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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六
萧七
徐继长，临淄人<1>，居城东之磨房庄。业儒未成，去而为吏。偶适姻家，道出于氏殡宫<2>。薄暮醉归，过其处，见楼阁繁丽，一叟当户坐<3>。徐酒渴思饮，揖叟求浆。叟起，邀客入，升堂授饮。饮已，叟曰“曛暮难行，姑留宿，早旦而发如何也？”徐亦疲殆，乐遵所请。叟命家人具酒奉客，即谓徐曰：“老夫一言，勿嫌孟浪<4>：郎君清门今望，可附婚姻。有幼女未字，欲充下陈，幸垂援拾<5>。”徐踧踖不知所对<6>。叟即遣伻告其亲族<7>，又传语令女郎妆束。顷之，峨冠博带者四五辈<8>，先后并至。女郎亦炫妆出<9>，姿容绝俗。于是交坐宴会。徐神魂眩乱，但欲速寝。酒数行，坚辞不任。乃使小鬟引夫妇入帏，馆同爰止<10>。徐问其族姓，女自言：“萧姓，行七。”又细审门阀<11>。女曰：“身虽贱陋，配吏胥当不辱寞，何苦研穷<12>？”徐溺其色，款昵备至，不复他疑。女曰：“此处不可为家。审知汝家姊姊甚平善，或不拗阻，归除一舍，行将自至耳。<13>”徐应之。既而加臂于身，奄忽就寐。
既觉，则抱中已空。天色大明，松阴翳晓，身下籍黍穰尺许厚<14>。骇叹而归，告妻。妻戏为除馆，设塌其中，阖门出，曰：“新娘子今夜至矣。”因与共笑。日既暮，妻戏曳徐启门，曰：“新人得无已在室耶？”既入，则美人华妆坐榻上。见二人入，桥起逆之<15>。夫妻大愕。女掩口局局而笑<16>，参拜恭谨。妻乃治具，为之合欢。女早起操作，不待驱使。
一日谓徐：“姊姨辈俱欲来吾家一望。”徐虑仓卒无以应客。女曰：“都知吾家不饶，将先赍馔具来，但烦吾家姊妹烹饪而已。<17>”徐告妻，妻诺之。晨炊后，果有人荷酒胾来<18>，释担而去。妻为职庖人之役<19>。晡后<20>，六七女郎至，长者不过四十以来，围坐并饮，喧笑盈室。徐妻伏窗以窥，惟见夫及七姐相向坐，他客皆不可睹。北斗挂屋角，欢然始去。女送客未返。妻入视案上，杯柈俱空，笑曰：“诸婢想惧饿，遂如狗舐砧<21>。”少间，女还，殷殷相劳，夺器自涤，促嫡安眠<22>。妻曰：“客临吾家，使自备饮撰，亦大笑话。明日合另邀致。”
逾数日，徐从妻言，使女复召客。客至，恣意饮啖；惟留四簋，不加匕箸<23>。群笑曰：“夫人谓吾辈恶，故留以待‘调人’<24>。”座间一女，年十八九，素舄缟裳，云是新寡，女呼为六姊，情态妖艳，善笑能口；与徐渐洽，辄以谐语相嘲<25>。行觞政，徐为录事，禁笑谑；六姊频犯，连引十余爵，酡然径醉，芳体娇懒，荏弱难持；无何，亡去。<26>徐烛而觅之，则酣寝暗帏中。近接其吻，亦不觉；以手探裤，私处坟起。心旌方摇<27>，席中纷唤徐郎，乃急理其衣，见袖中有绫巾，窃之而出。迨于夜央<28>，众客离席，六姊未醒。七姐入摇之，始呵欠而起，系裙理发从众去。徐拳拳怀念<29>，不释于心，将于空处展玩遗巾，而觅之已渺。疑送客时遗落途间，执灯细照阶除，都复乌有，意顼顼不自得<30>。女问之，徐漫应之。女笑曰，“勿诳语，巾子人已将去，徒劳心目。”徐惊，以实告，且言怀思。女曰，“彼与君无宿分<31>，缘止此耳。”问其故，曰：“彼前身曲中女，君为士人，见而悦之，为两亲所阻，志不得遂，感疾阽危<32>。使人语之曰：‘我已不起，但得若来，获一扪其肌肤，死无憾！’彼感此意，诺如所请。适以冗羁<33>，未遽往；过夕而至，则病者已殒。是前世与君有一们之缘也，过此即非所望。”后设筵再招诸女，惟六姊不至。徐疑女妒，颇有怨怼。
女一日谓徐曰：“君以六姊之故，妄相见罪。彼实不肯至，于我何尤？<34>今八年之好，行将别矣，请为君极力一谋，用解从前之惑。彼虽不来，宁禁我不往？登门就之，或人定胜天，不可知。”徐喜，从之。女握手，飘若履虚，顷刻至其家。黄甓广堂<35>，门户曲折，与初见时无少异。岳父母并出，曰：“拙女久蒙温煦。老身以残年衰慵，有疏省问，或当不怪耶！”即张筵作会。女便问诸姊妹。母云：“各归其家，惟六姊在耳。”即唤婢诸六娘子来，久之不出。女入，曳之以至。俯首简默<36>，不似前此之谐。少时，叟媪辞去。女谓六姊曰：“姐姐高自重，使人怨我！”六姊微哂曰：“轻薄郎何宜相近！”女执两人残卮，强使易饮，曰：“吻已接矣，作态何为？”少时，七姐亡去，室中止余二人。徐遽起相逼，六姊宛转撑拒。徐牵衣长跪而哀之，色渐和，相携入室。裁缓襦结，忽闻喊嘶动地，火光射闼。六姊大惊，推徐起曰：“祸事忽临，奈何！”徐忙迫不知所为，而女郎已窜避无迹矣。
徐怅然少坐，屋宇并失。猎者十余人，按鹰操刃而至，惊问：“何人夜伏于此？”徐托言迷途，因告姓字。一人曰：“适逐一狐，见之否？”答云：“不见。”细认共处，乃于氏殡宫也。快快而归，尤冀七姊复至，晨占雀喜，夕卜灯花<37>，而竟无消息矣。董玉玹谈。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临淄：县名。今为山东淄博市临淄区。
<2>姻家：有婚姻关系的亲戚，俗谓“亲家”。殡宫：古代称临时停柩之所。此处犹言墓地。
<3>当户坐：在门里向外而坐。
<4>孟浪：犹鲁莽。
<5>清门令望：门第清白，威仪令人仰望、式法。清门，指清素高洁之家。令望，有威仪而为人景仰。语出《诗·大雅·卷阿》。充下陈：谦言备侍妾之列。语见《战国策·齐策》四。充：备。下陈，后列侍女之称。援拾：收纳。
<6>踧踖［cù jí 促籍］：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7>伻［bēng 崩］；使者。《尚书·洛诰》；“伻来，以图及献卜”。
<8>峨冠博带：着高冠，束宽带。为古时儒者装束。四五辈：四五人。
<9>炫装：犹华装、艳装。炫，光彩夺目。
<10>馆同爰止：见《天问》“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王逸注：“女歧，浇嫂也。馆，舍也。爰，于也。言女歧与浇淫佚，为之缝裳，于是共舍而宿止也。”见《诗·大雅·卷阿》：“风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爰止：止宿。爰：而，于。
<11>门阀：门第阀阅。即门第出身。
<12>吏胥：即胥吏。旧官府中书办之类的小吏。辱寞：玷辱。寞，通“没”研穷：犹穷究，追问到底。
<13>汝家姊姊：指徐继长原配之妻。拗阻［niù zǔ 或 ào zǔ］：反对并阻挠。除：清扫，扫除。
<14>籍：通“藉”，依凭，此指衬垫。黍穰：秫杆，玉米秆。
<15>桥［qiāo 跷］起逆之：急起迎之。桥起：疾起，急起。《庄子·则阳》：“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逆，迎。
<16>局局而笑：犹言吃吃而笑。局局：笑貌。语出《庄子·天地》。
<17>饶：丰饶，富有。赍［jī 鸡］：携带。馔具：菜肴餐具。
<18>酒胾：酒肉。胾［zì 炙］，大块肉。
<19>庖人：厨师。
<20>晡［pú］后：谓黄昏后。宋玉《神女赋》：“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晡，晡夕，傍晚。
<21>砧［zhēn 斟］：通“椹”，砧板，切肉菜的木板。
<22>嫡：直属，亲系。此指原配夫人。
<23>四簋［guǐ鬼］：即四碗。簋，古代食器，青铜或陶制，圆口，圈足，或圆口、方座，无耳，或有两耳。有的带盖。《诗·秦风·权舆》：“每食四簋。”朱熹注云：“四簋，礼食之盛也。”匕箸：勺匙与筷子。
<24>调［tiǎo条］人：此谓调味之人。徐妻“职庖人之役”，庖人调和众味，故称。
<25>素舄缟裳：素白色的鞋子和衣裳。［xì 细］：鞋。缟素，皆指白色。渐洽：渐渐融洽。
<26>觞政：即酒令。语出《说苑·善说》。旧时饮宴中，为助酒兴，先推一人为令官，众皆听其号令，或吟诗对句，或作其他游戏，并规定输赢饮酒之数。录事：此指酒宴中监督座客执行酒令及饮酒之数的人。据载，唐时考中进士者，即聚饮于曲江亭。宴会中请一人为录事，行纠察座客饮酒之数。参见王定保《唐摭言·散序》。酡［tuó 驼］然：酒后脸红的样子。《楚辞·招魂》：“美人既醉，朱颜酡些。”亡去：离去，走出。
<27>心旌：心如悬旌，谓心神不定，摇曳如旌。《战国策·楚策》一：“心摇摇如悬旌，而无所终薄。”旌，旗帜。
<28>迨：待，等到。夜央：夜将尽。
<29>拳拳：犹“惓惓”。耿耿于心，牢记不舍。《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30>顼顼［xū 旭］：自失的样子。《庄子·天地》：“子贡卑陬失色，顶顼然不自得。”
<31>宿分：犹言“宿缘”，旧时迷信以为前生所定的缘分。也作“夙分”。
<32>曲中女：即行院妓女。曲，曲巷，指妓院。阽［diàn 电］危；犹濒危，谓生命垂危。
<33>适以冗羁：恰为冗事所羁绊。冗，繁杂琐事。
<34>何尤：何错，何罪。
<35>甓［pì 辟］：砖。
<36>简默：少言沉默。简，少。
<37>“晨占”二句：谓早晚占卜，希望出现七姊复至的征兆。古人以清晨雀噪、晚间灯芯爆花为远出亲人归来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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