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典籍·


漢 書

  

〔东汉〕班固·撰 Ban Gu
  

《汉书》凡一百卷共一百二十一篇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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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十四·魏相丙吉传第四十四


  魏相字弱翁,济阴定陶人也,〔师古曰:“说者谓相即魏无知之后,盖承浅近之书,为妄深矣。”〕徙平陵。少学易,为郡卒史,举贤良,以对策高第,为茂陵令。顷之,御史大夫桑弘羊客诈称御史止传,〔师古曰:“传谓县之传舍。”〕丞不以时谒,客怒缚丞。相疑其有奸,收捕,案致其罪,论弃客市,〔师古曰:“杀之于市。”〕茂陵大治。

  后迁河南太守,禁止奸邪,豪彊畏服。会丞相车千秋死,先是千秋子为雒阳武库令,自见失父,而相治郡严,恐久获罪,乃自免去。相使掾追呼之,遂不肯还。相独恨曰:“大将军闻此令去官,必以为我用丞相死不能遇其子。使当世贵人非我,殆矣!”〔师古曰:“殆,危也。”〕武库令西至长安,大将军霍光果以责过相曰:“幼主新立,以为函谷京师之固,武库精兵所聚,故以丞相弟为关都尉,子为武库令。今河南太守不深惟国家大策,〔师古曰:“惟,思也。”〕苟见丞相不在而斥逐其子,何浅薄也!”后人有告相贼杀不辜,事下有司。河南卒戍中都官者二三千人,〔师古曰:“来京师诸官府为戍卒,若今卫士上番分守诸司。”〕遮大将军,自言愿复留作一年以赎太守罪。河南老弱万余人守关欲入上书,关吏以闻。大将军用武库令事,遂下相廷尉狱。〔师古曰:“光心以武库令事嫌之,而下其贼杀不辜之狱也。”〕久系踰冬,会赦出。复有诏守茂陵令,迁杨州刺史。考案郡国守相,多所贬退。相与丙吉相善,时吉为光禄大夫,予相书曰:“朝庭已深知弱翁治行,方且大用矣。愿少慎事自重,臧器于身。”〔师古曰:“《易·下系辞》云:‘君子臧器于身,待时而动。’言不显见其材能。”〕相心善其言,为霁威严。〔苏林曰:“霁,音限齐之齐。”臣瓒曰:“此雨霁字也。霁,止也。”师古曰:“二说皆是也。音才诣反,又音子诣反。”〕居部二岁,征为谏大夫,复为河南太守。

  数年,宣帝即位,征相入为大司农,迁御史大夫。四岁,大将军霍光薨,上思其功德,以其子禹为右将军,兄子乐平侯山复领尚书事。〔师古曰:“山者,去病之孙。今言兄子,此传误。”〕相因平恩侯许伯奏封事,言:“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师古曰:“解在《五行志》。”〕及鲁季孙之专权,皆危乱国家。自后元以来,禄去王室,政繇冢宰。〔师古曰:“繇与由同。”〕今光死,子复为大将军,兄子秉枢机,昆弟诸壻据权埶,在兵官。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师古曰:“通籍谓禁门之中皆有名籍,恣出入也。”〕或夜诏门出入,骄奢放纵,恐濅不制。〔师古曰:“濅,渐也。不制,不可制御也。”〕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又故事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雍蔽。〔师古曰:“雍,读曰壅。”〕宣帝善之,诏相给事中,皆从其议。霍氏杀许后之谋始得上闻。乃罢其三侯,〔师古曰:“禹及云、山也。”〕令就第,亲属皆出补吏。于是韦贤以老病免,相遂代为丞相,封高平侯,食邑八百户。及霍氏怨相,又惮之,谋矫太后诏,先召斩丞相,然后废天子。事发觉,伏诛。宣帝始亲万机,厉精为治,练群臣,核名实,而相总领众职,甚称上意。

  元康中,匈奴遣兵击汉屯田车师者,不能下。上与后将军赵充国等议,欲因匈奴衰弱,出兵击其右地,使不敢复扰西域。相上书谏曰:“臣闻之,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闲者匈奴尝有善意,所得汉民辄奉归之,未有犯于边境,虽争屯田车师,不足致意中。今闻诸将军欲兴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边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莱之实,常恐不能自存,难以动兵。〔师古曰:“不可以兵事动之。”〕‘军旅之后,必有凶年’,〔师古曰:“此引老子道经之言。”〕言民以其愁苦之气,伤阴阳之和也。出兵虽胜,犹有后忧,恐灾害之变因此以生。今郡国守相多不实选,〔师古曰:“言不得其人。”〕风俗尤薄,水旱不时。案今年计,子弟杀父兄、妻杀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为此非小变也。今左右不忧此,〔师古曰:“左右谓近臣在天子左右者。”〕乃欲发兵报纤介之忿于远夷,殆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顓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师古曰:“《论语》季氏将伐顓臾,孔子谓冉有、季路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顓臾而在萧墙之内。’故相引之。顓臾,鲁附庸国。萧墙,屏墙也,解在《五行志》。”〕愿陛下与平昌侯、乐昌侯、平恩侯及有识者详议乃可。”〔师古曰:“平昌侯王无故、乐昌侯王武,并帝之舅。平恩侯许伯,皇太子外祖父也。”〕上从相言而止。

  相明易经,有师法,好观汉故事及便宜章奏,〔师古曰:“既观国家故事,又观前人所奏便宜之章也。”〕以为古今异制,方今务在奉行故事而已。数条汉兴已来国家便宜行事,及贤臣贾谊、朝错、董仲舒等所言,奏请施行之,曰:“臣闻明主在上,贤辅在下,则君安虞而民和睦。〔师古曰:“虞与娱同。”〕臣相幸得备位,不能奉明法,广敎化,理四方,以宣圣德。民多背本趋末,〔师古曰:“本,农业也。末,商贾也。趋,读曰趣。”〕或有饥寒之色,为陛下之忧,臣相罪当万死。臣相知能浅薄,不明国家大体,时用之宜,惟民终始,未得所繇。〔师古曰:“惟,思也。繇,读与由同。由,从也,因也。”〕窃伏观先帝圣德仁恩之厚,勤劳天下,垂意黎庶,忧水旱之灾,为民贫穷发仓廪,賑乏餧;〔师古曰:“餧,饿也,音乃贿反。”〕遣谏大夫博士巡行天下,〔师古曰:“行,音下更反。”〕察风俗,举贤良,平冤狱,冠盖交道;〔师古曰:“言其往来不绝也。”〕省诸用,宽租赋,弛山泽波池,〔师古曰:“弛,放也,言不禁障之也。波,音陂。”〕禁秣马酤酒贮积:〔师古曰:“秣,以粟米飤马也。酤酒者,糜费深也。贮积者,滞米粟也。”〕所以周急继困,慰安元元,便利百姓之道甚备。臣相不能悉陈,昧死奏故事诏书凡二十三事。臣谨案王法必本于农而务积聚,量入制用以备凶灾,〔师古曰:“谓视年岁之丰俭。”〕亡六年之畜,尚谓之急。〔师古曰:“畜,读曰蓄。《礼记·王制》云:‘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元鼎三年,平原、勃海、太山、东郡溥被灾害,〔师古曰:“溥与普同。”〕民饿死于道路。二千石不豫虑其难,〔师古曰:“虑,思也。”〕使至于此,赖明诏振捄,〔师古曰:“捄,古救字。”〕乃得蒙更生。今岁不登,谷暴腾踊,〔师古曰:“价忽大贵也。”〕临秋收敛犹有乏者,至春恐甚,亡以相恤。西羌未平,师旅在外,兵革相乘,臣窃寒心,宜蚤图其备。〔师古曰:“蚤,古早字也。”〕唯陛下留神元元,帅繇先帝盛德以抚海内。”〔师古曰:“帅,循也。繇与由同。由,从也。”〕上施行其策。

  又数表采易阴阳及明堂月令奏之,〔师古曰:“表为标明之。采,撮取也。”〕曰:“臣相幸得备员,奉职不修,不能宣广敎化。阴阳未和,灾害未息,咎在臣等。臣闻易曰:‘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圣王以顺动,故刑罚清而民服。’〔师古曰:“豫卦象辞也。忒,差也。”〕天地变化,必繇阴阳,〔师古曰:“繇与由同。”〕阴阳之分,以日为纪。日冬夏至,则八风之序立,万物之性成,各有常职,不得相干。东方之神太昊,乘震执规司春;〔张晏曰:“木为仁,仁者生,生者圜,故为规。”〕南方之神炎帝,乘离执衡司夏;〔张晏曰:“火为礼,礼者齐,齐者平,故为衡。”〕西方之神少昊,乘兊执矩司秋;〔张晏曰:“金为义,义者成,成者方,故为矩。”〕北方之神顓顼,乘坎执权司冬;〔张晏曰:“水为智,智者谋,谋者重,故为权。”〕中央之神黄帝,乘坤艮执绳司下土。〔张晏曰:“土为信,信者诚,诚者直,故为绳。”〕兹五帝所司,各有时也。东方之卦不可以治西方,南方之卦不可以治北方。春兴兊治则饥,秋兴震治则华,冬兴离治则泄,〔师古曰:“天地之气不闭密也。”〕夏兴坎治则雹。明王谨于尊天,慎于养人,故立羲和之官以乘四时,〔师古曰:“乘,治也。”〕节授民事。〔师古曰:“各依其节而授以事。”〕君动静以道,奉顺阴阳,则日月光明,风雨时节,寒暑调和。三者得叙,则灾害不生,五谷熟,丝麻遂,〔师古曰:“遂,成也。”〕屮木茂,鸟兽蕃,〔师古曰:“屮,古草字。蕃,多也,音扶元反。”〕民不夭疾,衣食有余。若是,则君尊民说,〔师古曰:“说,读曰悦。”〕上下亡怨,政敎不违,礼让可兴。夫风雨不时,则伤农桑;农桑伤,则民饥寒;饥寒在身,则亡廉耻,寇贼奸宄所繇生也。〔师古曰:“乱在外为奸,在内为宄。繇与由同。其下类此。”〕臣愚以为阴阳者,王事之本,群生之命,自古贤圣未有不繇者也。天子之义,必纯取法天地,而观于先圣。高皇帝所述书天子所服第八曰:〔如淳曰:“第八,天子衣服之制也,于施行诏书第八。”〕‘大谒者臣章受诏长乐宫,曰:“令群臣议天子所服,以安治天下。”相国臣何、御史大夫臣昌〔师古曰:“萧何、周昌也。”〕谨与将军臣陵、太子太傅臣通等议:〔师古曰:“陵,王陵。通,叔孙通。”〕“春夏秋冬天子所服,当法天地之数,中得人和。故自天子王侯有土之君,下及兆民,能法天地,顺四时,以治国家,身亡祸殃,年寿永究,〔师古曰:“究,竟也。”〕是奉宗庙安天下之大礼也。臣请法之。中谒者赵尧举春,〔应劭曰:“四时各举所施行政事。”服虔曰:“主一时衣服礼物朝祭百事也。”师古曰:“服说是也。”〕李舜举夏,儿汤举秋,贡禹举冬,〔师古曰:“高帝时自有一贡禹也。儿,音五奚反。”〕四人各职一时。”大谒者襄章奏,制曰:“可。”’孝文皇帝时,以二月施恩惠于天下,赐孝弟力田及罢军卒,祠死事者,颇非时节。〔师古曰:“罢军卒,卒之疲于军事者也。罢,音疲。一曰新从军而休罢者也,音薄蟹反。”〕御史大夫朝错时为太子家令,奏言其状。臣相伏念陛下恩泽甚厚,然而灾气未息,窃恐诏令有未合当时者也。愿陛下选明经通知阴阳者四人,各主一时,时至明言所职,以和阴阳,天下幸甚!”相数陈便宜,上纳用焉。

  相敕掾史案事郡国及休告从家还至府,辄白四方异闻,或有逆贼风雨灾变,郡不上,相辄奏言之。时丙吉为御史大夫,同心辅政,上皆重之。相为人严毅,不如吉宽。视事九岁,神爵三年薨,谥曰宪侯。子弘嗣,甘露中有罪削爵为关内侯。〔师古曰:“弘坐骑至宗庙下,大不敬也。”〕

  丙吉字少卿,鲁国人也。治律令,为鲁狱史。积功劳,稍迁至廷尉右监。坐法失官,归为州从事。武帝末,巫蛊事起,吉以故廷尉监征,〔师古曰:“被召诣京师。”〕诏治巫蛊郡邸狱。时宣帝生数月,以皇曾孙坐卫太子事系,吉见而怜之。又心知太子无事实,重哀曾孙无辜,〔师古曰:“重,音直用反。”〕吉择谨厚女徒,令保养曾孙,置闲燥处。〔师古曰:“闲,宽静之处也。燥,高敞也。”〕吉治巫蛊事,连岁不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师古曰:“长杨、五柞宫并在盩厔,往来二宫之间。”〕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诏狱系者,〔师古曰:“条谓疏录之。”〕亡轻重一切皆杀之。内谒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狱,吉闭门拒使者不纳,曰:“皇曾孙在。他人亡辜死者犹不可,况亲曾孙乎!”相守至天明不得入,穰还以闻,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郡邸狱系者独赖吉得生,恩及四海矣。〔师古曰:“吉拒闭使者,天子感寤,乃普赦天下。其郡邸系狱者,既因吉得生,而赦宥之恩遂及四海也。”〕曾孙病,几不全者数焉,〔师古曰:“几,音钜依反。数,音所角反。次下亦同。”〕吉数敕保养乳母加致医药,视遇甚有恩惠,以私财物给其衣食。

  后吉为车骑将军市令,迁大将军长史,霍光甚重之,入为光禄大夫给事中。昭帝崩,亡嗣,大将军光遣吉迎昌邑王贺。贺即位,以行淫乱废,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诸大臣议所立,未定。吉奏记光曰:“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师古曰:“属,音之欲反。”〕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内忧惧,欲亟闻嗣主,〔师古曰:“亟,急也,音居力反。”〕发丧之日以大谊立后,〔师古曰:“虽无嫡嗣,旁立支属,令宗庙有奉,故云大谊。”〕所立非其人,复以大谊废之,〔师古曰:“恐危社稷,故废黜之。”〕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在将军之壹举。窃伏听于众庶,察其所言,诸侯宗室在位列者,未有所闻于民闲也。而遗诏所养武帝曾孙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苏林曰:“外家犹言外人民家,不在宫中。”晋灼曰:“出郡邸狱,归在外家史氏,后入掖庭耳。”师古曰:“晋说是也。”〕吉前使居郡邸时见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愿将军详大议,参以蓍龟,岂宜襃显,先使入侍,〔师古曰:“侍太后。”〕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天下幸甚!”光览其议,〔师古曰:“省纳而用之。”〕遂尊立皇曾孙,遣宗正刘德与吉迎曾孙于掖庭。宣帝初即位,赐吉爵关内侯。

  吉为人深厚,不伐善。自曾孙遭遇,吉绝口不道前恩,〔师古曰:“遭遇谓升大位也。”〕故朝庭莫能明其功也。地节三年,立皇太子,吉为太子太傅,数月,迁御史大夫。及霍氏诛,上躬亲政,省尚书事。是时,掖庭宫婢则令民夫上书,自陈尝有阿保之功。〔师古曰:“谓未为宫婢时,有旧夫见在俗间者。”〕章下掖庭令考问,则辞引使者丙吉知状。掖庭令将则诣御史府以视吉。〔师古曰:“视,读曰示。”〕吉识,谓则曰:“汝尝坐养皇曾孙不谨督笞,〔师古曰:“督谓视察之。”〕汝安得有功?独渭城胡组、淮阳郭征卿有恩耳。”分别奏组等共养劳苦状。〔师古曰:“共,音居用反。养,音弋亮反。”〕诏吉求组、征卿,已死,有子孙,皆受厚赏。诏免则为庶人,赐钱十万。上亲见问,然后知吉有旧恩,而终不言。上大贤之,制诏丞相:“朕微眇时,御史大夫吉与朕有旧恩,厥德茂焉。〔师古曰:“茂,美也。”〕诗不云虖?‘亡德不报。’〔师古曰:“大雅抑之诗。”〕其封吉为博阳侯,邑千三百户。”临当封,吉疾病,上将使人加紼而封之,及其生存也。〔应劭曰:“吉时病不能起,欲如君视疾,加朝服拖绅,就封之也。”师古曰:“紼,系印之组也,音弗也。”〕上忧吉疾不起,太子太傅夏侯胜曰:“此未死也。臣闻有阴德者,必飨其乐以及子孙。今吉未获报而疾甚,非其死疾也。”后病果瘉。〔师古曰:“瘉与愈同。”〕吉上书固辞,自陈不宜以空名受赏。上报曰:“朕之封君,非空名也,而君上书归侯印,是显朕之不德也。方今天下少事,君其专精神,省思虑,近医药,以自持。”后五岁,代魏相为丞相。

  吉本起狱法小吏,后学诗、礼,皆通大义。及居相位,上宽大,好礼让。掾史有罪臧,不称职,辄予长休告,〔师古曰:“长给休假,令其去职也。”〕终无所案验。客或谓吉曰:“君侯为汉相,奸吏成其私,然无所惩艾。”〔师古曰:“艾,读曰乂。”〕吉曰:“夫以三公之府有案吏之名,吾窃陋焉。”后人代吉,因以为故事,公府不案吏,自吉始。

  于官属掾史,务掩过扬善。吉驭吏耆酒,数逋荡,〔师古曰:“逋,亡也。荡,放也。谓亡其所供之职而游放也。耆,读曰嗜。”〕尝从吉出,醉欧丞相车上。〔师古曰:“欧,吐也,音一口反。”〕西曹主吏白欲斥之,〔师古曰:“斥,弃逐。”〕吉曰:“以醉饱之失去士,使此人将复何所容?〔师古曰:“言无所容身也。”〕西曹地忍之,〔李奇曰:“地犹第也。”师古曰:“地亦但也,语声之急也。”〕此不过污丞相车茵耳。”〔师古曰:“茵,蓐也,音因。”〕遂不去也。此驭吏边郡人,习知边塞发犇命警备事,〔师古曰:“犇,古奔字也。有命则奔赴之,言应速也。”〕尝出,适见驿骑持赤白囊,边郡发奔命书驰来至。驭吏因随驿骑至公车刺取,〔师古曰:“刺谓探候之也。”〕知虏入云中、代郡,遽归府见吉白状,〔师古曰:“遽,速也。”〕因曰:“恐虏所入边郡,二千石长吏有老病不任兵马者,宜可豫视。”吉善其言,召东曹案边长吏,琐科条其人。〔张晏曰:“琐,录也。欲科条其人老少及所经历,知其本以文武进也。”〕未已,诏召丞相、御史,问以虏所入郡吏,吉具对。御史大夫卒遽不能详知,〔师古曰:“卒,读曰猝。”〕以得谴让。〔师古曰:“让,责也。”〕而吉见谓忧边思职,驭吏力也。吉乃叹曰:“士亡不可容,能各有所长。向使丞相不先闻驭吏言,何见劳勉之有?”掾史繇是益贤吉。〔师古曰:“繇与由同。”〕

  吉又尝出,逢清道群斗者,死伤横道,〔李奇曰:“清道时反群斗也。”师古曰:“清道,谓天子当出,或有斋祠,先令道路清净。”〕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师古曰:“喘,急息,音昌兖反。”〕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史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丞相课其殿最,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师古曰:“少,音式邵反。”〕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典调和阴阳,职当忧,是以问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

  五凤三年春,吉病笃。上自临问吉,曰:“君即有不讳,谁可以自代者?”〔师古曰:“不讳,言死不可复言也。”〕吉辞谢曰:“群臣行能,明主所知,愚臣无所能识。”上固问,吉顿首曰:“西河太守杜延年明于法度,晓国家故事,前为九卿十余年,今在郡治有能名。廷尉于定国执宪详平,天下自以不冤。太仆陈万年事后母孝,惇厚备于行止。此三人能皆在臣右,唯上察之。”上以吉言皆是而许焉。及吉薨,御史大夫黄霸为丞相,征西河太守杜延年为御史大夫,会其年老,乞骸骨,病免。以廷尉于定国代为御史大夫。黄霸薨,而定国为丞相,太仆陈万年代定国为御史大夫,居位皆称职,上称吉为知人。

  吉薨,谥曰定侯。子显嗣,甘露中有罪削爵为关内侯,官至卫尉太仆。始显少为诸曹,尝从祠高庙,至夕牲日,乃使出取斋衣。〔师古曰:“未祭一日,其夕展视牲具,谓之夕牲。”〕丞相吉大怒,谓其夫人曰:“宗庙至重,而显不敬慎,亡吾爵者必显也。”夫人为言,然后乃已。〔师古曰:“免其罪罚也。”〕吉中子禹为水衡都尉。少子高为中垒校尉。

  元帝时,长安士伍尊上书,〔师古曰:“先尝有爵,经夺免之,而与士卒为伍,故称士伍。其人名尊。”〕言“臣少时为郡邸小吏,窃见孝宣皇帝以皇曾孙在郡邸狱。是时治狱使者丙吉见皇曾孙遭离无辜,吉仁心感动,涕泣悽恻,选择复作胡组养视皇孙,吉常从。臣尊日再侍卧庭上。〔师古曰:“郡邸之庭也。侍谓参省之也。时皇孙孩弱,常在襁褓,故指言卧也。”〕后遭条狱之诏,吉扞拒大难,不避严刑峻法。既遭大赦,吉谓守丞谁如,皇孙不当在官,〔孟康曰:“郡守丞也,来诣京师邸治狱,姓谁名如。言皇孙不当在狱官,宜属郡县也。”文颖曰:“不当在郡邸官也。”师古曰:“守丞者,守狱官之丞耳,非郡丞也。谁如者,其人名,不作谯字,言姓,又非也。”〕使谁如移书京兆尹,遣与胡组俱送京兆尹,不受,复还。及组日满当去,皇孙思慕,吉以私钱顾组,令留与郭征卿并养数月,乃遣组去。后少内嗇夫白吉曰:‘食皇孙亡诏令。’〔师古曰:“少内,掖庭主府臧之官也。食,读曰飤。诏令无文,无从得其廪具也。”〕时吉得食米肉,月月以给皇孙。吉即时病,〔师古曰:“有病时也。”〕辄使臣尊朝夕请问皇孙,视省席蓐燥湿。候伺组、征卿,不得令晨夜去皇孙敖荡,〔师古曰:“去,离也。敖,游戏也。荡,放也。荡,读与荡同。”〕数奏甘毳食物。〔师古曰:“奏,进也。毳,读与脆同。”〕所以拥全神灵,成育圣躬,功德已亡量矣。时岂豫知天下之福,而徼其报哉!〔师古曰:“缴,要也,音工尧反。”〕诚其仁恩内结于心也。虽介之推割肌以存君,不足以比。〔师古曰:“《韩诗外传》云:‘晋公子重耳之亡也,过曹,里凫须以从,因盗其资而逃。重耳无粮,餧不能行,介子推割其股肉以食重耳,然后能行也。’”〕孝宣皇帝时,臣上书言状,幸得下吉,吉谦让不敢自伐,删去臣辞,〔师古曰:“删,削也。”〕专归美于组、征卿。组、征卿皆以受田宅赐钱,吉封为博阳侯。臣尊不得比组、征卿。臣年老居贫,死在旦暮,欲终不言,恐使有功不著。吉子显坐微文夺爵为关内侯,臣愚以为宜复其爵邑,〔师古曰:“复,音防目反。”〕以报先人功德。”先是显为太仆十余年,与官属大为奸利,臧千余万,司隷校尉昌案劾,罪至不道,奏请逮捕。上曰:“故丞相吉有旧恩,朕不忍绝。”免显官,夺邑四百户。后复以为城门校尉。显卒,子昌嗣爵关内侯。

  成帝时,修废功,以吉旧恩尤重,鸿嘉元年制诏丞相御史:“盖闻褒功德,继绝统,所以重宗庙,广贤圣之路也。故博阳侯吉以旧恩有功而封,今其祀绝,朕甚怜之。夫善善及子孙,古今之通谊也,其封吉孙中郎将关内侯昌为博阳侯,奉吉后。”国绝三十二岁复续云。昌传子至孙,王莽时乃绝。

  赞曰:古之制名,必繇象类,〔师古曰:“繇与由同。”〕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故经谓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师古曰:“谓《虞书·益稷》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也。”〕明其一体,相待而成也。是故君臣相配,古今常道,自然之埶也。近观汉相,高祖开基,萧、曹为冠,〔师古曰:“名位在众臣之上。”〕孝宣中兴,丙、魏有声。是时黜陟有序,众职修理,公卿多称其位,〔师古曰:“称,副也。”〕海内兴于礼让。览其行事,岂虚虖哉!〔师古曰:“言君明臣贤,所以致治,非徒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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