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
萧瑟的秋天已经悄悄来到。
这时,人民解放军转入大反攻,
农村卷起了土地改革的风暴。
这是一个急风骤雨的时代,
中国有如一座巨大的舞台。
反动的统治者纷纷消退,
伟大的人民昂然站起来。
每一颗生命都发出了光彩,
每一次呼吸都格外感到痛快。
人们啊,我跟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还在焦心地把他等待。
等待,这是一种慢性的刑罚,
它是酸楚的,而且也很辛辣;
但它又是有吸引力的烈酒,
它使人沉醉,又使人痴傻。
在一个跟每个早晨一样的早晨,
我正为吸引我的事情所吸引。
忽然,有个俊俏的少年通讯员,
莽莽撞撞地推开我的屋门。
“嘿,于植同志,主任叫你,
他马上就出发到哈尔滨看病去。”
好,让我梳梳头、洗洗脸吧,
几分钟后,我已经在路上驰驱。
当我到达那个村子的时候,
主任已经被搀扶着走到门口。
啊,我有几个月没有见他了,
他那苍白的脸庞变得更消瘦。
但他的眼光还是那么烁烁有神,
锐利地回答着送行者的问讯。
对于手边没有完成的工作,
他一再嘱托代替他的人。
当他从人群中发现了我,
他的脸上浮起孩子般的欢乐:
“怎么样?你和孩子都好吗?
叫你来,足要分配给你新的工作。
“想叫你去搞土地改革,
你还应当同群众进一步结合。
至于你的爱人嘛,别着急,
全国解放了,还愁找不到下落!”
说着,他吃力地登上了汽车,
喉咙中又来了一阵急促的干咳。
他带笑地向我们挥挥手,
神情是那样振奋又洒脱。
我抢着说:“我早就想下去。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回答:“快,顶多三个月,
其实,我这老病本来用不着治。”
跟着,汽车的马达就突突开动,
车尾的浓烟遮住了他的身影。
车子远去了,人们还在凝望,
我的心像装满了铁砂般沉重。
我把他看作我最慈爱的父亲,
他的存在就是我坚强的信心。
现在,他远远地离开我了,
我的生活的河流又有了波纹。
可是,我也不能不为他庆幸,
他的老病看来已不算轻。
到哈尔滨当然可以很快治好,
他一定还有一段灿烂的生命。
我正在伫立着,陷入沉思中,
身后,忽然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我回过头来顺着声音望去,
原来是上次认识的那位医生。
好奇怪,是什么样的祸事,
使这位堂堂男子汉如此动情?
同志间在战争中的分别,
又哪里用得着这样悲痛?
我惊异地走到他的身旁,
一种羞愧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
可是,他依然痛苦地说不出话,
默默地向主任的去处凝望。
我严厉地、连声地追问他:
“你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他连看也不看我,只顾摇头,
哎,这个人大概生来就不爱说话。
有人说哑巴遇事可以憋死,
会说话的哑巴却叫别人着急。
有几次他看着我似乎要说话,
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过了半晌,他的神色显得更庄严,
仿佛有了什么伟大的发现。
但当他叫了一声“于植同志”,
那大眼睛又露出了几分腼腆:
“我这个知识分子,还不是共产党员,
我的心比你们妇女的还要软。
我虽然在战场看过千万人的死,
可从来也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场面。
“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
医生应当具有最广泛的同情心。
但是,挽救自己的同志的生命,
这是最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
“你们不知道,主任已活不了几天,
他左右两边的肺都快要烂完。
可是,他从来也不考虑他的病,
繁重的工作快把他的生命压干。
“现在这一去他不会再回来,
作为一个医生我感到极大悲哀。
而这样的人怎么能死呢,
他应当兴致勃勃地活个千秋万代。”
医生说完,就扭过头迅速离去,
大概他的忧愤已经发泄完毕。
只剩下我这孤单单的一个人,
在秋风吹拂下承继他的哭泣。
过一会,我也学了他的样,
飞快地奔行在回来的路上。
第二天,我就抱起我的孩子,
走向农村的土地革命的战场。
我决心抱着主任式的英勇,
投身于农村的革命风浪之中。
于是,我好像一只海上的水鸟,
连每根毛发都挂满战斗的旋风。
古老而又年青的北方中国,
正跟地球一起隆隆旋转着。
从这里发出的反抗的吼声,
使天空的星星都感到惊愕。
农民以顽强而迟缓的动作,
粉碎了缚在他们身上的绳索。
地主阶级的积久的威风,
像秋大的黄叶一样纷纷跌溶。
人民群众的海洋的大波,
一下子就把我自己吞没。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水滴,
跟海洋在一起才能把光芒发射。
这个冬天,跟去年一样严峻,
野悍的风雪吹打着每家的窗门。
贫农们穿着缀满补丁的小袄,
哭诉着积压了世代的愤恨。
我不仅以言语、而且以眼泪,
参加了充满悲壮气氛的大会。
当台下举起了铁锤般的拳头,
我的心仿佛也化作愤怒的铁锤。
在这许多不平凡的晚上,
我总要跟农民们谈论家常。
啊,那些看来很烦琐的事,
不正说明生活的丰富和兴旺!
春天,柳树抽出了淡绿的嫩枝,
塞外的黄风夹带着雨点般的沙石;
山沟的田野里红旗飘卷着,
成群的农民们丈量着土地。
在这妇女群中也有一个我,
我总是跟她们一起焦急和欢乐。
当分地标记钉在谁家地头的时候,
我的动荡的心也好像安定了许多。
姐姐妹妹之间也有争吵,
为了一件小事曾不休地喧闹。
在我细心为她们调解纠纷时,
我懂得,生活很复杂也很美好。
初夏时分,人群和大地一起翻腾,
解放大军开来了,如同江河解冻。
妇女们穿上了地主的花衣裳,
把自己的亲人们欢迎又欢送。
我可没有花花绿绿的衣着,
但我的心却跟她们一样闪着彩色。
我总是和她们肩并肩站在一起,
看着亲人们从我们身旁走过。
妇女的艳装实在容易把人招惹,
无数只眼睛向我们身上投射。
战争的胜利终于接近了,
我们自己,也曾尽了自己的职责。
秋天到了,前线传来大胜利的消息,
田地里收获了庄稼的果实。
虽然,我们还没有过完饥苦的年代,
但每个人的心头都尝到了甜蜜。
我曾跟妇女们去收割庄稼,
那生活的激情总使我奋发。
她们谁也懂得未来的艰辛,
而幸福的前程却越来越远大。
那些农民们都很善于诙谐,
跟妇女说起笑话来滔滔不绝。
他们总是故意贬低我们,
但两方面欢乐的心情谁也理解。
啊,这几百个白天和黑夜,
我真地和这个伟大的集体相凝结。
现在,我才粗粗地懂得了:
生活中确有一种忘我的境界。
这些珍贵的黄金的日子,
永远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未来的革命家的生涯中,
我也将永远永远跟人民在一起。
读者啊,你们一定会要怀疑:
难道我真把我的爱人忘记?
是的,我一次也没有为他哭过,
而且从来没有诉说过我的心事。
然而,我的描述必须绝对真实,
你们懂得,自己的亲人又怎能忘记!
我只能告诉你们一条秘诀:
坚强的战斗者不能感情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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