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度的绝望和沉重的哀愁里,
我拖着两腿回到我居住的村子。
旋转着的、遮天盖地的雪,
在我的摇曳的身上落满了悲戚。
无知无识的孩子正在甜睡,
小嘴咂动着,嚼着幸福的滋味。
陪伴我的房东姑娘哼着小曲,
坐在灶前,为我做饭烧水。
啊,一个刚强的女人眼含着泪,
战士的孩子转眼变成了孤儿。
妹妹啊,你做的菜饭再香,
也进不了我这装满辛酸的胃。
啊,照耀着阳光的心蒙上烟雾,
一只张帆远航的船迷了路途。
妹妹啊,你那朴质的小曲,
唱得我的空荡荡的心好凄楚!
忽然,我头脑中生出一个念头:
我为什么不到前方寻找和战斗?
靠悲痛就能改变命运吗?
进攻的阶级怎能消极退守?
多糊涂,在主任面前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勇敢地提出请求?
迷惘的神态又于事何补呢?
痛苦、悲愁,难道就能把他搭救?
哇、哇……小山羊又从梦里爆出哭声,
仿佛他已发觉这场巨大的不幸。
啊,这小生命又靠谁抚养呢?
他的父母会是这家好心的房东!
不,他决不是我的累赘,
他的生命比我自己还要珍贵。
为了追念我心上的人,
他的哭声都是我的安慰。
想到这里,涌来的是更威严的空虚,
失去了丈夫,难道又要失去孩子?
啊,我宁用自己的死换取这种牺牲,
怎么办呢?我面向墙角低声哭泣。
哭泣是一种享受,久了也会厌倦,
我走出屋,眼光投向天边。
啊,茫茫的白雪还在飘落,
千万条羽箭射乱了我的视线。
什么是他遗留下来的纪念?
是孩子,不,还有三封信件,
我用抖动的手把它们取出来,
黄色的土纸上留下了万斤的情感。
仿佛是大旱天寻察天上的云丝,
我拭干眼泪看着那行行的小字。
第一封信写于他进入敌占区的时候,
纸上飞跃着紧张和匆忙的气息。
“……这里的局面已经打开,
群众用无声的微笑欢迎八路军回来。
我们的活动却还得十分隐秘,
分成小股插进敌人的中心地带。
“毫无疑问,我们一定能站住脚跟,
敌人的优势挡不住将来的失败。
我很好,如你所说,我是机关枪,
我永远发射着,为了党也为了你的爱……”
看,真是一架粗心大意的“机关枪”,
他连问也不问我孕期的健康。
也难怿呀.他负着多重的担子,
怎么好意思把自己的妻子怀想!
不,应当问问他:难道就把我忘记?
然而,我的真挚的人在哪里呢?
现在,赶紧再看看第二封信吧,
冰凉的泪水又轻轻地落下几滴。
“……一场小小的战斗刚刚打过,
我们从敌人包围圈的缺口逃脱。
刚建立起来的巩固区又被摧毁,
武工队里的区干部牺牲了两个。
“敌人已经死盯住我们这一块了,
看来,要搞成根据地还得几个回合。
他妈的,这帮蠢猪太讨厌了,
临到挨刀的时候还得拱个墙豁……
“……你好吗?孩子该生下来啦?
可别忘记,要教他学会叫爸爸!……
(这人多么呆,多么有趣啊,
那时孩子还没有生,怎么会说话!)
“不要惯孩子,不要叫他哭,
从小就把他培养成钢铸铁打!
(这个人最讨厌别人的哭泣,
哎,我也不哭啦,快用袖头擦擦。)
“……我知道,你现在并不轻闲,
当母亲,比当县委书记还要难!
当爸爸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可惜我实际上还没有这种体验。
“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有了孩子时,
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几年,
你可不要看轻母亲的责任哪,
我们打天下,就为让他们坐江山……
“……我提议你一面带着孩子,
一面继续去发动你们妇女。
有些女干部不愿做妇女工作,
我认为,这是一种古怪的脾气!
“你知道,我是妇女的‘善良的敌人’,
像怕火灾一样地怕她们哭泣。
我真想动员所有的医生,
把她们的泪腺统通封闭。
“可是,我对她们决不排斥,
(也许还有一丁点儿轻视,)
这一次斗争却教育了我,
艰苦环境下,她们蕴藏着极大的潜力……
“……亲爱的,请你不要生气!
我这荒唐的议论只能够发给你。
(这个人有多么傻,多么天真,
哪有什么气呀,有的只是情谊!)
“糟糕,你的信一封也收不到,
当然,对你的情况我有正确的估计。
好啦,这封信写了一个钟头,
为了开展工作,我多么需要沉思!……”
其实,他哪有什么正确的估计!
他写这封信时,孩子还没有出世。
只要能正确估计敌情就好了,
哪怕他还不大懂得女人的事。
他这一番话吸干了我的眼泪,
好像是暴烈的日光蒸发了雨水。
是的,做这样的战士的妻子,
就应当跟他一样勇敢和无畏。
这样的人我怎能失掉?
他的生命比我自己的还重要。
让我平静地看看第三封信吧,
也许能够发现他生死的征兆。
“……这是紧张而恐怖的夜晚,
敌人占领了我们出没的高山。
我们打个转身钻了出来,
乘虚而人,逼进他们的据点。
“可惜,我们的力量太小了,
还得提防他们后方部队的捣乱。
但我忽然来了一种兴致,
想要跟你遥遥地谈上一谈。
“……题目叫做‘战斗的人生’,
──你不要笑,我的态度很郑重。
古人喜欢说‘生年不满百’,
我确信人的寿命是无尽无穷。
“多少个战士的心脏停息了,
我们队伍的河流却越来越汹涌。
人类的财富和智慧积累起来,
不仅要征服地球,还有无限的天空。
“我认为,人的职业就是战斗,
以进攻的姿态冲开路途上的关口。
活着的时候是生气勃勃,
就是死了,信念也会永垂不朽。
“我懂得,战略进攻是胜利的保证,
败仗常常根源于战略上的保守。
在战斗中,懦怯往往招来伤亡,
勇敢则能使你在危难中遇救……
“你瞧我跟你谈了这么多哲理,
你也许奇怪我怎样有这般的心绪。
亲爱的,这里实在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比你多听几声枪弹的唏嘘!
“这算什么!用不着惦念我,
英勇战斗就是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有机会就托人捎来封信吧,
但用字要小心,别忘记这是游击区……”
啊,这难道就是死去的人的笔迹?
不,不,这样的战士怎么会死!
他一定活着,生龙活虎般地活着,
除非他老得丧失了清醒的意志。
他活着,这才是生活的规律,
一切可怕的猜测都是荒诞无稽。
如果我再有一秒钟的怀疑,
那不止是无知,而且很可耻。
亲爱的,你的嘱托我都记下,
我一定忠诚地实践你的话。
如你所说,为了党也为了你的爱,
我要等着你胜利回到这个温暖的家。
我决定不去前方亲自把你寻找,
难道那里的组织还会将你忘掉!
这里有你热烈关怀的孩子,
也有战争和革命的需要。
我明天就到政治部去谈工作,
还像平常那样轻松而且欢乐。
啊,天已染上黄昏的色调了,
旋转着的雪花还在静静地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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