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三十四·韩彭英卢吴传第四
韩信,淮阴人也。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李奇曰:“无善行可推举选择也。”〕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师古曰:“行卖曰商。坐贩曰贾。”〕常从人寄食。其母死无以葬,乃行营高燥地,令傍可置万家者。〔师古曰:“言其有大志也。行,音下更反。燥,音先老反。”〕信从下乡南昌亭长食,〔张晏曰:“下乡,属淮阴。”〕亭长妻苦之,〔师古曰:“苦,厌也。”〕乃晨炊蓐食。〔张晏曰:“未起而床蓐中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自绝去。至城下钓,有一漂母哀之,饭信,〔韦昭曰:“以水击絮曰漂。”师古曰:“哀怜而饭之。漂,音匹妙反。饭,音扶晚反。”〕竟漂数十日。信谓漂母曰:“吾必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苏林曰:“王孙,如言公子也。”〕岂望报乎!”淮阴少年又侮信曰:“虽长大,好带刀剑,怯耳。”众辱信曰:“能死,刺我;不能,出跨下。”〔师古曰:“众辱,于众中辱之。跨下,两股之间也。”〕于是信孰视,俛出跨下。〔师古曰:“俛亦俯字。”〕一巿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度淮,信乃杖剑从之,〔师古曰:“言直带一剑,更无余资。”〕居戏下,无所知名。〔师古曰:“汎在旌戏之下也。戏,读曰麾,又音许宜反。”〕梁败,又属项羽,为郎中。信数以策干项羽,羽弗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李奇曰:“楚官名。”〕坐法当斩,其畴十三人皆已斩,〔师古曰:“畴,类名。”〕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师古曰:“夏侯婴。”〕曰:“上不欲就天下乎?而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弗斩。〔师古曰:“释,放也,置也。”〕与语,大说之,言于汉王。汉王以为治粟都尉,上未奇之也。
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师古曰:“度,计量也,音大各反。”〕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师古曰:“若,汝也。”〕何曰:“臣非敢亡,追亡者耳。”上曰:“所追者谁也?”曰:“韩信。”上复骂曰:“诸将亡者已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至如信,国士无双。〔师古曰:“为国家之奇士。”〕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张晏曰:“无事用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顾王策安决。”〔师古曰:“顾,思念也。”〕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嫚无礼,〔师古曰:“嫚与慢同。”〕今拜大将如召小儿,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已拜,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敎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向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上曰:“然。”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彊孰与项王?”〔师古曰:“料,量也。与,如也。”〕汉王默然良久,曰:“弗如也。”信再拜贺曰:“唯〔师古曰:“唯,应辞,音弋癸反。”〕信亦以为大王弗如也。然臣尝事项王,请言项王为人也。项王意乌猝嗟,千人皆废,〔李奇曰:“猝嗟犹咄嗟也。言羽一咄嗟,千人皆失气也。”晋灼曰:“意乌,恚怒声也。猝嗟,形发动也。废,不收也。”师古曰:“意乌,晋说是也。猝嗟,暴猝嗟叹也。猝,音千忽反。”〕然不能任属贤将,〔师古曰:“属,委也,音之欲反。”〕此特匹夫之勇也。〔师古曰:“特,但也。”〕项王见人恭谨,言语姁姁,〔师古曰:“姁姁,和好貌也,音许于反。”〕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刻印刓,忍不能予,〔苏林曰:“刓,音刓角之刓,刓与抟同。手弄角讹,不忍授也。”师古曰:“刓,音五丸反。抟,音大官反。又音专。”〕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又背义帝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逐义帝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自王善地。项王所过亡不残灭,多怨百姓,〔师古曰:“结怨于百姓。”〕百姓不附,特劫于威彊服耳。〔师古曰:“彊,音其两反。其下‘强以威王’亦同。”〕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师古曰:“羽自号西楚霸王,故云名为霸也。”〕故曰其彊易弱。〔师古曰:“易使弱也。”〕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诛!〔师古曰:“言何所不诛也。下皆类此。”〕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不散!〔师古曰:“散谓四散而立功。”〕且三秦王为秦将,〔师古曰:“章邯、司马欣、董翳。”〕将秦子弟数岁,而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阬秦降卒二十余万人,唯独邯、欣、翳脱。〔师古曰:“脱,免也,音土活反。”〕秦父兄怨此三人,痛于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豪亡所害,〔师古曰:“秋豪,喻细微之物。”〕除秦苛法,与民约,法三章耳,秦民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户知之。〔师古曰;“言家家皆知。”〕王失职之蜀,民亡不恨者。〔师古曰:“之,往也。”〕今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师古曰:“檄谓檄书也。传檄可定,言不足用兵也。檄,解在《高纪》。”〕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师古曰:“部分而署置之。”〕
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令齐、赵共击楚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发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闲,〔师古曰:“索,音山客反。”〕以故楚兵不能西。
汉之败郤彭城,〔师古曰:“兵败于彭城而郤退也。郤,音丘略反。”〕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魏亦皆反,与楚和。汉王使郦生往说魏王豹,豹不听,乃以信为左丞相击魏。信问郦生:“魏得毋用周叔为大将乎?”曰:“栢直也。”信曰:“竖子耳。”遂进兵击魏。魏盛兵蒲反,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师古曰:“多张兵形,令敌人疑也。”〕陈舩欲度临晋,而复兵从夏阳以木罂缶度军,袭安邑。〔服虔曰:“以木柙缚罂缶以度也。”韦昭曰:“以木为器,如罂缶也。”师古曰:“服说是也。罂缶谓瓶之大腹小口者也,音一政反。临晋在今同州朝邑县界。夏阳在韩城县界。”〕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河东,使人请汉王:“愿益兵三万人,臣请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西与大王会于荥阳。”汉王与兵三万人,遣张耳与俱,进击赵、代。破代,禽夏说阏与。〔李奇曰:“夏说,代相也。”孟康曰:“阏与是邑名也,在上党隰县。”师古曰:“说,读曰悦。阏,音一曷反。与,音豫。”〕信之下魏、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余闻汉且袭之,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师古曰:“喋,音牒。喋血,解在文纪。”〕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以下赵,〔师古曰:“言其立计议如此。”〕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师古曰:“言难继也。馈字与馈同。”〕樵苏后爨,师不宿饱。’〔师古曰:“樵,取薪也。苏,取草也。小雅白华之诗曰‘樵彼桑薪’。樵,音在消反。”〕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师古曰:“方轨,谓併行也。列,行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闲路绝其辎重;〔师古曰:“间路,微路也。重,音直用反。”〕足下深沟高垒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野无所掠卤,不至十日,两将之头可致戏下。〔师古曰:“戏,读曰麾,又音许宜反。”〕愿君留意臣之计,必不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谓曰:“吾闻兵法‘什则围之,倍则战。’〔师古曰:“言多十倍者可以围城,多一倍者战则可胜。”〕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能,千里袭我,亦以罢矣。〔师古曰:“罢,读曰疲。”〕今如此避弗击,后有大者,何以距之?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
信使间人窥知其不用,〔师古曰:“间人,微伺之也。”〕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师古曰:“舍,息也。”〕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孟康曰:“传,令军中使发也。”〕人持一赤帜,〔师古曰:“帜,旌旗之属也,音式志反。”〕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如淳曰:“萆,音蔽,依山自覆蔽也。”师古曰:“蔽隐于山间使敌不见。”〕戒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拔赵帜,立汉帜。”〔师古曰:“若,汝也。”〕令其裨将传餐,〔服虔曰:“立驻传餐食也。”如淳曰:“小饭曰餐,破赵后乃当共饱食也。”师古曰:“餐,古湌字,音千安反。”〕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嘸然,阳应曰:“诺。”〔孟康曰:“嘸,音憮,不精明也。”刘德曰:“音抚。”师古曰:“刘音是也。音文府反。”〕信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壁,且彼未见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师古曰:“行,音胡郎反。”〕恐吾阻险而还。”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兵望见大笑。平旦,信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师古曰:“声鼓而行。”〕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弃鼓旗,走水上军,〔师古曰:“走,趣也,音奏。”〕复疾战。赵空壁争汉鼓旗,逐信、耳。信、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师古曰:“殊,绝也。谓决意必死。”〕信所出奇兵二千骑者,候赵空壁逐利,即驰入赵壁,皆拔赵旗帜,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能得信、耳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大惊,以汉为皆已破赵王将矣,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弗能禁。于是汉兵夹击,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师古曰:“泜,音祗,又音丁计反。”〕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毋斩广武君,有生得之者,购千金。顷之,有缚而至戏下者,信解其缚,东乡坐,西向对,而师事之。
诸校効首虏休,皆贺,〔师古曰:“诸校,诸部也,犹今言诸营也。効,致也。谓各致其所获。”〕因问信曰:“兵法有‘右背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弗察耳。〔师古曰:“顾,念也。”〕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乎?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经所谓‘敺市人而战之’也,〔师古曰:“经亦谓兵法也。敺与驱同也。忽入市而敺取其人令战,言非素所练习。”〕其势非置死地,人人自为战;今即予生地,皆走,宁尚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非所及也。”
于是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有功?”〔师古曰:“何若,犹言何如也。”〕广武君辞曰:“臣闻‘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师古曰:“图,谋也。”〕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若臣者,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之秦而秦伯,〔师古曰:“百里奚,本虞臣也。后事于秦,遂为大夫,穆公用其言,以取霸。伯读曰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耳。向使成安君听子计,仆亦禽矣。仆委心归计,愿子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足用,〔师古曰:“顾,念也。”〕愿効愚忠。故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日而失之,军败鄗下,〔李奇曰:“鄗,音羹臛之臛,常山县也。光武即位于此,故改曰高邑。”〕身死泜水上。今足下虏魏王,禽夏说,不旬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诸侯,众庶莫不辍作怠惰,靡衣媮食,倾耳以待命者。〔师古曰:“辍,止也。靡,轻丽也。媮与偷字同。偷,苟且也。言为靡丽之衣,苟且而食,恐惧之甚,不为久计也。”〕然而众劳卒罢,〔师古曰:“罢读曰疲。”〕其实难用也。今足下举勌敝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情见力屈,〔师古曰:“见,显露也。屈,尽也。见,音胡电反。屈,音其勿反。”〕欲战不拔,旷日持久,粮食单竭。〔师古曰:“单亦尽。”〕若燕不破,齐必距境而以自彊。二国相持,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臣愚,窃以为过矣。”信曰:“然则何由?”〔师古曰:“由,从也,言当从何计也。”〕广武君对曰:“当今之计,不如按甲休兵,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北首燕路,〔师古曰:“首谓趣向也,音式究反。”〕然后发一乘之使,奉咫尺之书,〔师古曰:“八寸曰咫。咫尺者,言其简牍或长咫,或长尺,喻轻率也。今俗言尺书,或言尺牍,盖其遗语耳。”〕以使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而东临齐,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可图也。兵故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信曰:“善。敬奉敎。”于是用广武君策,发使燕,燕从风而靡。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王赵以抚其国。汉王许之。
楚数使奇兵度河击赵,王耳、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卒佐汉。楚方急围汉王荥阳,汉王出,南之宛、叶,〔师古曰:“之,往也。宛、叶,二县名。宛,音于元反。叶,音式涉反。”〕得九江王布,入成皋,楚复急围之。四年,汉王出成皋,度河,独与滕公从张耳军脩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夺其印符,〔师古曰:“就其卧处。”〕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独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印,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信为相国,发赵兵未发者击齐。〔文颖曰:“谓赵人未尝见发者。”〕
信引兵东,未度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信欲止,蒯通说信令击齐。语在通传。信然其计,遂渡河,袭历下军,至临菑。齐王走高密,使使于楚请救。信已定临菑,东追至高密西。楚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师古曰:“且,音子余反。”〕救齐。
齐王、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师古曰:“欲战而未交兵也。”〕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寇久战,锋不可当也。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师古曰:“近其室家,怀顾望也。”〕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师古曰:“信臣,常所亲信之臣。”〕城闻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二千里客居齐,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毋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受辱于跨下,无兼人之勇,不足畏也。且救齐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半可得,〔师古曰:“自谓当得封齐之半地。”〕何为而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师古曰:“潍,音维。潍水出琅邪北箕县,东北经台昌入海,即《禹贡》所云‘潍淄其道’者也。”〕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盛沙以壅水上流,引兵半度,击龙且。阳不胜,还走。且果喜曰:“固知信怯。”遂追度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太半不得度,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追北至城阳,虏广。楚卒皆降,遂平齐。
使人言汉王曰:“齐夸诈多变,反覆之国,南边楚,〔师古曰:“边,近也。”〕不为假王以填之,其埶不定。〔师古曰:“填,音竹刃反。”〕今权轻,不足以安之,臣请自立为假王。”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使者至,发书,〔张晏曰:“发信使者所赍书也。”〕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而来佐我,〔师古曰:“而,汝也。”〕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伏后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寤,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遣张良立信为齐王,征其兵使击楚。
楚以亡龙且,项王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信曰:“足下何不反汉与楚?楚王与足下有旧故。且汉王不可必,〔师古曰:“必谓必信之。”〕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师古曰:“数,音山角反。”〕然得脱,背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师古曰:“称金石者,取其坚固。”〕然终为汉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在。项王即亡,次取足下。何不与楚连和,三分天下而王齐?今释此时,自必于汉王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邪!”信谢曰:“臣得事项王数年,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张晏曰:“郎中宿卫执戟。”〕言不听,画策不用,故背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数万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师古曰:“下衣音于记反。下食读曰也。”〕言听计用,吾得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背之不祥。幸为信谢项王。”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权在于信,深说以三分天下,鼎足而王。语在通传。信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大,汉王不夺我齐,遂不听。
汉王之败固陵,用张良计,征信将兵会陔下。项羽死,高祖袭夺信军,徙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亭长,钱百,〔师古曰:“以耻辱之。”〕曰:“公,小人,为德不竟。”〔师古曰:“言晨炊蓐食。”〕召辱己少年令出跨下者,以为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宁不能死?死之无名,故忍而就此。”〔师古曰:“就,成也。成今日之功。”〕
项王亡将钟离眜〔师古曰:“眜,音莫曷反。”〕家在伊庐,〔刘德曰:“东海朐南有此邑。”韦昭曰:“今中庐县也。”师古曰:“韦说非也。中庐在襄阳之南。”〕素与信善。项王败,眜亡归信。汉怨眜,闻在楚,诏楚捕之。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师古曰:“行,音下更反。”〕有变告信欲反,〔师古曰:“凡言变告者,谓告非常之事。”〕书闻,〔师古曰:“闻于天子。”〕上患之。用陈平谋,伪游于云梦者,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自度无罪;〔师古曰:“度,音大各反。”〕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眜谒上,上必喜,亡患。”信见眜计事,眜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眜在。公若欲捕我自媚汉,吾今死,公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于陈。高祖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张晏曰:“狡犹猾也。”师古曰:“此黄石公三略之言。”〕上曰:“人告公反。”遂械信。至雒阳,赦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称疾不朝从。〔师古曰:“朝,朝见也。从,从行也。”〕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师古曰:“鞅鞅,志不满也,音于两反。”〕羞与绛、灌等列。尝过樊将军哙,哙趋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师古曰:“言俱为列侯。”〕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师古曰:“从,音千容反。”〕能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如公何如?”曰:“如臣,多多益办耳。”上笑曰:“多多益办,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后陈豨为代相监边,辞信,信挈其手,〔师古曰:“挈谓执提之。”〕与步于庭数匝,仰天而叹曰:“子可与言乎?吾欲与子有言。”豨因曰:“唯将军命。”信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反,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信之,曰:“谨奉敎!”
汉十年,豨果反,高帝自将而往,信称病不从。阴使人之豨所,而与家臣谋,夜诈赦诸官徒奴,欲发兵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信,信囚,欲杀之。〔晋灼曰:“《楚汉春秋》云:谢公也。”〕舍人弟上书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师古曰:“党,音他朗反。”〕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帝所来,称豨已死,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病,强入贺。”〔师古曰:“绐,诈也。”〕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师古曰:“钟室,谓悬钟之室。”〕信方斩,曰:“吾不用蒯通计,反为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破豨归,至,闻信死,且喜且哀之,问曰:“信死亦何言?”吕后道其语。高祖曰:“此齐辩士蒯通也。”召欲亨之。通至自说,释弗诛。〔师古曰:“自说,谓自解说也。释,放也,置也。”〕语在《通传》。
彭越字仲,昌邑人也。常渔钜野泽中,为盗。〔师古曰:“渔,捕鱼也。钜野,即今郓州钜野县。”〕陈胜起,或谓越曰:“豪桀相立畔秦,仲可効之。”越曰:“两龙方斗,且待之。”〔师古曰:“两龙,谓秦与陈胜。”〕
居岁余,泽闲少年相聚百余人,往从越,“请仲为长”,越谢不愿也。少年强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时,后会者斩。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于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强以为长。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令校长斩之。〔师古曰:“一校之长也。校,音下敎反。”〕皆笑曰:“何至是!请后不敢。”于是越乃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令徒属。徒属皆惊,畏越,不敢仰视。乃行略地,收诸侯散卒,得千余人。
沛公之从碭北击昌邑,越助之。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越亦将其众居钜野泽中,收魏败散卒。项籍入关,王诸侯,还归,越众万余人无所属。齐王田荣叛项王,汉乃使人赐越将军印,使下济阴以击楚。楚令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汉二年春,与魏豹及诸侯东击楚,越将其兵三万余人,归汉外黄。〔师古曰:“于外黄来归汉。”〕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余城,欲急立魏后。今西魏王豹,魏咎从弟,真魏也。”〔郑氏曰:“豹,真魏后也。”〕乃拜越为魏相国,擅将兵,略定梁地。〔师古曰:“擅,专也,使专为此事。”〕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越皆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汉三年,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粮于梁地。项王与汉王相距荥阳,越攻下睢阳、外黄十七城。项王闻之,乃使曹咎守成皋,自东收越所下城邑,皆复为楚。越将其兵北走谷城。项王南走阳夏,〔师古曰:“走并音奏。夏音攻雅反。”〕越复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粟十余万斛,以给汉食。
汉王败,使使召越并力击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汉王追楚,为籍所败固陵。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柰何?”留侯曰:“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亡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师古曰:“蚤,古早字。”〕今取睢阳以北至谷城,皆许以王彭越。”又言所以许韩信。语在《高纪》。于是汉王发使使越,如留侯策。使者至,越乃引兵会陔下。项籍死,立越为梁王,都定陶。
六年,朝陈。九年,十年,皆来朝长安。
陈豨反代地,高帝自往击之,至邯郸,征兵梁。梁王称病,使使将兵诣邯郸。高帝怒,使人让梁王。〔师古曰:“让,责也。”〕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即为禽,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称病。梁太仆有罪,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于是上使使掩捕梁王,囚之雒阳。有司治反形已具,〔张晏曰:“扈辄劝越反,越不听,而云反形已具,有司非也。”臣瓒曰:“扈辄劝越反,而越不诛辄,是反形已具也。”师古曰:“瓒说是也。”〕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徙蜀青衣。〔文颖曰:“青衣,县名。”〕西至郑,〔师古曰:“即今华州郑县是也。”〕逢吕后从长安东,欲之雒阳,道见越。越为吕后泣涕,自言亡罪,愿处故昌邑。吕后许诺,诏与俱东。至雒阳,吕后言上曰:“彭越壮士也,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吕后令其舍人告越复谋反。廷尉奏请,遂夷越宗族。
黥布,六人也,〔师古曰:“六,县名也。解在《高纪》。”〕姓英氏。少时客相之,当刑而王。及壮,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臣瓒曰:“几,近也。”师古曰:“几,音钜依反。”〕人有闻者,共戏笑之。布以论输骊山,〔师古曰:“有罪论决,而输作于骊山。”〕骊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耦,亡之江中为群盗。〔师古曰:“曹,辈也。”〕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师古曰:“番,音蒲何反。”〕其众数千人。番君以女妻之。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师古曰:“地名也。”〕引兵而东。闻项梁定会稽,西度淮,布以兵属梁。梁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师古曰:“言其骁勇为众军之最。”〕项梁闻陈涉死,立楚怀王,以布为当阳君。项梁败死,怀王与布及诸侯将皆军彭城。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怀王。怀王使宋义为上将军,项籍与布皆属之,北救赵。及籍杀宋义河上,自立为上将军,使布先涉河,〔师古曰:“涉谓无舟楫而渡也。”〕击秦军,数有利。籍乃悉引兵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楚兵常胜,功冠诸侯。诸侯兵皆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阬章邯秦卒二十余万人。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闲道破关下军,〔师古曰:“闲道,微道也。”〕遂得入。至咸阳,布为前锋。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尊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令布击之。布使将追杀之郴。
齐王田荣叛楚,项王往击齐,征兵九江,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谯让召布,〔师古曰:“谯让,责之也。谯,音在笑反。”〕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布,又多其材,〔师古曰:“多犹重也。”〕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汉王与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师古曰:“即今宋州虞城县是也。”〕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者。”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师古曰:“孰,谁也。”〕使之发兵背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万全。”随何曰:“臣请使之。”乃与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太宰主之,〔服虔曰:“淮南太宰作内主。”〕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彊,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为使。〔师古曰:“此事正是臣所为来欲言之。”〕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淮南巿,〔师古曰:“质,鍖也。言伏于鍖上而斧斩之。鍖,音竹林反。”〕以明背汉而与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淮南王曰:“寡人北向而臣事之。”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彊,可以讬国也。项王伐齐,身负版筑,〔李奇曰:“版,墙版也。筑,杵也。”〕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师古曰:“悉,尽也。”〕身自将,为楚军前锋,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埽淮南之众,日夜会战彭城下。〔师古曰:“埽者,谓尽举之,如埽地之为。”〕今抚万人之众,无一人度淮者,阴拱而观其孰胜。〔师古曰:“敛手曰拱。孰,谁也。言不动摇,坐观成败也。”〕夫讬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向楚,〔师古曰:“提,举也。〕而欲厚自讬,臣窃为大王不取也。然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夫楚兵虽彊,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师古曰:“负,加也。加于身上,若言被也。”〕以其背明约而杀义帝也。然而楚王特以战胜自彊。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楚人还兵,闲以梁地,〔服虔曰:“梁在楚、汉之中央。”师古曰:“间,音居苋反。”〕深入敌国八九百里,〔张晏曰:“羽从齐还,当经梁地八九百里,乃得羽地也。”〕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能解,故楚兵不足罢也。〔师古曰:“不足者,言易也。罢,读曰疲。”〕使楚兵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夫楚之彊,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讬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或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发兵而背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请与大王杖剑而归汉王,汉王必裂地而分大王,又况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愿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请奉命。”阴许叛楚与汉,未敢泄。
楚使者在,〔文颖曰:“在淮南王所也。”〕方急责布发兵,随何直入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师古曰:“构,结也。言背楚之事以结成也。”〕独可遂杀楚使,毋使归,而疾走汉并力。”〔师古曰:“走,音奏。次下亦同。”〕布曰:“如使者敎。”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师古曰:“县名也,在梁地。”〕数月,龙且攻淮南,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项王击之,故闲行与随何俱归汉。
至,汉王方踞床洗,〔师古曰:“洗,濯足也,音先典反。”〕而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张御食饮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师古曰:“高祖以布先久为王,恐其意自尊大,故峻其礼,令布折服。已而美其帷帐,厚其饮食,多其从官,以悦其心,此权道也。张,音竹亮反,若今言张设。”〕于是乃使人之九江。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成皋。四年秋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布使人之九江,得数县。五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陔下。
项籍死,上置酒对众折随何曰腐儒,〔师古曰:“腐者,烂败。言无所堪任。”〕“为天下安用腐儒哉!”〔师古曰:“高祖意欲襃赏随何,恐群臣不服,故对众折辱,令其自数功劳也。”〕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曰:“不能。”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数万,骑五千也。然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图子之功。”〔师古曰:“图,谋也。”〕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布遂剖符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焉。
六年,朝陈。七年,朝雒阳。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夏,汉诛梁王彭越,盛其醢以遍赐诸侯。〔师古曰:“反者被诛,皆以为醢,即《刑法志》所云‘菹其骨肉’是也。”〕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师古曰:“恐被收捕,即欲发兵反。”〕
布有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师古曰:“贲,音肥。姓贲,名赫。”〕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师古曰:“从,音千容反。”〕王怒曰:“女安从知之?”〔师古曰:“安从,何由者也。”〕具道,王疑与乱。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上变事,乘传诣长安。〔师古曰:“传,音张恋反。”〕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师古曰:“及其未发兵,先诛伐之。”〕上以其书语萧相国,萧相国曰:“布不宜有此,〔师古曰:“不应有反谋。”〕恐仇怨妄诬之。〔师古曰:“怨,音于元反。”〕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师古曰:“微验,不显言其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
反书闻,上方赦赫,以为将军。召诸侯问:“布反,为之柰何?”皆曰:“发兵阬竖子耳,何能为!”汝阴侯滕公以问其客薛公,薛公曰:“是固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贵之,〔张晏曰:“疏,分也。”〕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薛公曰:“前年杀彭越,往年杀韩信,〔张晏曰:“往年与前年同耳,文相避也。”〕三人皆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其人有筹策,可问。”上乃见问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负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薛公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师古曰:“重,辎重也,音直用反。”〕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安出?”〔师古曰:“是者,谓布也。”〕薛公曰:“出下计。”上曰:“胡为废上计而出下计?”〔师古曰:“胡,何也。”〕薛公曰:“布故骊山之徒也,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已死,余不足畏。”故遂反。果如薛公揣之,〔文颖曰:“揣,度也,音初委反。”〕东击荆,荆王刘贾走死富陵。〔师古曰:“县名,属临淮郡。”〕尽劫其兵,度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闲,〔师古曰:“二县之间也。”〕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师古曰:“不聚一处,分而为三,欲互相救,出奇兵。”〕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师古曰:“谓在其本地恋土怀安,故易逃散。”〕今别为三,彼败吾一,余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二军散走。
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师古曰:“会,音工外反。,音丈瑞反,解在《高纪》。”〕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邓展曰:“地名也。”〕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隃谓布“何苦而反?”〔师古曰:“隃,读曰遥。”〕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战,破布军。布走度淮,数止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布旧与番君婚,故长沙哀王使人诱布,〔晋灼曰:“芮之孙回也。”师古曰:“据《表》云惠帝二年哀王回始立,今此是芮之子成王臣耳。传既不同,晋说亦误也。”〕伪与俱亡,走越,〔师古曰:“伪谓诈为此计。”〕布信而随至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师古曰:“鄡阳县之乡也。鄡,音口尧反。”〕遂灭之。封贲赫为列侯,将率封者六人。
卢绾,丰人也,与高祖同里。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晋灼曰:“亲,父也。绾之父与高祖父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绾壮,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羊酒。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避宅,绾常随上下。〔师古曰:“避宅,谓不居其家,潜匿东西。”〕及高祖初起沛,绾以客从,入汉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食饮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绾者。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项籍死,使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李奇曰:“共敖子也。”师古曰:“共,读曰龚。”〕还,从击燕王臧荼,皆破平。时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上欲王绾,为群臣觖望。〔师古曰:“觖谓相觖也。望,怨望也。觖,音决。”〕及虏臧荼,乃下诏,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绾,皆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上乃立绾为燕王。诸侯得幸莫如燕王者。绾立六年,以陈豨事见疑而败。
豨者,宛句人也,〔师古曰:“宛句,县名也,《地理志》属济阴。宛,音于元反。句,音劬。”〕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豨以郎中封为列侯,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边兵皆属焉。豨少时,常称慕魏公子,〔师古曰:“谓信陵君无忌。”〕及将守边,招致宾客。常告过赵,〔师古曰:“因休告之假而过赵。”〕宾客随之者千余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客,如布衣交,皆出客下。〔师古曰:“言屈己礼之,不以富贵自尊大。”〕赵相周昌乃求入见上,具言豨宾客盛,擅兵于外,恐有变。上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诸为不法事,多连引豨。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师古曰:“二人皆韩王信将。”〕汉十年秋,太上皇崩,上因是召豨。豨称病,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上闻,乃赦吏民为豨所诖误劫略者。上自击豨,破之。语在《高纪》。
初,上如邯郸击豨,〔师古曰:“如,往也。”〕燕王绾亦击其东北。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绾亦使其臣张胜使匈奴,言豨等军破。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亡在胡,见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豨,而与胡连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兵击燕。绾疑胜与胡反,上书请族胜。胜还报,具道所以为者。绾寤,乃诈论他人,以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师古曰:“间音居苋反。”〕而阴使范齐之豨所,欲令久连兵毋决。〔晋灼曰:“使豨久亡畔。”〕
汉既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豨所。上使使召绾,绾称病。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绾,因验问其左右。绾愈恐,閟匿,〔师古曰:“閟,闭也,闭其踪迹,藏匿其人也。閟,音祕。”〕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者,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汉族淮阴,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师古曰:“属,音之欲反。”〕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绾果反!”使樊哙击绾。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候伺,幸上病瘉,自入谢。〔师古曰:“瘉与愈同。”〕高祖崩,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余,死胡中。
高后时,绾妻与其子亡降,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师古曰:“舍,止也。诸侯王及诸郡朝宿之馆,在京师者谓之邸。”〕为欲置酒见之。高后竟崩,绾妻亦病死。
孝景帝时,绾孙它人以东胡王降,〔如淳曰:“为东胡王而来降也。东胡,乌丸也。”〕封为恶谷侯。传至曾孙,有罪,国除。
吴芮,秦时番阳令也,〔师古曰:“番,音蒲何反。”〕甚得江湖闲民心,号曰番君。天下之初叛秦也,黥布归芮,芮妻之,〔师古曰:“嫁女与之也。妻,音千计反。他皆类此。”〕因率越人举兵以应诸侯。沛公攻南阳,乃遇芮之将梅鋗,〔师古曰:“鋗,音呼玄反。”〕与偕攻析、郦,〔师古曰:“二县也,并属南阳。郦,音郎益反。”〕降之。及项羽相王,〔李奇曰:“自相尊王也。”〕以芮率百越佐诸侯,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师古曰:“邾,音朱,又音姝。”〕其将梅鋗功多,封十万户,为列侯。项籍死,上以鋗有功,从入武关,故德芮,徙为长沙王,都临湘,一年薨,谥曰文王,子成王臣嗣。薨,子哀王回嗣。薨,子共王右嗣。〔师古曰:“共,读曰恭。”〕薨,子靖王差嗣。孝文后七年薨,无子,国除。初,文王芮,高祖贤之,制诏御史:“长沙王忠,其定著令。”〔邓展曰:“汉约非刘氏不王,而芮王,故著令中,使特王也。或曰,以芮至忠,故著令也。”师古曰:“寻后赞文,或说是也。”〕至孝惠、高后时,封芮庶子二人为列侯,传国数世绝。
赞曰:昔高祖定天下,功臣异姓而王者八国。张耳、吴芮、彭越、黥布、臧荼、卢绾与两韩信,皆徼一时之权变,以诈力成功,〔师古曰:“徼,要也,音工尧反。”〕咸得裂土,南面称孤。见疑强大,怀不自安,事穷势迫,卒谋叛逆,终于灭亡。张耳以智全,至子亦失国。唯吴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传号五世,以无嗣绝,庆流支庶。有以矣夫,〔师古曰:“以其不用诈力也。”〕著于甲令而称忠也!〔师古曰:“甲者,令篇之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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