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当这场大雪停止降落,
我就接受了一桩新的工作。
组织上为了照顾幼小的婴孩,
把我调进了出油印小报的报社。
我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
迎接这不熟悉的有趣的生活。
修改稿件、刻钢版、印刷,
我既不感到忙碌,也不觉得烦琐。
这时的解放区正处于危险中,
我们的城市一个个被匪军占领。
当这些消息从耳机上传来,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般疼痛。
我并没有因此联想到我的亲人,
但这些土地跟我血肉不可分。
暂时的失败也没有使我绝望,
但我越来越懂得受难者的心。
假如,哪个女人失去了丈夫,
假如,哪个孩子失去了父母,
我会说:“不要难过,勇敢地活下去吧!”
但他们的创伤怎么会轻易平复?
我们应当全心全意地工作,
此外再也没有别的道路。
最刻板的工作都是有趣的,
严重的疲劳正是最大的幸福。
这时“新华社”发来的动人的社论,
每一次都先使这小编辑部振奋。
社论中的太阳般火热的语言,
总是暖烘烘地照耀着人们的身心。
我们手制的这张不漂亮的报纸,
寄托着万千人民的深情厚谊;
通讯站有时传递晚了一天,
热心的读者就感到难耐的焦急。
当我们犯了一点技术性的错误,
常有几十封鸡毛信飞传到编辑部。
而严厉的批评也并不使我们沮丧,
我们感受到人民的关怀和督促。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应当满足,
紧张地工作着,一分钟也不虚度;
晚上,回到家就给房东念报纸,
照抚着孩子,尽着母亲的义务……
……啊,我们延安撤退的消息,
却一下子打乱了我生活的秩序;
有整整的两个夜里不能睡眠,
整整两个白天不思饮食。
我不间断地思索又思索,
战争的形势火烈地煎熬着我。
我并没有失去胜利的信心,
但我们已面临着更严峻的时刻。
在第三个又愤激、又乏困的晚上,
我老早地回到我的住室里。
没有跟陪伴我的姑娘说一句话,
和衣躺在孩子身旁就昏昏睡去。
于是,在延安的一个山沟口外,
忽然看见他从对面向我走来。
我飞鸟似地朝着他扑过去,
他并不显得快乐,反而有些骇怪。
他把我拉到通往延河的小路,
在草丛中,我们面对面地站住。
他伏在我的耳边低声说:
“你为什么还不走哇!真糊涂!”
我一下子悟到延安已经失陷,
而我到这里究竟有什么事要办?
啊,是他在这里做地下工作,
我偷偷跑来把他看上一看。
他更生气了,瞪大眼睛把我申斥:
“你干吗误了工作,丢了孩子!
难道只为跟我见上这一面?
延安很快会光复,你何必性急!”
我气得哭了,心中充满了委屈,
我心想:这里的斗争也要有人坚持,
而且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
我过了多少怅惘的期待的日子?
他又说话了,态度好像特别严厉:
“你快回去,而且把我忘记!
不要老是这样哭呀哭的,
延安不光复,我反正不见你!”
说完,他转过身扬长走去……
而我还在哭,几乎喘不过来气。
当姑娘摇着我的头把我叫醒,
泪水已经把作枕头的衣包濡湿。
醒来时是一个令人战栗的瞬问,
我的肺腑都好像打着寒颤。
绵延几个月的平静被粉碎了,
短短的一夜集中了几个月的悲酸。
我也责备自己:你为什么这样脆弱?
一个城镇的得失并不那么重要。
只要我们有生力量还在发展,
整个中国都会冰化雪消。
但是,胜利的日子好像还很远,
我已经耐不住这悠长的时间。
我的人哪,战争一天不结束,
一天也回不到我的身边。
俗话说得好──“夜长梦多”,
这悠长的岁月他又怎样度过?
太阳天天升起,天天下降,
这之间谁知他会碰上什么差错!
他在做地下工作吗?谁知道!
也许他还被关在敌人的囚牢。
那非人的残忍的刑罚,
怎会不把他的健康消耗?
这一切当然也还是难以预料,
而我的信念怎样也不该动摇。
可是,为了索取最低限度的安慰,
我实在是从所未有地焦躁。
这以后的几天是最危险的时刻,
我几乎在绝望的深渊中沉没。
我的人啊,你究竟在哪儿?
难道你的存在像梦一样不可捉摸!
然而这时,我们报社的党组织,
我们所有的年青的编辑同志,
他们都比我镇定和沉着,
在不疲倦地追寻着更多的消息。
啊,党中央并没有离开陕北地区,
毛主席在坚强地掌握着战局!
是的,这就是一支最伟大的力量,
确定地会把失败转为最后的胜利。
想着这个神圣的艰巨的战争,
我的神志终于恢复了清醒:
为了亿万人的解放事业,
个人的悲欢又何足轻重!
啊,即使是个人的遭遇,
又怎能不跟整个战争相联系?
我的人哪,只有胜利的时候,
我才能发现你的踪迹。
是的,我能够把他暂时地忘记,
怀想、担惊,又有什么真实的意义!
那千千万万的战斗着的人民,
谁没有自己的独特的心事?
这是战争啊,不会没有死别和生离,
而我所见到的面孔却都那么坚毅。
不是他们失去了苦痛的感觉,
是他们懂得:一切幸福取决于胜利。
如同雷雨过后露出万里晴空,
我的心又重新呈现一片平静。
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连平常的举止都好像比从前持重。
度过这又一次的内心的风波,
我又重新思考了许多许多。
为了争取那个欢欣的日子,
我该怎样不疲倦地工作?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
战争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好。
我们的这张小小的报纸上,
每天都有一个令人雀跃的头条。
胜利照亮了每一张疲倦的脸,
但对于我又是一种重大的考验。
每当我贪婪地看着抄好的消息,
他的影子就在那上边出现。
战争中的每一个大小胜利,
缩短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我的欢乐的感情难以形容,
而焦躁的心绪也不可抑制。
我总是用最大的理智,
控制住这种不平静的心绪。
无论在报社里还是在家中,
从不愿单独地度过一小时。
偏偏闯进来一种奇异的时刻,
细雨和鸦声送来阵阵的寂寞。
这时,我往往不敢向天边寻觅,
那里仿佛跟我的心一样的空漠。
谁知道在哪一片云彩的底下,
漫走着一个遥望天边的他?
如果他在那里向我招手致意,
我又怎样给他以回答?
喧闹的白天短暂而又充实,
夜晚就显得太长而又无限空虚。
但我一点也不怕那戏剧似的梦,
只是醒来的瞬间才使我畏惧。
当我走在村外的车路上,
我总希望跟他突然相逢。
离远看,很多行人的神态都相似,
走近来,个个都变得这样陌生。
当解放军走过我的面前,
我总要把每一张面孔看遍。
而每一张面孔都跟他相像,
却没有一张是他实在的容颜。
当有些男同志调往前方,
我总想请他们给我带封信。
但我鼓起勇气张开了口,
又说不出哪里有我的收信人。
回来吧,亲爱的,亲爱的,
我在用我的全心等待着你。
等待着那么一个早晨或晚上,
你突然亲昵地呼唤起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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