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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六
颜氏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1>。性钝，年十七，不能成幅<2>。而丰仪秀美，能雅谑，善尺牍<3>。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间，父母继殁，孑然一身，授鱼蒙于洛汭<4>。
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惠。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十数岁，学父吟咏。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5>。”钟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或劝适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适邻妇逾垣来，就与攀谈。以字纸裹绣线，女启视，则某手翰<6>，寄邻生者。反复之而好焉。邻妇窥其意，私语曰：“此翩翩一美少年，孤与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嘱渠侬聏合之<7>。”女脉脉不语<8>。妇归，以意授夫。邻生故与生善，告之，大悦。
有母遗金鸦镮<9>，托委致焉。刻日成礼，鱼水甚欢。及睹生文，笑曰：“文与卿似是两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大夫率<10>，听漏三下，乃已。
如是年余，生制艺颇通<11>；而再试再黜，身名赛落，饔飧不给<12>，抚情寂漠，嗷嗷悲泣。女诃之曰：“君非丈夫，负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13>！”生方懊丧，闻妻言，睒睗而怒曰<14>：“闺中人，身不到场屋<15>，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16>！”女笑曰：“君勿怒。俟试期，妾请易装相代。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17>。”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蘗苦<18>，真宜使请尝试之。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女曰：“妾作戏语。君公言燕有故庐<19>，请男装从君归，伪为弟。君以襁褓出，谁得其辨非？”生从之。女入房，中服而出，曰：“视妾可作男儿否？”生视之，俨然一顾影少年也<20>。生喜，遍辞里社。交好者薄有馈遗，买一羸蹇，御妻而归<21>。
生叔兄尚在，见两弟如冠玉<22>，甚喜，晨夕恤顾之。又见宵旰攻苦<23>，倍益爱敬。雇一剪发雏奴，为供给使；暮后，辄遣去之。乡中吊庆，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读。居半年，罕有睹其而者。客或请见，兄辄代辞。读其文，瞲然骇异<24>。或排闼入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睹丰采，又共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争愿赘焉。叔兄商之，惟冁然笑。再强之，则言：“矢志青云<25>，不及第，不婚也。”
会学使案临，两人并出，兄又落。弟以冠军应试，中顺天第四<26>。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官埒王侯<27>。因托疾乞骸骨，赐归田里<28>。
宾客填门，迄谢不纳。又自诸生以及显贵，并不言娶，人无不怪之者。归后，渐置婢。或疑其私；嫂察之，殊无苟且。
无何，明鼎革，天下大乱<29>。乃告嫂曰：“实相告，我小郎妇也<30>。以男子阘茸<31>，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嫂不信，脱靴而示之足，始愕；视靴中，则败絮满焉。于是使生承其衔，仍闭门而雌伏矣<32>。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谓生曰：“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媵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生曰：“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耳。<33>”相传为笑。
是时生父母，屡受罩恩矣<34>。搢绅拜往，尊生以侍御礼<35>。生羞袭闺衔，惟以诸生自安，终身未尝舆盖云。
异史氏曰：“翁姑受封于新妇，可谓奇矣。然侍御而夫人也者<36>，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洛：洛阳的省称。
<2>不能成幅：指写不出一篇完整的八股文。科举时代，学生习作八股文，最初先学作一股，然后再学作半篇，逐渐学作全篇；能写成全篇的，叫“成篇”或“成幅”。
<3>雅谑：高雅的戏谑。善尺牍：会写书信。古时信札，札长约一尺，故称书信为“尺牍”。牍，供书写的木简。
<4>童蒙：智力未开的儿童。洛汭［ruǐ 锐］：古地区名，指令洛河人古黄河处，在今河南省巩县境。
<5>不弁［biàn 变］：不着男冠。古代男子加冠称“弁”。《诗·齐风·甫田》：“婉兮妄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6>手翰：手笔；此指亲笔书信。翰，毛笔。
<7>渠侬：吴地方言，犹言“他”。这里是邻妇指称自己的丈夫。聏［ér而］合：撮合，调和。
<8>脉脉：形容眼含深情。
<9>金鸦镮：饰有金乌的指环。金鸦，犹金乌，传说太阳中有三足乌称金乌，故以之指太阳。
<10>率：表率，榜样。
<11>制艺：也称“制义”，即科举应试的八股文。
<12>身名蹇落：身蹇名落：谓困顿失意。蹇，困苦。饔飧［yōng sūn 雍孙］不给：意谓吃饭都成问题。饔：早餐。飧：晚饭；吃晚饭。
<13>青紫直芥视之：意谓取得高官显位，看作如同拾取草芥那样容易。青、紫，指官印上的缓带。汉制，丞相、太尉金印紫经，御史大夫银印青绶。芥，小草。《汉书·夏侯胜传》：“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
<14>睒睗［shǎn shì 闪式］：目光闪烁；疾视。
<15>场屋：科举考场。
<16>犹人：和一般人一样。
<17>藐：藐视，小看。
<18>蘗［bò 柏］：黄柏，中药名，味极苦。
<19>燕：河北省的别称，周时为燕国之地，故名。此指某生的家乡顺天。
<20>顾影：自顾其影，表示自负。
<21>羸蹇［léi jiǎn 雷简］：驽弱瘦瘠的驴。御：原指驾御车马；这里是驮载的意思。
<22>冠玉：冠上的玉饰，用以比喻美男子。语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23>宵旰攻苦：起早贪黑地用功读书。宵，天下亮。吁，天晚。攻，攻读。
<24>瞲［xuè 谑］然：惊视的样子。
<25>矢志青云：立志取得高官。青云，高空，喻高官显位，语见《史记·范雎列传》。后称登科为平步青云。
<26>以冠军应试，此指以科试第一名而参加乡试。中顺天第四：考中顺天府乡试第四名。
<27>桐城：县名，在个安徽省。有吏治：犹言有政声。河南道掌印御史：明代都察院下分十三道，每道设置监察御史，给以印信，持之巡按州县，考察吏治，称“掌印御史”。河南道所辖地区正是颜氏家乡。埒［liè 列］：等同。
<28>乞骸骨：封建时代，官员因老病请求朝廷准予退职，叫“乞骸骨”。《史记·项羽本纪》：“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
<29>鼎革：“鼎”与“革”均是《易经》卦名。鼎，取新。革，去故。后因以“鼎革”称改朝换代。
<30>小郎：旧时妇女称丈夫之弟为小郎。这里是颜氏借嫂嫂口吻，称谓自己的丈夫。
<31>阘茸［tà róng 踏容］：资质驽钝愚劣，平庸。阘：卑下。
<32>承其衔：指承袭颜氏的官衔。雌伏：《后汉书·赵典传》诣其兄子赵温，“初为京兆郡丞，叹曰：‘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遂弃官去。”雌伏，原指屈居人下；此处语意双关，指仍为深闺妇女。
<33>“面首”二句：此为戏谑之言，意思是你可以购置一批男宠。《宋书。前废帝纪》：“山阴公主淫恣过度，谓帝曰：‘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帝乃置面首左右三十人。”面首，指面貌美的男宠。
<34>覃恩：深恩。此指朝廷封赐之恩。
<35>侍御：侍御史，即“掌印御史”。
<36>侍御而夫人也者：指身为侍御，不能刚正执法，弹劾奸邪，却怯懦如妇人的为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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