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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六
小谢
渭南姜部郎第<1>，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2>，数易皆死，遂废之。
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3>，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贫，又有“鼓盆之戚<4>”，茅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5>，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生往除厅事<6>。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变。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7>，卒不顾。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掩<8>，乃挑灯读。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而至<9>；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酣眠，终日无所睹闻。
日既下，恍惚出现。生遂夜炊，将以达旦。长者渐曲肱几上<10>，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11>。”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12>。生顾而奖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13>！”俄顷，粥熟，争以匕、箸、陶碗置几上<14>。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女笑云：“饭中溲合砒、酖矣<15>。”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长者云：“妾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又研问所由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亦置不为怪。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16>。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17>。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秋容自外入，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秋容不语。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作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容乃喜。全于是折两纸为范，俾共临摹<18>。生另一灯读，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几前，听生月旦<19>。秋容素不解读，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20>。生奖慰之，颜始霁<21>。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侮，争媚之。
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22>，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竟读，常至终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蛰，生令与秋容执一经<23>。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24>。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一日，生将赴试，二女涕泪持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25>。”生以告疾为辱，遂行。
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之；阴赂学使，诬以行检，淹禁狱中<26>。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忽一人飘忽而入，则秋容也，以馔具馈生。相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三郎与妾同来，赴院申理矣<27>。”数语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声屈<28>，收之。秋容入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
生愁饿无聊，度一日如年岁。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逼充御媵<29>。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30>。出金三两，跛踦而没<31>。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异之。览其状，情词悲恻。提生面鞫，问：“三郎何人？”生伪为不知。
部院悟其冤，释之。既归，竟夕无一人。更阑，小谢始至，惨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32>；冥王以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33>，不得入，且复奈何？”生忿然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践踏为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那！”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秋容飘然忽至。两人惊喜，急问。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归，曰：‘我无他，原以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34>，勿见谴责。’”
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为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然俯颈倾头，情均伉俪。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会一道士途遇生，顾谓：“身有鬼气。”生以其言异，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宜负他。”因书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归嘱二女。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二女争奔而去。小谢忙急，忘吞其符。见有丧舆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忽开目问陶生，郝氏研诘之，答云：“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从，径入生斋，僵卧不起。郝乃识婿而去。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忽闻呜呜鬼泣，则小谢哭于暗陬。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衿袖淋浪<35>，痛不可解。近晓始去。
天明，郝以婢媪赍送香奁，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则小谢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妇俱为惨动，不能成合卺之礼。生忧思无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怜救。”生然之。迹道士所在，叩伏自陈。道士力言“无术”。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瞑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微笑曰：“跋履终日，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36>，道人载与俱来矣。得见其人，便相交付耳。”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径去。拜而送之。及返，则女已苏。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数日始能起。
后生应试得通籍<37>。有蔡子经者与同谱<38>，以事过生，留数日。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窃怒其轻薄。蔡舍生曰：“一事深骇物听<39>，可相告否？”诘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40>？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41>。”乃入内，使小谢衣殉装出<42>。蔡大惊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其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43>。”遂去。过数日，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44>。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渭南：县名，在个陕西省。部郎：旧时中央六部的郎中、员外郎等官员的统称。第：门第，门户，家。
<2>苍头：年龄较大的仆人。门：看门。
<3>奔：古时称女子私就男子为“奔”。
<4>鼓盆之戚，指丧妻。《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后因以“鼓盆之戚”指丧妻之痛。戚：伤悲。
<5>《续无鬼论》：晋人阮瞻曾作《无鬼论》，所以陶生以其所作称《续无鬼论》。
<6>往，前往。除：扫除，打扫。厅事：也作“听事”，本为官府听事办公的地方，后来私宅的厅房也称厅事。
<7>端念：端正意念：指不为邪念所动。
<8>耻其言不掩：意谓羞耻于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已被周知。
<9>鹤行鹭伏：意思是屈身轻步，悄悄行动。
<10>曲肱几上：弯曲着胳臂，伏在几案上。肱，臂。
<11>房中纵送：此谓房中之术。
<12>执爨：烧火做饭。析薪：劈柴。溲［sōu 搜〕米：淘米。
<13>憨跳：憨痴跳腾；谓其调皮闹腾。
<14>匕：饭匙。
<15>溲合：调合，掺杂。砒、酖：皆指毒药。
<16>操管：执笔。
<17>成书：成字。行列疏整：指抄写得横竖成行。直称行。横称列。
<18>范：范本，样本。此指供描摹的仿影。临摹：照样摹写。
<19>祗立：敬立。月旦：品评，详《阿宝》注。这里指评判书写的好坏。
<20>解读：指识字。花判：本指旧时官吏对民、刑案件所作的骈体判词，此指对临仿字的评阅。
<21>颜始霁：脸色方始喜悦。霁，天晴，此处形容愧色消失。
<22>粉黛淫淫：脸上搽的粉和眉上涂的黛，随着泪水流下。黛，古时女子描眉用的青黑色颜料。淫淫，水流貌。
<23>贽［zhì 至］：晋见的礼物。执一经：共用一本经书。执，持。
<24>咿唔：此指读书声。设鬼帐：犹言为鬼设帐教学，不无戏语之趣。设帐，教授生徒，详《娇娜》注。
<25>恐履不吉：恐蹈凶险。履：践，经历，引申为“遇到”。
<26>贵介：尊贵、富贵者，此指权贵。诬以行检：对其品行，加以诬陷诋毁。陶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诬陷内容当与此有关。《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八九，谓康熙初年，礼部题准，“生员如果犯事情重，地方官先报学政，俟黜革后治以应得之罪。”行检：品行。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行简”。淹禁：滞留紧闭。
<27>院，指巡抚衙门。
<28>部院：指巡抚。清代各省巡抚多带兵部侍郎及都察院副都御史衔，因称巡抚为“部院”。遮道：拦路。声屈：喊冤。
<29>判：判宫。御媵：侍妾。
<30>血殷［yān 烟］凌波：流血染红了鞋袜。殷：殷红，深红色。于此为动词，指染红的意思。凌波：见曹植《洛神赋》，本指女子步履轻盈，此代指女子鞋袜。
<31>跛踦［bǒ jī］：行步不稳貌。
<32>廨神：保护官衙的神。廨，官署。
<33>按阁：搁置、压下。阁，同“搁”。
<34>秋曹：对刑部官员的尊称。古以刑部为秋宫，故称其部员为“秋曹”。这里称陶生为秋曹，是预示陶生将来当任职刑部。
<35>衿袖淋浪：襟袖均被泪水沾湿。淋浪，水湿的样子。
<36>庐舍：此指灵魂所依附的躯体。
<37>通籍：指仕宦新进。封建时代新进仕宦，通其名籍于朝，故曰“通籍”。
<38>同谱：犹“同榜”，指科举考试同届录取者。
<39>物听：众闻。物，众人。
<40>方：比拟。
<41>一献妻孥：使妻、子出来相见；旧时，朋友情谊亲密，才能出妻见子。
<42>殉装：殉葬的衣服。
<43>严慈：父母。
<44>遘［gòu 够］：遇，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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