后,衍取附子并合太医大丸以饮皇后,〔〖胡三省注〗师古曰:大丸,今泽兰丸之属。合,音閤。饮,于禁翻。〕有顷,曰:“我头岑岑也,药中得无有毒?”〔〖胡三省注〗师古曰:岑岑,庳闷之意。〕对曰:“无有。”遂加烦懑,崩。〔〖胡三省注〗师古曰:懑,音满,又音闷。〕衍出,过见显,相劳问,亦未敢重谢衍。〔〖胡三省注〗师古曰:恐人知觉之。〕后人有上书告诸医侍疾无状者,皆收系诏狱,劾不道。显恐急,即以状具语光,因曰:“既失计为之,无令吏急衍!”光大惊,欲自发举,不忍,犹与。〔〖胡三省注〗师古曰:犹与,不决也。与,读曰豫。〖按〗犹与,即犹豫。〕会奏上,光署衍勿论。〔〖胡三省注〗李奇曰:光题其奏也。师古曰:言之于帝,故解释耳,光不自署也。余据霍光传,光薨后,帝始闻毒许后事,光于是时安敢言之于帝邪!李说为是。〕显因劝光内其女入宫。
【译文】
汉宣帝本始三年(庚戌 公元前71年)
春季,正月癸亥(十三日),恭哀许皇后去世。当时,霍光的夫人叫作显,想要让她的小女儿霍成君成为皇后,却无机会。正巧许皇后怀孕,身体不适,有一位平时与霍家关系密的女医生名叫淳于衍,曾入宫侍奉许皇后之病。淳于衍的丈夫叫作赏,担任掖庭户卫,对淳于衍说道:“你可先去拜访霍夫人,向她辞行,乘机为我请求安池监一职。”淳于衍果然按照丈夫的话去向霍夫人请求。霍夫人于是心生一计,便屏退左右,称呼着淳于衍的表字说:“少夫有事托我,我也有事想拜托少夫,可以吗?”淳于衍说:“夫人吩咐,有什么事不可以呢!”霍夫人说:“霍将军一向最爱小女儿成君,希望她成为最尊贵的人,我想把此事托少夫成全。”淳于衍说:“此话怎么讲?”霍夫人说:“女人生孩子是一件大事,九死一生。如今皇后即将临盆,可以乘机下毒药将她除去,成君就成为皇后了。如蒙大力相助,事成之后,当与少夫共享富贵。”淳于衍说:“皇后吃的药,都是各位医生一起决定的,还要命人事先尝过,怎么行呢?”霍夫人说:“这就在少夫所为了。霍将军统领天下,谁敢说话!即使有什么急事,也有霍将军相护,只怕少夫不愿帮忙罢了。”淳于衍沉吟了很久,说:“愿意尽力效劳!”于是淳于衍将毒药附子捣碎,带入长定宫。皇后生产后,淳于衍取出附子,掺到御医为皇后开的丸药之中,让皇后服下。过了一会儿,皇后说:“我感到头昏发闷,药里莫非有毒药?”淳于衍说:“没有。”皇后更加烦闷难受,终于死去。淳于衍出宫来见霍夫人,互相道贺慰问,但霍夫人也不敢马上重谢淳于衍。后有人上书朝廷,控告各御医对皇后没有尽心侍奉、诊治,汉宣帝命将所有为皇后诊治的御医,一律以大逆不道罪逮捕,囚禁到诏狱。霍夫人大为惊恐,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霍光,并说:“既然作出如此失策之事,只能让审案官员不要逼迫淳于衍!”霍光大惊,想自己举发此事,可又于心不忍,犹豫不决。正好主管部门向朝廷奏报有关皇后病逝一案的处理意见,霍光便在奏章上批示,此事与淳于衍无关,应免于追究。霍光夫人乘机劝霍光将女儿送入皇宫。
【原文】
戊辰,五将军发长安。匈奴闻汉兵大出,老弱奔走,敺畜产远遁逃,〔〖胡三省注〗师古曰:敺,与驱同。〕是以五将少所得。夏,五月,军罢。度辽将军出塞千二百馀里,至蒲离候水,〔〖胡三省注〗自张掖出塞。〕斩首、捕虏七百馀级;前将军出塞千二百馀里,至乌员,〔〖胡三省注〗自云中出塞。师古曰:乌员,地名也;音云。〕斩首、捕虏百馀级;蒲类将军出塞千八百馀里,西至候山,〔〖胡三省注〗自酒泉出塞。〕斩首、捕虏,得单于使者蒲阴王以下三百馀级。闻虏已引去,皆不至期还。天子薄其过,宽而不罪。祁连将军出塞千六百里,至鸡秩山,〔〖胡三省注〗自西河出塞。〕斩首、捕虏十九级。逢汉使匈奴还者冉弘等,〔〖胡三省注〗《姓谱》:楚大夫叔山冉之后。案夫子弟子有冉伯牛、冉有。使,疏吏翻。还,从宣翻,又如字。〕言鸡秩山西有虏众,祁连即戒弘,使言无虏,欲还兵。御史属公孙益寿谏,以为主可。祁连不听,遂引兵还。虎牙将军出塞八百馀里,至丹馀吾水上,〔〖胡三省注〗自五原出塞。〕即止兵不进,斩首、捕虏千九百馀级,引兵还。上以虎牙将军不至期,诈增卤获,而祁连知虏在前,逗遛不进,〔〖胡三省注〗孟康曰:逗遛,律语也;谓军行顿止,稽留不进也。师古曰:逗,读与住同;又音豆。〕皆下吏,自杀。擢公孙益寿为侍御史。〔〖胡三省注〗百官表:侍御史员十五人,受公卿奏事、举劾案章。下,遐嫁翻。〕
【译文】
戊辰(十八日),奉命出征匈奴的五位将军从长安出发。匈奴听到汉朝派大兵前来征讨的消息后,便带着老弱,驱赶着牲畜向远方逃奔。因此,汉朝五位将领收获却不大。夏季,五月,汉军罢兵而还。度辽将军范明友出塞一千二百余里,到达蒲离候水,共斩杀和俘获匈奴七百余人。前将军韩增出塞一千二百余里,到达乌员,共斩杀、俘获匈奴一百余人。蒲类将军赵充国出塞一千八百余里,向西到达候山,共斩杀、俘获匈奴单于使臣蒲阴王及以下三百余人。以上三位将军因听说匈奴已然退走,所以不到预定目标就全都退兵而回。汉宣帝认为他们的过失并不严重,所以从宽处理,未加处罚。祁连将军田广明出塞一千六百里,到达鸡秩山,共斩杀、俘获匈奴十九人,正好与从匈奴回来的汉朝使臣冉弘等相遇。冉弘等说鸡秩山以西地区有匈奴军队,但田广明却警告冉弘,让他们对别人说没有看到匈奴人的踪迹,打算退兵。御史属官吏公孙益寿劝谏田广明,认为不可退兵,田广明不听,率兵而还。虎牙将军田顺出塞八百余里,到达丹馀吾水边,停兵不进,共斩杀、俘获匈奴一千九百余人,率兵而还。汉宣帝认为田顺未到预定目标就退兵而回,还虚报战果;田广明明知敌人就在前面,却畏缩逗留,不敢前进,下令将二人治罪,二人自杀。汉宣帝擢升公孙益寿为侍御史。
【原文】
乌孙昆弥自将五万骑与校尉常惠从西方入,至右谷蠡王庭,〔〖胡三省注〗谷蠡,音鹿黎。〕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胡三省注〗晋灼曰:匈奴女号,若言公主也。〕名王、犂汙都尉、千长、骑将以下四万级,〔〖胡三省注〗犁污都尉,犁污王之都尉也。师古曰:千长,千人之长。长,知两翻。〕马、牛、羊、驴、橐佗七十馀万头。〔〖胡三省注〗师古曰:橐佗,言能负橐囊而驮物也。佗,音徒河翻。《考异》曰:《常惠传》,“四万级”为“三万九千人”,《七十余万头》为《六十余万头》;今从乌孙传。〕乌孙皆自取所虏获。上以五将皆无功,独惠奉使克获,封惠为长罗侯。〔〖胡三省注〗长罗,侯国,属陈留郡。贤曰:故城在今滑州匡城县东北。〕然匈奴民众伤而去者及畜产远移死亡,不可胜数。于是匈奴遂衰耗,怨乌孙。
上复遣常惠持金币还赐乌孙贵人有功者。惠因奏请龟兹国尝杀校尉赖丹,未伏诛,请便道击之。帝不许。大将军霍光风惠以便宜从事。〔〖胡三省注〗师古曰:言至前所,专命而行也。风,读曰讽。〕惠与吏士五百人俱至乌孙,还,过,发西国兵二万人,令副使发龟兹东国二万人,〔〖胡三省注〗自乌孙还,所过西国皆发其兵。〕乌孙兵七千人,从三面攻龟兹。兵未合,先遣人责其王以前杀汉使状。王谢曰:“乃我先王时为贵人姑翼所误耳,我无罪。”惠曰:“即如此,缚姑翼来,吾置王。”〔〖胡三省注〗师古曰:置,犹放。〕王执姑翼诣惠,惠斩之而还。〔〖胡三省注〗龟兹杀赖丹事,见上卷昭帝元凤四年。〕
【译文】
乌孙王亲自率领骑兵五万,与校尉常惠一起从西方进入匈奴地区,攻至匈奴右谷蠡王王庭,俘虏单于父辈贵族及单于之嫂、公主、名王、犁污都尉、千长、骑将及以下共四万人,缴获马、牛、羊、驴、骆驼七十余万头。乌孙国将他们俘获的人、畜等全部留下自用。汉宣帝因所派五位将军都没有什么功劳,只有常惠出使乌孙,取得很大战果,所以封常惠为长罗侯。然而,匈奴经此打击,民众伤残逃亡和在长途迁徙中死亡的牲畜不可胜数,从此国力衰耗,所以怨恨乌孙。
汉宣帝又派常惠携带黄金财物前往乌孙,赏赐有功的乌孙贵族。常惠因而上奏,称龟兹国曾经击杀校尉赖丹,尚未受到惩罚,请求顺路去征讨。汉宣帝不许,大将军霍光却暗示常惠可以相机行事。常惠率五百部属一起到达乌孙,回国时,征调途中经过的龟兹以西各国的军队二万人,又命副使征调龟兹以东各国军队二万人,以及乌孙国军队七千人,从三面进攻龟兹。在三路大军对龟兹国形成包围之前,常惠先派人前往龟兹,指责先前击杀汉使之事。龟兹王道歉说:“此事是我国先王在世时,误听贵族姑翼之言而做出的错事,我没有罪。”常惠说:“既然如此,将姑翼捆缚送来,我就饶了你。”于是,龟兹王将姑翼逮捕,送到常惠处,常惠将姑翼斩首,然后返回。
【原文】
大旱。
六月,己丑,阳平节侯蔡义薨。〔〖胡三省注〗阳平属东郡。《考异》曰:荀纪作“乙丑”,误。〕
甲辰,长信少府韦贤为丞相。
大司农魏相为御史大夫。
冬,匈奴单于自将数万骑击乌孙,颇得老弱。欲还,会天大雨雪,一日深丈馀,人民、畜产冻死,还者不能什一。于是丁令乘弱攻其北,〔〖胡三省注〗令,音零。〕乌桓入其东,乌孙击其西,凡三国所杀数万级,马数万匹,牛羊甚众;又重以饿死,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匈奴大虚弱,诸国羁属者皆瓦解,攻盗不能理。其后汉出三千馀骑为三道,并入匈奴,捕虏得数千人还;匈奴终不敢取当,〔〖胡三省注〗师古曰:当者,报其直。〕滋欲鄉和亲,〔〖胡三省注〗师古曰:滋,益也。鄉,读曰嚮(向)。〕而边境少事矣。
【译文】
大旱。
六月己丑(十一日),阳平侯蔡义去世。
甲辰(二十六日),长信少府韦贤担任丞相。
大司农魏相被任命为御史大夫。
冬季,匈奴单于亲自率领骑兵数万袭击乌孙,俘获了不少乌孙国的老弱百姓。正准备退兵时,天降大雪,一天之中,积雪达一丈多厚。大雪使大批匈奴部众、牲畜冻死,活着回去的还不到十分之一。于是,丁令趁匈奴力量衰弱之机攻其北部,乌桓则进其东部,乌孙攻其西部,三国共斩杀匈奴部众数万人,马数万匹和大量的牛羊,再加上饿死的,使匈奴人口减少了十分之三,牲畜损失了十分之五。从此,匈奴更为虚弱,原来臣服于它的西域国家全部背叛,不断对其进行攻击和骚扰,而匈奴却无可奈何。后来,汉朝派出骑兵三千余人,分三路同时攻入匈奴,俘虏数千人,然后退兵,匈奴始终无力报复,却越发迫切地想与汉朝和亲,从而使汉朝边塞的战事大为减少。
【原文】
是岁,颍川太守赵广汉为京兆尹。颍川俗,豪杰相朋党。广汉为缿筩,(〔〖胡三省注〗苏林曰:缿,音项,如瓶,可受投书。孟康曰:筩,竹筩也。如今官密事筩也。师古曰:缿,若今盛钱臧瓶,为小孔,可入而不可出。或缿或筩,皆为此制,而用受书,令投于中也。筩,音同。〕受吏民投书,使相告讦,〔〖胡三省注〗师古曰:面相斥曰讦,音居又翻,又音居谒翻。〕于是更相怨咎,奸党散落,盗贼不敢发。匈奴降者言匈奴中皆闻广汉名,由是入为京兆尹。广汉遇吏,殷勤甚备,事推功善,归之于下,行之发于至诚,吏咸愿为用,僵仆无所避。〔〖胡三省注〗师古曰:僵,偃也。仆,顿也。僵,音姜。仆,音赴。〖按〗仆,今音扑。〕广汉聪明,皆知其能之所宜,尽力与否;其或负者。辄收捕之,无所逃;案之,罪立具,即时伏辜。尤善为鉤距以得事情,〔〖胡三省注〗苏林曰:钩得其情,使不得去也。晋灼曰:钩,致也。距,闭也。使对者无疑,若不问而自知,众莫觉所由以闭,其术为距也。师古曰:晋说是也。〕闾里铢两之奸皆知之。长安少年数人会穷里空舍,〔〖胡三省注〗师古曰:穷里,里中之极隐处。〕谋共劫人;坐语未讫,广汉使吏捕治,具服。其发奸擿伏如神。〔〖胡三省注〗师古曰:擿,谓动发之也;音他狄翻。〕京兆政清,吏民称之不容口。长老传以为自汉兴,治京兆者莫能及。
【译文】
这一年,颍川太守赵广汉被任命为京兆尹。颍川地区风俗,地方豪杰之人往往成帮结派。赵广汉设置了一个只能投入而不能取出的竹筒信箱,接受官吏和百姓的举报控诉,鼓励人们彼此揭发。当地人因此相互结怨,不法帮派瓦解,盗贼不敢动作。据一些归降汉朝的匈奴人说,他们在匈奴时就都听说过赵广汉的名字,赵广汉因此被调入长安担任京兆尹。赵广汉对待其属下官吏殷勤周到,遇有功劳或奖赏之事,总是归之于部下,他的行为是出于至诚,所以官吏都乐于受他差遣,即便赴死也不逃避。赵广汉很聪明,对他手下人的能力、特长及是否尽力办事,都了解得非常清楚。如有人蒙骗于他,立即就会被抓住,谁也别想逃脱。审讯定案,证据确凿,立时服罪,无法抵赖。赵广汉还特别善于了解事情的真相,市井中一些细小的不法之事他都知道。有几个长安少年,曾在一处偏僻的空房中商议共同抢劫,坐下话没说完,赵广汉已派官吏前来将他们逮捕治罪,一个个都招认服罪。类似情形,说明赵广汉察觉奸邪之人,揭露隐秘之事有如神灵一般。赵广汉担任京兆尹时期,长安地区政治清明,官吏百姓们赞不绝口。老辈人认为,自汉朝建立以来,没有一个京兆尹能比得上赵广汉。
【原文】
汉中宗孝宣皇帝 本始四年(辛亥 公元前70年)
春,三月,乙卯,立霍光女为皇后,赦天下。初,许后起微贱,登至尊日浅,从官车服甚节俭。及霍后立,舆驾、侍从益盛,赏赐官属以千万计,与许后时县绝矣。〔〖胡三省注〗县(縣),读曰悬(懸)。〕
夏,四月,壬寅,郡国四十九同日地震,或山崩,坏城郭、室屋,杀六千馀人。北海、琅邪坏祖宗庙。〔〖胡三省注〗景帝元年,令郡国各立太祖高皇帝庙、太宗文皇帝庙。〕诏丞相、御史与列侯、中二千石傅问经学之士,有以应变,〔〖胡三省注〗师古曰:谓御塞灾异也。〕毋有所讳。令三辅、太常、内郡国贤举良方正各一人。大赦天下。上素服,避正殿五日。释夏侯胜、黄霸,以胜为谏大夫、给事中,霸为扬州刺史。〔〖胡三省注〗扬州统庐江、九江、会稽、丹阳、豫章等郡。〕
胜为人,质朴守正,简易无威仪,或时谓上为君,误相字于前;〔〖胡三省注〗师古曰:前,天子之前也。君前臣名,不当相呼字也。〕上亦以是亲信之。师古曰:知其质朴也。〕尝见,出道上语,〔〖胡三省注〗师古曰:入见天子而以其言为外人道之。〕上闻而让胜,胜曰:“陛下所言善,臣故扬之。尧言布于天下,至今见诵。臣以为可传,故传耳。”朝廷每有大议,上知胜素直,谓曰:“先生建正言,无惩前事!”〔〖胡三省注〗师古曰:惩,创也。前事,谓坐议庙乐事。〕胜复为长信少府,后迁太子太傅。年九十卒,太后赐钱二百万,为胜素服五日,以报师傅之恩。儒者以为荣。
五月,凤皇集北海安丘、淳于。〔〖胡三省注〗安丘、淳于二县皆属北海郡。安丘,春秋时之渠丘。淳于,春秋之州国。〕
广川王去坐杀其师及姬妾十馀人,或销铅锡灌口中,或支解,并毒药煮之,令糜尽,废徙上庸。自杀。〔〖胡三省注〗广川王去,景帝子广川惠王越之孙。师古曰:糜,碎也。〕
【译文】
汉宣帝本始四年(辛亥 公元前70年)
春季,三月乙卯(十一日),立霍光的女儿霍成君为皇后,大赦天下。当初,许皇后出身微贱,登上皇后宝座的时间不长,其侍从、车马、服饰等都非常节俭。及至霍成君立为皇后,车驾、侍从等日益盛大,对官属的赏赐以千万计,与许皇后时有天壤之别。
夏季,四月壬寅(二十九日),四十九个郡、国同一天发生地震,有的地方发生山崩,毁坏城郭、房屋,死亡六千余人,北海、琅邪两郡的太祖、太宗庙也被震坏。汉宣帝下诏,命丞相、御史与列侯、中二千石官员等,向精通经书的学者广泛征询应付灾异事变的办法,不要有所避讳。又命三辅、太常、内郡国各举荐贤良、方正之士各一人。大赦天下。汉宣帝身穿素服,避开皇宫正殿五天。释放夏侯胜、黄霸,任命夏侯胜为谏大夫、给事中,黄霸为扬州刺史。
夏侯胜为人正直质朴,平易近人,没有威仪,有时竟称皇帝为“君”,或在皇帝面前直呼别人的表字,而汉宣帝却也因此而亲信他。有一次,夏侯胜晋见汉宣帝,出宫后将汉宣帝讲的话说给别人,汉宣帝知道后责备夏侯胜,夏侯胜说:“陛下的话说得好,所以我才转告别人。昔日帝尧的话天下传扬,至今还被人背诵。我认为陛下的话值得传扬,所以才传扬。”每当朝廷商议国家大事,汉宣帝知道夏侯胜一向直率,便对他说:“先生发表高论时,不要把以前的事放在心上。”不久,夏侯胜重新担任长信少府,后调任太子太傅。夏侯胜九十岁时去世,太后特赐奠仪二百万钱,并为夏侯胜之死穿了五天素服,以报答师恩。儒生们都引以为荣。
五月,有凤凰聚集在北海郡的安丘、淳于二县。
广川王刘去被指控杀死自己的老师和姬妾十余人,或将熔化的铅锡灌入口中,或被肢解,再用毒药浸煮,使之糜烂化掉。汉宣帝废除刘去王爵,将其放逐到上庸。刘去自杀。
【原文】
汉中宗孝宣皇帝 地节元年(壬子 公元前69年)
春,正月,有星孛于西方。
楚王延寿〔〖胡三省注〗景帝立平陆侯礼为楚王,奉元王后,传子道,孙注,曾孙纯;延寿,纯之子也。〕以广陵王胥,武帝子,天下有变,必得立,阴附肋之,为其后母弟赵何齐取广陵王女为妻,因使何齐奉书遗广陵王曰:“愿长耳目,〔〖胡三省注〗师古曰:言常伺听,勿失几也。取,读曰娶。遗,於季翻。长,如字。〕毋后人有天下!”〔〖胡三省注〗师古曰:方争天下,勿使在人后。后,户觏翻。〕何齐父长年上书告之,事下有司考验,辞服。
冬,十一月,延寿自杀。胥勿治。
十二月,癸亥晦,日有食之。
是岁,于定国为廷尉。〔〖胡三省注〗《姓谱》:周武王子封于邘,子孙以国为氏;其后去“邑”,单为“于”。〕定国决疑平法,务在哀鳏寡,罪疑从轻,加审慎之心。朝廷称之曰:“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胡三省注〗师古曰:言决罪皆当。〕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不冤。”〔〖胡三省注〗师古曰:言知其宽平,皆无冤枉之虑也。〕
【译文】
汉宣帝地节元年(壬子 公元前69年)
春季,正月,西方天空出现异星。
楚王刘延寿认为,广陵王刘胥是汉武帝的儿子,一旦天下发生变故,肯定会被立为皇帝,于是在暗中依附、帮助广陵王,为自己王后母亲的弟弟赵何齐娶了广陵王的女儿为妻,因而派赵何齐送信给广陵王说:“希望您密切注意,争天下之事不要落到别人的后面!”赵何齐的父亲赵长年上书朝廷,告发了此事,汉宣帝命有关部门审讯调查,刘延寿供认服罪。
冬季,十一月,刘延寿自杀,刘胥免予追究。
十二月癸亥晦(三十日),出现日食。
这一年,于定国担任廷尉。于定国处理疑难案件,执法公平,他一心同情鳏夫、寡妇,凡罪证不够确凿的,都从轻判决,十分审慎。朝廷赞扬他说:“张释之当廷尉,天下没有蒙冤之民;于定国当廷尉,人们自己就相信不会被冤枉。”
【原文】
汉中宗孝宣皇帝 地节二年(癸丑 公元前68年年)
春,霍光病笃。车驾自临问,上为之涕泣。光上书谢恩,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去病祀。〔〖胡三省注〗霍去病封冠军侯,子嬗嗣封,薨,无后,国除,故光乞分国邑以封其孙。〕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三月,庚午,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中二千石治冢,赐梓宫、葬具皆如乘舆制度,谥曰宣成侯。发三河卒穿复土,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下诏复其后世,畴其爵邑,〔〖胡三省注〗应劭曰:畴,等也。〕世世无有所与。〔〖胡三省注〗与,读曰豫。〕
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胡三省注〗言事而不欲宣泄,重封上之,故曰封事。汉官曰:凡卓表皆启封;其言密事,得用皂囊。〕曰:“国家新失大将军,宜显明功臣以填藩国,〔〖胡三省注〗填,古镇字通。〕毋空大位,以塞争权。〔〖胡三省注〗师古曰:大臣位空,则起争夺之权也。塞,悉则翻。〕宜以车骑将军安世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以其子延寿为光禄勋。”上亦欲用之。夏,四月,戊申,以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胡三省注〗《考异》曰:百官表:“地节三年,四月,戊申,张安世为大司马。七月,戊戌,更为卫将军;霍禹为大司马。七月,壬辰,禹要斩。”荀纪:“三年,四月,戊辰,安世为大司马。”按明年四月无戊辰,七月无戊戌,又不当再言七月。以宣纪、张安世、霍光传考之,安世为司马当在今年,为卫将军当在明年十月,禹死在四年七月,盖年表旁行通连书之,致此误也。〕
凤皇集鲁,群鸟从之。大赦天下。
【译文】
汉宣帝地节二年(癸丑 公元前68年)
春季,霍光病重,汉宣帝亲自前往探望,为他流泪。霍光上书谢恩,表示希望能在自己的封地中分出三千户,封兄长霍去病的孙子奉车都尉霍山为列侯,以祀奉霍去病的香火。当日,汉宣帝任命霍光之子霍禹为右将军。三月庚午(初八),霍光去世。汉宣帝与皇太后亲自前往霍光灵堂进行祭悼,命令中二千石官员负责霍光墓的修建事务,赏赐棺木、葬具等,都与御用规格一样;赐霍光谥号为“宣成侯”;征调三河地区的兵卒为霍光挖掘墓穴,将棺木埋葬后,在上面筑起坟茔;拨出三百家民户侍奉墓园,设置长、丞负责守墓和祭祀事务。汉宣帝还下诏免除霍光后代子孙的赋税、徭役,让他们继承霍光的封爵、食邑,世世代代、永远不变。
御史大夫魏相向汉宣帝上了一道秘密奏章,其中说道:“国家最近丧失了大将军,应当对另外的有功大臣明示尊崇、显扬,以镇抚各诸侯封国,不要使大将军之位空缺,以免引起朝臣争权。我认为应任命车骑将军张安世为大将军,不要再让他兼领光禄勋事务;任命张安世之子张延寿为光禄勋。”汉宣帝也想任用张安世。夏季,四月戊申(十七日),任命张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主管尚书事务。
凤凰在鲁国聚集,成群的飞鸟追随。大赦天下。
【原文】
上思报大将军德,乃封光兄孙山为乐平侯,使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魏相因昌成君许广汉奏封事,言:“《春秋》讥世卿,〔〖胡三省注〗《公羊传》:隐三年,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世卿,非礼也。〕恶宋三世为大夫〔〖胡三省注〗《公羊传》曰:宋三世无大夫,三世内取也。师古曰:三世,谓襄公、成公、昭公也,内取于国之大夫也。“为”,恐当作“无”。恶,乌路翻。〕及鲁季孙之专权,〔〖胡三省注〗鲁自季友立僖公,行父逐东门氏,意如逐昭公,世专鲁国。至哀公,恶季氏之逼而不能去,遂孙于邾。〕皆危乱国家。自后元以来,禄去王室,政由冢宰。今光死,子复为右将军,兄子秉枢机,〔〖胡三省注〗谓领尚书事也。贤曰:枢机,近要之官也。春秋运斗枢曰:北斗,第一天枢,第二璇,第三机也。〕昆弟、诸婿据权势,在兵官,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胡三省注〗师古曰:通籍,谓禁门之中皆有名籍,恣出入也。应劭曰:籍者,为二尺竹牒,设其年纪、名字、物色,悬之宫门,按省相应,乃得入也。〕或夜诏门出入,骄奢放纵,恐寝不制,〔〖胡三省注〗师古曰:寖,渐也。不制,不可制御也。〕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又故事: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帝善之,诏相给事中,皆从其议。〔〖胡三省注〗汉三公,九卿皆外朝,今魏相给事中,则得入禁中,预中朝之议。〕
【译文】
汉宣帝想报答大将军霍光拥立自己作皇帝的大德,便封霍光兄长霍去病的孙子霍山为乐平侯,命他以奉车都尉的身份主管尚书事务。魏相通过昌成君许广汉向汉宣帝上了一道秘密奏章,说道:“《春秋》讥讽由贵族世代为卿的制度,厌恶春秋时宋国三代没有大夫和鲁国季孙氏专擅国政,都使国家陷于危亡混乱之中。我朝自孝武皇帝后元以来,皇室不能控制各级官员的俸禄,朝政大事都由职权最高的大臣决定。如今霍光虽死,他的儿子仍为右将军,侄儿掌管中枢事务,兄弟、女婿们都身居权要之职,或担任军事将领,霍光的夫人显以及几个女儿都在长信宫门录有姓名,甚至半夜也能叫开宫门出入。霍氏一门骄奢放纵,恐怕会渐渐难以控制,所以应设法削弱他们的权势,消灭他们可能会生出的阴谋,以巩固皇家的万世基业,也保全功臣的后代子孙。”依照惯例,凡上书朝廷,都是一式两份,其中一份注明为副本,由主管尚书事务的人先打开副本审视,如所奏之事不妥,则不予上奏。魏相又通过许广汉向汉宣帝建议,取消奏章副本,防止阻塞言路而蒙蔽皇上。汉宣帝认为很对,下诏命魏相担任给事中,全部采纳了魏相的意见。
【原文】
帝兴于闾阎,〔〖胡三省注〗师古曰:闾,里门也。阎,里中门也。言从里巷而即天位也。〕知民事之囏难。〔〖胡三省注〗囏,古艰字。〕霍光既薨,始亲政事,厉精为治,五日一听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职奏事,敷奏其言,考试功能。〔〖胡三省注〗应劭曰:敷,陈也。各自奏陈其言,然后试之以官,考其功德也。〕侍中、尚书功劳当迁及有异善,厚加赏赐,至于子孙,终不改易。〔〖胡三省注〗师古曰:言各久其职事也。贡父曰:至于子孙,谓赏赐逮及子孙也,非谓侍中、尚书官至子孙不改易也。〕枢机周密,品式备备,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及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质其言,〔〖胡三省注〗师古曰:质,正也。〕有名实不相应,必知其所必然。常称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胡三省注〗师古曰:讼理,言所讼见理而无冤滞也。亡,古无字通。〕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胡三省注〗师古曰:谓郡守、诸侯相。〕以为太守,吏民之本,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厉,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胡三省注〗师古曰:所表,谓增秩、赐金、爵也。〕是以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
【译文】
汉宣帝出身于民间,了解下层人民的艰难困苦。霍光死后,汉宣帝开始亲自主持朝政,励精图治,每隔五天,就要召集群臣,听取他们对朝政事务的意见。自丞相以下,群臣各就自己负责的事务分别奏报,再将他们陈述的意见分别下达有关部门试行,考察、检验其功效。凡任侍中、尚书的官员有功应当升迁,或有特殊成绩,就厚加赏赐,甚至及于他们的子孙,长久不改变。中枢机构严密,法令、制度完备,上下相安无事,没有人抱着苟且敷衍的态度办事。至于任命州刺史、郡太守、封国丞相等高级地方官吏,汉宣帝总是亲自召见询问,观察他的抱负和打算,再考察他的行为,看是否与他当初说的一样。凡查出有言行不统一的,一定要追究其原因何在。汉宣帝常说:“老百姓之所以能安居家乡,没有叹息、怨愁,主要就在于为政公平清明,处理诉讼之事合乎情理。能与我一起做到这一点的,不正是那些优秀的郡太守和封国丞相等二千石官员吗!”汉宣帝认为,郡太守为治理官吏和百姓的关键,如变换频繁则容易引起治下百姓的不安。百姓们知道他们的郡太守将长期留任,不可欺罔,才能服从郡太守的教化。所以,凡地方二千石官员治理地方有成效的,汉宣帝总是正式颁布诏书加以勉励,增加其官阶俸禄,赏赐黄金,甚至赐爵为关内侯,遇有公卿职位空缺,则按照他们平时所受奖励的先后、多少,依次挑选补任。因此,汉朝的好官,是以这一时期最多,号称中兴。
【原文】
匈奴壶衍鞮单于死,弟左贤王立为虚闾权渠单于,以右大将女为大阏氏,而黜前单于所幸颛渠阏氏。〔〖胡三省注〗颛渠阏氏,单于之元妃也;其次为大阏氏。将,即亮翻。阏氏,音烟支。〕颛渠阏氏父左大且渠怨望。〔〖胡三省注〗且,子闾翻。〕是时汉以匈奴不能为边寇,罢塞外诸城以休百姓。〔〖胡三省注〗师古曰:外城,塞外诸城也,如光禄塞、受降城、遮虏障等城是也。〕单于闻之,喜,召贵人谋,欲与汉和亲。左大且渠心害其事,曰:“前汉使来,兵随其后。今亦效汉发兵,先使使者入。”乃自请与呼卢訾王各将万骑,南旁塞猎,相逢俱入。行未到,会三骑亡降汉,〔〖胡三省注〗降,户江翻。〖按〗降,古音夯,今音享。今音以“X”为声母的字,古音中声母多为“H”;今音以“J”为声母的字,古音中声母多为“G”。今南方一些地区方言中仍存有古音痕迹。〕言匈奴欲为寇。于是天子诏发边骑屯要害处,使大将军军监治众等四人〔〖胡三省注〗师古曰:治众者,军监之名。余据军监位次军正。〕将五千骑,分三队,出塞各数百里,捕得虏各数十人而还。时匈奴亡其三骑,不敢入,即引去。是岁,匈奴饥,人民、畜产死者什六七,又发两屯各万骑以备汉。其秋,匈奴前所得西嗕居左地者,〔〖胡三省注〗孟康曰:嗕,音辱,匈奴种。师古曰:嗕,音奴独翻。余谓西嗕自是一种,为匈奴所得,使居左地耳,非匈奴种也。〕其君长以下数千人皆敺畜产行,与瓯脱战,所杀伤甚众,遂南降汉。
【译文】
匈奴壶衍鞮单于死后,其弟左贤王即位,称为虚闾权渠单于,封右大将的女儿为大阏氏,废黜了前单于宠爱的颛渠阏氏,引起颛渠阏氏的父亲左大且渠的怨恨。这时,汉朝认为匈奴已无力侵扰边疆地区,将塞外各城的屯守士卒取消,使百姓休养。匈奴单于听到这一消息后,非常高兴,召集贵族商议,打算与汉朝和亲。左大且渠想要破坏此事,便对单于说:“以前汉朝使臣前面来,大兵跟随在后。如今我们也效法汉朝的办法,先派使臣到汉朝,然后发兵袭击。”于是请求单于派他与呼卢訾王各率骑兵万人,南下沿汉朝边塞一带打猎,相互会合后就一齐攻入汉朝。但是,匈奴两路大军尚未到达汉朝边塞,恰好先有三名骑兵逃到汉朝归降,报告了匈奴的入侵阴谋。于是汉宣帝下诏征调边疆骑兵屯守各要害地区,派大将军军监治众等四人率领五千骑兵,分三路,各出塞数百里迎击,分别擒获匈奴数十人而回。当时匈奴见己方三名骑兵逃跑,便不敢进入汉边,于是率兵退走。这一年,匈奴发生饥荒,人民、牲畜死亡十分之六七,又征调两路骑兵各万人以防备汉朝袭击。秋季,匈奴以前所降服,居住在匈奴东部地区的西族部落,数千人在其首领的率领下,全都驱赶着自己的牲畜迁徙,与匈奴边防军遭遇,相互交战,杀伤极多,于是向南归降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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