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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一二·
  

【西汉】司马迁 Si Ma Qian
 
  

《史记》凡一百三十卷共一百七十页 整理编校及网页策划/繁星 繁星读书网

  
  

〔共164頁·p-112〕 上一卷 下一卷


七十列传·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

译注/王延海

  【说明】

  本文是公孙弘和主父偃的合传,并附录了徐乐、严安的两篇奏疏。至于篇末的王元后的诏书和班固的赞语,皆为后人所加,非司马迁原文。

  传中记述了平津侯公孙弘以布衣而封侯,官至丞相,位列三公的经历,肯定了他官高戒奢,躬行节俭,倡导儒学,有益于教育事业发展的功绩;也肯定了他谏止征伐匈奴和罢通西南夷,关心民间疾苦的思想和行为;同时也指斥了他曲学阿世,“为人意忌”等缺失。

  传中也记述了主父偃与徐乐、严安谏止征胡及通西南夷之事,表现了他们反对穷兵黩武,重视民间疾苦的思想;特别记述了主父偃“诸侯得推恩分子弟”的主张,这是名为推恩,实则削藩,打击诸侯势力的极好主张,对于加强和维护汉代中央集权制的统治有重要意义。传中虽对主父偃骄横之势有所讽刺,但对他的不幸也表示同情,特别是对当时的世态炎凉深有感慨,寓含着司马迁自己的身世之感。

  此文把公孙弘和主父偃这样两个虽有共同的政治态度,但却是冤家对头的人,放到同一传中加以记述,更能看出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和斗争的尖锐性、复杂性。传文中插入徐乐和严安的奏疏,因其思想与主父偃和公孙弘的思想一致,因而并不感到游离,相反却起到强化主旨的作用,显示了司马迁谋篇布局的缜密性和处理材料的灵活性,给后世写史者以启发。

  本传选材主要集中在如何对待匈奴和西南夷的问题上,中心突出,有利于表现主题。另外本文记事简约,前后照应紧凑。特别是论说的内容多以奏疏形式出现,使叙论相间,浑融交错,既突出了史实,又很好地阐明了司马迁的观点。“太史公曰”一段,作者以“悲夫”二字收束全文,增强了文章的感情色彩和艺术效果。

 
  【译文】

  丞相公孙弘是齐地菑川国薛县的人,表字叫季。他年轻时当过薛县的监狱官员,因为犯了罪,被免官。他家里穷,只得到海边去放猪。直到四十多岁时,才学习《春秋》及各家解释《春秋》的著作。他奉养后母孝顺而谨慎。

  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天子刚即位,就招选贤良文学之士。这时,公孙弘已经六十岁,以贤良的身份被征召入京,当了博士。他奉命出使匈奴,回来后向武帝报告情况,不合皇上的心意,皇上发怒,认为公孙弘无能,公孙弘就借有病为名,免官归家。

  武帝元光五年(前130),皇帝下诏书,征召文学,菑川国又推荐公孙弘。公孙弘向国人推让拒绝说:“我已经西去京城接受皇帝的任命,因为无能而罢官归来。希望改变推举的人选。”国人却坚决推举公孙弘,公孙弘就到了太常那里。太常让所征召的一百多个儒士分别对策,公孙弘的对策文章,按等次被排在最后边。全部对策文章被送到皇帝那里,武帝把公孙弘的对策文章提拔为第一。公孙弘被召去进见皇帝,武帝见他相貌非常漂亮,封他为博士。这时,汉朝开通西南夷的道路,在那里设置郡县,巴蜀人民对此感到困苦,皇帝命公孙弘前去视察。公孙弘视察归来,向皇帝报告,极力诋毁西南夷没有用处,皇上没采纳他的意见。

  公孙弘为人雄伟奇异,见闻广博,经常说人主的毛病在于心胸不广大,人臣的毛病在于不节俭。公孙弘盖布被,吃饭时不吃两种以上的肉菜。后母死了,他守丧三年。他每次上朝同大家议论政事,总是先开头陈述种种事情,让皇上自己去选择决定,不肯当面驳斥和在朝廷上争论。于是皇上观察他,发现他的品行忠厚,善于言谈,熟悉文书法令和官场事务,而且还能用儒学观点加以文饰,皇上非常喜欢他。在两年之内,他便官至左内史。公孙弘向皇帝奏明事情,有时不被采纳,也不在朝廷加以辩白。他曾经和主爵尉汲黯请求皇上分别召见,汲黯先向皇上提出问题,公孙弘则随后把问题阐述得清清楚楚,皇上常常很高兴。他所说的事情都被采纳,从此,公孙弘一天比一天受到皇帝的亲近,地位显贵起来。他曾经与公卿们事先约定好了要向皇帝谈论的问题,但到了皇上面前,他却违背约定,而顺从皇上的意旨。汲黯在朝廷上责备公孙弘说:“齐地之人多半都欺诈而无真情,他开始时同我们一起提出这个建议,现在全都违背了,不忠诚。”皇上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说:“了解我的人认为我忠诚,不了解我的人认为我不忠诚。”皇上赞同公孙弘的说法。皇上身边的受宠之臣每每诋毁公孙弘,但皇上却越发厚待公孙弘。

  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张欧被免官,皇上用公孙弘当御史大夫。这时,汉朝正在开通西南夷,东边设置沧海郡,北边修建朔方郡城。公孙弘屡次劝谏皇上,认为这些做法是使中国疲惫不堪而去经营那些无用的地方,希望停做这些事情。于是,武帝就让朱买臣等以设置朔方郡的有利情况来诘难公孙弘。朱买臣等提出十个问题,公孙弘一个也答不上来。公孙弘便道歉说:“我是山东的鄙陋之人,不知筑朔郡有这些好处,希望停做通西南夷和置沧海郡的事,集中力量经营朔方郡城。”皇上就答应了。

  汲黯说:“公孙弘处于三公的地位,俸禄很多,但却盖布被,这是欺诈。”皇上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说:“有这样的事。九卿中与我好的人没有超过汲黯的了,但他今天在朝廷上诘难我,确实说中了我的毛病。我有三公的高贵地位却盖布被,确实是巧行欺诈,妄图钓取美名。况且我听说管仲当齐国的相,有三处住宅,其奢侈可与齐王相比,齐桓公依靠管仲称霸,也是对在上位的国君的越礼行为。晏婴为齐景公的相,吃饭时不吃两样以上的肉菜,他的妾不穿丝织衣服,齐国治理得很好,这是晏婴向下面的百姓看齐。如今我当了御史大夫,却盖布被,这是从九卿以下直到小官吏没有了贵贱的差别,真像汲黯所说的那样。况且没有汲黯的忠诚,陛下怎能听到这些话呢!”武帝认为公孙弘谦让有礼,越发厚待他,终于让公孙弘当了丞相,封为平津侯。

  公孙弘为人猜疑忌恨,外表宽宏大量,内心却城府很深。那些曾经同公孙弘有仇怨的人,公孙弘虽然表面与他们相处很好,但暗中却加祸于人予以报复。杀死主父偃,把董仲舒改派到胶西国当相的事,都是公孙弘的主意。他每顿饭只吃一个肉菜和脱壳的粗米饭,老朋友和他喜欢的门客,都靠他供给衣食,公孙弘的俸禄都用来供给他们,家中没有余财。士人都因为这个缘故认为他贤明。

  淮南王和衡山王谋反,朝廷追究党羽正紧的时候,公孙弘病得很厉害,他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功劳而被封侯,官位升到丞相,应当辅助贤明的君王安抚国家,使人人都遵循当臣子的道理。如今诸侯有反叛朝廷的阴谋,这都是宰相工作不称职的结果,害怕一旦默默病死,没有办法搪塞责任。于是,他向皇帝上书说:“我听说天下的常道有五种,用来实行这五种常道的有三种美德。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和长幼的次序,这五方面是天下的常道。智慧、仁爱和勇敢,这三方面是天下的常德,是用来实行常道的。所以孔子说:‘努力实践接近于仁,喜欢询问接近于智,知道羞耻接近于勇。’知道这三种情况,就知道怎样自我修养了。知道怎样自我修养,然后知道怎样治理别人。天下没有不能自我修养却能去治理别人的,这是百代不变的道理。现在陛下亲行大孝,以三王为借鉴,建立起像周代那样的治国之道,兼备文王和武王的才德,鼓励贤才,给与俸禄,根据才能授予官职。如今我的才质低劣,没有汉马之劳,陛下特意把我从行伍之间提拔起来,封为列侯,把我置于三公的地位。我的品行才能不能同这高高的官位相称,平素既已有病,恐怕先于陛下的狗马而死去,最终无法报答陛下的恩德和搪塞责任。我希望交回侯印,辞官归家,给贤者让路。”武帝答复他说:“古代奖赏有功的人,表彰有德的人,守住先人已成的事业要崇尚文德教化,遭遇祸患要崇尚武功,没有改变这个道理的。我从前幸运地得以继承皇位,害怕不能安宁,一心想同各位大臣共同治理天下,你应当知道我的想法。大概君子都是善良的人,憎恶丑恶的人,你若谨慎行事,就可常留我的身边。你不幸得了霜露风寒之病,何必忧虑不愈,竟然上书要交回侯印,辞官归家,这样做就是显扬我的无德呀!现在事情稍微少了些,希望你少用心思,集中精神,再以医药辅助治疗。”于是,武帝恩准公孙弘继续休假,赐给他牛酒和各种布帛。过了几个月,公孙弘的病情大有好转,就上朝办理政事了。

  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公孙弘发病,终于以丞相的身份死去。他的儿子公孙度继承了平津侯的爵位。公孙度当山阳太守十多年,因为犯法而失去侯爵。

  主父偃是齐地临菑人,学习战国时代的纵横家的学说,晚年才开始学习《周易》、《春秋》、诸子百家的学说。他游于齐国许多读书人之间,没有谁肯厚待他。齐国许多读书人共同排斥他,他无法在齐呆下去。他家生活贫困,向人家借贷也借不到,就到北方的燕、赵、中山游学,各地都没人厚待他,做客很难。孝武帝元光元年,他认为各诸侯国都不值得去游学,就西入函谷关,去见大将军卫青。卫青大将军屡次向皇上推荐他,皇上不肯召见。他带的钱财已经花光,留在长安已经很久,诸侯的宾客们都很讨厌他,于是他向皇帝上书。早晨进呈奏书,傍晚时皇帝就召见了他。他所说的九件事,其中八件是法律条令方面的事,一件是关于征伐匈奴的事。其原文是这样说的: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厌恶深切的谏言而是广泛观察,忠诚的大臣不敢逃避重重的惩罚而直言劝谏,因此处理国家大事的好政策才不能遗失,而使功名流传万世。如今我不敢隐瞒忠心,逃避死亡,而要向您陈述我的愚昧想法,希望陛下赦免我的罪过,稍微考察一下我的想法。

  《司马法》上说:“国家虽然大,若是喜欢战争,就必然灭亡;天下虽然太平,若是忘掉战争,就必然危险。”天下已经平定,天子演奏《大凯》的乐章,春秋两季分别举行打猎活动,诸侯们借以春练军队,秋整武器,用以表示不忘战争。况且发怒是背逆的德行,武器是凶恶的东西,斗争是最差的节操。古代人君一发怒则必然杀人,尸倒血流,所以圣明的天子对待发怒的事非常慎重。那致力于打仗取胜、用尽武力的人,没有不最终后悔的。从前秦始皇凭借战胜对手的兵威,蚕食天下,吞并各个交战的国家,统一天下,其功业可与夏、商、周三代开国之君相同。但他一心取胜,不肯休止,竟想攻打匈奴。李斯劝谏说:“不可以攻匈奴。那匈奴没有城郭居住,也无堆积的财物可守,到处迁徙,如同鸟儿飞翔,难以得到他们加以控制。如果派轻便军队深入匈奴,那么军粮必定断绝;如果携带许多粮食进军,物资沉重难运,也是无济于事。就是得到匈奴的土地,也无利可得,遇到匈奴百姓,也不能役使他们加以守护。战胜他们就必然要杀死他们,这并非是为民父母的君王所应做的事。使中国疲惫,而以打匈奴为心情愉快之事,这不是好政策。”秦始皇不采纳李斯的建议,就派蒙恬率兵去攻打匈奴,开阔了千里土地,以黄河为国界。这些土地本是盐碱地,不生五谷。这以后,秦朝调发全国的成年男人去守卫北河地区。让军队在风沙日晒中呆了十多年,死的人不可胜数,始终没能越过黄河北进。这难道是人马不足,武器装备不充裕吗?不是的,这是形势不允许呀!秦朝又让天下百姓飞速转运粮草,从黄县、腄县和琅邪郡靠海的县城起运,转运到北河,一般说来运三十钟粮食才能得到一石。男人努力种田,也不能满足粮饷的需求,女子纺布绩麻也不能满足军队帷幕的需求。百姓疲惫不堪,孤儿寡母和老弱之人得到供养,路上的死人一个挨一个,大概由于这些原因,天下百姓开始背叛秦王朝。

  待到汉高帝平定天下,攻取了边境的土地,听说匈奴聚积在代郡的山谷之外,就想攻打他们。御史成进谏说:“不可进攻匈奴。那匈奴的习性,像群兽聚积和众鸟飞散一样,追赶他们就像捕捉影子一样。如今凭借陛下的盛德去攻打匈奴,我私下里认为是危险的。”汉高帝没接受他的建议,于是向北进军到代郡的山谷,果然遭到平城被围困的危险。汉高帝大概很后悔,就派刘敬前往匈奴缔结和亲之约。这以后,天下人民才忘记了战争的事。所以《孙子兵法》上说:“发兵十万,每天耗费千金。”那秦朝经常聚积民众和屯兵几十万,虽然有歼灭敌军,杀死敌将、俘虏匈奴单于的军功,这也恰恰足以结下深仇大恨,不足以抵偿全国耗费的资财。这种上使国库空虚,下使百姓疲惫,扬威国外而心中欢乐的事,并非是完美的事情。那匈奴难以控制住,并非一代之事。他们走到哪里偷到那里,侵夺驱驰,为此为职业,天性本来如此。所以上自虞舜、夏朝、商朝和周朝,本来都不按法律道德的要求来督导他们,只将他们视为禽兽加以畜养,而不把他们看作是人类。上不借鉴虞夏商周的经验,下却遵循近世的错误作法,这正是我最大的忧虑,百姓最感痛苦的事情。况且战争持续一久,就会发生变乱;做事很苦,就会使思想发生变化。这样就使边境的百姓疲惫愁苦,产生背离秦王朝的心情,使将军和官吏们相互猜疑而与外国人勾结,所以尉佗和章邯才能实现他们的个人野心。那秦朝的政令所以不能推行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家大权被这两个人所分的结果,这就是政治的得和失的效验。所以《周书》上说:“国家的安危在于君王发布什么政令,国家的存亡在于君王用什么样的人。”希望陛下仔细考察这个问题,对此稍加注意,深思熟虑。

  这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都向皇帝上书,谈论当代重大事情,每人讲了一件事。徐氏在上书中说:

  我听说国家的忧患在于土崩,而不在于瓦解,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什么叫土崩呢?秦朝末年就是这样。陈涉并没有诸侯的尊贵地位,也没有一尺一寸的封地,自己也不是王公大人和有名望的贵族的后代,没有家乡人对他的称赞,没有孔丘、墨翟、曾参的贤能,没有陶朱、猗顿的富有。但是,他从贫穷的民间起兵,挥舞着戟矛,赤臂大喊,天下人闻风响应,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由于人民贫困而国君不知体恤关照,下民怨恨而在上位者并不知道,世俗已经败坏而国家政治不好,这三项是陈涉用为凭藉的客观条件,这就叫做土崩。所以说国家的忧患在于土崩。什么叫瓦解呢?吴、楚、齐、赵的军事叛乱就是这样。吴、楚等七国之王阴谋叛乱,他们都自称万乘君王,有披甲的战士几十万,他们的威严足以使其封国之民畏服,他们的财物足以鼓励其封国的百姓,但是他们却不能向西夺取很小的土地,而他们自己却在中原被擒,这是什么原因呢?不是他们权势比平民百姓轻,不是他们的军事力量比陈涉小,是因为正当这时,先皇帝的思想还未衰弱,而安于乡土、喜欢时俗的百姓很多,所以诸侯们没有得到境外的援助,这就叫做瓦解。所以说国家的忧患不在于瓦解。由此可见,天下若有土崩的形势,纵然是处于穷困境地的平民百姓,只要他们中有人首先发难,就可能使国家遭到危害,陈涉就是如此,何况或许还有三晋之类的国君存在呢!国家纵然是没有大治,若真能没有土崩的形势,虽然有强国和强大的军队起来造反,自身也不能不很快被擒,吴、楚、齐、赵等国就是这样,何况群臣百姓起来造反呢!这两种情况,是国家安危的明显的根本之处,希望贤明的君主多多留意,深刻地考察。

  最近关东地区五谷歉收,年景还未恢复,百姓多半都很穷困,再加上边境一带的战争,按形势的发展和一般常理来看,老百姓将有不安心本地的心情。不安心本地就容易流动,容易流动就是土崩的形势。所以,贤明的君主能独自看到各种变化的原因,明察安危的关键,只在朝廷上治理政事,就可以把没有形成的祸患加以消除。这样做的要领,就是想法使国家不出现土崩的形势而已。所以纵然有强国和强大的军队处在那里,陛下仍然可以追赶走兽,射击飞鸟,扩展游宴的场所,无节制地放纵地观赏玩乐,尽情地享受驱马打猎的欢乐,一切安然自如。各种乐器的演奏声不绝于耳,帷帐中与美女的情爱和演员侏儒的笑声面前出现,然而国家却没有积久的忧患。名望何必定要象商汤、周武王那样,世俗也何必定要象周成王、周康王时代那么淳美!虽然是这样,我私下认为陛下是天生的圣人,具有宽厚仁爱的资质,而且确实把治国当做自己的根本职责,能做到这些,那么就等同于商汤和周武王的名望就不难得到了,而周成王、周康王时的世俗就可重新出现。这两种情况确立了,然后就可以处于尊贵安全的实际境地,在当代传扬美名,扩大声誉,使天下之人亲近你,使四方边远之民服从你,你的余恩和遗德将盛传几代人,面朝南方,背靠屏风,卷起衣袖,与王公大人们作揖行礼,这是陛下所做的事情。我听说想实行王道,治理国家,就是没有成功,最差的结果也可以使国家安宁。只要安宁,陛下想得到什么,难道还有得不到的吗?你想做什么,难道还有做不成的吗?你想征讨谁,还有不降服的吗?

  严安上书说:

  我听说周朝治理天下,把国家治理得很好的时期有三百多年,成王和康王时期是最隆盛的,搁置刑罚四十多年不用。待到周朝政治衰微时也有三百多年,所以五霸才能轮番兴起。五霸这些人经常辅佐天子,兴利除害,诛伐暴虐,禁止奸邪,在天下扶持正道,以此使天子得到尊贵。五霸都去世后,贤圣之人没有继起者,使天子处于孤立软弱的地位,号令不能颁行。诸侯恣意行事,强大的欺凌弱小的,人多的损害人少的,田常篡夺了齐国的政权,六卿瓜分了晋国的土地,共同形成了战国纷争的局面,这是百姓苦难的开始。于是强大的国家致力于战争,弱小的国家备战防守,出现合纵和连横的策略,使者的车子疾驰奔波,战士的铠甲帽盔生满虮虱,百姓的苦难无处申诉。

  待到秦王嬴政时代,他蚕食天下,并吞战国,号称皇帝。统一国内的政治,毁坏诸侯国的都城,销毁诸侯的兵器,熔铸成钟虡,以显示不再用兵动武。善良的平民百姓才能免于战争的灾害,碰上圣明的天子,人人都认为得到了新生命。假如秦朝宽缓其刑罚,少征赋税,减轻徭役,尊重仁义,轻视权势利益,崇尚忠厚,鄙视智巧,改变风俗,使国内百姓得到教化,那么世世代代都会安宁。但是秦朝不推行这种政治,却因循从前的风俗,使得那些专做智巧权利之事的人得以进用,而那些忠厚诚信的人却被斥退;法律严酷,政治严峻,诌媚阿谀的人很多,天天听到他们的赞美声,于是心意满足,想入非非。一心想要扬威于海外,就派遣蒙恬率兵去攻打北方的匈奴,扩张土地,推进国境,戍守住黄河以北的地方,让百姓急运粮草,跟随其后。又派遣尉官屠睢率领水兵去攻打南方的百越,派监御史禄凿通运河,运送粮食,深入越地,越人逃跑。经过很长时间的相持,粮食乏绝,越人攻击秦兵,秦兵大败。秦就派赵佗率兵戍守越地。正在这时,秦朝在北方同匈奴结怨,在南方同越人结仇,在无用的地方驻扎军队,只能进而不能退。经过十多年,成年男子穿上铠甲上战场,成年女子转运粮食,痛苦而无法活下去,有的吊死在路旁的树上,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等到秦始皇死去,天下人民多半反叛秦朝。陈胜、吴广攻占陈县,武臣、张耳攻占赵地,项粱攻占吴县,田儋攻占齐地,景驹攻取郢,周市攻取魏地,韩广攻取燕地,穷山深谷,豪杰之士一同起兵,记也记不完。但是,他们都不是公侯的后代,也并非大官的下属,没有一尺一寸的小小权势,从闾巷兴起,手持戟矛,顺应时势,都行动起来,没有预先谋画却同时起兵,没有约定却同时相会合,不断扩大土地,最后成为霸王,这是当时的教化使他们成为这个样子。秦国是高贵的天子,是拥有天下的富豪,,但却亡国亡家,这是穷兵黩武的结果。所以周朝的败亡在于国势软弱,秦朝的败亡在于国势强大,这是不会因时而变的原因。

  如今想招降南夷,使夜郎前来朝拜,降服羌、僰,攻夺州,建立城邑,深入匈奴,烧毁它们的龙城,议论此事的人都加以赞美。这是做臣者的利益,并非是天下的长远大计。如今中国没有狗叫的惊扰,却受着远方备战的牵累,使国家破败,这不是养育百姓的办法。去实现无穷无尽的欲望,使心意畅快,而同匈奴结怨,这并不是安定边疆的办法。结下怨恨而不能消除,战争停止而又重新产生,使近者蒙受愁苦,远者感到惊骇,这不是持久的办法。如今全国锻造铠甲,磨利刀剑,矫正箭杆,积累弓弦,转运粮食,看不到停止的时候,这是全国人民共同忧虑的事情。那战争持续时间长,变故就会产生,事情繁杂,疑虑就会产生。现在外郡的土地有几千里,列城数十个,地理山川的形势可以控制百姓,胁迫附近的诸侯,这不是公室皇家的利益。看看历史上齐国和晋国所以被灭亡的原因,就是公室方面的势力衰微,六卿的势力太大了。再看看秦国所以灭亡的原因,就是刑法严酷,欲望大得无穷无尽。如今郡守的权力,不只象六卿那样大;土地几千里,不只是闾巷那点凭借;铠甲武器和各种军械,不只是戟矛那点用处。这样的客观条件,如果碰上天下重大变乱,那么其后果就不可讳言了。

  徐乐和严安的奏书送交天子,天子召见了主父偃和徐乐、严安,对他们说:“你们都在哪里啊?为何我们相见得这样晚?”于是,武帝就任命他们三人为郎中。主父偃屡次进见皇帝,上疏陈说政事。皇帝下令任命他为谒者,又升为中大夫。一年当中,四次提升主父偃的职务。

  主父偃向皇上劝说道:“古代诸侯的土地不超过百里,强弱的形势很容易控制。如今的诸侯有的竟然拥有相连的几十个城市,土地上千里,天下形势宽缓时,则容易骄傲奢侈,做出淫乱的事情,形势急迫时,则依仗他们的强大,联合起来反叛朝廷。现在如果用法律强行削减他们的土地,那么他们反叛的事就会产生,前些时候晁错的做法就出现这种情况。如今,诸侯的子弟有的竟是十几个,而只有嫡长子世世代代相继承,其余的虽然也是诸侯王的亲骨肉,却无尺寸之地的封国,那么仁爱孝亲之道就得不到显示。希望陛下命令诸侯可以推广恩德,把他的土地分割给子弟,封他们为侯。这些子弟人人高兴地实现了他们的愿望,皇上用这种办法施以恩德,实际上却分割了诸侯王的国土,不必削减他们的封地,却削弱了他们的势力。”于是,皇上听从了他的计策。主父偃又劝皇帝说:“茂陵刚刚成为一个县,全国豪强富人,使百姓作乱的人,都可以迁徙到茂陵,内则充实京城,外则消除奸猾之人,这就叫做不诛杀而祸害被消除。”皇上又听从了他的主张。

  尊立卫子夫当皇后,及揭发燕王刘定国的阴私,主父偃是有功的。大臣们都畏惧主父偃的口,贿赂和赠送给他的钱,累计有千金之多。有人劝说主父偃说:“你太横行了。”主父偃说:“你从束发游学以来已四十余年,自己的志向得不到实现,父母不把我当儿子看,兄弟们不肯收留我,宾客抛弃我,我穷困的时日已很久了。况且大丈夫活着,如不能列五鼎而食,那么死时就受五鼎烹煮的刑罚好了。我已到日暮途远之时,所以要倒行逆施,横暴行事。”

  主父偃盛称朔方土地肥沃富饶,外有黄河为险阻,蒙恬在此筑城以驱逐匈奴,内省转运和戍守漕运的人力物力,这是扩大中国土地,消灭匈奴的根本。皇上看完他的建议,就交给公卿们议论,大家都说不利。公孙弘说:“秦朝时曾经调发三十万人在黄河以北修城,最终也未修成,不久就放弃了。”主父偃盛称其利,皇上竟采纳主父偃的计策,设置了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偃向皇上讲了齐王刘次景在宫内淫乱邪僻的行为,皇上任命他当了齐相。主父偃到了齐国,把他的兄弟和宾客都召来,散发五百金给他们,数落他们说“开始我贫穷的时候,兄弟不给我衣食,宾客不让我进门;如今我作了齐相,诸君中有人到千里以外去迎接我。我同诸君绝交了,请不要再进我主父偃的家门!”于是他就派人用齐王与其姐姐通奸的事来触动齐王,齐王以为终究不能逃脱罪责,害怕象燕王刘定国那样被判处死罪,就自杀了。主持此事的官员把这事报告给皇上。

  主父偃开始当平民百姓时,曾经游历燕地和赵地,等到他当了大官后,就揭发了燕王的阴私。赵王害怕他成为赵国的祸患,想要上书皇帝讲述他的阴私,因为主父偃在朝中,不敢揭发。等到他当了齐相,走出函谷关,赵王就派人上书,告发主父偃接受诸侯的贿赂,因此,诸侯子弟中有很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封侯。等到齐王自杀了,皇上听到后,大怒,认为是主父偃威胁他的国王使其自杀的,就交给官吏审问。主父偃承认接受诸侯贿赂,实际上没有威胁齐王使他自杀。皇上不想诛杀主父偃,这时公孙弘当御史大夫,就对皇上说:“齐王自杀,没有后代,封国被废除而变成郡,归入朝廷,主父偃是这事的罪魁,陛下不杀主父偃,无法向天下人民交待。”于是皇上就把主父偃家族的人都杀了。主父偃正在显贵受宠时,宾客的人数以千计,待到他被灭族而死,没有一个人为他收尸,唯独洨县人孔车为他收尸并埋葬了他。天子后来听说了这事,认为孔车是个长者。

  太史公说:“公孙弘的品德行为虽然美好,但是也因为他遇到了好时机。汉朝建国八十余年了,皇上正崇尚儒家学说,招揽才能超群的人才,以发展儒家和墨家学说,公孙弘是一个被选拔出来的人。主父偃身居要职,诸位朝中高官都称赞他,待到他名声败坏,自身被杀,士人都争着讲他的坏处,真是可悲呀!

  太皇太后王政君向大司徒马宫和大司空甄丰下诏书说:“听说治理国家之道,首先要使百姓富裕起来;使百姓富裕的关键,在于节俭。《孝经》上说:‘使皇上平安,治理百姓,没有比用礼更好的了’。‘礼,如其奢侈,宁愿节俭。’从前,管仲当齐桓公的相,使齐桓公称霸诸侯,有九合诸侯,匡正天下的大功,然而仲尼说他不知礼,这是因为他奢侈过度而同国君相比拟的缘故。夏禹住矮小的房屋,穿粗劣的衣服,后代圣人不遵循他的做法。由此可以说,国家政治隆盛时,君王的德行优厚,却没有高过节俭的。用节俭的美德教化俗民,那么尊卑的次序就会形成,而父母兄弟间的骨肉恩情就会更加亲密,纷争诉讼的根源就会消失。这就是家给人足,不用刑罚就能治好国家的根本啊,怎可不努力实践呢!那三公是百官的统帅,是万民的表率。没有树立起垂直标帜却得到弯曲影子的情况。孔子不是说过吗:‘你领着走正路,谁敢不走正路?’‘选拔贤能的人,教育能力差的人,那么人们就能得到鼓励。’汉朝兴盛以来,作为皇上股肱之臣的宰相都能亲身实行节俭,轻视钱财,重视道义,表现得非常突出的,没有象从前的丞相平津侯公孙弘的了。他身居丞相的高官地位却盖着布被,吃粗糙饭食,每顿只不过吃一个肉菜。但对老朋友和他喜欢的宾客,却都分出一部分自己的俸禄供给他们,自己没有剩余的钱财。他确实能够内心自我克制约束,而外表上却依据法律行事。汲黯诘难他,这些事情才被皇上知道,这可以说是比制度规定的要降低一些,但却是可以施行的。德行优厚就去做,否则就不去做,这同背地里奢侈而外表上假装节俭,以此沽名钓誉的人不同。他以有病为由要求退职回家,汉武帝马上下令说:‘奖赏有功的,表扬有德的,喜欢好人、讨厌坏人,这是你应当知道的。希望你少用心思,保养精神,再用医药辅助治疗。’恩准假期,让他治病,赏赐他牛酒和各种布帛。过了几个月,公孙弘的病好了,就上朝办公。到元狩二年,他终于在丞相的官位上寿终正寝。了解大臣的没有超过国君的了,这就是例证。公孙弘的儿子公孙度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后来当了山阳太守,因犯法失掉侯爵。表彰道德大义,是为了引导时俗之人,勉励教化,这是圣王的制度,不可改变的道理。将恩赐公孙弘后代子孙中的嫡系者以关内侯的爵位,食邑三百户,用公车把他们送到京城,将他们的名字报到尚书那里,朕要亲临现场授予爵位。”

  班固在《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的“赞曰”中说:“公孙弘、卜式、兒宽都曾以大雁奋飞之翼的超凡才能,在平凡的燕雀之群中遭受困厄,远行于猪羊之间,如果不遇到好的机会,怎能得到公卿的高官地位?这时,汉朝建国六十余年,全国安定,府库的积蓄很充实,而四方的蛮夷还没有顺服,各种制度还有缺漏,皇上正想举用有文才武略的人,选求这样的人好象害怕追不上似的。汉武皇帝开始用安车蒲轮去迎接枚乘,看到主父偃而叹息相见太迟。因此,群臣羡慕向往,有奇异才能的人同时出现。卜式从割草牧羊的人中被选中,桑弘羊从商人小子中被选拔起来,卫青奋起于奴仆之间,金日磾从投降的人中被选拔出来,这些人都是从前那筑墙的傅说、喂牛的宁戚一类的人啊。汉朝得到人才,以武帝时期为最多。学识渊博而有雍容风度的有公孙弘,董仲舒、兒宽;忠厚老实、勤奋做事的有石建和石庆;质朴刚直的有汲黯、卜式;善于推举贤才的有韩安国、郑当时;制定律令的则有赵禹、张汤;善写文章的有司马迁、司马相如;能言善辩、诙谐滑稽的有东方朔、枚皋;善于应对的有严助、朱买臣;善长天文历法的有唐都、落下闳;懂得音律的有李延年;擅长筹划的有桑弘羊;奉命出使的有张骞、苏武;杰出的将帅则有卫青、霍去病;接受皇帝遗诏辅助幼主的有霍光、金日磾;其余的记也记不过来。因此这个时期创建的功业,遗留后世的制度和文献典籍,后世没有能赶得上的。汉宣帝继承大统,继续治理汉朝的大业,也讲述宣扬儒家六经的思想,招选优秀特异的人材,因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因为精通儒家学说而被任用;刘向、王褒因为善写文章而显贵。著名的将相有张安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理百姓成效好的有黄霸、王成、龚遂、郑弘、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这些人,他们都有功勋事迹被后世人所称道记述。参看这些名臣的事迹,可以说是仅次于武帝时代。


  【原文及注释】

  丞相公孙弘者,齐菑川国薛县人也<1>,字季。少时为薛狱吏<2>,有罪,免。家贫,牧豕海上<3>。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4>。养后母孝谨<5>。
  建元元年<6>,天子初即位,招贤良文学之士<7>。是时弘年六十,征以贤良为博士<8>。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9>,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
  元光五年<10>,有诏征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11>。弘让,谢国人曰<12>:“臣已尝西应命<13>,以不能罢归<14>。愿更推选<15>。”国人固推弘<16>,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17>,百余人,弘第居下<18>。策奏<19>,天子擢弘对为第一<20>。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士。是时通西南夷道<21>,置郡,巴蜀民苦之<22>,诏使弘视之。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所用<22>,上不听。

  〔注释〕
  <1>齐:指战国时齐国旧地;而菑川国则为汉朝初年的封国,建都于剧县(今山东寿光);薛乃汉代县名(在今山东滕县南)。按剧县与薛县相距甚远,故前人疑此处有误,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史记考异》说:“菑川本齐故地,《史》言菑川又言齐者,当时通俗之称,扁鹊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与此一例,非《史》之误。《汉志》菑川国祗三县,无薛县,然《高五王传》,青州刺史奏菑川王终古禽兽行,诏削四县,安和薛县不在所削之内。《汉志》郡国领县若干,皆元、成以后之制,未可据以驳传也。”此言可信。 <2>狱吏:负责监狱的官员。 <3>牧豕:放猪。海上:海边。 <4>《春秋》杂说:“解释《春秋》的各家学说。按《春秋》为孔丘所著鲁国的编年史,后为儒家经典之一。因原著简约,不易详知,遂有左丘明、公羊高、谷梁赤等为之作注,加以解说,另成三书,即《春秋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这里的“杂说”当指此。 <5>孝谨:孝顺谨慎。 <6>建元:汉武帝即位后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 <7>贤良文学:是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有时简称“贤良”和“文学”。建元元年的十月,由武帝亲自招考贤良文学,董仲舒等一百余人前来应考。 <8>博士:学官名。知识渊博,学有专长者得任此职,以备天子所用,或传授弟子。文帝时就已设《诗经》等博士,武帝建元五年乃设五经博士。 <9>上意:皇上的心意。 <10>元光:汉武帝第二个年号,(前134—前129)。元光五年即公元前130年。 <11>推上:推举。 <12>让谢:退让谢绝。 <13>西应命:到西边的长安去接受皇帝的诏命。 <14>以:因为。罢归:罢官归来。 <15>更:改。 <16>固:坚决。 <17>对策:指应考的贤良文学等人回答皇帝所提的治国方策。 <18>第:名次。 <19>奏:进。 <20>擢:提拔。 <21>通西南夷:武帝元光年间,唐蒙和司马相如等出使西南夷,夜郎等归附汉朝,汉在上述地区设立犍为郡等。详见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 <22>苦:感到困苦。 <23>盛毁:极度诋毁。



  弘为人恢奇多闻<1>,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2>,人臣病不俭节<3>。弘为布被,食不重肉<4>。后母死,服丧三年。每朝会议,开陈其端<5>,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6>。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7>,辩论有余<8>,习文法吏事<9>,而又缘饰以儒术<10>,上大说之<11>。二岁中,至左内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辩之。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12>,汲黯先发之<13>,弘推其后<14>,天子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尝与公卿约议<15>,至上前<16>,皆倍其约以顺上旨<17>。汲黯庭诘弘曰<18>:“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上问弘。弘谢曰<19>:“夫知臣者以臣的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然弘言<20>。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元朔三年<21>,张欧免<22>,以弘为御史大夫。是时通西南夷,东置沧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谏<22>,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23>,愿罢之。于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24>。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25>,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沧海而专奉朔方<26>。”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27>,然为布被,此诈也。”上问弘。弘谢曰:“有之。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中弘之病<28>。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29>,侈拟于君<30>,桓公以霸,亦上僭于君<31>。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此下比于民。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而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无差,诚如汲黯言。且无汲黯忠,陛下安得闻此言!”天子以为谦让,愈益厚之。卒以弘为丞相<32>,封平津侯。

  〔注释〕
  <1>恢奇:雄伟奇异。 <2>称:说。病:短处、毛病。不广大:指心胸狭小。 <3>俭节:即“节俭”。 <4>重肉:两种肉菜。 <5>开:开始。陈:陈说。端:头绪。 <6>面折庭争:通“面折廷争”,当面驳斥,在朝廷争辩。 <7>行:行为。敦厚:忠厚。 <8>辩论:指言辞。 <9>习:熟悉。文法:法律条文。 <10>缘饰:装饰。儒术:儒家思想和治国主张。 <11>上:皇帝。说(yuè,月)同“悦”。下文“天子常说”之“说”同此。 <12>请间(jiàn,涧):请求分别进见皇帝。间,间隔。 <13>先发之:先提出问题。 <14>推:推究。此指把事情利害得失详尽地阐述清楚。 <15>约议:事前约定某些待议的问题。 <16>上前:皇上面前。 <17>倍:通“背”,违背。上旨:皇上的旨意。 <18>庭:通“廷”,朝廷。诘:责难。 <19>谢:道歉。谢罪。 <20>然:认为正确。 <21>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前123)。元朔三年即公元前一二六年。 <22>免:免官。指免去张欧的御史大夫。 <23>数:屡次。 <24>罢敝:通“疲敝”,疲惫。奉:供给。 <24>难:驳斥。 <25>鄙人:鄙漏之人。 <26>专奉:专营。 <27>奉:通“俸”。 <28>诚:确实。 <29>三归:三处府第。一说为台名。 <30>侈:奢侈。拟:比。 <31>亦:此。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亦犹此也。”僭(jiàn,件):在封建社会中,地位低的人越礼冒用地位高的人的名分、礼仪、器物的行为称僭。 <32>卒:终于。



  弘为人意忌<1>,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郤者<2>,虽详与善<3>,阴报其祸<4>。杀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胶西<5>,皆弘之力也。食一肉脱粟之饭<6>。故人所善宾客<7>,仰衣食<8>,弘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士亦以此贤之。

  淮南、衡山谋反<9>,治党与方急<10>。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位至丞相,宜佐明主填抚国家<11>,使人由臣子之道<12>。今诸侯有畔逆之计<13>,此皆宰相奉职不称<14>,恐窃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曰:“臣闻天下之通道五<15>,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所以行之者也。故曰‘力行近乎仁<16>,好问近乎智,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则知所以自治<17>,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此百世不易之道也。今陛下躬行大孝<18>,鉴三王<19>,建周道<20>,兼文武<21>,厉贤予禄<22>,量能授官。今臣弘罢驾之质<23>,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24>,封为列侯,致位三公<25>。臣弘行能不足以称<26>,素有负薪之病<27>,恐先狗马填沟壑<28>,终无以报德塞责。愿归侯印<29>,乞骸骨<30>,避贤者路。”天子报曰<31>:“古者赏有功,褒有德,守成尚文<32>,遭遇右武<33>,未有易此者也。朕宿昔庶几获承尊位<34>,惧不能宁,惟所与共为治者<35>,(君宜知之)君宜知之。盖君子善善恶恶<36>,君若谨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病,何恙不已<37>,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38>。今事少间<39>,君其省思虑,一精神<40>,辅以医药。”因赐告牛酒杂帛<41>。居数月,病有瘳<42>,视事<43>。
  元狩二年<44>,弘病,竟以丞相终<45>。子度嗣为平津侯<46>。度为山阳太守十余岁,坐法失侯。

  〔注释〕
   <1>意忌:猜疑忌恨。 <2>郤:通“隙”,隔阂、矛盾、怨仇。 <3>详:通“佯”,佯装。 <4>阴:暗中。 <5>徙:迁移。胶西:汉代封国名。按董仲舒才学远超公孙弘,而且厌恶公孙弘的曲意承上的行为。公孙弘对此极怀恨在心,欲借骄纵的胶西王刘端之手杀害董仲舒,于是便向武帝推荐,董仲舒于被派到胶西国当了相,不过曾杀害国相的刘端并未杀害董仲舒。 <6>脱粟:去掉谷壳的粗米。 <7>故人:老朋友。宾客:指门客。 <8>仰:依赖。 <9>淮南、衡山:均汉初封国名。按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淮南王刘安和衡山王刘赐阴谋叛乱,不久阴谋败露,淮南王自杀,先后被株连治罪者达数万人。事详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 <10>治党与:追究同党。方:正。 <11>填(zhèn,镇)抚:镇抚,安抚。填,通“镇”。 <12>由:循。 <13>畔:通“叛”。 <14>奉职:供职。不称:不合适。 <15>通道:常道。 <16>力行:努力实践。按此处所引的三句话,出自《礼记·中庸》为孔丘之言。 <17>自治:自己培养自己。 <18>躬行:亲自实践。 <19>鉴:借鉴。三王:指夏、商、周三代开国之王,具体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 <20>周道:周朝的治国之道。 <21>兼:兼有。文、武:指周文王和周武王。 <22>厉:通“励”,鼓励。予:给与。 <23>罢驽:疲惫的劣马,此指才能低下。罢,通“疲”。质:本质。 <24>过意:特意。卒伍:指军队。 <25>致:给。 <26>行能:品行才能。 <27>素:平素。负薪之病:自称有病,不能胜任的谦词。 <28>先狗马填沟壑:谦词,意谓随时都会突然死去。 <29>归:交回。 <30>乞骸骨:乞求保全尸骨。这是封建官员向皇帝请求退休的谦词。 <31>报:答复。 <32>守成:守住先人已得的成功事业。尚文:崇尚文德教化。 <33>遭遇:指遇到祸患。右武:崇尚武功。 <34>宿昔:从前。庶几:幸运。尊位:尊贵的地位,指君王的地位。 <35>惟:思念。 <36>善善恶恶:赞许善良的讨厌丑恶的。 <37>罹:遭遇。恙:病。已:病愈。 <38>章:显扬。 <39>少间:稍得闲暇。 <40>一精神:使精神专一个。 <41>赐告:恩准继续休假。杂帛:各种布帛。 <42>瘳(chōu,抽):病愈。 <43>视事:办理事物。 <44>元狩:汉武帝的第四个年号(前122—前117)。元狩二年即公元前一二一年。 <45>竟:最终。终:死。 <46>嗣:继承。



  主父偃者,齐临菑人也。学长短纵横之术<1>,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2>。游齐诸生间,莫能厚遇也<3>。齐诸儒生相与排摈<4>,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5>,乃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遇,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6>,以为诸侯足游者,乃西入关见卫将军<7>。卫将军数言上<8>,上不召。资用乏,留久,诸公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9>。朝奏<10>,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其辞曰:

  〔注释〕
  <1>长短纵横之术:即战国纵横家的思想。据《汉书·艺文志》记载,主父偃著书二十八篇,集为《主父偃》一书。 <2>晚:晚年。百家言:诸子百家的学说。 <3>诸生:许多儒生。厚遇:宽厚相待。 <4>排摈:排斥。 <5>假贷:借贷。 <6>元光:武帝第二个年号(前134—前129)。 <7>卫将军:指大将军卫青。 <8>数:屡次。上:指汉武帝。 <9>阙下:宫门之下,此指皇帝。 <10>朝奏:早晨进献奏书。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1>,忠臣不敢避重诛以直谏<2>,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3>。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4>,愿陛下幸郝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5>:“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6>,天子大凯<7>,春蒐秋狝<8>,诸侯春振旅<9>,秋治兵<10>,所以不忘战也。且夫怒者逆德也<11>,兵者凶器也<12>,争者未节也<13>。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 <14>。夫务战胜穷武事者<15>,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16>,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17>。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18>,迁徙鸟举<19>,难得而制也。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踵粮以行<20>,重不及事<21>。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22>。胜必杀之,非民父母也。靡蔽中国<23>,快心匈奴,非长策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24>。地固泽(咸)卤<25>,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26>。暴兵露师十有余年<27>,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不足<28>,兵革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蜚刍挽粟<29>,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30>,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31>。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32>,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33>。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相望,盖天下始畔秦也(34)。

  〔注释〕
  <1>不恶:不讨厌。切谏:深切的谏言。意谓毫不避讳的直谏君王。博观:广泛地观察。 <2>重诛:严厉的惩罚。 <3>遗策:失策。万世:万代。 <4>效:献。 <5>《司马法》:古代兵书,即《司马穰苴兵法》,原有一百五十篇,今存五篇。以下所引文字出于《司马法·仁本》篇。 <6>平:太平。 <7>大凯:周王所奏凯旋班师的军乐。 <8>蒐:春天打猎。狝:秋天打猎。 <9>振旅:训练军队。 <10>治兵:修治武器。 <11>逆德:背逆的德行。 <12>兵:武器。凶器:凶恶的器物。 <13>末节:最末等的节操。 <14>重行:慎重对待。 <15>务:致力。穷武事:用尽武力。 <16>任:凭借。 <17>齐:相等。三代:指夏、商、周。 <18>委积:此泛指仓廪所蓄的粮食和财物。 <19>鸟举:像鸟儿飞翔。举,飞举。 <20>踵粮:携带粮食行军。 <21>重:繁。不及事:无济于事。 <22>役:役使。 <23>靡敝:疲弊。 <24>辟:通“”,开拓。河:黄河。 <25>泽卤:盐碱地。 <26>丁男:成年的男人。 <27>暴兵露师:把军队暴露在荒沙野地之中。 <28>是:此。岂:难道。 <29>蜚刍挽粟:飞速转运粮草。蜚,通“飞”。刍,喂牛马之草。挽,引、拉。 <30>黄腄:指黄县和腄县。负海:靠海。 <31>率:大致。钟:容量单位,即六斛(石)四斗。致:得到。 <32>疾耕:拼力耕种。 <33>纺绩:纺织、绩麻。帷幕:军帐。 <34>畔:通“叛”。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边<1>,闻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击之<2>。御史成进谏曰:“不可。夫匈奴之性,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3>。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北至于代谷,果有平城之围<4>。高皇帝盖悔之甚,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5>,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故兵法曰兴师十万<6>,日费千金”。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7>,亦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上虚府库,下敝百姓,甘心于外国,非完事也<8>。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9>,禽兽畜之<10>,不属为人。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11>,而下(修)〔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忧,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12>。乃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而有离心,将吏相疑而外市<13>,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14>。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权分乎二子<15>,此得失之效也<16>。故《周书》曰<17>:“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详察之,少加意而熟虑焉<18>。

  〔注释〕
  <1>略:攻取。 <2>代古:代郡的山谷。 <3>从:追。搏影:捕捉影子。 <4>平城之围:公元前二○○年,汉高帝刘邦打匈奴,被匈奴围困在平城的白登山,七天七夜方得脱离险境。见卷八《高祖本纪》、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等。 <5>刘敬:即娄敬,他建议与匈奴和亲。和亲:这是汉朝出现的一种与边境部族修好的政策。如把汉朝宗室女儿嫁给匈奴单于为妻,借以加强汉匈之间的亲善关系,换取边境的安宁。刘敬事见卷九十九本传。 <6>兵法曰:“此指《孙子兵法·用间》篇。 <7>系虏:俘虏。系,拴束。 <8>完事:完美的事。(9)固:本来。弗:不。程督:按法律和道德的要求加以规范督导。 <10>畜:养。 <11>统:经验。 <12>兵久:战争持续很久。变:动乱。虑易:思想发生了变化。 <13>外市:与外国人勾结。 <14>尉佗:即赵佗。他建立了南越国。其人其事见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章邯:本是秦朝将领,在秦末大乱中投降项羽,受封为王。见卷七《项羽本纪》等。私:私欲。 <15>二子:指尉佗和章邯。 <16>效:效验。 <17>《周书》:指《逸周书》,记周代史实的史书。以下引文非此书原文,当是变化《周书·王佩解》之“存亡在所用,离合在出命”而来。 <18>少:稍微。



  是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1>,各一事。
  徐乐曰:
  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2>,不在于瓦解<3>,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4>,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5>,非有孔、墨、曾子之贤<6>,陶朱、猗顿之富也<7>,然起穷巷,奋棘矜<8>,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9>,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10>,下怨而上不知(也)俗已乱而政不修<11>,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12>。是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13>。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14>,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15>,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16>,此其故何也?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17>,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18>!天下虽未有大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19>,吴、楚、齐、赵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此二体者<20>,安危之明要也,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注释〕
  <1>世务:社会事务,即治国之事。 <2>土崩:土地崩裂,喻百姓造反。 <3>瓦解:屋瓦破碎,喻统治者内部的纷争。 <4>千乘之尊:大国诸侯的尊贵地位。 <5>乡曲:乡里。 <6>孔:孔丘。墨:墨翟。曾:曾参。 <7>陶朱:即春秋末年越国大夫范蠡。他助越王勾践灭吴后,离越游齐,居于陶地,成为富有的大商人,称陶朱公。猗顿:战国时代的富有大商人,以经营盐池和珠宝驰名。 <8>奋:挥舞。棘:通“戟”,古代兵器。矜:矛柄。按此处的“棘矜”泛指武器。 <9>偏袒大呼:赤臂大喊。偏袒,露着一个膀子。从风:随风,指百姓积极响应。 <10>恤:体恤,关照。 <11>修:治理。 <12>资:凭藉。 <13>吴、程、齐、赵之兵:指汉景帝三年(前154)所发生的吴楚七国之乱。这时诸侯王势力已经增大,谋划夺权的形势已出现,吴王刘濞(,必)乃联合楚王、赵王、胶西王、济南王、胶东王、淄川王,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发动叛乱,后被太尉周亚夫领兵击败。详见卷一百六《吴王刘濞列传》。 <14>万乘(shèng,剩)之君:指君王。 <15>劝:鼓励。 <16>攘:抢夺。禽:同“擒”。 <17>穷处:处于困迫之中。首恶:“首先作恶。实指首先反抗朝廷,起义造反。 <18>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此指想要起事夺权的王公大臣们。 <19>旋踵:把脚跟掉转过来。此极言时间的短促。 <20>二体:两种情况。


 
  间者关东五谷不登<1>,年岁未复<2>,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3>,推数循理而观之<4>,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5>,明于安危之机<6>,脩之庙堂之上<7>,而销未形之患<8>。其要<9>,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故虽有强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蜚鸟<10>,弘游燕之囿<11>,淫纵恣之观<12>,极驰骋之乐,自若也<13>。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于前<14>,而天下无宿忧<15>。名何必汤武,俗何必成康!虽然,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16>,宽仁之资<17>,而诚以天下为务,则汤、武之名不难侔<18>,而成、康之俗可复兴也。此二体者立,然后处尊安之实,扬名广誉于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余恩遗德为数世隆<19>,南面负扆摄袂而揖王公<20>,此陛下之所服也<21>。臣闻图王不成,其敝足以安<22>。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

  〔注释〕
  <1>间者:最近。不登:不丰收。 <2>年岁:年景。复:恢复。 <3>重:加上。边境之事:指边境上的军事活动如守边战争等。 <4>推数:推究事物的发展情势。循理:按着一般道理。 <5>万化之原:各种变化的原因。 <6>机:要害、关键。 <7>脩:通“修”。庙堂:指朝廷。 <8>销:通“消”。消除。未形:尚未表现出来的。 <9>要:要领。 <10>蜚:同“飞”。 <11>弘:扩展。游燕:游玩宴饮。燕,通“宴” <12>淫:过分。 <13>自若:安然自如。 <14>金石丝竹:泛指各种乐器。帷帐之私:指男女情爱之事。俳优:演杂耍的演员。侏儒:身材矮小的人,统治者常令其斗乐取笑。 <15>宿忧:积久的忧患。按《小尔雅》:“宿,久也。” <16>天然之圣:天生的聪明智慧。 <17>资:资质。 <18>侔:等同。 <19>隆:兴隆。 <20>南面:面朝南方。负扆(,倚):背靠屏风。王宫中门窗之间的屏风称扆,王见诸侯时当负扆而立。摄袂:卷起衣袖。揖:拱手行礼。 <21>服:事。 <22>敝:此指最差的结果。



  严安上书曰: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岁,成、康其隆也<1>,刑错四十余年而不用<2>。及其衰也,亦三百余岁,故五伯更起<3>。五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爆禁邪,匡正海内<4>,以尊天子。五伯既没<5>,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陵弱<6>,众暴寡,田常篡齐<7>,六卿分晋<8>,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强国务攻<9>,弱国备守,合从连横<10>,驰车击毂<11>,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愬<12>。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13>,铸以为钟虡<14>,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15>,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16>。向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省徭役,贵仁义,贱权利<17>,上笃厚,下智巧<18>,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而(修)〔循〕其故俗,为智巧权利者进,笃厚忠信者退;法严政峻<19>,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轶<20>。欲肆威海外<21>,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22>,戍于北河,蜚刍挽粟以随虽其后。又使尉(佗)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23>,使监禄凿渠运粮<24>,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25>,南挂于越,宿兵无用之地<26>,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27>,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28>,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30>,项梁举吴<31>,田儋举齐<32>,景驹举郢<33>,周市举魏(34),韩广举燕<35>,穷山通谷豪士并起<36>,不可胜载也。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也。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于霸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者<37>,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38>。

  〔注释〕
  <1>成:周成王姬诵。康:周康王姬钊。隆:兴盛。 <2>刑错:通“刑措”,刑法被搁置不用,言社会安宁,犯法之事极少。 <2>五伯:通“五霸”,指春秋时代先后成为霸主的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宋襄公等。更:相继出现。 <4>匡正:匡扶正道。 <5>没:通“殁”,死去。 <6>陵:侵犯,欺负。 <7>田常:即田成子,或称陈成子,春秋末期的齐国重臣,谋杀简公,立平公为君,自任齐相,逐渐篡取齐国政权。详见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 <8>六卿分晋:春秋末期,晋国的韩、赵、魏和智、范,中行氏六卿把持了朝政,分割晋国领地,扩大私人势力。至公元前四五三年,韩、赵、魏灭智氏而三家分晋。见卷三十九《晋世家》篇。 <9>务攻:致力于攻伐征战。 <10>合从(zòng,纵)连横:战国时期诸国间的外交策略,即由北至南的齐楚等国联合抗秦的策略称合纵;而由西向东的秦、齐等国联合抗楚而实际是秦国借以各个击破的策略称连横。从:同“纵”。 <10>击毂:车毂相撞,极言车多。 <11>毂,车轮中心用来插轴的圆木。泛指车。 <11>介:甲衣。胄:头盔。 <12>愬:诉说。 <13>兵:武器。 <14>钟:古代乐器:虡(,巨):挂钟磐的木架。“销其兵”等三句所指史实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 <15>元元:平民。此指善良。 <16>更生:获得新生。 <17>贱:轻视。 <18>上:通“尚”,崇尚。下:轻视。 <19>政峻:政治严厉。 <20>意广心轶(,义):野心极大。按“轶”通“溢”,满。 <21>肆威:扬威。 <22>辟:通“”,开拓。进境:向前推进扩展边境。 <23>尉:武官名。屠睢(suí,虽)人名。将:率。楼船之士:水兵。百越:即越。 <24>监:指监御史。禄,人名。 <25>构:结。 <26>宿兵:驻军。 <27>被甲:穿铠甲,此指参军上战场。被,同“披”转输:运输。转运。输,纳。 <28>经:上吊。道树:道边的树。 <29>举:攻占。这里和以下诸“举”字都有举事的意思。陈胜、吴广举陈事见卷四十八《陈涉世家》。 <30>武臣、张耳举赵事见卷四十八《陈涉世家》,又见卷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 <31>项梁举吴事见卷七《项羽本纪》。 <32>田儋:(dān,单)举齐事见卷九十四《田儋列传》。 <33>景驹举郢事见卷七《项羽本纪》、卷四十八《陈涉世家》等。 <34>周市(,福)举魏事见卷四十八《陈涉世家》。 <35>韩广举燕事见卷四十八《陈涉世家》。 <36>穷山通谷:全部山谷。极言遍地皆为起义者。 <37>灭世绝祀:世系政权全被断绝。 <38>不变:不会变通。



  今欲招南夷<1>,朝夜郎<2>,降羌僰<3>,略州<4>,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龙城<5>,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惊,而外累于远方之备<6>,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7>。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祸结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砥剑<8>,桥箭累弦<9>,转输运粮,未见休时,此天下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10>,旁胁诸侯<11>,非公室之利也。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12>,六卿大盛也;下观秦之所以灭者,严法刻深,欲大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13>;地几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万世之变<14>则不可称讳<15>。

  〔注释〕
  <1>南夷:指汉代南部(今四川南部,云南和贵州)的各部族。 <2>朝:朝拜皇帝。夜郎:指汉代南方(今贵州和云南)部族名和国名,武帝时代归服汉朝。 <3>羌:部族名。僰(,波):部族名。 <4>略:攻取。 <5>燔:烧。龙城:或作“茏城”,匈奴单于王庭所在的地方。 <6>累:牵累。 <7>子民:爱抚百姓。 <8>锻甲:锻造铠甲。砥剑:磨剑。砥,磨石。 <9>桥箭:矫正箭杆。桥,通“矫”。累弦:聚积弓弦。以上两句盖谓加强战备,亦即厉兵秣马之意。 <10>形束壤制:土地山川的形势可以控制百姓。 <11>旁胁诸侯:胁迫附近的诸侯。 <12>公室:此指朝廷。卑削:衰微。 <13>非特:不只。 <14>遭:逢。万世之变:此为“天下变乱”的委婉说法。 <15>称讳:为讳。



  书奏天子<1>,天子召见三人,谓曰:“公等皆安在<2>?何相见之晚也!”于是上乃拜主父偃、徐乐、严安为郎中。〔偃〕数见,上疏言事。诏拜偃为谒者,迁(乐)为中大夫<3>。一岁中四迁偃。

  偃说上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4>。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5>。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6>,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7>,余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8>。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9>。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于是上从其计。又说上曰:“茂陵初立<10>,天下豪桀并兼之家<11>,乱众之民<12>,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上又从其计<13>。

  尊立卫皇后,及发燕王定国阴事<14>,盖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15>。人或说偃曰:“太横矣<16>。”主父曰:“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17>。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阸日久矣<18>。且丈夫生不五鼎食<19>,死即五鼎烹耳<20>。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21>。”

  偃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22>,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23>,广中国,灭胡之本也。上览其说,下公卿议,皆言不便。公孙弘曰:“秦时常发三十万众筑北河<24>,终不可就,已而弃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竟用主父计,立朔方郡。

  〔注释〕
  <1>奏:进献。 <2>安在:在哪儿。 <3>迁:升官。 <4>形:形势。 <5>阻:依仗。 <6>逆节:叛逆之事。指吴楚七国反叛事。 <7>适嗣:正妻所生的长子。适,同“嫡”。代立:继立。 <8>宣:显示。 <9>侯之:封他为侯。 <10>茂陵:汉武帝陵墓名,也是县名。按建元二年(前139),武帝在槐里毛茂乡预修陵墓,并设县,迁豪杰并兼之家至茂陵,充实那里的人口。 <11>豪桀:即“豪杰”,指豪强。并兼之家:指富人。 <12>乱众:使民众作乱。 <13>上从其计:皇上听从了主父偃的主张。按元朔二年(前127),武帝接受了主父偃的名为推恩,实为削弱诸侯势力的主张,下令诸侯可分封子弟。 <14>发:揭发。阴事:隐私之事。按刘定国与其父康王刘嘉的姬妾通奸,又与三个女儿通奸,还夺取弟妻为妾,元朔元年,主父偃揭发此事,武帝令大臣议其死罪,燕王自杀。刘定国事见卷五十一《荆燕世家》。 <15>赂遗(wèi,魏):贿赂和赠送。 <16>横:强横。 <17>结发:束发。指年轻时代。 <18>阸:同“厄”。困厄。 <19>五鼎食:指侈奢生活和显赫的政治地位。按古代诸侯举行祭祀,用五个鼎分盛牛羊猪鹿鱼肉,以显示高贵。 <20>五鼎烹:用五鼎煮死人,这时古代的酷刑。 <21>倒行暴施:背逆情理急促行事。 <22>阻河:以黄河为险阻。 <23>漕:水上运输。 <24>常:通“尝”。曾经。



  元朔二年<1>,主父言齐王内淫佚行僻<2>,上拜主父为齐相。至齐,遍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之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3>,宾客不我内门<4>;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之门!”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5>,王以为终不得脱罪,恐效燕王论死<6>,乃自杀。有司以闻。

  主父始为布衣时,尝游燕、赵,及其贵,发燕事。赵王恐其为国患,欲上书言其阴事,为偃居中<7>,不敢发。及为齐相,出关,即使人上书,告言主父偃受诸侯金,以故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齐王自杀,上闻大怒,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杀<8>,乃征下吏治<9>。主父服受诸侯金<10>,实不劫王令自杀。上欲勿诛,是时公孙弘为御史大夫,乃言曰:“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主父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11>,唯独洨孔车收葬之<12>。天子后闻之,以为孔车长者也。

  〔注释〕
  <1>元朔二年:公元前一二七年。 <2>齐王:指厉王刘次景。刘次景与其姊通奸,主父偃向武帝揭发,被派任丞相,穷究其事,齐王恐而自杀。事见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内:指宫内私生活。淫佚:淫乱放荡。僻:邪僻。 <3>不我衣食:不给我衣食。 <4>不我内门:不许我进门。内:同“纳”。 <5>动:触动。 <6>效:仿效。论死:判为死刑。 <7>居中:身处朝廷之中。 <8>劫:要挟。 <9>征:召。下吏:交给法官。 <10>服:认罪。 <11>收:收尸。 <12>洨:县名。孔车:人名。



  太史公曰:公孙弘行义虽修<1>,然亦遇时。汉兴八十余年矣,上方乡文学<2>,招俊乂<3>,以广儒墨<4>,弘为举首<5>。主父偃当路<6>,诸公皆誉之<7>,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8>!

  〔注释〕
  <1>修:美。 <2>上:皇上,指汉武帝。乡:同“向”,此指崇尚。文学:指儒家学说及其典籍。按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儒家学说在汉朝得到突出发展。 <3>俊乂(,义):具有超众才能的人。乂,才。 <4>广:扩大。墨:指墨家学派。 <5>首举:第一。 <6>当路:身居要职,担任举足轻重的高官。 <7>诸公:指朝中高官们。誉之:赞美他。 <8>悲夫:悲伤啊。



  太皇太后诏大司徒大司空<1>:“盖闻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富民之要,在于节俭。《孝经》曰<2>‘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与奢也宁俭’。昔者管仲相齐桓,霸诸侯,有九合一匡之功<3>,而仲尼谓之不知礼,以其奢泰侈拟于君故也<4>。夏禹卑宫室<5>,恶衣服<6>,后圣不循。由此言之,治之盛也,德优矣,莫高于俭,俭化俗民,则尊卑之序得<7>,而骨肉之恩亲,争讼之原息<8>。斯乃家给人足<9>,刑错之本与欤?可不务哉!夫三公者,百寮之率<10>,万民之表也<11>。未有树直表而得曲影者也<12>。孔子不云乎,‘子率而正,孰敢不正’<13>:‘举善而教不能则劝<14>’。维汉兴以来,股肱宰臣身行俭约<15>,轻财重义,较然著明<16>,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者也。位在丞相而为布被,脱粟之饭,不过一肉。故人所善宾客皆分奉禄以给之,无有所余。诚内自克约而外从制<17>。汲黯诘之,乃闻于朝,此可谓减于制度而可施行者也<18>。德优则行,否则止,与内奢泰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19>。以病乞骸骨,孝武皇帝即制曰‘赏有功,褒有德,善善恶恶,君宜知之。其省思虑,存精神,辅以医药’。赐告治病,牛酒杂帛。居数月,有寥,视事。至元狩二年,竟以善终于相位。夫知臣莫若君,此其效也<20>。弘子度嗣爵,后为山阳太守,坐法失侯。夫表德章义<21>,所以率俗厉化<22>,圣王之制,不易之道也。其赐弘后子孙之次当为后者爵关内侯<23>,食邑三百户,征诣公车<24>,上名尚书<25>,朕亲临拜焉。”

  〔注释〕
  <1>太皇太后:当朝皇帝的祖母。此指汉平帝的祖母王政君,她是汉成帝的生母,汉元帝的皇后。这个诏书是她在平帝元始中(1—5)颁布的,后人附录于《公孙弘传》之后,赞美公孙弘。按当时的大司徒为马宫,大司空为甄丰。 <2>《孝经》:儒家经典之一,宣扬封建孝道。下文所引的“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出自《孝经·广要道》章,而“礼,与奢也宁俭”,出自《论语·八佾》,文字稍异。这两句中的“礼”,指《周礼》。 <3>“昔者”二句:相齐桓,做齐桓公的相。九合一匡之功,多次会合诸侯并匡正天下的功劳。九,非实指,泛言多。匡,匡正。按这几句所叙之事本于《论语·宪问》:“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又曰:“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令受其赐。’” <4>泰:太过分。拟:比。故:原因。按孔子批评管仲僭礼之行见《论语·八佾》。其文曰:“子曰:‘管仲之器小哉……管氏有三归……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5>卑:低矮。 <6>恶:粗劣。 <7>尊卑之序:尊贵者和卑贱者之间的秩序,实为森严的封建等级关系。 <8>争讼:打官司。 <9>斯:此。 <10>百寮之率:即百官之长。寮,通“”。率:通“帅,”主帅、长官。 <11>表:标,榜样。 <12>树:立。直表:直的标杆,正直的榜样。曲影:斜影。 <13>“子率而正”两句:语出《论语·颜渊》篇。子:你。此指鲁国贵族季康子。率:原文作“帅”,领头。而:原文作“以”。孰:谁。 <14>举:选拔。善:指贤能的人。不能:无能的人。劝:鼓励。按此句引自《论语·为政》篇。 <15>股肱:大腿和胳膊,喻得力重臣。宰臣:统帅百官的长官,此指丞相。 <16>较然:明显。 <17>诚:确实。克约:克制约束。从制:遵循法制行事。 <18>减于制度:比法制规定的标准降低了一些。 <19>诡服:虚假的行为。按《玉篇》:“诡,欺也,谩也。”《广雅》:“服,行也。”殊科:不同类。 <20>效:表现。 <21>表德:表扬美德。章义:表彰道义之人。 <22>厉化:通“励化”,勉励教化。 <23>次当为后:按次秩当为后代者,意谓嫡系子孙。爵关内侯:封给关内侯的爵位。 <24>征:召。诣:往。到……去。 <25>上名:把姓名报上去。



  班固称曰<1>:“公孙弘、卜式、儿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雀,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2>?是时汉兴六十余载,海内乂安<3>,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4>,制度多阙<5>,上方欲用文武<6>,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轮迎枚生<7>,见主父而叹息。群臣慕向<8>,异人并出<9>。卜式试于刍牧<10>,弘羊擢于贾竖<11>,卫青奋于奴仆<12>,日磾出于降虏<14>,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矣<14>。汉之得人,于兹为盛<15>。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兒宽,笃行则石建、石庆<16>,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17>,定令则赵禹、张汤<18>,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19>,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落下闳<20>协律则李延年<21>,运筹则桑弘羊<22>,奉使则张骞、苏武<23>,将帅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24>。其余不可胜纪<25>。是以兴造功业<26>,制度遗文<27>,后世莫及。孝宣承统<28>,纂修洪业<29>,亦讲论六艺<30>,招选茂异<31>,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将相则张安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之属,皆有功迹述于后。累其名臣<32>,亦其次也。”

  〔注释〕
  <1>这段“班固称曰”的文字,是《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的“赞曰”部分,个别文字稍异。 <2>“公孙弘”四句意在强调机遇,即唐代诗人陈子昂所谓“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的意思。鸿渐之翼,喻超凡的才能。鸿,雁。渐,进。“鸿渐”一语出于《易·渐》“鸿渐于干”句。后比喻官阶的步步高升。燕雀,指小鸟,比喻才干平庸之辈,意同卷四十八《陈涉世家》记陈涉所叹息的“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之“燕雀”。远迹,远行。按王逸《楚辞章句》云:“迹,行也。”即行迹、行踪之意。“远迹羊豕之间”,指公孙弘曾牧猪海滨,卜式曾牧羊山中。 <3>乂(,义)安:安定。乂,安。 <4>宾:宾服,顺服。 <5>阙:通“缺”。 <6>方:正。文武:有文才武略的人。 <7>蒲轮:用蒲草缠轮的安稳之车。枚生:指西汉著明赋家枚乘。他曾规劝吴王刘濞切勿反叛中央,吴王不听。吴王谋反后,他致书吴王再行劝谏。武帝即位后慕其名而以安车蒲轮征召他进京,病死于途中。 <8>慕向:倾慕向往。 <9>异人:有特殊才能和专长的人。 <10>试:用。刍牧:割草牧枚。以卜式出身于畜牧主,故称“试于刍牧”。 <11>“弘羊”句:弘羊即治粟都尉、领大司农,桑弘羊,以其出身于洛阳商人之家,故称“擢于贾(,古)竖”。贾竖,对商人的蔑称。 <12>“卫青”句:“卫青贵为大将军,但以其出身微贱,原先只是平阳侯家的奴仆,故称“奋于奴仆”。已见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
  <13>“日磾(mìdí,密敌)”句:日磾即金日磾。以其原为匈奴休屠王太子,后来降汉,故称其“出于降虏”。 <14>曩(nǎng,攮)时:从前。版筑:古代修墙工具,此指以版筑修墙。此指商代武丁时的名臣傅说。他原为傅俭(岩)的筑墙奴隶,商王武丁用为辅弼之臣,政绩显著。饭牛:喂牛。此指春秋时期齐桓公名臣宁戚。他本是卫国商人,曾宿于齐国都城东门下,时值齐桓公夜出,听到他喂牛时唱的怀才不遇的歌,知其为贤人,于是重用他为客卿。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所载邹阳狱中上粱孝王书有“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句。其事见《吕氏春秋·举难》等。朋:同类。 <15>兹:此。 <16>笃行:忠诚做事。 <17>推贤:推荐贤人才士。 <18>定令:制定刑法政令。 <19>滑(,古)稽:本为盛酒器,用以比喻能音善辩,语言诙谐幽默者。 <20>历数:指天文、数算之学。 <21>协律:调协乐律。 <22>运筹:筹划事物。 <23>奉使:奉命出使。 <24>受遗:指接受皇帝的遗命,辅佐幼主。后元二年(前87)孝武帝病笃,霍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武帝曰:“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曰:“臣不如金日磾”。日磾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武帝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武帝床前,“受遗诏辅少主”。武帝去世以后。昭帝年幼,“政事一决于光”,日磾亦竭忠尽虑辅政。事见《汉书·霍光金日磾传》。 <25>纪:通“记”。 <26>兴造功业:创建功业。 <27>遗文:留下来的文章典籍。 <28>孝宣:指汉宣帝刘询。承统:继承大统。 <29>纂修:继续治理:纂;通“缵”。继。修,治。洪业:大业。 <30>六艺:指六经,即《诗》《书》《礼》《易》《乐》《春秋》。 <31>茂异:优秀特异的人才。 <32>累:依《汉书》当作“参”,比较的意思。按:上段所及人物,除本注已注及者,还有十几位《史记》有传或及其事:石建、石庆见卷一百三,韩安国见卷一百八,霍去病见卷一百一十一,司马相如见一百一十七,汲黯、郑当时见卷一百二十,董仲舒见卷一百二十一,赵禹、张汤见卷一百二十二,张骞见卷一百二十三,李延年见卷一百二十五,东方朔见卷一百二十六,司马迁见卷一百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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