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诗选集

 【现代】郭小川 Guo Xiao Chuan

根据《郭小川诗选》及有关资料整理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校

  

〔收录28首〕上一頁 下一頁


〔长篇组诗〕

白雪的赞歌

一、惊愕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
  雪啊,掩没了山脚下的茅舍,
  掩没了山沟里的小道,
  却掩没不了动乱的战争生活。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
  雪啊,扑灭了禽鸟的高歌,
  扑灭了野兽的放荡的足迹,
  却扑灭不了人间的战斗的欢乐。

  中国的顽强的大地啊,
  并没有为冬天的寒冷所封锁,
  它豪爽地敞开宽大的胸脯,
  让送军粮的大车队轧轧走过。

  中国的英武的战斗者啊,
  决不会在严峻的风雪里萎缩。
  他们依然昂首阔步地行进,
  为这白色的世界染上绚烂的颜色。

  而我,又回到你们的行列里了,
  我的步子也不比你们小多少。
  在我们的雄伟的战斗集体中,
  我虽不特别坚强,也不算软弱。

  让我把大衣皮领提得更高些吧,
  风雪啊,你也辨不出我是女是男。
  我纵然离开了战斗的岗位,
  却不甘心失掉战士的尊严。

  昨夜,我的心还感到阵阵的痛楚,
  因为我是军中少有的一个产妇;
  所有的同伴都在前线奔走,
  只有我平安地睡在后方的小屋。

  女性,当然不是耻辱的头衔,
  但在战争中它终于为我带来忧患。
  如果不是由于怀孕、生孩子,
  也会跟他战斗在敌后,肩并着肩。

  我们结婚后还不满一年,
  蒋匪军就把我们的县城攻占。
  我怀着八个月的胎儿,
  坐在牛车上,告别了前线。

  在一个刚被敌机轰炸过的小镇里,
  我和他度过了最珍贵的一宿。
  他紧紧拥抱着我一再地嘱咐:
  “明天分别的时候你可不要哭!”

  是的,我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我呀,也是一个不含糊的战士!
  可是,我们却走了不同的方向,
  一个向前挺进,一个向后转移。

  在行军路上一座带棚的牛车中,
  一个幼小的生命宣告诞生。
  哎,这又是个顽强的家伙,
  刚刚出世就像山羊似的叫个不停。

  如今孩子出生还不到两个月,
  母亲的心就已为他的哭声撕裂。
  不是年青人不懂得慈爱,
  而是分离的烦恼难以排解。

  现在,一切都要过去了,
  后方政治部主任召唤了我,
  就在前面他们驻扎的村庄里,
  我将接受一桩崭新的工作。

  是呀,只要不离开斗争的生活,
  无论什么烦恼都可以解脱。
  让繁重的任务压在我的肩头吧,
  除此以外,我并不缺少什么。

  也许,要把我派往游击区,
  跟他紧紧地战斗在一起。
  那更好了,我不是软弱的女人,
  不会连累你这坚强的县委书记!

  那么,这个孩子又怎样安置?
  作为母亲当然不能把他舍弃,
  他呀,不仅是我们共同生活的结晶,
  而且是革命和战争的珍贵的儿子。

  还是去听政治部主任的吩咐吧,
  战士的天职就是适应党的需要。
  年老的主任是个饱经风霜的人,
  他的考虑一定比我自己还要周到。

  风雪啊,不要吹乱我的长睫毛,
  这银色的土地该有多么美好,
  我的明亮的眼睛也是他所珍爱的,
  今天为了祝福他我要看个饱。

  风雪啊,不要摇动我的身腰,
  我的瘦长的身子跟他一样高。
  此刻,他正在长城边上挺进,
  你风雪再猛也不能将我吹倒。

  风雪啊,你不要把我的心思撩乱,
  我怎能用烦恼来填满时间!
  一个战士如果总把眉头紧皱,
  那简直比懦怯还要难堪。

  风雪啊,你不要把我的爱情耗损,
  我要将它像大雪那样厚厚积存,
  当我带着孩子跟他重新相见时,
  会像滚滚的江河冲击他的周身。

  到了。就是那个覆盖着白雪的村子,
  它在山沟里隐藏得多么严密。
  而我这跳得要迸出胸脯的心啊,
  幸亏裹着一层厚厚的皮大衣。

  到了。就是那虚掩着的小门,
  老远地看,它好像关得紧紧。
  而我这充溢得快要流淌的感情啊,
  要让它冻结在心里,不露毫分。

  我推开门,走进小小的院落,
  北房传来阵阵苍老的干咳。
  在屋里,上年纪的主任正躺在炕上,
  一个年青的医生给他试着脉搏。

  主任向我点点头,让我坐下,
  却又不理我,只顾跟医生说话:
  “她叫于植,就是县委书记的老婆,
  一个勇敢的女同志,胆子挺大。”

  我哪里值得这样的夸奖!
  我扭过头,故意向窗外凝望。
  主任又说:“她是经过考验的,
  要不是生孩子,她也不会来到后方。”

  我又回过头,正好碰上医生的眼光,
  它是那样困惑又那样忧伤!
  啊,这肩膀很宽的精壮的汉子,
  好像缺少一种男性的力量。

  主任坐起来,一抹愁云挂在眉宇:
  “有件事情不能不告诉你,
  但是,你千万不要过分难过,
  这是战争啊,你应当经得起!”

  我的身上打起了一阵冷战,
  两耳轰鸣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我还懂得要竭力地冷静,
  艰难地捕捉他那迟慢的语言:

  “半个月前,在一次战斗中,
  你的爱人负伤以后失了踪,
  据前方估计他可能被敌人俘去,
  但确实的下落至今还没有查清。”

  我听明白了,啊,我听明白了,
  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噩耗,
  他还没有死,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他就能够逃跑。

  主任又说:“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
  说不定他什么时候会忽然回来。
  前方还在想尽方法去寻找,
  我想总可以把他的下落弄明白。”

  于是,我仿佛在雪地望见他的踪影,
  他正背着长枪奋力地匍匐而行,
  从他那胸脯上,不,从大腿上,
  有一股红色的血流向外飞迸……

  不,不,他既已当了敌人的俘虏,
  哪能够轻易地从监视下逃脱?
  这个念头像一枚爆裂的炸弹,
  一下子把我不安的心撕破。

  我吃力地想:我了解他的性格,
  如果被俘,除了死他不会有别的选择。
  他是一个知名的县委书记呀,
  敌人知道了,哪能把他放过!

  于是,又仿佛在朦胧的雪地里,
  一排红色的子弹向他身上射去。
  他高喊着口号突然倒下了,
  厚厚的白雪掩盖了他的身体。

  啊,这真是最沉重的打击!
  风暴般的痛苦攫住我的神志。
  我呆呆地坐在那个凳子上,
  身子好像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我仿佛还能够克制自己,
  我心想:一个战士可不要哭泣!
  当我勉强睁开眼睛看的时候,
  啊,泪水已经湿了我的皮大衣。

  我更惶惑了,为什么这样健忘?
  主任就在刚才曾把我夸奖,
  我应当坚强起来。我问:
  “主任,你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主任轻松地回答:“没什么,
  五年前,一个医生就预言过,
  说我的寿命最多只有三年.
  而现在我已经活了五年多。

  “医生同志,你再预言一次吧,
  我大概还会超额完成计划。
  当然,战争里有很多偶然性,
  不过,有价值的死并不可怕。”

  医生的神情再一次显出困惑,
  他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
  我想:他大概是为我们而忧伤,
  可是那神情却像姑娘般的羞涩。

  主任说:“回去吧,好好休息,
  要看开一些,不要过于着急!
  关于你爱人的确实下落,
  前方一来电报,我们就告诉你。”

  他的刚毅的话使我感到宽舒,
  我告别了主任,走出了屋。
  可是,当我迎向那漫天的风雪,
  一股巨大的哀痛又把我攫住……



〔收录28首〕上一頁 下一頁

  

  

繁星读书网
Personal Website. Created by . Copyrigh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