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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黄英·译文

原著/〔清〕蒲松龄 译文/繁星 2023年12月31日 繁星读书网

 

  马子才,顺天人,他们家世代爱菊,到了他这里爱得尤其深。闻知哪里有好品种,必定去买来,哪怕千里之遥。一日,有个金陵客人寄宿他家,自称其表亲那里有一两个品种,是北方所没有的。马子才欣然动意,即刻整治行装,随着这位客人来到金陵。这位客人多方为他联系求取,得到两种菊花苗芽,他裹藏起来如获珍宝。

  在归乡途中,遇到一位少年,跨着毛驴跟从一辆漆彩的车轿后面,可谓丰姿潇洒、落落大方。马子才渐渐行近,与少年搭上了话。少年自称姓陶,谈吐颇为文雅,随着也问起马子才从哪儿来,马子才实言相告。少年道:“菊的品种没有不佳,均在于人的栽培与灌溉。”因而论说起种菊之法。马子才大为喜悦,问道:“你们将到哪儿去?”答道:“姐姐不愿住在金陵,想去河朔找个居处。”马子才欣然道:“鄙人虽说原本清贫,但有茅庐可以供你们下榻。如不嫌荒杂简陋,无须麻烦另寻居处了。”少年趋步赶到车轿前,向姐姐禀告了情况。车中人推开车帘与他回话,原来是位二十左右的绝世美人。她看着弟弟说道:“房屋倒不嫌矮陋,只要院子能宽敞就行。”马子才直接代少年应承下来,于是同路而归。

  马家南面有一片荒芜的园圃,仅有小屋三四间;陶氏姐弟很满意,在那儿住下了。弟弟每日都过北院来,帮马家治理菊圃。当菊花秧苗枯萎时,连根拔起,然后再栽种上,没有不活的。然而他家清贫,弟弟每日都与马家吃在一起,而似乎观望不到他家那边有过炊烟。马子才的妻子吕氏,也喜欢陶家姐姐,不时地送去一升或一斗的粮米抚恤他们。陶家姐姐的小名叫黄英,娴雅善谈,也往来于吕氏居处,与她一同纺织、做针线活儿。

  陶家兄弟一日对马子才说:“君家原本不富裕,鄙人每日都为口腹之事连累知心朋友,怎可长久如此呢?为今日之计,卖菊也足以谋生的。”马子才向来性格耿直,听陶家兄弟这么一说,很是鄙视他,说道:“我以君为风流高雅之士,应能安守清贫。如今做这种理论,便是以这东篱菊圃为市井,有辱这黄花了!”陶家兄弟笑道:“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当然不可苟求富贵,然而也不必追求清贫。”马子才默然不语,陶家兄弟起身走了。

  自此以后,马家所丢弃的菊秧残枝以及低劣品种,尽被陶家兄弟拾掇起来带了去。由此一来,不再就马家歇宿共餐了,每当招请他,才过来一趟。没多久,菊花将要开了,闻听到陶家那边喧嚣之声宛如闹市一般,甚感奇怪。马子才走过去在一旁探看,见到街市上前来买花的人,车载肩扛,路上络绎不绝。那些菊花看上去均非凡品,以往从未见过。不禁心中嫌恶起那陶家小子贪财,想与他绝交,而又恨他有好的菊种竟然秘而不宣。于是前去叩门,欲就此事责备一番。陶家兄弟出门来,握住马子才的手拉了进去。进门一看,本来荒芜院落中的半亩田地,尽都成了菊池;除几间房子之外,再无一处空地。菊花被挖走的地方,又都从别的植株上折下枝杈插补上了。菊池中结出的蓓蕾,无不是美妙佳品。而仔细辨认它们,尽都是自己曾经拔下来丢弃的。陶家兄弟进入屋内,拿出酒菜,在菊池旁设下一席,说道:“在下贫困,不能坚守清规。连着几天有幸获得薄资,略可满足供得小醉。”隔不大工夫,屋内呼唤“三郎”,陶家兄弟应声而去。一会儿献上美味佳肴,烹饪好不精良。马子才因而问道:“尊姐为什么不说亲呢?”答道:“时候还未到。”问道:“什么时候?”答道:“四十三个月之后。”又问:“有什么说法吗?”陶三郎但只笑而不语。二人尽欢而散。过了一宿,马子才又来到陶家,看见新插上的菊花枝杈已足有一尺高了。他大感奇异,便苦求其中秘术。陶三郎道:“这个本就不是可以言传的,况君并不以此为生,怎会用到此术?”

  又过了数日,陶家庭院稍见宁静,陶三郎用蒲席包上菊秧,捆装了几车,然后上路而去。过了年,春将过半的时候,才装载着南中地区特殊品种的花卉而回。并于都城中开设花铺,十日内全部售罄,然后重新归来培育菊花。去年向其买了菊花的人,留下菊根栽种,第二年尽都变成劣种,只好重新购买于陶家。陶家由此一天一天地富起来,一年增建了屋舍,二年盖起了高楼。兴建之事随心所欲,更无须与房东商量。渐渐地,旧日花圃尽都修建成亭廊屋舍。又于墙外买下一片田地,四面筑起围墙,全部种菊。秋天到了,三郎载花而去,直至来年春末也没回来。

  而此时马子才的妻子病逝。马子才有意娶黄英为继室,便请人去透点儿风给她。黄英示以微笑,意思好似应允了,唯须专等三郎归来而已。一年多了,陶三郎竟然还没回来。黄英指导仆人种菊,一如弟弟那样。挣得了银子,加力经营生意,于村外置办肥沃良田二十顷,阔宅越加豪壮。

  忽然有位客人自东粤来,捎寄来陶三郎的信函,拆开一看,则是嘱咐姐姐归嫁马子才。马子才核计其寄书之日,即是自己妻子去世之日;回忆园中对饮,恰好已过四十三个月。大感惊奇!便把信拿给黄英看,并请问把聘礼下到哪个住处?黄英推辞,称不接受彩礼。并认为马的故居简陋,欲使其移就南面的宅第来,就像招赘女婿那样。马子才不同意,择选吉日,举行了亲自迎娶之礼。

  黄英嫁给马子才后,于院墙中间开了个门,直通南面宅第,每日过去指导菊园的仆人。马子才觉得靠妻子居富是种耻辱,常嘱咐黄英对南北两宅要分设账目,以防混淆。可是,当家中有所需求时,黄英就到南宅来取。不到半年工夫,家中所接触到的,都是陶家之物了。马子才于是打发人逐一送还,并告诫不得再取。然而未满十日,南北宅的物件又都混在一起了。如此数次来回捣腾,马子才不胜其烦。黄英笑道:“你这位清廉守节的陈仲子,不嫌累啊?”(译者注:陈仲子,战国时齐人,“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马子才感觉惭愧,不再纠结家里的物件了,一切听从黄英自便。家中开始召集工匠,筹备物料,大兴土木建筑,马子才无法阻止。历经数月,楼舍接连而起,南北两宅竟然合而为一,已分不出疆界来。然而,遵从马子才的要求,闭门不再以卖菊为业,但享用上已有过于官宦世家了。马子才自惭而不安,对黄英说:“鄙人三十年清廉之德,算是被卿拖累了。如今立于人世间,全然仰赖裙钗之力过日子,真是没有丝毫的大丈夫气节了。人们都乞求富贵,我倒乞求贫穷啊!”黄英道:“妾并非贪婪卑鄙之人!但若不稍稍把家业置备得丰盈些,便会令使千载小人讥讽陶渊明为贫贱之骨,百世都不能发迹。故而,也权当是为我家彭泽先人解嘲啊。(编译者注:陶渊明曾为彭泽县令,黄英也姓陶,故曰“我家彭泽”。)当然,贫穷之人想富,要艰难,而富人想贫穷,这原本很容易。床头处有金银可以任君挥霍,妾不会吝惜的。”马子才道:“挥霍他人钱财,或许并不很光采。”黄英道:“君不愿富,妾也不想贫穷。没办法,只好与君分开来住。如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何妨害?”于是,在园中修筑一处草屋,挑选貌美的婢女前去侍候这位马夫子,他安静下来了。然而刚过数日,马子才苦苦思念黄英;让人去招,黄英又不肯来。不得已,反而自己凑了过去。然而他却隔宿往来一次,已习以为常。黄英又笑道:“效仿齐人之女的‘东食西宿’,清廉者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呀。”(编译者注:见《风俗通》:齐人有女,两家求之。东家之子丑而富,西家之子美而贫。父母疑而不决,问其女。女曰:“欲东家食,西家宿。”)马子才也自笑起来,无言以对,遂又合居如初。

  赶上马子才办事情,出行到了金陵。适逢菊花盛开的秋季,他早晨来到了花市。见一花铺中陈列的花盆甚为繁多,花朵款式优胜绝佳,不觉心下动念,猜疑这像似陶三郎的培植手艺。隔一会儿,主人走了出来,果然是陶三郎,他高兴极了。两人各叙别情之后,马子才便歇宿在店里。马子才邀请三郎一道归回,三郎道:“金陵,是我的故土,将在此结婚成家的。我攒有一点银子,烦你捎给我姐姐。我会于年底回去暂住的。”马子才不听所言,越加苦心劝请,且言道:“家中幸还充盈,尚可坐享有余,没必要再去经商了。”便亲自坐台铺中,让仆人代为论价,并且折价甩卖,几天工夫就把菊花全部售完了。接着又逼迫三郎赶紧打点行囊,于是租船北归。入了家门,姐姐已经打扫出住处,床榻被褥都预备好了,好像已经预知弟弟也将归来一样。

  自从陶三郎归来,解下行装指导工匠,大修亭园。此外,唯有每日与姐夫敲棋共饮,再也不交往一位客人。为他择办婚事,却推辞不肯。姐姐派遣了两个婢女侍候他的寝居,居有三四年,生有一女。

  陶三郎向来豪饮,从未见他烂醉过。马子才有个友人曾生,酒量也是没有对手的;赶上他来会友,马子才让他与陶三郎比较酒量。二人纵饮甚欢,相见恨晚。自辰时起至四更天,计两人已各饮百壶酒了。曾生烂醉如泥,沉睡于座间。陶三郎起身归寝,出门踩到菊池,便似玉山倾倒,弃落衣服于一旁,即地化为一株菊,如人一般高;有花十余朵,皆大于拳。马子才吓得要命,告知了黄英。黄英急忙赶来,拔下这株菊,放置于地上,说道:“干嘛醉成这样啊!”随后覆盖上衣裳,拉着马子才一同离去,并告诫不要观瞧。天亮后去查看,则陶三郎正躺卧于菊池边。马子才此时才明白,这姐弟俩原来是菊精化身,于是更加敬爱他们。而陶三郎自从显露原身,饮酒愈加放开,常亲手书写请柬,招请酒友曾生,因而与他成为了莫逆之交。值“花朝节”这一天,曾生便来造访,并使两个仆人抬来一坛药浸白酒,约定与三郎一同饮干它。坛酒将要喝完时,二人仍未见太醉;马子才暗中以一罐酒续入,二人又把它喝干了。曾生醉得已经支持不住了,几个家仆背着他离去。陶三郎躺卧在地,又化为菊。马子才见惯不惊,按黄英之法拔出这株菊,守在其旁以观其变。时间一长,发现叶子越来越蔫。马子才大为恐惧,这才去告知黄英。黄英闻听后害怕了,说道:“这是杀了我弟弟呀!”急忙奔过去察视,见菊根与枝叶已经枯萎。黄英悲痛欲绝,掐留其梗,埋到盆中,抱入自己的闺房里,日日浇灌。马子才悔恨至极,甚是埋怨曾生。过了数日,听说曾生已经醉死了。

  盆中花梗渐渐萌发,到了九月就开花了:短枝干,粉色花朵,闻上去有酒香,称其名为“醉陶”,以酒浇施则更加茂盛。后来,其女儿长成,嫁于官宦世家;黄英直到终老,并无其它异常。

  异史氏评道:“青山白云人”,便就是因醉而死,世人尽皆惋惜他,而他未必不自以为快乐呢!栽植此本菊花于庭院之中,如见良朋益友,如对佳丽之人,不可不物色一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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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志异》黄英(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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