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着,静静地落着……
雪啊,掩没了山脚下的茅舍,
掩没了山沟里的小道,
却掩没不了动乱的战争生活。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
雪啊,扑灭了禽鸟的高歌,
扑灭了野兽的放荡的足迹,
却扑灭不了人间的战斗的欢乐。
中国的顽强的大地啊,
并没有为冬天的寒冷所封锁,
它豪爽地敞开宽大的胸脯,
让送军粮的大车队轧轧走过。
中国的英武的战斗者啊,
决不会在严峻的风雪里萎缩。
他们依然昂首阔步地行进,
为这白色的世界染上绚烂的颜色。
而我,又回到你们的行列里了,
我的步子也不比你们小多少。
在我们的雄伟的战斗集体中,
我虽不特别坚强,也不算软弱。
让我把大衣皮领提得更高些吧,
风雪啊,你也辨不出我是女是男。
我纵然离开了战斗的岗位,
却不甘心失掉战士的尊严。
昨夜,我的心还感到阵阵的痛楚,
因为我是军中少有的一个产妇;
所有的同伴都在前线奔走,
只有我平安地睡在后方的小屋。
女性,当然不是耻辱的头衔,
但在战争中它终于为我带来忧患。
如果不是由于怀孕、生孩子,
也会跟他战斗在敌后,肩并着肩。
我们结婚后还不满一年,
蒋匪军就把我们的县城攻占。
我怀着八个月的胎儿,
坐在牛车上,告别了前线。
在一个刚被敌机轰炸过的小镇里,
我和他度过了最珍贵的一宿。
他紧紧拥抱着我一再地嘱咐:
“明天分别的时候你可不要哭!”
是的,我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我呀,也是一个不含糊的战士!
可是,我们却走了不同的方向,
一个向前挺进,一个向后转移。
在行军路上一座带棚的牛车中,
一个幼小的生命宣告诞生。
哎,这又是个顽强的家伙,
刚刚出世就像山羊似的叫个不停。
如今孩子出生还不到两个月,
母亲的心就已为他的哭声撕裂。
不是年青人不懂得慈爱,
而是分离的烦恼难以排解。
现在,一切都要过去了,
后方政治部主任召唤了我,
就在前面他们驻扎的村庄里,
我将接受一桩崭新的工作。
是呀,只要不离开斗争的生活,
无论什么烦恼都可以解脱。
让繁重的任务压在我的肩头吧,
除此以外,我并不缺少什么。
也许,要把我派往游击区,
跟他紧紧地战斗在一起。
那更好了,我不是软弱的女人,
不会连累你这坚强的县委书记!
那么,这个孩子又怎样安置?
作为母亲当然不能把他舍弃,
他呀,不仅是我们共同生活的结晶,
而且是革命和战争的珍贵的儿子。
还是去听政治部主任的吩咐吧,
战士的天职就是适应党的需要。
年老的主任是个饱经风霜的人,
他的考虑一定比我自己还要周到。
风雪啊,不要吹乱我的长睫毛,
这银色的土地该有多么美好,
我的明亮的眼睛也是他所珍爱的,
今天为了祝福他我要看个饱。
风雪啊,不要摇动我的身腰,
我的瘦长的身子跟他一样高。
此刻,他正在长城边上挺进,
你风雪再猛也不能将我吹倒。
风雪啊,你不要把我的心思撩乱,
我怎能用烦恼来填满时间!
一个战士如果总把眉头紧皱,
那简直比懦怯还要难堪。
风雪啊,你不要把我的爱情耗损,
我要将它像大雪那样厚厚积存,
当我带着孩子跟他重新相见时,
会像滚滚的江河冲击他的周身。
到了。就是那个覆盖着白雪的村子,
它在山沟里隐藏得多么严密。
而我这跳得要迸出胸脯的心啊,
幸亏裹着一层厚厚的皮大衣。
到了。就是那虚掩着的小门,
老远地看,它好像关得紧紧。
而我这充溢得快要流淌的感情啊,
要让它冻结在心里,不露毫分。
我推开门,走进小小的院落,
北房传来阵阵苍老的干咳。
在屋里,上年纪的主任正躺在炕上,
一个年青的医生给他试着脉搏。
主任向我点点头,让我坐下,
却又不理我,只顾跟医生说话:
“她叫于植,就是县委书记的老婆,
一个勇敢的女同志,胆子挺大。”
我哪里值得这样的夸奖!
我扭过头,故意向窗外凝望。
主任又说:“她是经过考验的,
要不是生孩子,她也不会来到后方。”
我又回过头,正好碰上医生的眼光,
它是那样困惑又那样忧伤!
啊,这肩膀很宽的精壮的汉子,
好像缺少一种男性的力量。
主任坐起来,一抹愁云挂在眉宇:
“有件事情不能不告诉你,
但是,你千万不要过分难过,
这是战争啊,你应当经得起!”
我的身上打起了一阵冷战,
两耳轰鸣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我还懂得要竭力地冷静,
艰难地捕捉他那迟慢的语言:
“半个月前,在一次战斗中,
你的爱人负伤以后失了踪,
据前方估计他可能被敌人俘去,
但确实的下落至今还没有查清。”
我听明白了,啊,我听明白了,
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噩耗,
他还没有死,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他就能够逃跑。
主任又说:“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
说不定他什么时候会忽然回来。
前方还在想尽方法去寻找,
我想总可以把他的下落弄明白。”
于是,我仿佛在雪地望见他的踪影,
他正背着长枪奋力地匍匐而行,
从他那胸脯上,不,从大腿上,
有一股红色的血流向外飞迸……
不,不,他既已当了敌人的俘虏,
哪能够轻易地从监视下逃脱?
这个念头像一枚爆裂的炸弹,
一下子把我不安的心撕破。
我吃力地想:我了解他的性格,
如果被俘,除了死他不会有别的选择。
他是一个知名的县委书记呀,
敌人知道了,哪能把他放过!
于是,又仿佛在朦胧的雪地里,
一排红色的子弹向他身上射去。
他高喊着口号突然倒下了,
厚厚的白雪掩盖了他的身体。
啊,这真是最沉重的打击!
风暴般的痛苦攫住我的神志。
我呆呆地坐在那个凳子上,
身子好像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我仿佛还能够克制自己,
我心想:一个战士可不要哭泣!
当我勉强睁开眼睛看的时候,
啊,泪水已经湿了我的皮大衣。
我更惶惑了,为什么这样健忘?
主任就在刚才曾把我夸奖,
我应当坚强起来。我问:
“主任,你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主任轻松地回答:“没什么,
五年前,一个医生就预言过,
说我的寿命最多只有三年.
而现在我已经活了五年多。
“医生同志,你再预言一次吧,
我大概还会超额完成计划。
当然,战争里有很多偶然性,
不过,有价值的死并不可怕。”
医生的神情再一次显出困惑,
他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
我想:他大概是为我们而忧伤,
可是那神情却像姑娘般的羞涩。
主任说:“回去吧,好好休息,
要看开一些,不要过于着急!
关于你爱人的确实下落,
前方一来电报,我们就告诉你。”
他的刚毅的话使我感到宽舒,
我告别了主任,走出了屋。
可是,当我迎向那漫天的风雪,
一股巨大的哀痛又把我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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