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七
胡四娘·译文
程孝思,是剑南人,自幼聪慧,有文才。他的父母都很早去世了,家中极度贫困,没有衣食来源,求雇于胡银台门下担任文书一职。胡公试其文笔,大为喜悦,称道:“此人不会长久贫困的,可嫁女与他为妻。”这个银台大人有三子四女,都是尚在襁褓中时就跟大户人家论了亲。只有小女儿四娘,是小妾所生,其母早亡,十五岁了还未订亲,于是招赘程生为婿。有人讥笑胡银台,认为是老糊涂了才胡乱做主许亲,而胡公一概不予理睬,打扫居舍让程生住下,且供给丰厚。众公子们鄙视程生,不愿与他同食,连仆人、奴婢们也常常轻慢于他。程生默然处之,并不与他们计较短长,研习学问甚为刻苦。众人在一旁厌恶地讥讽他,程生照旧读书不废。那帮人又鸣锣敲钟,在他一旁吵闹,程生拿起书卷离开,就读于卧室之中。
起初,四娘待字闺中之时,有个神巫善能看人贵贱,遍观胡公的子女们,都不曾有恭维之词。只有四娘被叫出来后,才称道:“此为真贵人!”等到招程生为胥,姊妹们都叫她“贵人”,以此嘲笑她。但四娘端庄寡言,置若罔闻。渐渐地连丫鬟、婆子们也都跟着这么叫起来。四娘有个丫鬟叫桂儿,心中很是不平,大声说道:“怎知我家郎君就当不上贵官呢?”二姐听后,嗤之以鼻,说道:“程郎若当上贵官,当挖了我的眼珠子去!”桂儿怒道:“到那时,恐怕舍不得眼珠子了!”二姐的丫鬟春香说道:“二娘若食言,我用两个眼珠子代替!”桂儿越加气愤,击掌发誓道:“管教你俩都成瞎子!”二姐恼恨桂儿言语冒犯,立时用巴掌搧了她。桂儿号啕大哭。胡夫人闻知后,也不加可否,只是微笑而已。桂儿哭嚷着诉与四娘,四娘正在纺线,不怒也不言语,依然冷静地操作着活计。
胡公寿辰之日,女婿们都来了,贺礼摆满了庭堂。大媳妇嘲讽四娘道:“你家的寿礼是啥呀?”二媳妇道:“两肩扛着一张嘴呗!”四娘坦然自若,毫不因之羞惭。人们见她事事都如痴傻一般,越加戏弄于她。惟有胡公的爱妾李氏,三姐的生母,一直以礼看重四娘,往往给予关照和体恤。她常嘱咐三娘说:“四娘外看憨朴,实则内心充满智慧,她的聪明隐而不露。其实,那帮婢子们都在她的包容之中,还都不自知呢。况且程郎昼夜刻苦攻读,怎会长久甘居人下?你不要效仿那些人,应该善待她,有朝一日也好相见。”故而三娘每次回家探亲,都倍加用心与四娘欢快相处。
这一年,程生在胡公的助力下,得以进入县学。第二年,学使官下来主持科考,正赶上胡公去世,程生披麻戴孝如同儿子一般哀痛,因而没能赶上应试。守孝结束,四娘赠金给程生,让他录入“遗才”学籍,以便补考。并嘱咐道:“以往能久居于此而不被呵斥驱逐,那仅仅是由于有老父亲还在,如今则万万不可能了。倘若此去能扬眉吐气,回来时还可有家。”程生临别时,李氏、三娘馈赠的资费优厚。
程生进了考场,专心致志,以求务必被朝廷录取。没多久,放出榜文,他竟榜上无名。愿望落空,气结于胸,已难于返回故里。幸亏囊中资费小富,便卷起行囊进了京城。当时,妻家亲戚多任京官,程生恐遭讥讽,便改了姓名,虚编个老家地址,求职于高官之门,以便隐下身来。有个祖籍东海的李御史,见了程生后予以器重,收为幕宾,并资助读书费用,还给他捐个“贡生”,使能参加京城顺天府举办的科举考试。结果连战告捷,被授予“庶吉士”一职。程生这才向李公告知了自己的实情。李公借给白银千两,先使一个管家赶赴剑南,为程生置办宅第。此时,胡大郎因为父亲过世,家里亏空,出卖一处别墅,管家因而购买下来。房产交付妥当,然后租了车马去接四娘。
先前,程生考中以后,有个邮差来家里报喜,胡家上下都厌恶听其所报;又核对姓名不符,将报喜人叱责走了。适逢胡家三郎完婚,亲眷们登堂贺礼,姑嫂姊妹都在,惟独四娘不被兄嫂招请。忽见一人奔驰而入,呈上程生寄给四娘的信函。兄弟们启信阅览,相顾失色。此时宴席中的亲眷们,才请见四娘。姊妹们惴惴不安,唯恐四娘怀有怨恨而不来。没多久,四娘竟翩然而至。此刻,表示祝贺的、拉着入座的、问寒问暖的,一时喧嚷嘈杂满屋。此刻,耳所听者,听四娘、目所看者,看四娘、口所道者,道四娘。而此际,四娘神情凝重,一如往日。大家见她并不计较短长,稍感安稳,于是争相把盏给四娘斟酒。正欢宴之间,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啼号之声,大伙奇怪地探问何事?顿时见春香奔了进来,脸上带着血痕。众人一起追问,春香却哭泣着作答不来。二娘呵斥了她,她才哽咽地说道:“桂儿逼着要我眼睛。要不是挣脱,几乎就被她挖了去!”二娘大为羞惭,汗与脂粉交融而下。四娘依旧漠不作声。此时满座寂静,再无一语,便各自告别而归。
四娘换上盛妆,惟独拜别了李夫人和三姐,出门登车而去。众人这才知道,买下别墅的就是程生。四娘初到别墅,日用物什大多缺少。胡夫人和诸位公子各以婢女、家仆和器具相赠,四娘无一领受。只有李夫人赠送的一个丫鬟,收了下来。
四娘在新居住下不久,程生请假回来扫墓,车马随从如云。到了岳父家,给胡公灵柩行了祭礼,然后参拜了李夫人。等胡家兄弟们衣冠更换完毕,程生已登上车轿走了。
胡银台死后,儿子们天天纠缠于争夺资产,弃灵柩于不顾。数年后,灵柩朽败破漏,渐渐地竟把一个华丽的屋子当作山丘坟场了。程生目睹而心悲,竟不与胡家兄弟们相商,择日营葬,事事尽到孝礼。出殡之日,穿着官服的人与车轿连绵不断,乡里之间无不赞叹。
程生十余年历任官职,清正而名显;凡见乡亲们遭灾遇急,无不极尽全力。胡家二郎适逢人命案而被捕,办案的巡按监察御史与程生同科同榜,执法严明刚正。胡家大郎央求岳父王观察致函给这位官员,根本没有回复。大郎愈发恐惧,想去求四妹,而自己又觉得无颜相见,便拿着李夫人亲笔书信前往。来到京城,胡大郎不敢冒然进见,待望到程生上朝走了,才登门求见。他期盼四娘念在手足之情,而忘记以往冷眼相待的嫌隙。门人通报后,便有个原带的老妈子出来,引导大朗进了厅室,并草草地摆上酒菜。饮食完毕,四娘出来了,脸色温和地问道:“大哥平时人来事往的很忙,怎么就有工夫不远万里地屈尊到此啊?”大郎拜伏于地,泣诉来由。四娘扶起而笑道:“大哥好一个男儿汉,这算什么大事,直叫你这般模样?妹子一介女流,啥时见过对着人呜呜啼哭?”大郎便拿出李夫人书信。四娘说道:“各位长兄家的娘子们,都是天人一般,各自去求自家的父兄,即可了结此事嘛,何至于奔波到此呢?”大郎无言以对,但只顾哀求她。四娘沉下脸来说道:“我以为你跋山涉水是来看妹子,竟是为一件大官司来求‘贵人’啊!”说罢,拂袖进了内室。大郎既羞惭又气愤地走了出来。他归家后把情况细述一遍,一家大小无不唾骂,李夫人也觉得四娘太忍心了。
过了几天,胡家二郎被释放,回家报平安。全家大喜,都在讥笑四娘徒取怨骂。一会儿,报说四娘派个送信的人前来候见李夫人。召唤进来后,送信人放下银子,说道:“我家夫人为了二舅的事情支派甚急,顾不上写信回复。故而聊寄些许礼物,以代信函。”此时,大家才知道,二郎之归,实为程生尽力。
后来,三娘家渐渐贫困起来,程生所施加的报答超越了寻常规格。又因为李夫人没有儿子,便迎接过来,奉养如同母亲一般。
(繁星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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