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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

  

中华道家经典著作

《列子·译注》凡八篇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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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朱篇


  【原文】

  杨朱游于鲁<1>,舍于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婬亦婬,君奢亦奢<2>。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歛则己施<3>,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若实名贫,伪名富。”曰<4>:“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5>,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6>,饿死于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注释】

  <1>杨朱:战国初思想家,又称为杨子、阳子居、阳生,魏国人。主张“贵生”“重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孟子说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2>君婬亦婬,君奢亦奢:张湛注:“言不专美恶于己。”
  <3>君盈则己降,君歛则己施:张湛注:“此推恶于君也。”歛,同敛。
  <4>曰:以下仍为杨朱之言。
  <5>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杨伯峻:“尧以天下让许由,事又见《庄子·逍遥游篇》。舜让天下于善卷,亦见《庄子·逍遥游篇》及《盗跖篇》。”
  <6>孤竹君:杨伯峻:“《御览》四二四、《类聚》二十一引并无‘君’字,是也。”

  【译文】

  杨朱到鲁国游览,住在孟氏家中。孟氏问他:“做人就是了,为什么要名声呢?”杨朱回答说:“要以名声去发财。”孟氏又问:“已经富了,为什么还不停止呢?”杨朱说:“为做官。”孟氏又问:“已经做官了,为什么还不停止呢?”杨朱说:“为了死后丧事的荣耀。”孟氏又问:“已经死了,还为什么呢?”杨朱说:“为子孙。”孟氏又问:“名声对子孙有什么好处?”杨朱说:“名声是身体辛苦、心念焦虑才能得到的。伴随着名声而来的,好处可以及于宗族,利益可以遍施乡里,又何况子孙呢?”孟氏说:“凡是追求名声的人必须廉洁,廉洁就会贫穷;凡是追求名声的人必须谦让,谦让就会低贱。”杨朱说:“管仲当齐国宰相的时候,国君婬乱,他也婬乱;国君奢侈,他也奢侈。意志与国君相合,言论被国君听从,治国之道顺利实行,齐国在诸侯中成为霸主。死了以后,管仲还是管仲。田氏当齐国宰相的时候,国君富有,他便贫苦;国君搜括,他便施舍。老百姓都归向于他,他因而占有了齐国,子子孙孙享受,至今没有断绝。像这样,真实的名声会贫穷,虚假的名声会富贵。”杨朱又说:“有实事的没有名声,有名声的没有实事。名声这东西,实际上是虚伪的。过去尧舜虚伪地把天下让给许由、善卷,而实际上并没有失去天下,享受帝位达百年之久。伯夷、叔齐真实地把孤竹国君位让了出来而终于失掉了国家,饿死在首阳山上。真实与虚伪的区别,就像这样明白。”

  【原文】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1>。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2>,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3>,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4>,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顺耳目之观听<5>,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住,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6>,故不为名所劝<7>。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注释】

  <1>齐:定限。
  <2>弭:除去。
  <3>逌[音 yóu 由],舒适自得貌。介:微小。
  <4>厌:通“餍”,吃饱,引申为满足。
  <5>偊偊[yǔ yǔ]:独行貌。顺:《集释》:“‘顺’,《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元本、世德堂本并作‘慎’。《意林》引同。”顺通慎。
  <6>当身:俞樾:“‘当身’乃‘当生’之误。下云,‘死后之名非所取也’,‘当生’与‘死后’正相对。下文云,‘且趣当生,奚遑死后’,是其证。”
  <7>劝:《集释》:“北宋本、汪本、《四解》本‘劝’作‘观’,今依吉府本、《道藏》白文本、世德堂本正。”

  【译文】

  杨朱说:“一百岁,是寿命的极限。能活到一百岁的,一千人中难有一人。即使有一人,从孩童到衰老,几乎占去了他一半时间。再去掉夜间睡眠,去掉白天休息,又几乎占去了他一半时间。加上疾病痛苦、失意优愁,又几乎占去了一半时间。估计剩下的十多年中,舒适自得,没有丝毫顾虑的时间,也没有其中的一半。那么人生在世又为了什么呢?有什么快乐呢?为了味美丰富的食物吧,为了悦耳的音乐与悦目的女色吧,可是味美丰富的食物并不能经常得到满足,悦耳的音乐与悦目的女色也不能经常听得到与玩得到。再加上要被刑罚、赏赐所禁止与规劝,在名誉与法规中的进退,惶恐不安地去竞争一时的虚伪声誉,以图死后所留下的荣耀;孤独谨慎地去选择耳朵可以听的东西与眼睛可以看的东西,爱惜身体与意念的是与非,白白地丧失了当时最高的快乐,不能自由自在地活一段时间。这与重罪囚犯披戴多重镣铐枷锁,又有什么区别呢?上古的人懂得出生是暂时的到来,懂得死亡是暂时的离去,因而随心所欲而动,不违背自然的通性;不减少今生的娱乐,所以不被名誉所诱劝。顺从自然本性而游,不悖逆万物的通性,不博取死后的名誉,所以不被刑罚所牵连。名誉的先与后,寿命的多与少,都不是他们所考虑的。”

  【原文】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1>。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2>。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注释】

  <1>贱非所贱:张湛注:“皆自然尔,非能之所为也。”杨伯峻:“‘故生非所生’诸‘所’字下疑皆脱‘能’字。此数语紧承‘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能也’而言。细绎张注及下文卢解,似其所见本俱有‘能’字。”
  <2>齐贵齐贱:张湛注:“皆同归于自然。”卢重玄解:“贤愚、贵贱、臭腐、消灭皆形所不自能也,不自能,则含生之质未尝不齐。”

  【译文】

  杨朱说:“万物所不同的是生存,所相同的是死亡。生存就有贤有愚、有贵有贱,这是不同的;死亡就有腐烂发臭、消失灭亡,这是相同的。即使是这样,贤愚与贵贱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腐臭、消灭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所以生不是人所能生,死不是人所能死,贤不是人所能贤,愚不是人所能愚,贵不是人所能贵,贱也不是人所能贱。然而万物的生与死是一样的,贤与愚是一样的,贵与贱也是一样的。活十年也是死,活百年也是死。仁人圣人也是死,凶人愚人也是死。活着是尧舜,死了便是腐骨;活着是桀纣,死了也是腐骨。腐骨是一样的,谁知道它们的差异呢?姑且追求今生,哪有工夫顾及死后?”

  【原文】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1>,以放饿死<2>。展季非亡情<3>,矜贞之邮,以放寡宗<4>。清贞之误善之若此。”

  【注释】

  <1>矜清之邮:矜,顾惜。清,清白。邮,通“尤”,最。介夷过于清白,指周武王灭商后,伯夷耻之,誓不食周粟,至饿死于首阳山之事。
  <2>放[fǎng 访]:至。
  <3>展季非亡情:展季,即展禽,名获,字季,又称柳下惠,春秋时鲁国人,仕为士师,为人正直,不阿谀奉承。
  <4>寡宗:宗,宗族。寡宗,指宗族后代很少。

  【译文】

  杨朱说:“伯夷不是没有欲望,但过于顾惜清白的名声,以至于饿死了。展季不是没有人情,但过于顾惜正直的名声,以至于宗人稀少。清白与正直的失误就像他们两人这样。”

  【原文】


  杨朱曰:“原宪窭于鲁<1>,子贡殖于卫<2>。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注释】

  <1>原宪窭于鲁:原宪,春秋时鲁国人,一说为宋国人,字子思,亦称原思,孔子弟子,性狷介,住草棚,穿破衣,子贡曾嘲笑他。孔子为鲁司寇,以原宪为家邑宰。窭[jù 据],张湛注:“贫也。”
  <2>子贡殖于卫:子贡,姓端末,名赐,字子贡,孔子弟子,卫国人。殖,指货殖,经商。

  【译文】

  杨朱说:“原宪在鲁国十分贫穷,子贡在卫国经商挣钱。原宪的贫穷损害了生命,子贡的经商累坏了身体。”“那么贫穷也不行,经商也不行,怎样才行呢?”答:“正确的办法在于使生活快乐,正确的办法在于使身体安逸。所以善于使生活快乐的人不会贫穷,善于使身体安逸的人不去经商。”

  【原文】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难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1>,不设明器也。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2>。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3>。’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4>,而不得嗅,谓之阏颤<5>;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行,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6>。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7>,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8>,戚戚然以至久生<9>,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10>,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11>,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注释】

  <1>牺牲:古代祭祀所用牲畜的通称。
  <2>晏平仲:即晏婴,字平仲,春秋时齐国大夫。
  <3>阏[è 厄]:阻塞。
  <4>椒兰:花椒和兰草,都很香。
  <5>颤:张湛注:“鼻通曰颤。”
  <6>废虐:张湛注:“废,大也。”《释文》:“废虐,毁残也。”
  <7>熙熙然:《释文》:“纵情欲也。”
  <8>录:检束。
  <9>戚戚然:忧惧貌。
  <10>瘗[yì 意]:埋葬。
  <11>衮衣: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礼眼。椁:棺外的套棺。

  【译文】

  杨朱说:“古代有句话说:‘活着的时候互相怜爱,死了便互相抛弃。’这句话说到底了。互相怜爱的方法,不仅仅在于感情,过于勤苦的,能使他安逸,饥饿了能使他吃饱,寒冷了能使他温暖,穷困了能使他顺利。互相抛弃的方法,并不是不互相悲哀,而是口中不含珍珠美玉,身上不穿文彩绣衣,祭奠不设牺牲食品,埋葬不摆冥间器具。晏婴向管仲询问养生之道。管仲说:‘放纵罢了,不要壅塞,不要阻挡。’晏婴问:‘具体事项是什么?’管仲说:‘耳朵想听什么就听什么,眼睛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鼻子想闻什么就闻什么,嘴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身体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意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耳朵所想听的是悦耳的声音,却听不到,就叫做阻塞耳聪;眼睛所想见的是漂亮的颜色,却看不到,就叫做阻塞目明;鼻子所想闻的是花椒与兰草,却闻不到,就叫做阻塞嗅觉;嘴巴所想说的是谁是谁非,却不能说,就叫做阻塞智慧;身体所想舒服的是美丽与厚实,却得不到,就叫做抑制舒适;意念所想做的是放纵安逸,却做不到,就叫做抑制本性。凡此种种阻塞,都是残毁自己的根源,清除残毁自己的根源,放纵情欲一直到死,即使只有一天,一月,一年,十年,这就是我所说的养生。留住残毁自己的根源,检束而不放弃,忧惧烦恼一直到老,即使有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是我所说的养生。’管仲又说:‘我已经告诉你怎样养生了,送死又该怎样呢?’晏婴说:‘送死就简单了,我怎么跟你说呢?’管仲说:‘我就是想听听。’晏婴说:‘已经死了,难道能由我吗?烧成灰也行,沉下水也行,埋入土中也行,露在外面也行,包上柴草扔到沟壑里也行,穿上礼服绣衣放入棺椁里也行,碰上什么都行。’管仲回头对鲍叔黄子说:‘养生与送死的方法,我们两人已经说尽了。’”

  【原文】


  子产相郑<1>,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钟,积曲成封<2>,望门百步<3>,糟浆之气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4>,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5>。方其耽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6>,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7>。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8>。曰:“侨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于近至于远也。侨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邪?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9>!”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10>,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侨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11>,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12>。他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注释】

  <1>子产:即公孙侨、公孙成子,春秋时政治家,郑贵族子国之子,名侨,字子产,郑简公十二年(前 554 年)为卿,二十三年(前543年)执政。
  <2>积曲成封:曲,酒曲,酿酒的发酵剂。封,土堆。
  <3>望:杨伯峻:“《广雅·释诂》云:望,至也。”
  <4>悔吝:亦作“悔恡”。此指人情世故中的忏悔与吝惜。
  <5>比房:相挨着的或相排着的房子。稚齿婑媠:稚齿,年少。婑媠[wǒ tuǒ 我妥],美好貌,指女子。
  <6>娥姣:美好,指女子。
  <7>弗获:杨伯峻:“‘弗’字疑衍,或者为‘必’字之误。”
  <8>造:往,到。
  <9>诏:告,多用于上告下,本文是谦词。
  <10>将:秉承。
  <11>喻之:杨伯峻:“‘喻之,当作‘喻若’。”
  <12>忙然:即茫然,失意貌。

  【译文】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

  子产任郑国的宰相,独揽国家的政权。三年之后,良善之人服从他的教化,歹恶之人害怕他的禁令,郑国得到了治理,各国诸侯都害怕郑国。他有个哥哥叫公孙朝,有个弟弟叫公孙穆;公孙朝嗜好饮酒,公孙穆嗜好女色。公孙朝的家里,收藏的酒达一千坛,积蓄的酒曲堆成山。离他家大门还有一百步远,酒糟的气味便扑鼻而来。在他被酒肴荒废的日子里,不懂得世道上的安危,人情世故中的忏悔与吝惜,家室内的有无,亲族间的远近,生与死的哀与乐;即使是水火兵刃交加于面前,也不晓得。公孙穆的后院并列着几十个房间,里面都放着挑选来的年轻美貌的女子。在他沉湎于女色的日子里,排除一切亲戚,断绝所有的朋友,躲到了后院里,日以继夜,三个月才出来一次,还觉得不惬意。发现乡间有美貌的处女,一定要用钱财把她弄来,托人做媒并引诱她,必须到了手才罢休。子产日夜为他俩忧愁,悄悄地到邓析那里讨论办法,说:“我听说修养好自身然后推及家庭,治理好家庭然后推及国家,这是说从近处开始,然后推广到远处。我治理郑国已经成功了,而家庭却混乱了。是我的方法错了吗?有什么办法挽救我这两个兄弟呢?请你告诉我。”邓析说:“我已经奇怪很久了,没敢先说出来,你为何不在他们清醒的时候,用性命的重要去晓喻他们,用礼义的尊贵去诱导他们呢?”子产采用了邓析的话,找了个机会去见他的两位兄弟,告诉他们说:“人比禽兽尊贵的地方,在于人有智慧思虑。智慧思虑所依据的是礼义。成就了礼义,那么名誉和地位也就来了。你们放纵情欲去做事,沉溺于嗜欲,那么性命就危险了。你们听我的话,早上悔改,晚上就会得到官爵俸禄了。”公孙朝和公孙穆说:“我懂得这些已经很久了,做这样的选择也已经很久了,难道要等你讲了以后我们才懂得吗?生存难得碰上,死亡却容易到来。以难得的生存去等待容易到来的死亡,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你想尊重礼义以便向人夸耀,抑制本性以招来名誉,我以为这还不如死了好。为了要享尽一生的欢娱,受尽人生的乐趣,惟恐肚腹装不下而不得恣意放饮,惟恐精力疲惫而不得尽情于美色,哪有工夫去担忧名声的丑恶和性命之危呢?而且你以治理国家的才能向我们夸耀,想用说辞来扰乱我们的心念,用荣华爵禄来让我满意,不也鄙陋而可怜吗?我们又要和你辨别一下。善于治理外务的,事物未必能治理得好,而自身要付出劳苦;善于治理内务的,事物未必就混乱,而人的性情获得安逸。以你对外务的治理,那些方法可能暂时能运行于一国,但未能符合于人心;以我对内事的治理,其方法可以推广于天下,君臣之道也就用不着了。我常想用我的一套本事让你明白,你却反而以你的那套本事来教我吗?”子产茫然地无话可以回应。某日,子产把这事告诉了邓析。邓析说:“你与真人住在一起却不知道啊!谁说你是聪明人啊?郑国得以治理不过是偶然的,并不是你的功劳。”

  【原文】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1>。藉其先货,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树,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2>,非齐土之所产育者<3>,无不必致之<4>,犹藩墙之物也<5>。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塗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住<6>,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7>。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8>,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9>,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10>,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11>,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注释】

  <1>端木叔:孔子弟子端木赐(子贡)的后代。世:后嗣。
  <2>殊方偏国:殊方,异域他乡。偏国,边远国家。
  <3>齐土:中土,指中原地区。
  <4>无不必致之:俞樾:“下文云:‘虽山川阻险,涂迳修远,无不必之。’则此文当云‘无不必致’,误衍‘之’字。”
  <5>藩墙:藩,篱笆。藩墙,犹藩篱,围墙。
  <6>住:俞樾:“‘住’当为‘数’,声之误也。《黄帝篇》:‘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张注曰:‘住当作数。’是其证矣。”
  <7>庑[wǔ 武]:堂周的廊屋。
  <8>媵[yìng 硬]:随嫁的人。
  <9>赋而藏之:俞樾:“赋者,计口出钱也。”“藏,犹言葬也。《礼记·檀弓篇》:‘葬也者,藏也。’故葬与藏得相通。”
  <10>禽骨厘:又作禽滑厘、禽屈厘,战国初人,墨子弟子。
  <11>段于生:王重民:“《御览》四百九十三引‘段干生’作‘段干木’,当从之。”段干木,战国初魏国人。

  【译文】

  卫国的端木叔,是子贡的后代。依靠他祖先的产业,家产达万金。不再从事世俗杂务,放纵意念去追求享受。凡是活着的人所想做的,人们心中所想玩的,他没有不去做,没有不去玩的。高墙大院,歌台舞榭,花园兽囿,鱼池草沼,甘饮美食,华车丽服,美声妙乐,娇妻艳妾,可以与齐国和楚国的国君相比拟。至于他的情欲所喜好的,耳朵所想听的,眼睛所想看的,嘴巴所想尝的,即使在遥远的地方、偏僻的国家,不是中原所生产养育的,没有搞不到手的东西,就像拿自己围墙内的东西一样。至于他出去游览,即使山河阻险,路途遥远,没有走不到的地方,就像一般人走几步路一样。庭院中的宾客每天以百计,厨房里的烟火一直不断,厅堂里的音乐一直不绝。自奉自养之后剩下来的东西,先施舍给本宗族的人,施舍本宗族剩下来的东西,再施舍给本邑里的人,施舍本邑里剩下来的东西,才施舍给全国的人。到了六十岁的时候,血气躯干都将衰弱了,于是抛弃家内杂事,把他的全部库藏及珍珠宝玉、车马衣物、少妇美女,在一年之中全部散尽,没有给子孙留一点钱财。等到他生病的时候,家中没有一点药物;等到他死亡的时候,家中没有一点埋葬用的钱财。一国之中受过他施舍的人,共同出钱埋葬了他,并把钱财都还给了他的子孙。禽骨厘听到了这件事,说:“端木叔是个疯狂的人,侮辱了他的祖先了。”段干生听到了这件事,说:“端木叔是个通达的人,德行超过他的祖先了。他的行动,他的作为,一般人觉得惊讶,却符合真实的情理。卫国的君子们多以礼教自我约束,本来就是不可理解端木叔这个人的本心的。”

  【原文】


  孟孙阳问杨朱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1>,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2>,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3>,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4>。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注释】

  <1>蕲:能“祈”,祈求。
  <2>更:经历。
  <3>废而任之:放弃努力,听之任之。
  <4>放[fǎng 访]:至。

  【译文】

  孟孙阳问杨朱说:“这里有个人,尊贵生命,爱惜身体,以求不死,可以吗?”杨朱说:“没有不死的道理。”孟孙阳又问:“以求长寿,可以吗?”杨朱说:“没有长寿的道理。生命并不因为尊贵它就能存在,身体并不因为爱惜它就能壮实。而且长久活着干什么呢?人的情欲好恶,古代与现在一样;身体四肢的安危,古代与现在一样;人间杂事的苦乐,古代与现代一样;朝代的变迁治乱,古代与现在一样。已经听到了,已经看到了,已经经历了,活一百年还嫌太多,又何况长久活着的苦恼呢?”孟孙阳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早点死亡就比长久活着更好,那么踩剑锋刀刃,入沸水大火,就是满足愿望了。”杨子说:“不是这样的。已经出生了,就应当听之任之,心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直到死亡。将要死亡了,就应当听之任之,尸体该放到哪里就到哪里,一直到消失。一切都放弃努力,一切都听之任之,何必在人间考虑早死与晚死呢?”

  【原文】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1>。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2>;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3>。”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注释】

  <1>偏枯:一般指半身不遂,本文指劳累成疾。
  <2>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张湛注:“聃、尹之教,贵身而贱物也。”
  <3>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张湛注:“禹、翟之教,忘己而济物也。”

  【译文】

  杨朱说:“伯成子高不肯用一根毫毛去为他人谋利益,抛弃了国家,隐居种田去了。大禹不愿意以自己的身体为自己谋利益,结果全身残疾。古时候的人要损害一根毫毛去为天下谋利益,他不肯给;把天下的财物都用来奉养自己的身体,他也不愿要。人人都不损害自己的一根毫毛,入人都不为天下人谋利益,天下就太平了。”禽子问杨朱说:“取你身上一根汗毛以救济天下,你干吗?”杨子说:“天下本来不是一根汗毛所能救济的。”禽子说:“假使能救济的话,干吗?”杨子不吭声。禽子出来告诉了盂孙阳。孟孙阳说:“你不明白先生的心,请让我来说说吧。有人侵犯你的肌肉皮肤便可得到一万金,你干吗?”禽子说:“干。”孟孙阳说:“有人砍断你的一节身体便可得到一个国家,你干吗?”禽子沉默了很久。孟孙阳说:“一根汗毛比肌肉皮肤小得多,肌肉皮肤比一节身体小得多,这十分明白。然而把一根根汗毛积累起来便成为肌肉皮肤,把一块块肌肉皮肤积累起来便成为一节身体。一根汗毛本是整个身体中的万分之一部分,为什么要轻视它呢?”禽子说:“我不能用更多的道理来说服你。但是用你的话去问老聃、关尹,那你的话就是对的了;用我话去问大禹、墨翟,那我的话就是对的了。”孟孙阳于是回头同他的学生说别的事去了。

  【原文】


  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于河阳,陶于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1>,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穷毒者也<2>。鮌治水土<3>,绩用不就,殛诸羽山<4>。禹纂业事雠<5>,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6>。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7>,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8>,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9>,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10>,削迹于卫<11>,穷于商周<12>,围于陈蔡<13>,受屈于季氏<14>,见辱于阳虎<15>,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16>。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17>,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于死矣。

  【注释】

  <1>商钧:又作商均,舜之子。
  <2>天人:天子。穷毒:困穷苦毒。
  <3>鮌:同鲧,传说为禹的父亲,因治水未成,被舜杀死在羽山。
  <4>殛[jí 极]:诛戮。
  <5>纂业事仇:纂[zuǎn],通“缵”,继承。仇,指杀父之仇人,即舜。
  <6>胼胝[pián zhī 骈支]:老茧。
  <7>绂冕[fú miǎn 弗免]:绂为古代作祭服的蔽膝,冕为古代帝王的礼帽,这里泛指祭服。
  <8>邵公不悦:《史记·周本纪》:“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周,公乃摄行政当国。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史记·鲁周公世家》:“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管叔及群弟流言于国。”又《史记·周本纪》:“初,管、蔡畔周,周公讨之,三年而毕定。”《列子》所记与此不完全相同。
  <9>诛兄放弟:诛,杀。放,流放。《史记》云诛管叔,放蔡叔。
  <10>伐树于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
  <11>削迹于卫:《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适卫,卫灵公“致粟六万”,不久,有人在灵公前说孔子坏话,灵公便派兵仗在孔子住宅中出入,以威胁孔子。“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日,去卫。”其后一度被用,但“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又离开了卫国。
  <12>穷于商周:《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由卫适陈,过匡,因孔子状似阳虎,匡人以为阳虎至,遂拘孔子。商周不知在何处。
  <13>围于陈蔡:《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欲往,陈蔡大夫便派徒役围孔子于野,孔子“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
  <14>季氏:即季孙氏,春秋、战国时鲁国掌握政权的贵族,鲁桓公少子季友的后裔。
  <15>阳虎:鲁国季氏家臣,事季平子。
  <16>天民:有道之民。但后面的天民又指天子。遑遽:惊惧慌张。
  <17>虽称之弗知:俞樾:“上文言舜、禹、周、孔曰:‘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则此言桀、纣,宜云‘虽毁之不知,虽罚之不知。’‘毁之’对‘称之’言,‘罚之’对‘赏之’言,方与下文‘彼四圣虽美之所归,彼二凶虽恶之所归’文义相应。‘称之赏之’是美之所归也,‘毁之罚之’是恶之所归也。今涉上文而亦作‘称之’,义不可通矣。”

  【译文】

  杨朱说:“天的美名归于舜、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恶名归于夏桀、商纣。但是舜在河阳种庄稼,在雷泽烧陶器,四肢得不到片刻休息,口腹得不到美味饭菜,父母不喜欢他,弟妹不亲近他,年龄到了三十岁,才不得不先报告父母就娶妻。等到接受尧的禅让时,年龄已经太大了,智力也衰弱了。儿子商钧又无能,只好把帝位让给禹,忧郁地一直到死。这是天子中穷困苦毒的人。鮌治理水土,没有取得成绩,被杀死在羽山。禹继承他的事业,给杀父的仇人做事,只怕荒废了治理水土的时间,儿子出生后没有时间给他起名字,路过家门也不能进去,身体惟悴,手脚都生了茧子。等到他接受舜让给他的帝位时,把宫室盖得十分简陋,却把祭祀的礼服做得很讲究,忧愁地一直到死。这是天子中忧愁辛苦的人。武王已经去世,成王还很年幼,周公行使天子的权力。邵公不高兴,几个国家流传着谣言。周公到东方居住了三年,杀死了哥哥,流放了弟弟,自己才保住了生命,忧愁地一直到死。这是天子中危险恐惧的人。孔子懂得帝王治国的方法,接受当时各国国君的邀请,在宋国时曾休息过的大树被人砍伐,在卫国时一度做官却又被冷落,在商周时被拘留监禁,在陈国与蔡国之间被围困绝粮,又被季氏轻视,被阳虎侮辱,忧愁地一直到死。这是有道贤人中惊惧慌张的人。所有这四位圣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一天的欢乐,死了后却有流传万代的名声。死后的名声本来不是实际生活所需要的,即使称赞自己也不知道,即使奖赏自己也不知道,与树桩土块没有什么差别了。夏粱凭借历代祖先的资本,占据着天子的尊贵地位,智慧足以抗拒众臣,威势足以震动海内;放纵耳目所想要的娱乐,做尽意念想做的事情,高高兴兴地一直到死。这是天子中安逸放荡的人。商纣也凭借历代祖先的资本,占据着天子的尊贵地位,威势没有任何地方行不通,意志没有任何人不服从。在所有的宫殿中肆意婬乱,在整个黑夜里放纵情欲;不用礼义来使自己困苦,高高兴兴地一直到被杀。这是天子中放肆纵欲的人。这二个凶恶的人,活着时有放纵欲望的欢乐,死了后蒙上了愚顽暴虐的坏名声。实际生活本来不是死后的名声所能相比的,即使毁谤他也不知道,即使惩罚他也不知道,这与树桩土块有什么不同呢?那四位圣人虽然都得到了美名,但辛辛苦苦一直到最后,都归于死亡了。那两个凶恶的人虽然都得到了恶名,但高高兴兴一直到最后,也都归于死亡了。”

  【原文】


  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1>,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2>,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随之<3>,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箠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洿池。何则?其极远也<4>。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5>。何则?其音疏也<6>。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注释】

  <1>芸:通“耘”,除草。
  <2>而群:王重民:“《类聚》九十四引上‘而’字作‘为’,疑作‘为’者是也。”王叔岷:“《御览》八三三、《事文类聚·后集》二九、《中天记》五四引‘而群’亦并作‘为群’,王说是也。”
  <3>荷箠:荷,拿。箠,即棰,鞭子。
  <4>其极远也:王叔岷:“《说苑·政理篇》、《金楼子·立言下篇》‘其’下并有‘志’字,当从之。下文‘何则?其音疏也,’‘志’匀‘音’对言。”
  <5>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黄钟、大吕,古代音律十二律中的前二律,这里作为十二律的代称。十二律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奏,陶鸿庆云:“‘奏’当为‘凑’。凑,会合也。”〖按〗烦:通繁,繁杂。烦奏,应指曲调繁复的舞蹈。
  <6>其音疏也:指其音韵疏旷,即大音希声之谓。

  【译文】

  杨朱进见梁王,说治理天下就同运行手掌一样容易。梁王说:“先生有一妻一妾都治理不好,三亩之园都耕耘不了,却说治理天下就如同运行手掌一样容易,为什么呢?”杨朱答道:“君见到过牧羊的人吗?百只羊合为一群,让一个五尺高的孩童拿着鞭子跟随着,想让去东则去东,想让去西则去西。如果让尧去牵一只羊,让舜去拿着鞭子踉着羊,则羊就不能往前走了。而且臣听说过:能吞没船的大鱼不游支流,鸿鹊高飞不集落池塘之上。为什么?在于它们追求的目标极远。黄钟大吕不可以随从曲调繁复的舞蹈演奏。为什么?因其音韵疏旷。准备做大事的不做小事,要成就大事的不成就小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已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译文】

  杨朱说:“太古之事已经湮灭了,谁能记着它们呢?三皇之事似有似无,五帝之事好像明白又好像在梦中,三王之事或已消隐或仍可知,已是一亿件事中未必知道一件。就算自己经历的事,或是听说的,或是看到的,一万件中未必能看透一件。就算眼前的事,或仍存在着,或已经过时了,一千件中未必能看透一件。从太古直到今天,年数固然计算不清,但自伏羲以来三十多万年,贤与愚,好与坏,成与败,是与非,无不消踪灭迹,但只在快与慢之间罢了。顾惜一时的毁谤与赞誉,使自己的精神与形体受到焦虑与愁苦的煎熬,以求得死后几百年中的留名,怎能足以润泽枯骨呢?人生之乐在哪里啊?”

  【原文】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类<1>,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从利逃害<2>,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3>,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4>。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5>,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不横私天下之身,不横私天下之物者<6>,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注释】

  <1>人肖天地之类:张湛注:“肖,似也。类同阴阳,性禀五行也。”五行,木火土金水。
  <2>趋走不足以从利逃害:趋走,《释名》:“徐行曰步,疾行曰趋,疾趋曰走。”从利逃害,《集释》:“本作‘逃利害’,今从敦煌斯七七七六朝写本订正。”
  <3>以为养:《集释》:“各本‘养’下有‘性’字,今从敦煌斯七七七六朝写本残卷删。”
  <4>不得而去之:《集释》:“北宋本、汪本、秦刻卢解本、世德堂本留作‘不得不去之’。俞樾曰:当作‘不得而去之’。……俞说是也。《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吉府本正作‘而’,今订正。”
  <5>虽全生:《集释》:“各本‘生’下有‘身’字,今从敦煌斯七七七号六朝残卷删。”
  <6>不横私天下之身,不横私天下之物:《集释》:“各本无此十四字,今从敦煌残卷增。”

  【译文】

  杨朱说:“人与天地近似一类,怀有木火土金水五行的本性,是生物中最有灵性的。但是人啊,指甲牙齿不能很好地守卫自己,肌肉皮肤不能很好地捍御自己,快步奔跑不能很好地得到利益与逃避祸害,没有羽毛来抵抗寒冷与暑热,一定要利用外物来养活自己,运用智慧而不依仗力量,所以智慧之所以可贵,以能保存自己为贵;力量之所以低贱,以能侵害外物为贱。然而身体不是我所有的,既然出生了,便不能不保全它;外物也不是我所有的,既然存在着,便不能抛弃它。身体固然是生命的主要因素,但外物也是保养身体的主要因素。虽然要保全生命,却不可以占有自己的身体;虽然不能抛弃外物,却不可以占有那些外物。占有那些外物,占有自己的身体,就是蛮横地把天下的身体属于己有,蛮横地把天下之物属于己有。不蛮横地把天下的身体属于己有,不蛮横地把天下之物属于己有的,大概只有圣人吧!把天下的身体归公共所有,把天下的外物归公共所有,大概只有至人吧!这就叫做最崇高最伟大的人。”

  【原文】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民也<1>。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谚曰:‘田父可坐杀。’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2>,自以味之极;肌肉粗厚,筋节腃急<3>,一朝处以柔毛绨幕<4>,荐以梁肉兰橘<5>,心㾓体烦<6>,内热生病矣。商、鲁之君与田父侔地<7>,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8>,仅以过冬。暨春东作<9>,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10>,绵纩狐貉<11>。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12>、甘枲茎芹萍子者<13>,对乡豪称之<13>。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一大惭。子,此类也。’”

  【注释】

  <1>遁民:《集释》:“‘民’本作‘人’,敦煌残卷作‘民’。”王重民:“‘人’应作‘民’,宋本未回改唐讳。”杨伯峻:“王说是,今从之改正。”
  <2>啜菽茹藿:菽,豆类。茹,吃。藿,豆叶。
  <3>腃急:腃[kuì 喟],急,紧缩。筋节屈伸。〔广韵·至韵〕“腃,筋节急也。”
  <4>绨:丝织物的一种。
  <5>梁肉兰橘:梁,通“粱”。梁肉,指精美的膳食。兰橘:香美的橘子,这里指香美的水果。
  <6>㾓[yuān 渊]:忧郁。
  <7>商:指春秋时的宋国,为商代的后裔,故称。侔地:同等地种地。侔,相等。
  <8>缊黂[yuèn fén 运焚]:麻絮衣。
  <9>东作:古代五行学说以东方为木,为春,东作即春天农作。
  <10>隩[yù 遇,又音 ào]:深。
  <11>绵纩:绵,丝绵。纩[kuàng 矿],亦作“絖”,絮衣服用的新丝棉。绵纩,指丝棉絖。
  <12>戎菽:胡豆。
  <13>枲茎萍子:枲[xǐ 洗],即麻。芹,小芹菜。萍子,蒿子,有青蒿、白蒿数种。
  <14>乡豪张湛注:“乡豪,里之贵者。”

  【译文】

  杨朱说:“百姓们得不到休息,是为了四件事的缘故:一是为了长寿,二是为了名声,三是为了地位,四是为了财货。有了这四件事,便害怕鬼神,害怕别人,害怕威势,害怕刑罚,这叫做逃避自然的人。这种人可以被杀死,可以活下去,控制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外。不违背天命,为什么要羡慕长寿?不重视尊贵,为什么要羡慕名声?不求取权势,为什么要羡慕地位?不贪求富裕,为什么要羡慕财货?这叫做顺应自然的人。这种人天下没有敌手,控制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内。所以俗话说:‘人不结婚做官,情欲便丢掉一半;人不穿衣吃饭,君臣之道便会消失。’周都的谚语说:‘老衣可以叫做坐在那里死去。’早晨外出,夜晚回家,自己认为这是正常的本性;喝豆汁吃豆叶,自己认为这是最好的饮食;肌肉又粗又壮,筋骨关节紧缩弯曲,一旦让他穿上柔软的毛裘和光润的绸绨,吃上细粮鱼肉与香美的水果,就会心忧体烦,内热生病了。如果宋国和鲁国的国君与老农同样种地,那不到一会儿也就疲惫了。所以田野里的人觉得安逸的,田野里的人觉得香美的,便说是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过去宋国有个农夫,经常穿乱麻絮的衣服,并只用它来过冬。到了春天耕种的时候,自己在太阳下曝晒,不知道天下还有大厦深宫,丝棉与狐貉皮裘。回头对他的妻子说:‘晒太阳的暖和,准也不知道,把它告诉我的国君,一定会得到重赏。’乡里的富人告诉他说:‘过去有以胡豆、麻杆、水芹与蒿子为甘美食物的人,对本乡富豪称赞它们,本乡富豪拿来尝了尝,就像毒虫叮刺了嘴巴,肚子也疼痛起来,大家都讥笑并埋怨那个人,那人也大为惭愧。你呀,就是这样一类人。’”

  【原文】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1>。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刊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3>。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注释】

  <1>蠹[dù 妒]:蛀虫。
  <2>悠悠者:忧愁、忧伤的人。

  【译文】

  杨朱说:“高大的房屋,华丽的衣服,甘美的食物,漂亮的女子,有了这四样,又何必再追求另外的东西?有了这些还要另外追求的,是贪得无厌的人性。贪得无厌的人性,是阴阳之气的蛀虫。忠并不能使君主安逸,恰恰能使他的身体遭受危险;义并不能使别人得到利益,恰恰能使他的生命遭到损害。使君上安逸不来源于忠,那么忠的概念就消失了;使别人得利不来源于义,那么义的概念就断绝了。君主与臣下都十分安逸,别人与自己都得到利益,这是古代的行为准则。鬻子说:‘不要名声的人没有忧愁。’老子说:‘名声是实际的宾客。’但那些忧愁的人总是追求名声而不曾停止,难道名声本来就不能不要,名声本来就不能作宾客吗?现在有名声的人就尊贵荣耀,没有名声的人就卑贱屈辱。尊贵荣耀便安逸快乐,卑贱屈辱便忧愁苦恼。忧愁苦恼是违反本性的,安逸快乐是顺应本性的。这些与实际又紧密相关。名声怎么能不要?名声怎么能作宾客?只是担心为了坚守名声而损害了实际啊!坚守名声而损害了实际,所担忧的是连危险灭亡都挽救不了,难道仅仅是在安逸快乐与优愁苦恼这二者之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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