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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歌唱早晨,
我歌唱希望,
我歌唱那些属于未来的事物,
我歌唱正在生长的力量。
我的歌呵,
你飞吧,
飞到年轻人的心中,
去找你停留的地方。
所有使我象草一样
颤抖过的快乐或者好的思想,
都变成声音飞到四方八面去吧,
不管它象一阵微风
或者一片阳光。
轻轻地从我琴弦上
失掉了成年的忧伤,
我重新变得年轻了,
我的血流得很快,
对于生活,
我又充满了梦想,
充满了渴望。
(原载1941年11月15日桂林《力报·半月文艺》)
·
快乐的人们
秋天和夜晚,野外,大的红色的火堆。
许多青年男女歌唱着,跳舞着。
所有的人:
我们使荒凉的地方充满了歌唱。
在寒冷的夜晚我们感到温暖。
我们开垦出来的山头突起而且丰满
象装满了奶汁的乳房,
从它们,我们收获了冬天的食粮。
我们庆祝着我们的收获,
也庆祝着我们自己。
我们年轻而且强壮,
而且蓬勃地燃烧着,
我们是一堆红色的火!
所有的女子:
我们是资产阶级的哲学家嘲笑过的
有着狭小肩膀的女子。
就是用这肩膀,我们和男子一块儿
担负起人类的未来。
男子所能走到的地方我们也要走去,
男子所能做的事情我们都要参与。
所有的男子:我们非常欢喜!
所有的女子:
而且我们要和男同志竞赛:
我们要把任何工作都做得很好,
不管它多么困难,多么细小。
我们也曾用锄头开过荒地,
我们也曾用镰刀割过谷子,
我们还坐在缝纫机前
制出军服和衬衣。
所有的男子:我们非常欢喜!
我们欢迎人类的一半的觉醒!
所有的人:
我们庆祝着我们的觉醒,
也庆祝着明天呵──
快向我们走近!
我们是这样的快活,
我们是一堆红色的火!
我们在土山上开出窑洞,
我们在河水里洗我们的衣服和身体。
我们在冬天到来以前
上山去砍树来烧木炭。
我们用自己的手来克服一切困难。
我们并不说小米是最好的粮食,
但当更多的人饿着肚子,
吞食着同样粗粝的东西,
每个中国人应该只取这样贫苦的一份。
我们并不掩饰我们的贫苦,
但在它的面前没有一个人垂头丧气,
反而象粗石,
它磨得我们更锋利。
我们知道在未来,
家庭和学校,友谊和爱情
将对青年男女带着更甜蜜的笑貌,
给他们更温柔的拥抱。
但我们光明磊落地
放弃了更多的享受,更多的游戏,
我们知道是谁剥夺了那些我们应该有的。
第一个男子:
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丧失,
我们不应该叫那些本来没有的为放弃。
比如我,我从前是一个烧饼铺里的孩子,
我的哥哥是一个跑堂的,
我很小就打柴来帮助家里。
第二个男子:
我八岁就给人家放牛,
成天吃着油麦糊和蒿麦花子糊。
我的母亲为着买一条裤子,
卖去了我的一个兄弟。
我因为摔死了一条小牛,
又被扣去一年的工资。
第一个女子:
我的童年度过在工厂里。
我的童年
和那些棉花包子一起卖了出去。
我现在记起
那飞满了棉花和尘土的空气,
就似乎不能够好好地呼吸。
第二个女子:
我是一个孤儿。
十年前一个可怕的日子,
我的家被围住了。
就在我们那石板铺地的院子里
反革命把我的父亲绑住,枪杀。
我的哥哥躲在屋檐下的匾额里面,
他们没有发现。
我看着他们到外面搜查,
我不自主地望了那匾额一眼,
我颤抖了一下,
因为我看见从那上面正掉着尘土。
我的哥哥就因此也被捉住。
第三个男子:
是呵,你们什么也没有丧失,
什么也没有放弃。
由于参加了革命的队伍,
你们反而得到了教育,得到了爱护。
就是我,我这个小地主的儿子,
不愁穿,不愁吃,
用家里的钱进学校;
但因为我是一个叛逆者,
如同那叛逆的莱谟斯
蔑视他哥哥建筑成的庄严的罗马。
我不能从那旧世界的秩序
看见一点儿幸福,一点意义。
我想不起我曾经有过什么快乐的日子。
我想不起我丧失了什么,
我有什么可以放弃,
除了那些冷冰冰地书籍,
那些沉重的阴暗的记忆,
那种孤独和寂寞,
那些悲观的倾向和绝望。
所有的人:
是呵,我们什么也没有丧失,
什么也没有放弃,
除了那沉重的阴暗的过去,
除了奴隶的身分和名义!
第四个男子:
我不说我的过去,
我早已经把它完全忘记。
我们活着是为了现在,
或者再加上未来。
所以我只说
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浪漫派。
我最讨厌十九世纪的荒唐的梦。
我最讨厌对于海和月亮和天空的歌颂。
比较海,我宁肯爱陆地;
比较月亮,我宁肯爱太阳;
比较天空,我宁肯爱有尘土的地上。
因为海是那样寂寞,那样单调,
月亮是那样寒冷,
天空是那样远,望得我的颈子发酸。
而且因为我是一个真正的浪漫派,
我能够从我们穿了两个冬季的军服,
从泥土,从山谷间的
黄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
从我们这儿的民主与和平,
从我们的日常生活,
从我们起了茧的手与冻裂了的脚,
看出更美丽的美丽,
更有诗意的诗意。
一部分人:
停止,我们的丑角!
停止,我们的滑稽的同志!
比较浪漫主义者,
我们有更好的称呼,更正确的名字。
我们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我们是我们这时代的智慧,良心和荣誉。
另一部分人:
不过他也说得有一些道理,
而且他说得那么快活!
所有的人:
我们庆祝我们的快活,
也庆祝着过去的阴影离开了我们。
我们发出光辉,
照耀自己,也照耀别人,
我们是一堆红色的火!
第三个女子:
但是,我说我们不应该太快乐,
因为战争还在进行,
敌人还在我们的土地上
散播着死亡和灾祸!
而且大部分世界还是被黑暗所统治,
大部分人还带着枷锁,
我们不应该唱太早的凯歌。
第四个女子:
是呵,我在最欢乐的时候
总是记起了我的只有一只腿的哥哥。
我在最欢乐的时候,总是记起了他
走路时放在胁下的两只木脚。
第五个女子:
我有一个弟弟,一个才十九岁的孩子,
昨天从黄河边带伤回来,躺在医院里,
医生说恐怕难医治,
因为一颗子弹穿进了他的肺里。
送葬的行列。覆着旗帜的尸体。
人们沉默地抬着它走近火光前。
第五个女子:
呵,这就是我的弟弟!
所有其他的人:
呵,这就是我们的小兄弟?
我们还不知道我们谈说着他的时候,
他已经死去!
第五个男子:
我们还不知道我们谈说着他的时候,
就在这一刹那,
有多少和他一样年轻的弟兄
在战场上死亡,受伤,
或者在监狱里受着拷打!
所有其他的人:
这诚然很可悲伤!
有许多人是如此可贵,
又有些人还是两只脚的兽类!
我们要为这位小兄弟哭一会儿,
把他当作所有牺牲者的代表,
然后擦干眼泪,
用歌声送他去安睡!
所有的人:
我的小兄弟,我们在为你哭泣,
在悲伤你死得太早;
你闭上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来
看见我们的明天的美丽。
我们的眼泪,
擦干了而又流了出来。
我们知道,一个人的死亡
并不是太细小的事。
但是,在我们看来,
死亡并不是一个悲剧。
尤其是为了生存的死亡,
为了明天的死亡,
更是无可迟疑而且合理。
花落是为了结果实,
母亲的痛苦是为了婴儿。
整个人类象一个巨人,
长长的历史是他的传记;
他在向前走着,
翻过了无数的高山,
跨过了无数的旷野,
走向一个乐园。
我们个人,不过是他的很小的肢体,
他的细胞,在他整个身体
并不算太重要。
但是,我们的小兄弟,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说得太理智?
是不是觉得我们说得冷冰冰地,
象大自然的口气?
不,我们是你一样的人,
我们的脉搏在跳着,
我们的血在流动,
我们和你一样,愿意为着明天
献上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眼泪,
擦干了而又流了出来,
我们知道,一个人的死亡
并不是太细小的事。
但是让我们用歌声覆着你,
使你安睡!
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
你没有什么悔恨!
平安归于你,荣誉归于你!
在未来的社会里,
当那些比我们更快活的儿女
在最欢乐的时候
记起了为他们死去的先驱者,
在那灿烂的思想的光辉里
有着你的一个位置!
钉棺材的声音,筑坟的声音,
天色渐渐地发白。
第五个女子:
我的歌唱得最低最低,
因为我不是用声音而是用眼泪,
因为他不但是我的同志,
而且是我的弟弟,
因为我和他一起度过了贫苦的童年,
一起在田野间游戏,
一起看着我们的可怜的母亲害病死去,
因为自从革命把我们这一对孩子
从农村带到了它的队伍里,
我们很少在一起,
我很少对他尽过姐姐的责任。
所有其他的人
他是在众多的同志间长成,
我们相信一个集体的爱护
更大于一个母亲,一个姊妹!
第五个女子:
但是我还在迟疑
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我们是快乐的,
我们是只应该默默地工作
还是也可以唱着歌?
所有其他的人:
我们还是应该说我们是快乐的,
虽说我们的快乐里带着眼泪。
因为痛苦虽多,终将消失,
黑夜虽长,终将被白天代替。
死亡虽可怕,
终将掩不住新生的婴儿的美丽。
旧世界虽还有势力,终将崩溃。
战争虽残酷,
这已经是接近最后的一次!
第五个女子:
那么让我的歌声
还是投入你们的巨大的合唱里,
在那里面谁也听不出
我的颤抖,我的悲伤,
而且慢慢地我也将唱得更高更雄壮!
所有的人:
我们将唱得更高更雄壮,
而且唱得那样谐和,
就象从一个人的胸膛里飞出来一样。
我们歌唱,我们尽情地歌唱,
一直到我们唱完了这个
准备完全献给欢乐与游戏的晚上。
由于有了一阵争论,
我们达到更坚强的一致;
由于有了一阵悲伤,
我们达到更深沉的欢快。
我们在今夜经历了更多的生活,
仿佛我们突然长大了许多,
象一树果子突然成熟于一个晚上。
呵,黎明已经到来,
我们欢迎它,
如同伸到天空中去欢迎阳光的山峰。
我们因为看见它的颤抖,
如同带着眼泪一样的露水的草木
颤抖于带走了最后一阵寒冷的晨风。
看呵,就在那边,
就在那顶上,
已经出现了阳光!
欢迎,我们的太阳!
我们象好久好久没有看见你一样!
欢迎,我们的太阳!
我们的光辉
将投入你的更大的光辉里,
得到更大的快乐,
得到更大的谐和,
我们这一堆红色的火!
在他们的剧烈的急速的跳舞中阳光出现。
十一月二十日到二十三日
(选自《夜歌》,1945年5月,诗文学社)
· 叫 喊
一
叫呵,喊啦!
你们在河边
拉着载满了货物的木船
走上险恶的滩的人,
叫呵,喊啦!
你们抬着石头
爬上高山
去建筑屋子的人,
叫呵,喊啦!
你们码头上的苦力,
叫呵,喊啦!
你们在战场上,
在倒下的尸首的旁边,
向敌人进攻的兵士,
叫呵,喊啦!
你们在阳光下流着汗水的,
你们担负着沉重的担子的,
你们为了人类的未来而进行着斗争的,
我在和你们一起叫喊!
二
我听见了
从各种各样的人发出的叫喊的声音,
我听见了
从各个地方发出的叫喊的声音,
我甚至于听见了
从各个时代发出的叫喊的声音。
孤独地绝望地喊着“光!”
软弱地忧郁地喊着“明天!”
空洞地喊着“来呵,来到大路上!”
或者“走呵,走到辽远的地方!”
而我们却喊着
“同志们,前进!”
我听见了
我们的队伍的整齐的步伐,
我听见了
我们的军号的声音。
我们是幸福的,
我们知道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我们知道那里是什么状况。
那里没有饥饿的人,
没有受冻的人,
没有卖淫的妇女,
也没有作牛马的男子。
那里失掉了家的人,
将重又得到他的家;
失掉了爱情的人,
将重又得到爱情;
失掉了健康的人,
将重又强壮;
失掉了青春的人,
将重又年轻。
那里我们愿意把世界变成怎样美好
就可以使它变成怎样美好,
再也没有人阻拦。
那里离我们并不太辽远,
虽说走到那里去
还要经过很多很多的困难。
而我呵,我这并不是预言!
我不是先知,
我只是忠实的真理的翻译者,
我只是忠实地说出我所知道的,
我所相信的事情。
三
我在为着未来而叫喊,
也为着现在,
为着我们的信心,
也为着我们要通过的困难。
你穿着光滑的丝织品的衣服的人,
你因为喝多了牛奶而消化不良的人,
你喜欢在阴影里行走的人,
你只愿
听溪水和秋天的虫子的声音的人,
对不起,
我打扰了你的和平!
我的叫喊并不是为着你们。
对我的同志们,
我要用我的叫喊证明:
我既有着温柔的心,
又有着粗暴的声音。
我要证明:
唯有有力量的才能叫喊得很宏亮,
唯有真理才能叫喊得
简单,明白而且动人。
我要证明:
一个今天的艺术工作者
必须是一个在政治上正确
而且坚强的人。
我还要证明:
我是一个忙碌的一天开几个会的
热心的事务工作者,
也同时是一个诗人。
十二月六日清早
(原载1941年3月13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解释自己
一
清晨,阳光,
河水哗啦哗啦地响。
我走在大路上。
没有行人,
没有奔驰的马。
尘土静静地,没有飞扬。
我忽然想在这露天下
解释我自己,
如同想脱掉我所有的衣服,
露出我赤裸裸的身体。
二
我曾经是一个个人主义者。
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个人主义,
正如人有着各种各样的鼻子。
我不会用一个简单的形容词
来描写我过去的个人主义。
我只能从反面说,
我不能接受浪漫主义;
也不能接受尼采,
也不能接受沙宁。
我喜欢沙宁不耐烦读完
《萨拉图斯察如是说》,
读了几页就把它扔到屋角去。
但当他到乡下去和妇女调情,
喝着麦酒,伏地作马鸣,
我突然憎恶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
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
一个可怜的中国人,
我不能堕落到荒淫。
我犯的罪是弱小者的容易犯的罪,
我孤独,我怯懦,我对人淡漠。
我曾经在晚上躺在床上想,
我会不会消极到这样──
我明知有一个人在隔壁屋子里自杀,
我明知还可以救他,
却由于对人淡漠,由于懒惰,
由于不想离开暖和的被窝,
我竟不管他,继续睡我的觉,
而且睡得很好。
有一个时候
我常常想着这个幻想中的事情,
仿佛我真曾经这样做过。
三
把我个人的历史,
和中国革命的历史对照起来,
我的确是非常落后的。
中国第一次大革命的时候,
我才离开私塾到中学去;
革命没有找到我,
我也没有找到革命。
内战的时候,我完全站在旁边。
一直到西安事变发生,
我还在写着:
“用带血的手所建筑成的乐园
我是不是愿意进去?”
虽说我接着又反问了自己一句:
“而不带血的手
又是不是能建筑成任何东西?”
但是,难道从我身上
就看不见中国吗?
难道从我的落后
就看不见中国的落后吗?
难道我个人的历史
不是也证明了旧社会的不合理,
证明了革命的必然吗?
难道我不是
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中国人的例子?
四
呵,我的父亲,
你为什么那样容易发脾气?
你为什么那样爱惜钱,
因为母亲事先没有得到你的同意,
用几十块钱在县城里买了一些东西,
你就骂她,和她吵架,使她哭泣,
而且撕破了她买回来的布,
摔破了她买回来的镜子?
我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钱,
你在柜子里放着很多很多的银子。
呵,我的祖父,
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私塾里,
强迫我读那些古老的书籍?
你这个固执的人,
你竟坚信民国将被推翻,
新的皇帝将要出来,
不久就将要恢复科举!
呵,那难道就是我吗,
那个发育得不好的小孩子?
那个戴着小瓜皮帽,
穿着总是不合身的衣服的?
那个清早起来就跑到箭楼里去
背昨夜读的古文,唐诗,
然后又读一段礼记,写字,
做文章,做试帖诗,
一直到静静的阳光的影子爬过城墙去,
一直到黄昏时候才可以歇一口气,
坐在寨门口望着远远的山,
望着天空的蝙蝠飞,
象望着灰色的空虚的老头子的?
五
呵,那难道就是我吗?
那个初中二年级的孩子,
和一些大胆的同学
坐木船走九百里的水路,
在阴恶的波涛里,
在船身倾侧,快要翻进水里去的时候,
所有的人都恐惧地躺在舱里,
脸色苍白,停止了呼吸,
他却静静地抬起头来
望着那野兽一样怒吼着的河水,
仿佛他那样年幼
就已经对于生和死无所选择?
那个十八岁的高中学生,
常常独自跑到黑夜的草地上去坐着,
什么也不想地坐很久很久,
仿佛就仅仅为了让那黑暗,那寒冷
来压抑那不可抵抗的寂寞的感觉,
一直到脑子昏眩起来,
俯身到石头上去冰他的头额?
或者在大雨天,
独自跑到江边去
走着,走着,
象一匹疯了的马,
一直到雨淋透他所有的衣服?
或者在漆黑的晚上,
独自跑到很远很远的堤岸上去,
望着水中的灯塔的一点光亮,
听着潮水单调地打着堤岸响,
然后突然感到了恐怖,
象被什么追逐着似地,
很快地跑回学校,
一直跑到学校旁边的小书店里,
从那耀眼的电灯,
从那玻璃柜里的书籍,
从那打招呼的伙计,
才感到了他还是活着,
才感到了一点活着的欢喜?
六
呵,什么时候我才能够
写出一个庞大的诗篇,
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叫“中国”?
或者什么时候我才能够
写出一个长长的诗篇,
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叫“我”?
我的国家呵,你是这样广大,
这么复杂,这样阴惨惨,这样野蛮,
这样萎缩而又这样有力量,
这样麻木而又这样有希望,
这样虐待你的儿女,而又锤炼着他们,
使他们长得更强壮!
每一个中国人所看见的中国,
每一个中国人的历史,
都证明着这样一个真理:
革命必然地要到来,
而且必然地要胜利!
我谈说着我,并不是因为他是我自己,
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
一个可怜的中国人;
而且我知道他最多,
我能够说得比较动人。
我并不把“我”大写,
象基督教大写着“神”。
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具体的例子,
一个形象。
通过它,我控诉,
我哭泣,我诅咒,
我反抗,我攻击,
我辩护着新的东西,新的阶级!
七
是的,你们参加革命
比我早得多的同志,
或者你们岁数比我小得多的同志,
你们可以笑我的道路太曲折,太特殊。
不用经过统计,
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并不太多。
但中国这样广大,这样复杂,
假若我真是太特殊,
那才真是太古怪,不可解释。
说吧,你们继续说下去。
我准备完全同意
你们的结论,
说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十二月十九日上午
(选自《夜歌》,1950年增补版,文化生活出版社)
· 夜 歌〔六〕
冬天的晚上
我坐在窑洞里烤着红红的炭火。
我忽然想,是谁呵
在他的一部小说的最后
说了这样一句话,
“上帝呵,祝福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是你吗,屠格涅夫?
我不象你这个旧俄罗斯的贵族
用这句空话来减轻我的不安。
我不能把责任推给上帝,
那个本来不存在的鬼东西。
而且我知道祝福没有一点实际的用处,
对于那些没有衣服穿的人,
那些没有屋顶过夜的人,
那些没有家或者失掉了家的人。
还有我们的前方的兵士,前方的干部,
在这晚上──
我知道你们正在和敌人争夺着村庄,
大炮象雷一样响,
机关枪象害疟疾的人一样敲打着牙齿。
你们在受伤,在死;
或者你们正和衣躺在炕上,
突然紧急集合了,
你们翻身起来把背囊背上,
备好马,准备出发;
或者在那更北的北方,
现在正下着大雪,你们在行军,
你们有些人还没有鞋袜;
或者你们在过封锁线,
走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吃东西。
我曾经参加过的一二○师的同志们,
我知道在我离开了你们以后,
你们在河北遭遇过大水灾,
经常把两只腿浸在水里行军;
你们在山西遭遇过敌人的围攻,
经常在下大雨的晚上
用两手两足爬着泥滑的山路;
而且因为粮食困难,
你们经常吃着喂马的黑豆,
吃一顿小米就是会餐。
对于你们
鼓励的话,关于未来的话,
都不必说呵。
你们不是空口谈说着未来,
而是在为它受苦,为它斗争。
是谁呵,想天下有一个被水淹的,
就象是自己使他被水淹一样?
是你吗,大禹?
你真忙啦!你真苦啦!
据说你治理了九年的洪水,
你三次从你家里门前走过没有进去,
而且你听见了你的小儿子在哇哇地哭。
还有你提倡自己刻苦的墨翟,
你跑到这个国家去劝人家不要进攻,
又跑到那个国家去帮助人家防御,
据说你住一个地方
总是灶还没有烧黑
就又走啦。
这种传统,这种英雄,
只有我们的队伍里
才承继了下来,
才找得出很多很多。
我不是历史家,
但我必须以你们
来给“英雄”们下一个另外的定义。
过去的历史家
对于亚历山大、恺撒或者拿破仑
常常发生兴趣,
正如小孩子喜欢听狼和老虎的故事……
唯有你们从人民中来
而又坚持地为人民做事的,
才最值得用诗,用历史来歌颂,
来记下你们的功劳和名字。
十二月二十四日
(原载1945年5月《诗文学》丛刊第2辑)
· 什么东西能够永存
什么东西能够永存?
人在日光之下
一切劳碌到底有什么益处?
人既然那样快地从摇篮到坟墓?
我的心里有时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知道是那个顶古老,
顶丑陋的魔鬼的声音;
虽然它说得那样甜蜜,那样年青。
但当我夜里读着历史,
或者其他的书籍,
我仿佛看见了许多高大的碑石,
许多燃烧在时间的黑暗里的火炬。
不管他们是──
殉道者,科学家,思想家,还是歌者,
我都能够感到他们的心还是活着,
还在跳动,而且发出很大响声;
而且使我们的心跟它们一起跳动,
而且渐渐地长大了一些。
夜已经很深,一切都归于安静。
只有日夜不息地
流着的河水在奔腾,在怒鸣。
我于是有了很大的信心。
我说,只有人的劳作能够永存。
我读着的书籍,
我的屋子,我的一切用具,
以及我脑子里满满地装着的
象蜂房里的蜜一样的东西,
都带着──
我们的祖先们的智慧和劳动的印记。
三月十五日
(原载1942年4月3日延安《解放日报》)
· 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
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
我想起了我最早的朋友,最早的爱情。
地上有花,天上有星星,
人──有着心灵。
我知道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远坚固,
在自然的运行中一切消逝如朝露。
但那些发过光的东西是如此可珍,
而且在它们自己的光辉里获得了永恒。
我曾经和我最早的朋友
一起坐在草地上读着书籍,
一起在星空下走着,谈着我们的未来,
对于贫穷的孩子它们是那样富足。
我又曾沉默地爱着一个女孩子,
我是那样喜欢为她做着许多小事情。
没有回答,甚至于没有觉察;
我的爱情,已经
和十五晚上的月亮一样圆满。
呵,时间的灰尘遮盖了我的心灵,
我太久太久没有想起过他们!
我最早的朋友早已睡在坟墓里了。
我最早的爱人早已作了母亲。
我也再不是一个少年人。
但自然并不因我停止它的运行,
世界上仍然到处有着青春,
到处有着刚开放的心灵。
年轻的同志们,我们一起到野外去吧!
在那柔和的蓝色的天空之下,
我想对你们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
三月十五日
(原载1942年4月3日延安《解放日报》)
· 这里有一个短短的童话
这里有一个短短的童话。
一个想变成人类的女人鱼,
借了女巫的魔法失掉了尾巴;
而且和人住在一起后,
不久就学会了说话。
她说:“人呵,你们是这样美丽,
你们能够在空气里游戏,
你们又能够用声音交换情感和意义。
请不要责备我为什么这样羞涩,
为什么这样口吃,
因为我还不习惯这一切。”
于是有人走拢去拥抱她,
她全身轻轻地颤抖
而且流出了她第一次的眼泪;
而且接着放开了她,
她又笑出了她第一次的笑。
自从有了笑和泪,
她就真正变成了人类,
变成了人的姊妹。
三月十三日
(选自《夜歌》,1945年5月,诗文学社)
· 新中国的梦想
一
日本投降的消息到了延安,
把一个深夜的会议打断。
钟声被惊动了似的狂响,
人们从窑洞流到街道和广场。
火把,行列和叫喊。
秧歌锣鼓,秧歌舞。
人被抬了起来。
男子们也互相拥抱,
胸前的钢笔也被抱断。
也有过早蓄留了胡须的年轻人,
兴奋后回到窑洞里点起煤油灯,
低声对我说,好象一声长叹:
“还没有完结呵中国人民的灾难!”
二
没有完结的是重庆的雨天和阴天。
雨天是满街的烂泥,
阴天使人要发疟疾。
何等沉闷的天气!
何等可恶的咬文嚼字:
“是内乱,不是内战!”
何等疯狂的波浪!
何等的舵手才能坚决地把握住方向
而又巧妙地向前直航!
历史多次地证明了科学的预见的神奇,
但在险恶的逆流中我们仍容易迷惘。
“人民将赢得战争,
赢得和平,又赢得进步”──
但哪里是和平的阳光?
三
呵,百年来的中国人民的梦想,
或者叫富强,
或者叫少年中国,
或者叫解放,
或者甚至叫不出名字;
只是希望有衣穿,有饭吃
〔这也许是太不象希望的希望,
太不象梦想的梦想,但
这又是多么不容易变成现实〕……
必须有人来集中他们的意愿,
必须有人来寻找道路!
好长的路!好曲折的路!
多少人倒下了
而又多少人继续走接下来的路!
终于走成了一条异常广阔的路!
新中国呵,
百年来的梦想中的新中国呵,
不管还要经过多少曲折,
你将要在我们这一代出现!
你给了我们最大的鼓舞,
最大的晕眩!
四
是的,还有着狼,
狼还在横行。
狼又可以变狐狸,
中国人民还得小心哩。
五
“中国人民面前现在还有困难,
将来还会有很多困难,
但是中国人民不怕困难!”
何等有力的声音!
何等坚强的信心!
好久好久了
我想作一曲毛泽东之歌,
但如何能找到那样朴素的语言,
来歌颂这人民的最好的勤务员?
又如何能找到那样庄严的语言,
来叙述他对于人民的无比的贡献?
还是老百姓的心和他最相通,
最先是一个民间歌人
唱起了“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也是一个农民,一个跛了脚的,
和我谈起抗战胜利却掉下眼泪。
为什么呢?他说:“我知道
毛主席要离开延安了,
没有人象他那样对我们好。”
六
他把中国人民的梦想
提高到最美满,
他又以革命的按部就班
使最险恶的路途变成平坦。
五千年累积的智慧,
一百年斗争的英勇,
在他身上成熟,
在他身上集中,
我伟大的民族──
应有这样伟大的领袖出现!
多少重大的关键,
多少严格的考验,
他的路线总是胜利的路线!
他又教我们不要骄傲,不要急躁。
百年来的梦想将要在我们这一代实现,
这并不比打倒一个日本法西斯轻便!
从青年到老人,
从都市到乡村,
从先锋队到尚未觉醒者,
都起来呵──
把新中国的基础筑得很坚固,
把地上的荆棘和垃圾通通扫除;
再也没有谁能够毁坏,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碍。
然后田野里长满了五谷,
工厂里机器不住地旋转,
文化象翅膀一样长在每个人身上,
又轻又暖,又能飞得远,
然后我们再走呵,
走向更美满的黄金世界……
七
这就是我为什么这样激动,
这就我的杂乱的颂歌。
这还不是一个
对于新中国的诞生的庆贺,
这只是一只鸟雀
在黎明之前
用它硬硬的嘴壳敲着人们的窗子,
报告一个消息:
这一次再不是我的幻觉,
这一次真是天快亮了。
起来呵!起来呵!
一九四六年,重庆
(原载1946年2月20日《中原》《希望》
《文艺杂志》、《文哨》联合特刊第1卷第3期)
· 答
一
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奇异的风,
吹得我的船帆不停地颤动:
我的心就是这样被鼓动着,
它感到甜蜜,又有一些惊恐。
轻一点吹呵,让我在我的河流里
勇敢的航行,借着你的帮助,
不要猛烈得把我的桅杆吹断,
吹得我在波涛中迷失了道路。
二
有一个字火一样灼热,
我让它在我的唇边变为沉默。
有一种感情海水一样深,
但它又那样狭窄,那样苛刻。
如果我的杯子里不是满满地
盛着纯粹的酒,我怎么能够
用它的名字来献给你呵,
我怎么能够把一滴说为一斗?
三
不,不要期待着酒一样的沉醉!
我的感情只能是另一种类。
它像天空一样广阔,柔和,
没有忌妒,也没有痛苦的眼泪。
唯有共同的美梦,共同的劳动
才能够把人们亲密地联合在一起,
创造出的幸福不只是属于个人,
而是属于巨大的劳动者全体。
四
一个人劳动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鬓间的白发警告着我四十岁的来到。
我身边落下了树叶一样多的日子,
为什么我结出的果实这样稀少?
难道我是一棵不结果实的树?
难道生长在祖国的肥沃的土地上,
我不也是除了风霜的吹打,
还接受过许多雨露,许多阳光?
五
你愿我永远留在人间,不要让
灰暗的老年和死神降临到我的身上。
你说你痴心地倾听着我的歌声,
彻夜失眠,又从它得到力量。
人怎样能够超出自然的限制?
我又用什么来回答你的爱好,
你的鼓励?呵,人是平凡的,
但人又可以升得很高很高!
六
我伟大的祖国,伟大的时代,
多少英雄花一样在春天盛开;
应该有不朽的诗篇来讴歌他们,
让他们的名字流传到千年万载。
我们现在的歌声却那么微茫!
哪里有古代传说中的歌者,
唱完以后,她的歌声的余音
还在梁间缭绕,三日不绝?
七
呵,在我祖国的北方原野上,
我爱那些藏在树林里的小村庄,
收获季节的手车的轮子的转动声,
农民家里的风箱的低声歌唱!
我也爱和树林一样密的工厂,
红色的钢铁像水一样疾奔,
从那震耳欲聋的马达的轰鸣里
我听见了我的祖国的前进!
八
我祖国的疆域是多么广大:
北京飞着雪,广州还开着红花。
我愿意走遍全国,不管我的头
将要枕着哪一块土地睡下。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沉默?
难道为了我们年轻的共和国,
你不应该像鸟一样飞翔,歌唱,
一直到完全唱出你胸脯里的血?”
九
我的翅膀是这样沉重,
像是尘土,又像有什么悲恸,
压得我只能在地上行走,
我也要努力飞腾上天空。
你闪着柔和的光辉的眼睛
望着我,说着无尽的话,
又像殷切地从我这期待着什么──
请接受吧,这就是我的回答。 |
附:何其芳的旧体诗
现代诗人而擅写旧体诗的很多,何其芳也是其中之一。他曾有“效杜甫戏为六绝句”,用诗的形式来表达他对诗的见解,颇有见地,他的旧诗比较少见,全录如下:
一
溯源纵使到风骚,苦学前人总不高。
蟠地名山丘壑异,参天老木自萧萧。
二
刻意雕虫事可哀,几人章句动风雷。
悠悠千载一长叹,少见鲸鱼碧海才。
三
堂堂李杜铸瑰辞,正是群雄竞起时。
一代奇才曾并出,那能交臂失琼姿。
四
初看满眼尽云霞,欲得真金须汰沙。
莫道黄河波浪浊,人间锦绣更无瑕。
五
革命军兴诗国中,残膏剩馥扫除空。
只今新体知谁是,犹待笔追造化功。
六
少年哀乐过于人,借得声声天籁新。
争奈梦中还彩笔,一花一叶不成春。
第三首诗下有注云:“杜甫诗云:‘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笤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开元天宝年间,后世称盛唐,诗中豪杰之士不下十人,李杜正掣鲸碧海之才也,杜甫自谦过甚,无可非难,然竟忘‘诗无敌’之李白不知何故?贯古贱今,由来已久,安知今之新诗人中无大器晚成者乎?故为前章下一转语。”(见《诗刊》一九六四年五月号)看来他对目前的新诗不很满意,但还是寄望于将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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