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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六
乱离（二则）
学师刘芳辉，京都人。有妹许聘戴生，出閤有日矣<1>。值北兵入境，父兄恐细弱为累<2>，谋妆送戴家。修饰未竟，乱乒纷入，父子分窜。女为牛录俘去<3>。从之数日，殊不少狎。夜则卧之别榻，饮食供奉甚殷。又掠一少年来，年与女相上下，仪采都雅<4>。牛录谓之曰：“我无子，将以汝继统绪<5>，肯否？”少年唯唯。又指女谓曰：“如肯，即以此为汝妇。”少年喜，愿从所命。牛录乃使同榻，浃洽甚乐。既而枕上各道姓氏，则少年即戴生也。
陕西某公，任盐秩，家累不从<6>。值姜瓖之变，故里陷为盗薮<7>，音信隔绝。后乱平，遣人探问，则百里绝烟，无处可询消息。会以复命入都，有老班役丧偶，贫不能娶，公赉数金使买妇<8>。时大兵凯旋，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9>，如卖牛马。遂携金就择之。自分金少，不敢问少艾<10>。中一媪甚整洁，遂赎以归。媪坐床上，细认曰：“汝非某班役耶？”问所自知，曰：“汝从我儿服役，胡不识？”役大骇，急告公。公视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偿之。班役以金多，不屑谋媪。见一妇年三十余，风范超脱<11>，因赎之。既行，妇且走且顾，曰：“汝非某班役耶？”又惊问之，曰：“汝从我夫服役，如何不识！”班役益骇，导见公，公视之，真其夫人。又悲失声。一日而母妻重聚，喜不可已。乃以百金为班役娶美妇焉。意必公有大德，故鬼神为之感应。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异史氏曰：炎昆之祸，玉石不分<12>，诚然战。若公一门，是以聚而传者也。董恩白之后<13>，仅有一孙，今亦不得奉其祭祀，亦朝士之责也，悲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出閤：方言，谓出嫁。閤，通“阁”。
<2>北兵：与下则“大兵”，均指清兵。此言明末事，因称清兵为“北兵”。下言清初事：故以“大兵”称之。细弱：弱小。此指待嫁女子。
<3>牛录：牛录章京，满语，后金武官名。清太祖时始编三百人为一牛录，官长称“牛录额真”。太宗天聪八年（1634）定为官名，改称额真为章京。
<4>仪采都雅：仪容风采，漂亮而闲雅。都，漂亮。《诗·郑风·有女同车》：“洵美且都。”
<5>继统绪：意为继承家世。一脉相承谓之“统”，前人开创而未竟之事谓之“绪”；统绪谓宗族的延续。
<6>盐秩：盐官。清代设盐政、都转运盐使司运使、盐法道、驿盐道等督理盐务。秩，职位。家累不从：家中大小没有跟从。
<7>姜瓖：陕西榆林人，明河北宣化镇总兵。李自成义军至居庸关，姜瓖迎降。后李自成义军为清兵所逼撤离北京，姜瓖即入大同降清，任大同总兵。清顺治五年（1648）十一月，又据城叛清，自称大将军，易明冠服，为清兵所围困，第二年八月被部下杀死，城遂陷。但其他各处仍继续抗清，直到顺治十二年始平息。清兵在山、陕一带，前后七八年，烧杀掳掠，害民甚惨。“姜瓖之变”系指其据大同抗清事。盗薮［soǔ
叟］：盗贼聚集之处。
<8>复命：回朝复命，即向朝廷述职。班役：服侍官员的差役。赉［lài
赖］：赐给。注意与“赍”字有别。金：此据山东博物馆本及铸雪斋抄本，原作“命”。
<9>标：标记。旧时掠卖人口，或因穷困自卖，均在被卖者头上插草为标。
<10>自分［fèn 份］：自己清楚、明白。少艾：少女。
<11>风范：风度容仪。
<12>“炎昆”二句：炎，焚烧。昆，崐冈，山名，传说山上出玉石。《尚书·胤征》：“火炎崐冈，玉石俱焚。”此以“玉石俱焚”喻指清兵镇压抗清军民，祸及拥清的汉族地主官僚，如盐宫亲属，亦遭掳掠。
<13>董思白：即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人。官南京礼部尚书，谥文敏。生平详《明史·文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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