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幸运的时代里又遇到了不幸,
不到两岁的孩子忽然得了重病。
晚上,当我从村公所开会回来,
他正痛苦地翻滚着,已人事不省。
这意外的袭击使我惊惶莫名,
我跑到五里地外去请那位医生。
医生默默地看看我,提上药箱,
一阵跑步,来到我们的家中。
可怜的孩子似乎已奄奄一息,
张着小嘴,困难而急促地呼吸。
医生详细地检查过胸背和全身,
然后呆呆地坐着陷入沉思。
啊,医生,你这举动又使我惊奇,
孩子的病状显然已很危急。
这不是作科学试验的时候,
一分钟的时间常常可以决定生死。
你曾热烈地关怀主任的健康,
这是对的,我的心情跟你一样。
可是这个失踪了的战士的孩子,
难道对于你就是无关痛痒?
我问医生:“孩子的病有没有危险?”
他依然呆坐着,好像没有听见。
半晌,他才从药箱中取出注射器,
走到孩子身旁回答说:“治治看。”
我用焦灼的口气向他央告:
“医生同志,你千万细心给他治疗,
我们这个家庭已经十分不幸。”
他却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
医生的这种近乎冷淡的神气,
为母亲的心增添了新的忧虑。
我心想:这大约是个软弱无能的人,
医生的职业对他恐怕未必合造。
他却已经熟练地把针插进皮肉,
挤出药汁,又熟练地轻轻撤走。
打完针他又从药箱中取出药末,
而他又包办地灌进孩子的口。
然后,他又坐在炕沿边一声不响,
无论你怎样问他,他也不大搭腔。
然后,又周而复始地打针、灌药,
然后,又周而复始地呆坐在炕沿上。
这样经过了三四次的重复,
孩子的面色并不显得宽舒。
我在暗暗地埋怨医生,
一定是他的冷淡把病耽误。
可是,他又似乎并不冷淡,
他给孩子的治疗也很频繁。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他在主任面前也有相同的表现。
不同的是他那时好像很忧伤,
连那双大眼睛都显得暗淡无光。
而今天他却格外地平静,
他的动作总是那样不慌不忙。
又经过三四次同样的治疗,
孩子的病忽然开始见好。
那痛苦的喘息稍稍安定下来,
医生的脸上也现出一丝微笑。
这时,院外开始露出蒙蒙的晨雾,
白色的黎明扩展在东方的天幕。
当太阳的红光照亮窗纸时,
医生提着药箱悄悄走出了屋。
啊,这时我真想把他叫住,
孩子的病还没有平复。
但我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他那奇异的表现已使我敬服。
当太阳溶解了早晨的烟雾,
他又拿着药箱和书走进了屋。
于是又一次地打针、灌药,
然后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看书。
白天又经过这样八九次的反复,
孩子退烧了,已不感过分痛苫。
而医生却既少饮食又没有睡眠,
黄昏时,他靠在墙上一下子睡熟。
醒来时,他亲自去向房东借宿,
又向我提议轮流把孩子照护。
我答应着,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而他呢,简直什么也不吐露。
又经过一夜的护理和治疗,
早晨,孩子的脸上现出了欢笑。
这时,医生却多少带着紧张的神色,
轻声地向我提出严肃的警告:
“可要小心护理,孩子的病是肺炎,
如果护理不好,还可能重犯。
有什么新的情况就来叫我吧,
我对于这个孩子的责任还没尽完。”
他走了,我望着他那宽大的背影,
有一种说不出的歉疚的感情。
我曾经错误地把他当成冷淡的人,
其实,他是一条烈火般的生命。
啊,对于他,我是多么感激,
对于他,我怀着最深的敬意。
可是,我实在不敢跟他多说话,
他的性格至今还使我诧异。
此后,他每天都来看望一次,
每一次他都因孩子的见好而欣喜。
他却依然是那样默默无言,
这个人啊,你永远也不会跟他熟识。
这时,随着前线部队的胜利反攻,
我们后方机关也前进到一座小城。
当天晚上,我又在门口见到他,
他原来跟我们住在同一条胡同。
第二天,他又来检查孩子的身体,
我无意中透露出我的一点心事。
老实说,当我为胜利狂欢的时候,
同时也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忧虑。
城市收复了,我的人总不来信息,
如果总不来信息,那才令人恐惧。
当医生默默地体察到我这种心绪,
他终于说话了,现出严肃的神气:
“要执着地信任自己的希望,
要执着地信任我们的人的力量。
不要轻易相信没有证实的消息,
不要轻易相信一个人的死亡。
“这是主任给我留下的启示,
在任何困难情况下他也不着急。
嗯,你知道吗?他最近来了信,
说病已略微见好,很想回来呢!
“我一直寄与你的孩子以同情,
在主任那里的那天我也很激动。
我不承认我是温情主义者,
你们的遭遇却使我万分悲痛。
“当你的孩子患了那样的重病,
我的心比为谁看病时都更沉重。
但由于我的热烈的希望和信心,
才有效地挽救了他的生命。”
啊,这是多么好、多么深沉的人,
我真想把我的全部经历跟他说尽。
可是他忽然掏出怀表看一看,
也不告别,就匆匆地走出了大门。
第二天,当他再来的时候,
还是照旧地看孩子而又不开口。
但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却隐隐地闪出轻微的忧愁。
他这种神情也曾使我烦忧,
我可不敢问他有什么原由。
我以很大的热情接待了他,
而他也不作一分钟的多余的停留。
这些日子,真是最重要的时刻,
前方的捷音像雪一样地飘落。
而关于我的亲人的消息,
却像清风一般寻不见线索。
这个我所崇敬的医生同志,
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我以支持。
纵然他的话是那样的吝啬,
但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助力。
可是,他居然接连四天不再来,
天天都空让我焦心地把他等待。
这个晚上我不能不去询问了,
原来,前天夜间他就从这里离开。
听见这个没有预料到的消息,
我简直遭到了尖锐的一击。
从他原来的寓所缓缓走回来,
热辣辣的眼泪忽然掉下几滴。
当时,我自己也感到几分惊奇,
这个可敬的人不过是普通的同志。
对他自然有着说不尽的感谢,
若动起感情来可有些多余。
然而,我的激动的心还不能平息,
我的面前不断地闪动着他的影子。
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道对他的感情已不限于友谊?
想到这,我禁不住告诫我自己:
一刹那的摇摆也不能允许!
我自己的人哪,战争都快胜利了,
你为什么还一点也没有信息?
当然,我的信念并没有丧失,
我的心谁也不能夺去。
当我意识到这个隐隐的念头,
它也同时就像烟一样飞逝。
然而,生活是何等的严厉,
孩子的病又给了重重的打击。
一个人即使经过千锤百炼,
也不能放松一分钟的警惕。
忽然,有人轻轻地推开我的门,
进来一只手,递给我一封信。
啊,这正是医生的字迹,
不打开看看又怎能对得起人!
信上写着:“亲爱的同志,你好!
我已经带着医疗队来到了前线。
从此,我永远斩断我的可耻的思想,
抹去我最后见面时的无声的语言。
“愿你安心等待着,爱着孩子,
信守着你的最珍贵的信念。
如果我能在这儿帮助你,
那对我是巨大的幸福和喜欢……”
我把这张信纸叠起来撕了又撕,
小片的纸从我手上飘然落地。
我的远方的不知去处的人啊,
请相信你的忠贞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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