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都,让我把你摇醒
的确有一个大而热闹的北京,
然而我的北京又小又幽静的。
──爱罗先珂
一
成都又荒凉又小,
又象度过了无数荒唐的夜的人
在睡着觉。
虽然也曾有过游行的火炬的燃烧,
虽然也曾有过凄厉的警报,
虽然一船一船的孩子
从各个战区运到后方,
只剩下国家是他们的父母;
虽然敌人无昼无夜地轰炸着
广州,我们仅存的海上的门户;
虽然连绵万里的新的长城,
是前线兵士血肉。
我不能不象爱罗先珂一样
悲凉地叹息了。
成都虽然睡着,
却并非使人能睡的地方,
而且这并非使人能睡的时代。
这时代使我想大声地笑,
又大地叫喊,
而成都却使我寂寞,
使我寂寞地想着马雅可夫斯基
对叶赛宁的自杀的非难:
“死是容易的,
活着却更难。”
二
从前在北方我这样歌唱:
“北方,在你僵硬的原野上,
快乐是这样少,
而冬天却这样长。
“而且你难道真成了风瘫的手膀,
当强盗的刀子指着你,
你也不能举起手来,
重重地打他几耳光?”
于是芦沟桥边的炮声响了,
风瘫了多年的手膀
也高高地举起战旗反抗,
于是敌人抢去了──
我们的北平、上海、南京,
无数的城市在他的蹂躏之下呻吟,
于是谁都忘记了个人的哀乐,
全国的人民连接成一条钢的链索。
在长长的钢的链索间
我是极其渺小的一环,
然而我象最强顽的那样强顽。
象盲人的眼睛终于睁开,
从黑暗的深处我看见光明,
那巨大的光明呵,
向我走来,
向我的国家走来……
三
然而我在成都,
这儿有享乐、懒惰的风气,
和罗马衰亡时代一样讲究着美食,
而且因污秽、陈腐、罪恶
把它无所不包的肚子装饱,
它在阳光灿烂的早晨还睡着觉。
虽然也曾有过游行的火炬的燃烧,
虽然也曾有过凄厉的警报。
让我打开你的窗子,你的门,
成都,让我把你摇醒,
在这阳光灿烂的早晨!
一九三八年六月,成都
(原载1938年6月16日成都《工作》第7期)
· 一个泥水匠的故事
“同志,请你告诉我──
一个意志坚强的人的故事。
告诉我一个人怎样用意志
征服了困难、痛苦或者甚至死亡,
光荣地完成了他的胜利。
如上一次那个在沦陷区
做过地下工作的同志:
他被敌人的暗探抓去,
面对着墙壁站了六天六夜,
没有被逼出一句秘密。
或者如古代的小说描写的一位壮士,
医生割开了他中箭后的手臂,
用刀子刮着他骨上毒质,
还神色不变地和人下着围棋。”
“在今天,这样的故事实在太多太多。
从北方到南方,
有着战争的地方就有着死亡。
太多太多的人在坚强地搏斗,
为了自由,为了信仰。”
“我愿意听一个……”
“好,我就讲一个泥水匠──”
在雁门关的北边,
有一个村子名叫细腰涧。
我们的主人公王补贵,
〔依照当地的读法是阿不归〕
在那里有两间窑洞,三亩地,
一个老婆,一个刚断奶的孩子。
他象所有的农民一样活得异常朴素,
在他的生活里几乎分不出快乐和痛苦。
除了农忙的时候,除了下雨天,
他间或又带一块木板,一把刀,
去抹人家的墙壁,去修理灶,
去找一点额外的收入,
来买几升过冬的小米。
战争来了。战争把农民赶到山里面。
十几个到乡间来抢劫妇女的敌人,
被我们的游击队截断了归路,
而且最后,在一个碉堡内被我们围住。
经过了一夜一天,经过了劝降的叫喊,
敌人的顽固激怒了我们的战士。
有的提议继续围下去,把他们饿死;
有的反对:你这等于让他们等待救援!
不如用火攻,那最省事!
于是从附近的细腰涧、于家庄、歇马岩,
搬来了大堆的干草,大堆的木柴。
于是夜半的时候把它堆在碉堡的四面。
于是放起火来。这是夏天,
火很快地就烧红了一半边天。
火在跳跃,火在叫喊,火在呻吟,
火在说着人的仇恨。
战士们沉默地站着,想起了──
他们的父母被杀死,妻子被强奸,
想起了他们失掉了的热的炕,
安静的日子,黄金一样的丰年……
当早晨太阳上升,
碉堡外只剩下一些灰烬,一些烟,
乡村是如此和平,再也听不见枪声。
农民们从山里面回来,
重新安排他们破碎的生活,
打开锁着的门,烧起冷了的锅。
虽说他们从灾祸里逃了出来,
不会把它忘记,但
农民不愿脱离土地,
只要战争在较远的地方进行,
他们就会利用这一缝隙来安身。
这也好,这可以让他们喘一口气。
这可以让我们的王补贵
到旁的村子去卖艺。
但灾祸还在旁边等着,
象残忍的猫无声地伺候着老鼠;
灾祸还在结队巡行,象荒年的野兽。
七天以后。一个惨白的黎明。
当全村的居民被枪声惊醒,
街上已充满了疯狂的敌人。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捕着壮丁,
老人和小孩在刺刀下死去,
成了他们渴血的欲望的点心。
他们把俘获的妇女关在一个庙内,
他们押送壮丁们到一个悬崖的边上;
用一排机枪构成交叉的火网,
围着他们成一个半圆形。
机枪开始哀鸣……
这些年轻的善良的农民,
有的倒下,有的在地上乱滚,
有的带着伤跳下崖去。
一直到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尸体,
枪声才停止,敌人才又回到村里,
进行他们的恐怖的余兴:
就在那座古庙的殿堂上,
轮奸了那些无力自卫的妇女。
最后他们走了,他们这些醉于血,
醉于疯狂,醉于凶残的可怕的醉汉,
剩下黄昏来抚慰这一群弱者的受难。
她们在哭泣,她们仿佛在互相责备:
“我们怎样活下去?我们还有什么脸?”
“我们去跳井!”一个女子突然这样喊。
由于一种朴素的美德,朴素的骄傲,
她们知道在这人间
有些东西更贵重于生命。
她们慢慢地走出庙门,
低垂着头,象一群虔诚的进香人,
去履行她们自己的可悲的决定……
第二天,王补贵从旁的村子赶回来,
和许多人一起料理他妻子的丧礼。
他发现他三岁的孩子死在门口;
在炕上蹲着他的忠实的狗。
他们帮助他把死者埋葬,
他们劝他搬家到旁的地方。
他倔强地沉默着,不回答,也不落泪。
他在对自己说:
你只有去参加游击队!……
我的故事还没完。我还要说这个泥水匠
在半年后就成了八路军里的通信班长。
我还要说在今年春天,
当敌人又一次开始了扫荡。
当他独自通过了敌人活动的区域,
完成了一个紧急的联络任务,
他碰着一队敌人,在他的归途上。
他扔完了手榴弹,他鞭着马;
他受了伤,马受了伤,他跌下。
敌人很高兴地把他带回广灵城,
由于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棉军服,
挂着一个皮的图囊,
把他当作一位高级官长。
他们先劝他投降,用大量的金钱,
用伪军里面的重要的位置。
他只笑了一笑,不理。
他们又用酷型来逼迫他,
鞭打,喝煤油,吞盐巴,
而且用十颗针穿进他的手指。
他咬紧牙齿,不动摇,也不呻吟。
他们只有把他交给伪县长去审问。
在堂上,伪县长向他讯问,
“你为什么要和皇军作对?”
他象一个雄辩家那样谈论
〔虽说他两眼落眶,脸白得像一张纸〕,
从火烧碉堡的故事,
说到他的老婆、儿子的惨死。
最后他特别大声地讲,
“我现在更明白了一个正确的道理:
我们要齐心打日本鬼子
不只是为了报仇,
而且是为了我们的子孙的自由!”
羞惭的翻译官只对日本顾问
转述了前一半。他狞笑了,他下命令:
“枪毙他还太轻,只有用火型!”
于是,他派一排日本兵,
押送着犯人,到城外的墓地里。
在一棵柏树上,用铁链把他紧绑。
于是,倒半箱煤油
在他的衣服上,头发上,
堆一些干草、木柴在他的身旁。
于是,放起火来……红色的火焰上升。
在火的吼叫里,这个新的殉道者,
新的圣徒,没有发出一声哀号。
被逼来参加这个丧礼的汉奸
和徒手的保安队都用手掩住了脸,
只听见树枝炸裂的声音……
就在这天半夜,当暗淡的广灵城
坠入了睡眠里的死亡一样的寂静,
五十个保安队聚集在一块儿,
从城墙上,用绳子吊下城外,
一齐来投奔我们八路军。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延安
(原载1940年2月《中国文化》创刊号)
·《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一)
一、岚县城
听呵,我们的土地在怒鸣!
我们的土地在颤抖着,而且发出吼声;
如同受着一阵沉重的打击,
一面大鼓发出它的号召,
号召我们去迎接战争。
今天,来到这里一个礼拜后,
我第一次听见了战争的声音。
今天,当我们的司令员正用着早餐,
吃着青色的菠菜,
军号象受了惊似地叫了起来。
而现在,司令员正站在城墙上,
叫他的警卫员找一个隐身的地方,
准备用照像匣子给日本飞机照像。
但天空里一直没有它们的影子出现:
“他妈的,日本飞机瞎了眼睛,
找错了岚县城!”
街上恢复了寂静。
街上是空空的而且寂静。
在这冬天,在这出产着油麦
和山药蛋的西北高原,
没有风,没有雪的日子似乎更加寒冷,
一滴水落到地下马上就结成了冰。
但我却感到温暖,政治部的同志。
从你的叙述我看见了,你们未来以前
古老的山西的无力的风瘫,
而且当新的血液流动在它的脉搏间,
八路军的兵士在前线夺回了许多县城,
你们到乡村里去,说服了
遣散了遍地的溃兵,
它开始回复到健康和年轻。
而你,动员委员会的同志,
我在听着你讲这里过去的风习。
你讲下去。你说农民们信奉着白龙爷,
六七月间去进香还愿。
进香人牵一条羊跪在神前,
用山上的井水灌进它的耳朵里面──
它摇动了头便是神已接受;
它不摇头便得还跪下去,
而且祈求:“白龙爷,你嫌我的羊瘦?”
被神接受后的羊的角上
用烧红的铁筷子烙一个记号,
然后被庙主牵去换成钞票……
我并没有笑。
我一直听到你说你们要劝那庙主
用那卖羊的钱来办农民合作社。
我记起了昨天那个工人代表大会,
那些石匠、木匠、泥水匠
是怎样谈说着,要求着光明和智慧……
二、轰炸
停住!不要跑!
我已经停住。我已经找着了一个洞
来躲避已经来到头上的风暴。
当马达的轰鸣象遮蔽了天空的浓云,
当狂乱的脚步响在街上象雨点,
我带上了门,我按上了锁,
我沿着屋檐边,
跑到城墙脚下的防空洞里面。
不要挤!炸弹已经落下了地。
我们的洞随着颤抖,
我们的心随着沉落了下去而又浮起。
不要出去!可不是,
该死的日本飞机飞走了一会儿
又飞回来炸第二次。
轰炸声离我们更近了。
一面黑色的网落在我们身旁,
我们被惊于它的沉重的影子。
“一定炸了街头的福音堂或者鼓楼!”
“天呀,我们的司号员在鼓楼上!”
但经过了一阵长长的静寂的时间,
军号象一只鸟一样快活地叫了起来。
我走到洞外。我拾着了一块破片,
我抚摸它。我想着苏格拉底的头脑
也不能抵御这一小片铁或者一粒子弹。
我随着人群流到街上,
象从刚靠了岸的汽船
或者刚进了车站的火车走下来,
因为踏上了平稳的土地反而感到昏眩。
我走进我的屋子。
窗子上的玻璃破碎了,掉在书桌上,
而那些新盛上泥土的餐具
唤醒了我对于时间的记忆:
又是早晨,又是正用着早餐。
我看见一个尸体,它伏卧着
象一些破布、棉花和血的堆积。
但是它还在动着,它还在
用两个肘撑着地,仿佛想
用那两只完全断了的腿站起……
一个白发的老人哭他的母亲:
她太年老了,她又害着病,
她没有逃避。而现在
她完全被倒塌的墙埋葬了,
外面只剩下一片衣衫,一片血迹。
供给部的一匹毛驴,
象被谁挖去了它的脏腑。
在远远的另一条街上
它的一只蹄子仰翻着,
铁掌上发出惨淡的青色的光。
一只乌鸦死在屋檐下。
停止!停止我们的巡行!
在前面,我们年轻的司号员来了,
让我们向他致敬!
当炸弹落在鼓楼旁边的教堂内,
当他和死亡那样邻近,
他没有想到离开他的岗位。
而且在那边,那个政治部的小勤务员,
刚才抓住了一个站到城墙上
用白手巾打信号的坏蛋逃走;
虽说当他被追急了的时候
他扔了一个没有爆炸的手榴弹。
三、进军
夕阳的黄色淡了下去,
山沟里浮起了夜的影子。
沿着没有泥土草木的发渴岩石,
临时军用电话线牵过去,而且蜿蜒着
我们长长的单行的队伍。
我们脚步跟着脚步,马跟着马,
如同爬行着的蛇的肚腹
望不见自己的头,也望不见尾巴。
我们已经行军几天,通过了平原和高山,
通过了寒冷、饥渴和疲倦。
我们用脚量着祖国的土地,
即使是寂寞的土地,荒芜的土地,
到底是我们自己的土地呵!我们爱它!
我们要在它上面建立新的伊甸,
使沙漠变为绿野,乡村变为城市,
白天响着摩托的鼓翅声,
晚上在有繁星的天空下亮着电灯……
是的,你们经过长征的同志,
这要经过很长很长的斗争,
更长于你们走过了的二万五千里。
然而我们要走下去,走下去;
如我们开玩笑的时候所说的,
“天下不好走的路都归我们来走。”
而你们,不久以前才告别了锄头的
新战士,你们也一定了解
建筑黄金的未来的第一块基石,
是把日本帝国主义打出去,
而且在今天,
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分担一份苦难……
混合着我的纷乱的思绪,雪在飘落。
雪在无边无际地而又争着抢着地
飘落,没有一点声息。
这是我记忆里的进军的第一天。
当出发的命令把我叫起来,
点着灯用了早餐,收拾了行李,
我到城外的集合场上去;
剧团的警卫营在互相欢迎着唱歌,
如同欢迎着早晨。
马伸着颈子,迎风长鸣,
如同欢喜它们的蹄子
将跑过无数的田野和树林。
当长长的队伍开始流动,
它本身就是一个吸引我的力量,
拉着我快活地而又兴奋地
跟着它,穿过无边无际的雪,
穿过辽阔的原野,
而且听着爬过雪山的人谈说雪山,
来自绥远的人谈说绥远。
我仿佛看见了那没有人迹的高山,
狂风和它带着的万年雪,
是怎样扑打他们的脸,
而且爬上了山顶,身体虚弱的同志
是怎样颤抖着,颤抖着,突然倒下死去。
又仿佛看见了那塞外的冬季,
大地龟裂,葡萄结冰,
旋雪飞舞时行人睁不开眼睛……
第二天,我们继续前进:
一夜的风带走了原野上的积雪,
带走得那样干净,
只有被自行车的轮子
和人的脚步压紧了的地方,
留下白色的轨迹,白色的足印。
太阳发射着眩目的光辉,
象一团金色的蜜峰在嗡嗡飞鸣。
而在它们对面,衬着远远的黄土山,
天空是那样的蓝……
但现在没有雪,也没有太阳,
月亮如金色的号角悬挂在天上。
我们走过了岩边,又走到平地,
在月光照着的平地上跑着,
在有阴影遮蔽的洼地里休息。
再一气跑十里,二十里。
我们严格地遵守着夜行军的纪律,
不说话,不咳嗽,不抽烟,
而且注意着侦察连预先插在岔路上的
小白旗,小黑旗,防止走错路。
“向后传,不要掉队!”
“向后传,不要掉队!”
命令从前面传来,每个人回转头
用同样的低声传到后面;
如同经过一个金属的传声器,
声音颤抖着而且很快地传过去。
在几里路以外,和我们平行地流着的,
左边是我们的一个团,右边是一个支队。
我们中央梯队的大部分非战斗人员,
医务所的驮子上带着药品,
剧团的驮子上带着道具,
和带着步枪和手榴弹的战士们
一同去通过封锁线。
我们疾行着,穿过一条宽阔的
两旁种着稀疏的树的汽车路,
又跨过同蒲路的窄轨,
如同夜风吹过枯草。
和着远远的村子里的狗叫,
敌人在用大炮驱逐
黑夜带给他们的恐惧。
我们放哨的战士坐在铁轨上,
要等整个队伍过完后才撤退。
下半夜了,号角似的月亮已经落下。
北斗星更明亮地翘着它的尾巴。
寒冷刺痛着我的鼻子,我的脸,
而且一夜没有得床铺的睡眠
使我时而合上眼,又时而惊醒。
然而我们继续前进,
一直到朝阳把黄色的光
投射到原野上,而且照见
我们羊皮大氅的翻领上结满了白霜。
四、滹沱河
滹沱河在大声地歌唱,
而且流向辽远的地方。
它歌唱着奔向自由的力量不可阻挡。
它歌唱着和古老的时间一起
流了无数年,它仍然年轻而且强壮。
它歌唱着农民们的汗水和嗟叹。
它歌唱着封建的黑暗已经裂开,
希望从里面愤怒地生长,
如同在它的两岸,
树木生长着,受着它的灌溉。
我们翻过了太多太多的高山。
拉着马尾巴向上爬的小鬼们,
把上坡路拉得象松紧带。
下坡路象一阵呼喊。
而且我们穿过了太多太多的村子,
男的女的快活地拥挤在街边,
指着我们俘虏来的高大的日本马,
笑着它们背上的麻做的伪装。
小孩子们因为从人丛中
露不出眼睛,预先爬上了屋顶。
而且我们喝了他们放在路旁的开水,
看见了他们随着口号
高举起来欢迎我们的手臂。
我们今天停下来休息,
在这河边,在这被烧过的村子里
〔滹沱河呵,你也是当时的见证〕。
失去了屋顶的黑色的墙壁,
说着当时的火焰是怎样
吞卷了一些农民的家和粮食,
而且一个没有逃走的疯子是怎样
在街上被杀死。是的,我能够想象
当敌人用枪瞄准着他的身体,
他还是笑着,说着疯人的话语,
以为他们在和他嬉戏。
我走进灰烬旁边的区农会。
一个自耕农现在成了武装干事,
他对我说着一些数目字,
说这一区有多少乡农会,村农会,
会员,游击小组和新开垦的荒地,
象说着他农家里有多少儿女,
而且他说得象一个政治家。
当屋里的人们在随便讲话,
“你们不要讲话,我在谈问题。”
最后他介绍他们的主任:
“他是一个无产阶级。”
听他自己说吧,他说得多么高兴。
从前他是一个雇农,
现在,当抗日的军队需要粮草,
他常常一夜不睡觉去动员。
赶毛驴出身的组织干事,
也抢着说他对于工作的热心,
说他离家时这样嘱咐孩子们:
“你们有好吃好,有歹吃歹,
我忙我的工作,工作要紧。”
向他们说了再见,我走了出来。
我在思索着人的觉醒,人的改变。
我在思索着有多少和他们同样的农民
经过了实际斗争的锻炼,开始认识了
他们自己的存在重要和世界。
一九四○年春天
(选自《夜歌》,1950年,文化生活出版社)
·《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
一、黎明之前
迎接着我从梦中醒来的
是一阵有力的雄鸡的合唱。
天还没有亮。
我梦见一个盛大的宴会上,
在灯光照不到的暗淡的角落里,
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子突然站了起来,
用嘶哑的象刚哭了过后的声音说:
“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为什么在这样的晚上我还做这样的梦?
为什么我的梦比我的白天还要沉重?
难道这是我要回答的问题?
呵,这已经不是!
古书上说,人生于尘土,
人死复归于尘土。
在这世间,印度王子只看见了痛苦,
而托尔斯泰,那个俄罗斯的贵族,
说人象悬在一根快断的树枝上,
下面是毒龙,而人还舐着坛子上的蜂蜜。
我舐着的甚至并不是蜜,
而是很苦的东西。
但我仍然如此贪婪,如此固执,
如此紧紧地抓住我的每一个日子。
我的感官,我的肢体向我证明,
我周围的一切存在向我证明,
生命并不是虚伪。
我们承认自然的限制,
在限制里最高地完成了自己,
人就证明了他的价值和智慧。
唯有自己是人而否定着人,
自己活着而反复地说活着没有意义,
才是最大的罪过,最大的愚昧!
我曾经是一个迷失的人,
象打破了船的乘客抓住了木板,
我那样认真地委身于梦想和爱情。
但梦想和玻璃一样容易破碎,
爱情也不能填补人间的缺陷。
我的灵魂是燃烧在莽原上的小小的火,
仿佛它是那样容易熄灭。
一直到我发现了而且叫喊了出来:
不对!这个人类生活着的社会完全不对!
我才突然有力量
向全世界张开了我的手臂。
我说,迎接我呵,
你这个古老的世界!
我是你的迷失的儿子,
我是你的失去了而又重新获得的儿子,
给我双倍的爱抚!双倍的教育!
让我把我的头伏在你的胸怀里,
让我把我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你的颈子,
然后很快地揩去我的眼泪,我的记忆,
抬起头来分担你的痛苦!
但我的声音是如此弱小,
似乎谁也没有听到。
对于全世界,一个人是非常不重要,
而且比人的声音响得更高的
是军号和大炮。
呵,那是战争!那是最大的
也是接近最后一次战争正在进行!
我必须参加进去!
我知道我是属于哪一方面的,
我听见了我的伙伴们的呼喊。
我必须赶快去呵,
我已经快过完了我的和平的最后一晚!
当我有远行的时候,前一晚上
我总是睡不好,我总是醒得太早,
我总是等待天明,象等待着
汽船或者火车的汽笛的鸡叫。
黎明呵,快些到来!
我将马上动身,
马上离开我的家,我的亲人!
我的母亲,你是不是奇怪
我为什么永远这样奔波,
永远不能给自己造一个温暖的窝?
昨晚上我向你告别的时候,你哭了。
难道我是一个疯狂的人?
当我处在可悲的境况中
我还说“你为什么哭──你应该笑!”
难道我打算担负的
将是我所不能担负的?
难道在你的眼中我还很幼小?
泪呵,那从心里涌出来的泪,
那由于爱的泪,那为了他人的泪,
是沙漠中突然开放的一朵朵的花呵,
那是将结出果实来的!
让我走吧!
让我背负我所有的沉重的悲伤和忧虑,
也让我背负着一个人的温柔的眼泪,
踏上我前面的道路,
那长长的道路,那艰苦的道路,
那不知道有些什么在等待我的道路!
那只有用我的脚
去一步一步地走的道路!
我是命中注定了没有安宁的人,
我是命中注定了来唱旧世界的挽歌,
并且来赞颂新世界的诞生的人。
和着旧世界一起,我将埋葬我自己,
而又快乐地去经历
我的再一次的痛苦的投生。
一九四二年一月五日
(原载1942年5月《草叶》第4期)
· 夜 歌〔一〕
一
你呵,你又从梦中醒来,
又将睁着眼睛到天亮,
又将想起你过去的日子,
滴几点眼泪到枕头上。
轻微地哭泣一会儿
也没有什么,也并不是罪过,
因为眼泪也有着许多种类:
有时为了快乐,
有时为了悲伤,
有时为了温柔的感觉,
有时为了崇高的思想,
有时在不会唱歌的人
就象歌声从他的胸膛飞出,
带走了小小的忧郁,小小的感伤。
二
但你这个年青的孩子,
你说你在人间的宠爱中长大,
你又有什么说不出理由的理由
有时也不能好好地睡?
你说你是一团火,
那你就快活地燃烧吧。
你说知道自己聪明便多痛苦,
知道自己美丽便多悲哀,
不,聪明的人不应该停止在痛苦里,
美丽的人不应该只想到自己美丽。
三
我们不应该再感到寂寞。
从寒冷的地方到热带,
都有着和我们同样的园丁
在改造人类的花园。
我们要改变自然的季节,
要使一切生活都更美丽,
要使地上的泥土
也放出温暖,放出香气。
你呵,你刚走到
我们的队伍里来的伙伴,
不要说你活着是为了担负不幸。
我们活着是为了使人类
和我们自己都得到幸福。
假若人间还没有它,
让我们自己来制造。
四
不要说你相信人类有着美好的将来,
但你自己是一个例外。
当大家都笑着的时候,
难道你不感到同样的愉快?
当下一代的男女孩子们
在阳光下游戏,
在好的季节里恋爱,
难道会忌妒?不!
在明天我们有我们的幸福,
在今天我们有我们的任务。
五
那么你就再睡去吧。
夜晚的寂静和漫长
不是为了让我们思想,
而是为了让我们休息,
让我们有足够的欢喜和精力,
来迎接一个新的早晨,
而且在工作的困难中
也带着歌唱的心境和祝福。
那么你就再睡去吧,
你就轻轻地合上你的眼皮。
一九四○年三月十一日
(原载1940年7月13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夜 歌〔二〕
我的身体睡着,我的心却醒着。
──《雅歌》
而且我的脑子是一个开着的窗子,
而且我的思想,我的众多的云,
向我纷乱地飘来。
而且五月,
白天有太好太好的阳光,
晚上有太好太好的月亮。
我不能象莫泊桑小说里的
一位神父,
因为失眠而绞着手指:
“神呵,你创造了黑夜是为了睡眠,
为什么又创造了这月亮,这群星,
这飘浮在唇边的酒一样的空气?”
我不能从床上起来,走进树林里,
说每棵树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和他们一起哭泣。
而且我不能象你呵,雪莱!
我不能说我是爱俪儿,
一个会飞的小精灵,
飞在原野上,飞在山谷里,
我不能象你一样坐在海边叹息:
“呵,我没有希望,没有健康……
没有名誉,没有权力,
没有爱情,没有闲暇……”
我不能象你一样单纯地歌唱爱情:
“我从梦着你的梦中醒来……”
你仿佛一天什么也不做,
只是躺在夏夜的草地上,
睡了一个热带的睡眠。
“但是,何其芳同志,
你说你不喜欢自然,为什么
在你的书里面,你把自然
描写得那样美丽?”是的,
我要谈论自然,我总是把自然当作
一个背景,一个装饰,
如同我有时在原野上散步,
有时插一朵花在我的扣子小孔里,
因为比较自然,我更爱人类。
我们已经丧失了十九世纪的单纯。
我们是现代人。而且我要谈论战争。
大规模的战争正在进行。
在法兰西的边境,
两百万军队正在互相撞击,互相吞噬。
坦克车的出游三千辆一次。
国际联盟象倒闭了的百货店,
正在收拾文件,遣散人员,
每一个人发一点遣散费。
而且你赶快滚进去吧,意大利!
你们都赶快滚进去,滚进去!
谁也拉不住你们的,
谁也拉不住你们这些火车头
疯狂地开驶到你们的末日去!
多少活生生的人,
多少有着优秀的头脑的人,
多少善良的单纯的人,
多少可以为这个世界
和它的未来工作的人,
被迫去作你们的殉葬的物品!
而且我呵,我多么愿意去拥抱他们!
然而我并不哭泣。
我知道他们将要觉醒,
将要把帝国主义的战争
变为另一种性质的战争。
而且从死亡里,将要长出
一个新欧罗巴,新的世界!
而且我要谈论列宁,
而且我看见他了,我看见
他在抚摩着小孩子们的头顶:
“他们的生活将要好起来吧,
不象我们的生活一样充满着残酷吧。”
我看见他坐在清晨的窗子前:
“我在给一个乡下工作的同志写信。
他感到寂寞,他疲倦了,
我不能不安慰他。因为
心境并不是小事情呀。”
而且我仿佛收到了他写的那封信。
而且我仿佛听见了
他在一个会议上发出的宏大的声音,
“我们必须梦想!”
是呵,我是如此喜欢做着
一点一滴的工作,而又如此喜欢梦想,
我是如此快活地爱好我自己,
而又如此痛苦地想突破我自己,
提高我自己!
一九四○年五月二十三日
(原载1940年7月13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夜 歌〔三〕
我的兄弟,你为什么哭泣?
你说你哭泣着为什么生活如此不美丽?
你说你看见了
当月滑进了乌云里,
当夜风使一丛多刺的蔷薇颤栗,
一对分别不久的爱人
在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相见。
代替了盟誓和谈说梦想和沉醉,
互相拷问着,供认着彼此的不忠实?
你说你看见了
在一个农村的家庭里,
在蜘蛛网和麻油灯之间,
在婚宴后,
因为一点点不如意,
丈夫开始吼骂着,打着他的新妇?
你说你看见了
一个寄养在亲戚家的
五岁的孤儿,
在阳光照着的道路上
跑着,跑着,又突然停止,
突然嘴唇颤抖起来,
流出了眼泪?
是的,生活是并不美丽,并不美丽。
你说你知道
你看见的还太少,还太细小,
还有着更多的不美丽,更大的不美丽?
是的,还有着──
更多的不美丽,更大的不美丽,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走到革命的队伍里。
你说,
你也说到革命了,
你说你知道革命不是用肥皂洗得香喷喷的
而且戴着白手套的手干的事,
我们的手带着泥土
而且筋肉突起,
而且甚至于不怕沾染上污秽,
然而你有着一颗幼小者的心,
那样容易颤悸?
你说你知道你应该想着另外的故事,
比如取火者的故事,
那个神的反抗者被铁链锁在荒山顶上,
每天被猛鹫啄食他的肝叶,
被啄食了而又重新生长起来的肝叶,
而且人类的历史上不只是有一个取火者,
而且现代的取火者不复是孤独的,
有着无数的伙伴,
也就有着无数的故事?
你说你也看见了
通过黑暗的光明,
通过痛苦的快乐,
通过死亡的新生,
通过丑恶的美丽,
而且它们并不怎样辽远,
并不是一些影子,
因为你不但看见了,
而且还从它们呼吸,
如同从天空,
从旷野,
从清晨的空气?
那么你还要说什么呢,我的兄弟?
那么你还要哭什么呢,你这个傻孩子?
你说你哭泣着你自己的软弱,自己的愚昧?
用手指擦干你的眼泪,
让我们来谈说光明的故事,
快乐的故事!
六月十一日
(原载1940年7月13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夜 歌〔四〕
我要起来,到小孩子中间去,
我要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要教他们认认字,
给他们讲一些简单的然而动人故事。
我要告诉他们清洁的重要,
时常替他们洗干净他们的手指。
我要和他们在一起游戏,
“藏好啦没有?”
“藏好啦!”
由于我的大声的回答,
他们很容易在门背后或者帐子里
找到了我;
而且因为我是蹲着的,
他们很容易一边笑着,
一边用他们的手膀围上的我颈子。
我要和他们谈着这,谈着那,
让们他们对于任何一种事物
挖根问到底。我要
尽我所知道的告诉他们。
假若我不能回答,
我要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
我要起来,到工人们中间去,
我要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要他们对我讲一些
他们过去的生活里的故事。
假若他是一个童工,
他会告诉我──
他很小就进了工厂,
因为一天工作的时间太长久,
他时常在机器旁边打瞌睡。
他看见过一个比他更小的孩子
在打瞌睡的时候
被机器上的皮带卷了去,
那疯狂地旋转着的机器
很快地吃了他,连骨头都嚼得粉碎。
假若她是一个女工,
她会告诉我──
她第一天进工厂去
就站得腿酸,腰痛,脚底发烧,
只有到厕所去偷偷休息一会儿。
而在那窗子很小,
充满着臭气的小屋子里
已经坐着、睡着许多和她同样的女工,
而且有的说,“还是快些回去吧,
等一下工头要来查啦!”
她会告诉我──
一个怀孕的女工
有一晚突然停止了工作,
坐在地板上哭了起来,
她们请假送她回去。
在半路上她走不动了,她睡下去。
黑夜静悄悄的,只有蛙叫;
她坐了起来,孩子生下来了。
旁的工人更会告诉我──
一些斗争的故事。
我要说:“同志们,
我没有参加过什么斗争,我很斩愧。”
我要起来,一个人到河边去。
我要去坐在石头上,
听水鸟叫得那样快活,
想一会儿我自己。
我已经是一个成人,
我有着许多责任。
但我却又象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那样需要温情。
我知道我这样说,是可羞的;
但我又还不能把这种想法完全抛弃。
我要起来,但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我要起来,点起我的灯,
从在我的桌子前,
赶着做我今天未做完的工作,
或者计划明天的工作,
总之做我应该做的事。
六月二十日
(原载1940年9月17日重庆《国民公报·文群》)
· 夜 歌〔五〕
同志,请你允许我
──想起你,
带着男子的情感,
也带着同志爱。
我们的敞篷汽车在开行,
一路的荞麦花,一车的歌声。
谁知道我们是怎样开始攀谈起来的呢,
我们虽还不认识,我们已经是同志啦。
“到延安去”这个目的
把我们连结在一起。
我们的敞篷汽车停了下来,
汽车工人在修理着机器。
苦寒的陕北高原也有那样多的野花,
各种各样的野花,
象对我们发出的一些小小的欢呼。
我真想把我采的一束花献给你呢,
你这个年轻的安静的女同志,
你这个从南京逃出来的女同志,
你对我谈得多么亲密!
你说你曾经化装成一个乡下姑娘,
不象,
又化装成一个男孩子,
剪短了头发,
也还是不象。
然而你终于绕了一个大弯子,
逃了出来──从上海,从香港。
我们消失在延安,
象鱼消失在大海。
谁知道我们又会意外地碰见呢?
而你,你是那样欢喜,
象碰见了亲兄弟。
你对我谈说着许多琐碎的事情。
你说你们是那样喜欢吃小米锅巴,
那样喜欢吃花生米,
有了一点点大家都分着吃。
后来在清凉山──
那时我为着写《我歌唱延安》,
爬上鼓楼去看碑记,
又爬上清凉山,去访问
一个熟悉那儿的掌故的老人──
你在半路上碰见了我,
告诉我你打算去学医。
你有些犹豫不决,
我也不能替你出主意。
我到前方去了,
我有时竟想起了你,
虽说我想起过的人是很少的。
我回来了,我去看你。
你说:“我现在
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我现在常常和很多的同志往还,
不象刚来的时候那样感到寂寞。”
我们坐在小饭馆里吃着大米饭。
你问我:“你从前
常常一个人旅行吗?”
接着你又说:“在从前,
我总是和家里的人一起旅行,
一直到抗战以后,
我才一个人坐船,坐火车。”
我们就象坐在车厢里,
在窗子旁边吃着车上的蛋炒饭。
你也许奇怪
我为什么想起了这样多的琐碎的事情。
那么,难道我这是一篇情诗?
我想不是。我想即使是,
恐怕也很不同于那种资产阶级社会里的,
无论是在它的兴盛期或者衰落期。
我没有把爱情看得很神秘,
也没有带一点儿颓废的观点。
我从来就把爱情看作
人与人间的情谊加上异性间的吸引。
而现在,再加上同志爱。
我并不奇怪,
我们为什么没有发展为恋爱,
我们实在太不接近。
延安的同志我想都是
忠实于革命,也忠实于爱情,
只要生活在一起,而又互相倾心,
就可恋爱,结婚。
那么,
同志,请你允许我今晚上
──想起你,
而且为你祝福!
十二月四日下午
(原载1941年3月1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
一
我亲爱的姊妹,
年轻的姊妹,
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
你看它跑得多快!
你们在学习着马克思列宁主义,
你们在学习着联共党史,
你们都快要是干部了,
而你们又多么像一群小女孩子!
你说你们晚上临睡前
大家轮流着讲故事,
一直讲到了那些古老顶古老的。
你要我也讲一个。
好,我也讲一个顶古老,
顶古老的故事──
我的姑母的故事。
我的姑母是一个阿菲丽亚,
我的姑母是一个疯子。
阿菲丽亚,那个爱着哈孟雷特的疯子,
攀着河边的白杨树,
攀着那叶子在水面上反光的白杨树,
一下子就掉进了水里。我的姑母
坐在我那古老的家宅的后门口,
唱着那种疯子的歌,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它的意义的歌,
而且把腰门摇得吱呀地响。
后门里面是我们吃饭的屋子,
墙壁上总是爬着许多蚊子。我那时
总是喜欢用我的小手掌去打死它们。
外面是竹林、阴沟、水井,
葡萄树上结着很小很小的葡萄,
青梅树上结着很酸很酸的梅子。
我的姑母原来是一个沉默的安静的人,
有着那种沉默的安静的微笑,
如那些心地善良的人所常有的。
我的祖父把她嫁给
一个县城里的商人的儿子,
因为他家里有上万的财产,
有好几家铺子。
她的丈夫到我们乡下来的时候,
穿着发亮的丝织品的衣服,
抽着香烟,而且哼着
那种县城里的下流的调子。
他和他的一切
和我们那古老的家宅是很不调和的。
她嫁过去后不久就疯了,
而且被绑着手,装在轿子里,
送回到我们家里。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开始的,
只是从大人们的谈话
知道她的婆婆是一个后母。
而我就有了一个疯子的姑母。
她的病好了,
又被送回到她的丈夫的家里。
我到县城里去看见她的时候,
她又是一个沉默的安静的人,
又有着那种沉默的安静的微笑。
她好几年不生儿女,
她的丈夫又娶了一个妓女。
最后她很年轻地死去了,
由于一种奇怪的病。
我的母亲谈说着她的病的时候,
说那是一种可怕的疮,
使全身溃烂的疮,不可医治的疮,
说不出它的名字;
而且悲伤地,无可奈何地叹着气。
一直到我生活在都市里,
阅读着图书馆的各种书籍,
我才在一个外国医师著的
《性的知识》上,
给我的纯洁的姑母的不洁的病
找到了一个名字。
二
我亲爱的姊妹,
年轻的姊妹,
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
你看它跑得多快!
我也许给你讲了一个不愉快的故事。
我能够想象未来的男女的生活
都快乐而且合理,
但是我有时又想起了过去,
想起了过去的人,
如同我们有时想伸出手
去抚摩那些不幸的小孩子的头顶。
我的姐姐有一个女朋友。
她的父亲在清朝是一个小京官,
在民国是一个顽固派。
一直到她岁数很大,
一直到她的父亲回到家乡,
把她交给幼时许配的人家,
她才有机会在北平上学校。
我的姐姐说她是很聪明的,
说好每次从电影院出来,
从刚看过一次的有声电影
就学会了一只新的歌子。
她很快地熟悉了新的事物,
会给自己做一些时髦的衣服。
她很快地被同学介绍给一个男子认识,
很快地从她的未婚夫的家里逃出,
和那男子一起到是日本去度蜜月。
很快地我的姐姐收到
她从海外寄来的信,
她带着旧式女孩子的口气
写了一句很古老的话:
“一失足成千古恨”,
用它来总括她婚后的生活和幸福。
很快地她回到北平来生孩子,
而她的丈夫就抛弃了她。
一个人总是有自尊心的,
于是她独自抚养着她的婴孩,
在会馆里过着很穷苦,很穷苦的日子。
北平是一个衰落的都市。
大街上总是照着淡淡的寒冷的阳光,
大车的轮子后面总是跟着一片尘土。
就是那有铁轨的电车也走得很慢,很慢,
仿佛它总是很疲倦,随时都想停住。
那会馆更充满了衰落的空气,
它是从前的一位四川的爵爷
捐修来给那些上京投考的士子们住的。
现在住着穷苦的学生,
没有职业的家庭。
院子里的槐树上吊着青色的槐蚕,
窗子的冷布上爬着灰色的壁虎。
她写了很多的信给她的父亲,
但收不到一封回信,
因为他总是不拆开看就烧了它们。
他把打算给她的遗产捐给了庙里,
而且后来自己成了一个瞎子。
后来她又和一个小职员结了婚,
又生下了一个孩子。
后来那个男子又抛弃了她,
而我们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三
我亲爱的姊妹,
年轻的姊妹,
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
你看它跑得多快!
但是你看我自己快要流出了眼泪。
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是在欢喜历史给我们带走了那过去,
那沉重的不愉快的过去,
还是在悲伤着在它的行程中
有那样多的无名的悲剧。
但是现在该轮到我来听
你们讲你们自己的故事了,
你们这幸福的年轻的一代,
你们这些胜利的叛逆者,
你们这些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的人!
十月十一日
(原载1940年11月22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