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万物皆有情,不论妖与鬼。妙药可通灵,方信岐黄理。
话说宋乾道年间,江西一个官人,赴调临安都下。因到西湖上游玩,独自一人,各处行走,走得路多了,觉得疲倦。道傍有一民家,门前有几株大树,树傍有石块可坐,那官人遂坐下少息。望去屋内,有一双鬟女子,明艳动人。官人见了,不觉心神飘荡,注目而视。那女子也回眸流盼,似有寄情之意。官人眷恋不舍,自此时时到彼处少坐。那女子是店家卖酒的,就在里头做生意,不避人的。见那官人走来,便含笑相迎,竟以为常。往来既久,情意绸缪。官人将言语挑动他,女子微有羞涩之态,也不恼怒。只是店在路傍,人眼看见,内有父母,要求谐鱼水之欢,终不能够。但只两心眷眷而已。
官人已得注选,归期有日。掉那女子不下,特到他家告别。恰好其父出外,女子独自在店。见说要别,拭泪私语道:“自与郎君相见,彼此倾心。欲以身从郎君,父母必然不肯。若私下随着郎君去了,淫奔之名,又羞耻难当。今就此别去,必致梦寐焦劳,相思无已。如何是好?”那官人深感其意,即央他邻近人,将着厚礼求聘为婚。那父母见说是江西外郡,如何得肯?那官人只得怏怏而去,自到家收拾赴任,再不能与女子相闻音耗了。
隔了五年,又赴京听调。刚到都下,寻个旅馆,歇了行李,即去湖边寻访旧游。只见此居已换了别家在内。问着五年前这家,茫然不知。邻近人也多换过了,没有认得的。心中怅然不快。
回步中途,忽然与那女子相遇。看他年貌,比昔时已长大,更加标致了好些。那官人急忙施礼相揖。女子万福不迭,口里道:“郎君隔阔许久,还记得奴否?”那官人道:“为因到旧处寻访不见,正在烦恼。幸喜在此相遇。不知宅上为何搬过了?今在那里?”女子道:“奴已嫁过人了,在城中小巷内。吾夫坐库务,监在狱中,故奴出来求救于人。不匡撞着五年前旧识。郎君肯到我家啜茶否?”那官人欣然道:“正要相访。”
两个人一头说,一头走。先在那官人的下处前经过。官人道:“此即小生馆舍,可且进去谈一谈。”那官人正要营勾着他,了还心愿,思量下处尽好就做事,那里还等得到他家里去?一邀就邀了进来。关好了门,两个抱了一抱,就推倒床上,行其云雨。
那馆舍是个独院,甚是僻静。馆舍中又无别客,止是那江西官人一个住着。女子见了光景,便道:“此处无人知觉,尽可偷住,与郎君欢乐。不必到吾家去了。吾家里有人,反更不便。”官人道:“若就肯住此,更便得紧了。”一留半年。女子有时出外,去去即时就来,再不提着家中事,也不见他想着家里。那官人相处得浓了,也忘记他是有夫家的一般。
那官人调得有地方了,思量回去。因对女子道:“我而今同你悄地家去了,可不是长久之计么?”女子见说要去,便流下泪来道:“有句话对郎君说,郎君不要吃惊。”官人道:“是甚么话?”女子道:“奴自向时别了郎君,终日思念。恹恹成病,期年而亡。今之此身,实非人类。以夙世缘契,幽魂未散,故此特来相从这几时。欢期有限,冥数已尽,要从郎君远去,这却不能够了。恐郎君他日有疑,不敢避嫌,特与郎君说明。但阴气相侵已深,奴去之后,郎君腹中必当暴下。可快服平胃散,补安精神,即当痊愈。”官人见说,不胜惊骇了许久。又闻得教服平胃散,问道:“我曾读《夷坚志》,见孙九鼎遇鬼,亦服此药。吾思此药皆平平,何故奏效?”女子道:“此药中有苍,能去邪气,你只依我言就是了。”说罢,涕泣不止;那官人也相对伤感。是夜同寝,极尽欢会之乐。将到天明,恸哭而别。出门数步,倏已不见。
果然别后,那官人暴下不止,依言赎平胃散服过才好。那官人每对人说着此事,还凄然泪下。可见情之所钟,虽已为鬼,犹然眷恋如此。况别后之病,又能留方服药医好,真多情之鬼也。
而今说一个妖物,也与人相好了,留着些草药。不但医好了病,又弄出许多姻缘事体,成就他一生夫妇。更为奇怪。有《忆秦娥》一词为证:
堪奇绝,阴阳配合真丹结。真丹结,欢娱虽就,精神亦竭。
殷勤赠物机关泄,姻缘尽处伤离别。伤离别,三番草药,百年欢悦。
这一回书,乃京师老郎传留,原名为《灵狐三束草》。天地间之物,惟狐最灵,善能变幻,故名狐魅。北方最多。宋时有“无狐魅,不成村”之说。又性极好淫,其涎染着人,无不迷惑。故又名狐媚,以比世间淫女,唐时有“狐媚偏能惑主”之檄。然虽是个妖物,其间原有好歹。如任氏以身殉郑六,连贞节之事也是有的。至于成就人功名,度脱人灾厄,撮合人夫妇,这样的事往往有之。莫谓妖类,便无好心;只要有缘遇得着。
国朝天顺甲申年间,浙江有一个客商,姓蒋,专一在湖广、江西地方做生意。那蒋生年纪二十多岁,生得仪容俊美,眉目动人。同伴里头,道是他模样可以选得过驸马。起他诨名,叫做蒋驸马。他自家也以风情自负,看世间女子,轻易也不上眼。道是必遇绝色,方可与他一对。虽在江湖上走了几年,不曾撞见一个中心满意女子。也曾同着朋友,行院人家走动两番,不过是遣兴而已。公道看起来,还则是他失便宜与妇人了。
一日置货到汉阳马口地方,下在一个店家,姓马,叫得马月溪店。那个马月溪,是本处马少卿家里的人,领着主人本钱,开着这个歇客商的大店。店中尽有幽房邃阁,可以容置上等好客,所以远方来的斯文人,多来投他。
店前走去不多几家门面,就是马少卿的家里。马少卿有一位小姐,小名叫得云容,取李青莲“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句。果然纤姣非常,世所罕有。他家内楼小窗,看得店前人见。那小姐闲了,时常登楼看望作耍。一日正在临窗之际,恰被店里蒋生看见。蒋生远望去,极其美丽,生平目中所未睹。一步步走近前去细玩。走得近了,看得较真,觉他没一处生得不妙。蒋生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宵。心里妄想道:“如此美人,得以相叙一宵,也不枉了我的面庞风流。却怎生能够?”只管仰面痴看。那小姐在楼上瞧见有人看他,把半面遮藏;也窥着蒋生是个俊俏后生,恰像不舍得就躲避着一般。蒋生越道是楼上留盼,卖弄出许多飘逸身分出来,要惹他动火。直等那小姐下楼去了,方才走回店中,关着房门,默默暗想:“可惜不曾晓得丹青!若晓得时,描也描他一个出来。”
次日问着店家,方晓得是主人之女,还未曾许配人家。蒋生道:“他是个仕宦人家,我是个商贾,又是外乡。虽是未许下丈夫,料不是我想得着的。若只论起一双的面庞,却该做一对才不亏了人。怎生得氤氲大使做一个主便好!”大凡是不易得动情的人,一动了情,再按捺不住的。蒋生自此行着思,坐着想,不放下怀。
他原卖的是丝绸绫绢、女人生活之类,他央店家一个小的,拿了箱笼,引到马家宅里去卖。指望撞着那小姐,得以饱看一回。果然卖了两次,马家家眷们你要买长,我要买短,多讨箱笼里东西自家翻看,觌面讲价。那小姐虽不十分出头露面,也在人丛之中遮遮掩掩的看物事,有时也眼瞟着蒋生,四目相视。蒋生回到下处,越加禁架不定,长吁短气。恨不身生双翅,飞到他闺阁中做一处。晚间的春梦也不知做了多少。
蒋生眠思梦想,日夜不置,真所谓:
思之思之,又从而思之。思之不得,鬼神将通之。
一日晚间关了房门,正待独自去睡,只听得房门外有行步之声,轻轻将房门弹响。蒋生幸未熄灯,急忙掭明了灯,开门出看。只见一个女子,闪将入来。定睛仔细一认,正是马家小姐。蒋生吃了一惊道:“难道又做起梦来了?”正心一想,却不是梦。灯儿明亮,俨然与美貌的小姐相对。蒋生疑假疑真,惶惑不定。小姐看见意思,先开口道:“郎君不必疑怪,妾乃马家云容也。承郎君久垂顾盼,妾亦关情多时了。今偶乘家间空隙,用计偷出重门。不自嫌其丑陋,愿伴郎君客中岑寂。郎君勿以自献为笑,妾之幸也。”
蒋生听罢,真个如饥得食,如渴得浆,宛然刘、阮入天台,下界凡夫得遇仙子。快乐侥幸,难以言喻。忙关好了门,挽手共入鸳帷,急讲于飞之乐。
云雨既毕,小姐吩咐道:“妾见郎君韶秀,不能自持,致于自荐枕席。然家严刚厉,一知风声,祸不可测。郎君此后切不可轻至妾家门首,也不可到外边闲步,被别人看破行径。只管夜夜虚掩房门相待。人定之后,妾必自来。万勿轻易漏泄,始可欢好得久长耳。”蒋生道:“远乡孤客,一见芳容,想慕欲死。虽然梦寐相遇,还道仙凡隔远;岂知荷蒙不弃,垂盼及于鄙陋,得以共枕同衾,极尽人间之乐。小生今日,就死也瞑目了。何况金口吩咐,小生敢不记心?小生自此足不出户,口不轻言,只呆呆守在房中,等到夜间,候小姐光降相聚便了。”
天未明,小姐起身,再三计约了夜间,然后别去。
蒋生自想,真如遇仙,胸中无限快乐,只不好告诉得人。
小姐夜来明去,蒋生守着吩咐,果然轻易不出外一步,惟恐露出形迹,有负小姐之约。蒋生少年,固然精神健旺,竭力纵欲,不以为疲。弄了多时,也觉有些倦怠,面颜看看憔悴起来。正是: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且说蒋生同伴的朋友,见蒋生时常日里闭门昏睡,少见出外。有时略略走得出来,呵欠连天,像夜间不曾得睡一般。又不曾见他搭伴夜饮,或者中了宿酲;又不曾见他妓馆留连,或者害了色病。不知为何如此?及来牵他去那里吃酒宿娼,未到晚,必定要回店中,并不肯少留在外边一更二更的。众人多各疑心道:“这个行径,必然心下有事的光景。想是背着人做了些什么不明的勾当了。我们相约了,晚间候他动静,是必要捉破他。”
当夜天色刚晚,小姐已来。蒋生将他藏好。恐怕同伴疑心,反走出来谈笑一会,同吃些酒。直等大家散了,然后关上房门,进来与小姐上床。外边同伴窃听的道:“蒋驸马不知那里私弄个妇女,在房里受用。”站得不耐烦,各自归房,自去睡了。
次日起来,大家道:“我们到蒋驸马房前守他,看什么人出来。”走到房外,房门虚掩。推将进去,蒋生自睡在床上,并不曾有人。众同伴疑道:“那里去了?”蒋生故意道:“什么那里去了?”同伴道:“昨夜与你弄那话儿的。”蒋生道:“何曾有人?”同伴道:“我们众人多听得的,怎么混赖得?”蒋生道:“你们见鬼了。”同伴道:“我们不见鬼,只怕你着鬼了。”蒋生道:“我如何着鬼?”同伴道:“晚间与人干那话,声响外闻。早来不见有人,岂非是鬼?”
蒋生晓得他众人夜来窃听了,亏得小姐起身得早,去得无迹,不被他们看见,实为万幸。一时把说话支吾道:“不瞒众兄说,小生少年出外,鳏旷日久。晚来上床,忍制不过,学作交欢之声,以解欲火。其实只是自家喉急的光景,不是真有个人在里面交合。说着甚是惶恐。众兄不必疑心。”同伴道:“我们也多是喉急的人。若果是如此,有甚惶恐?只不要着了什么邪妖,便不是耍事。”蒋生道:“并无此事,众兄放心。”同伴似信不信的,也不说了。
只见蒋生渐渐支持不过,一日疲倦似一日,自家也有些觉得了。同伴中有一个姓夏的,名良策,与蒋生最是相爱。见蒋生如此,心里替他耽忧,特来对他说道:“我与你出外的人,但得平安,便为大幸。今仁兄面黄肌瘦,精神恍惚,语言错乱。及听兄晚间房中,每每与人切切私语。此必有作怪跷蹊的事。仁兄不肯与我每明言,他日定要做出事来,性命干系,非同小可。可惜这般少年,葬送在他乡外府,我辈何忍?况小弟蒙兄至爱,有什么勾当,便对小弟说说,斟酌而行也好,何必相瞒?小弟赌个咒,不与人说就是了。”
蒋生见夏良策说得痛切,只得与他实说道:“兄意思真恳,小弟实有一件事,不敢瞒兄。此间主人马少卿的小姐,与小弟有些缘分,夜夜自来欢会。两下少年,未免情欲过度。小弟不能坚忍,以致生出疾病来。然小弟性命还是小事,若此风声一露,那小姐性命也不可保了。再三叮嘱小弟慎口,所以小弟只不敢露。今虽对仁兄说了,仁兄万勿漏泄,使小弟有负小姐。”夏良策大笑道:“仁兄差矣。马家是乡宦人家,重垣峻壁,高门邃宇,岂有女子夜夜出得来?况且旅馆之中,众人杂沓,女子来来去去,虽是深夜,难道不提防人撞见?此必非他家小姐可知了。”蒋生道:“马家小姐,我曾认得的。今分明是他,再有何疑?”夏良策道:“闻得此地惯有狐妖,善能变化惑人。仁兄所遇,必是此物。仁兄今当谨慎自爱。”蒋生那里肯信?
夏良策见他迷而不悟,踌躇了一夜,心生一计道:“我直教他识出踪迹来,方才肯住手。”只因此一计,有分交:
深山妖牝,难藏丑秽之形;幽室香躯,陡变温柔之质。用着那神仙洞里千年草,成就了卿相门中百岁缘。
且说蒋生心神惑乱,那听好言?夏良策劝他不转,来对他道:“小弟有一句话,不碍兄事的。兄是必依小弟而行。”蒋生道:“有何事教小弟做?”夏良策道:“小弟有件物事,甚能分别邪正。仁兄等那人今夜来时,把来赠他拿去。若真是马家小姐,也自无妨。若不是时,须有认得他处。这却不碍仁兄事的。仁兄当以性命为重,自家留心便了。”蒋生道:“这个却使得。”夏良策就把一个粗麻布袋,袋着一包东西,递与蒋生。蒋生收在袖中。夏良策再三叮嘱道:“切不可忘了。”蒋生不知何意,但自家心里也有些疑心,便打点依他所言试一试看,料也无碍。
是夜小姐到来,欢会了一夜。将到天明去时,蒋生记得夏良策所嘱,便将此袋出来赠他道:“我有些少物事,送与小姐拿去,且到闺阁中慢慢自看。”那小姐也不问是什么物件,见说送他的,欣然拿了就走,自出店门去了。蒋生睡到日高,披衣起来,只见床面前多是些碎芝麻粒儿,一路出去,撒到外边。蒋生恍然大悟道:“夏兄对我说,此囊中物,能别邪正。原来是一袋芝麻!芝麻那里是辨别得邪正的?他以粗麻布为袋,明是要他撒将出来,就此可以认他来踪去迹。这个就是教我辨别邪正了。我而今跟着这芝麻踪迹寻去,好歹有个住处,便见下落。”
蒋生不说与人知,只自心里明白,逐步暗暗看地上有芝麻处便走。眼见得不到马家门上,明知不是他家出来的人了。纡纡曲曲,穿林过野,芝麻不断。一直跟寻到大别山下,见山中有个洞口,芝麻从此进去。蒋生晓得有些诧异,担着一把汗,望洞口走进。果见一个牝狐,身边放着一个麻布袋儿,放倒头在那里鼾睡。
几转雌雄坎与离,皮囊改换使人迷。此时正作阳台梦,还是为云为雨时。
蒋生一见大惊,不觉喊道:“来魅吾的,是这个妖物呀!”那狐性极灵,虽然睡卧,甚是警醒。一闻人声,倏把身子变过,仍然是个人形。蒋生道:“吾已识破,变来何干?”那狐走向前来,执着蒋生手道:“郎君勿怪。我为你看破了行藏,也是缘分尽了。”蒋生见他仍复旧形,心里老大不舍。那狐道:“好教郎君得知:我在此山中修道,将有千年。专一与人配合雌雄,炼成内丹。向见郎君韶丽,正思借取元阳,无门可入。却得郎君钟情马家女子,思慕真切,故尔效仿其形,特来配合。一来助君之欢,二来成我之事。今形迹已露,不可再来相陪,从此永别了。但往来已久,与君不能无情。君身为我得病,我当为君治疗。那马家女子,君既心爱,我又假托其貌,邀君恩宠多时,我也不能恝然。当为君谋取,使为君妻,以了心愿,是我所以报君也。”
说罢,就在洞中手撷出一般稀奇的草来,束做三束。对蒋生道:“将这头一束,煎水自洗,当使你精完气足,壮健如故。这第二束,将去悄地撒在马家门口暗处,马家女子即时害起癞病来。然后将这第三束去煎水与他洗濯,这癞病自好,女子也归你了。新人相好时节,莫忘我做媒的旧情也。”遂把三束草一一交付蒋生。蒋生收好,那狐又吩咐道:“慎之,慎之,莫对人言。我亦从此逝矣。”言毕,依然化为狐形,跳跃而去,不知所往。
蒋生又惊又喜,谨藏了三束草,走归店中来。叫店家烧了一锅水,悄地放下一束草,煎成药汤。是夜将来自洗一番,果然神气开爽,精力陡健。沉睡一宵。次日将镜一照,那些萎黄之色一毫也无了。方知仙草灵验。谨閟其言,不向人说。
夏良策来问昨日踪迹,蒋生推道:“寻至水边已住,不可根究,想来是个怪物。我而今看破,不与他往来便了。”夏良策见他容颜复旧,便道:“兄心一正,病色便退。可见是个妖魅。今不被他迷了,便是好了,连我们也得放心。”
蒋生口里称谢,却不把真心说出来。只是一依狐精之言,密去干着自己的事。将着第二束草,守到黄昏人静后,走去马少卿门前,向户槛底下、墙角暗处,各各撒放停当。自回店中,等待消息。
不多两日,纷纷传说:马家云容小姐,生起癞疮来。初起时不过二三处,虽然嫌憎,还不十分在心上。渐渐浑身癞发,但见:
腥臊遍体,臭味难当。玉树亭亭,改做鱼鳞皴皱;花枝袅袅,变为虫蚀累堆。痒动处不住爬搔,满指甲霜飞雪落;痛来时岂胜啾唧,镇朝昏抹泪揉眵。谁家女子恁般撑,闻道先儒以为癞。
马家小姐忽患癞疮,皮痒脓腥,痛不可忍。一个绝色女子,弄成人间厌物。父母无计可施,小姐求死不得。请个外科先生来医,说得甚不值事,敷上药去就好。依言敷治,过了一会,浑身针刺,却像剥他皮下来一般疼痛,顷刻也熬不得。只得仍旧洗掉了。又有内科医家,前来处方,说是:“内里服药,调得血脉停当,风气开散,自然痊可。只是外用敷药,这叫得治标,决不能除根的。”听了他,把煎药日服两三剂,落得把脾胃荡坏了,全无功效。外科又争说是他专门,必竟要用擦洗之药;内科又说是肺经受风,毕竟要吃消风散毒之剂。落得做病人不着,挨着疼痛,熬着苦水,今日换方,明日改药。医生相骂了几番,你说我无功,我说你没用,总归没帐。
马少卿大张告示在外:“有人能医得痊愈者,赠银百两。”这些医生看了告示,只好咽唾。真是孝顺郎中,也算做竭尽平生之力,查尽秘藏之书,再不曾见有些些小效处。小姐已是十死九生,只多得一口气了。
马少卿束手无策,对夫人道:“女儿害着不治之症,已成废人。今出了重赏,再无人能医得好。莫若舍了此女,待有善医此症者,即将女儿与他为妻,倒赔妆奁,招赘入室。我女儿颇有美名,或者有人慕此,献出奇方来救他,也未可知。就未必门当户对,譬如女儿害病死了。就是不死,这样一个癞人也难嫁着人家。还是如此,庶几有望。”遂大书于门道:
小女云容,染患癞疾。一应人等,能以奇方奏效者,不论高下门户,远近地方,即以此女嫁之,赘入为婿。立此为照。
蒋生在店中,已知小姐病癞、出榜招医之事,心下暗暗称快。然未见他说到婚姻上边,不敢轻易兜揽。只恐远地客商,他日便医好了,只有金帛酬谢,未必肯把女儿与他。故此藏着机关,静看他家事体。果然病不得痊,换过榜文,有医好招赘之说,蒋生抚掌道:“这番老婆到手了!”即去揭了门前榜文,自称能医。门公见说,不敢迟滞,立时奔进通报。
马少卿出来相见。见了蒋生一表非俗,先自喜欢,问道:“有何妙方,可以医治?”蒋生道:“小生原不业医。曾遇异人,传有仙草,专治癞疾,手到可以病除。但小生不慕金帛,惟求不爽榜上之言,小生自当效力。马少卿道:“下官止此爱女,德容俱备。不幸忽犯此疾,已成废人。若得君子施展妙手,起死回生,榜上之言岂可自食?自当以小女余生,奉侍箕帚。”蒋生道:“小生原籍浙江,远隔异地,又是经商之人,不习儒业,只恐有玷门风。今日小姐病颜消减,所以舍得轻许。他日医好复旧,万一悔却前言,小生所望,岂不付之东流?先须说得明白。”马少卿道:“江浙名邦,原非异地;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看足下器体,亦非以下之人。何况有言在先,远近高下,皆所不论。只要医得好,下官忝在缙绅,岂为一病女,就做爽信之事?足下但请用药,万勿他疑。”
蒋生见说得的确,就把那一束草,叫煎起汤来,与小姐洗澡。小姐闻得药草之香,已自心中爽快。到得倾下浴盆,通身澡洗,可煞作怪,但是汤到之处,疼的不疼,痒的不痒,透骨清凉,不可名状。小姐把脓污抹尽,出了浴盆,身子轻松了一半。眠在床中一夜,但觉疮痂渐落,粗皮层层脱下来。过了三日,完全好了。再复清汤浴过一番,身体莹然如玉,比前日更加嫩相。
马少卿大喜,去问蒋生下处。原来就住在本家店中。即着人请得蒋生过家中来,打扫书房,与他安下。只要拣个好日,就将小姐赘他。蒋生不胜之喜,已在店中把行李搬将过来,住在书房,等候佳期。马家小姐心中感激蒋生救好他病,见说就要嫁他,虽然情愿,未知生得人物如何。叫梅香探听,原来即是曾到家里卖过绫绢的客人,多曾认得他,面庞标致的。心里就放得下。
吉日已到,马少卿不负前言,主张成婚。两下少年,多是美丽人物,你贪我爱,自不必说。
但蒋生未成婚之先,先有狐女假扮,相处过多时,偏是他熟认得的了。一日,马小姐说道:“你是别处人,甚气力到得我家里?天教我生出这个病来,成就这段姻缘。那个仙方,是我与你的媒人。谁传与你的?不可忘了。”蒋生笑道:“是有一个媒人,而今也没谢他处了。”小姐道:“你且说是那个,今在何处?”蒋生不好说是狐精,捏个谎道:“只为小生曾瞥见小姐芳容,眠思梦想,寝食俱废。心意志诚了,感动一位仙女,假托小姐容貌,来与小生往来了多时。后被小生识破,他方才说,果然不是真小姐,小姐应该目下有灾。就把一束草,教小生来救小姐,说当有姻缘之分。今果应其言,可不是个媒人?”小姐道:“怪道你见我就像旧识一般,原来曾有人假过我的名来。而今在那里去了?”蒋生道:“他是仙家。一被识破,就不再来了。知他在那里?”小姐道:“几乎被他坏了我名声,却也亏他救我一命,成就我两人姻缘。还算做个恩人了。”蒋生道:“他是个仙女,恩与怨总不挂在心上。只是我和你合该做夫妻,遇得此等仙缘,称心满意。但愧小生不才,有屈了小姐耳。”小姐道:“夫妻之间,不要如此说。况我是垂死之人,你起死回生的大恩,正该终身奉侍君子。妾无所恨矣。”自此,如鱼似水。蒋生也不思量回乡,就住在马家终身,夫妻偕老。这是后话。
那蒋生一班儿同伴,见说他赘在马少卿家了,多各不知其由。惟有夏良策,曾见蒋生说着马小姐的话,后来道是妖魅的假托,而今见真个做了女婿,也不明白他备细。多来与蒋生庆喜。夏良策私下细问根由,蒋生瞒起用草生癞一段话,只说:“前日假托马小姐的,是大别山狐精。后被夏兄粗布芝麻之计追寻踪迹,认出真形。他赠此药草,教小弟去医好马小姐,就有姻缘之分。小弟今日之事,皆狐精之力也。”众人见说,多称奇道:“一向称仁兄为蒋驸马,今仁兄在马口地方作客,住在马月溪店,竟为马少卿家之婿,不脱一个马字。可知也是天意生出这狐精来,成就此一段姻缘。驸马之称,便是前谶了。”
大家相传,以为佳话。有等痴心的,就恨怎生我偏不撞着狐精,得有此奇遇,妄想得一个不耐烦。有诗为证:
人生自是有姻缘,得遇灵狐亦偶然。妄意洞中三束草,岂知月下赤绳牵!
野史氏曰:
生始窥女而极慕思,女不知也。狐实阴见,故假女来。生以色自惑,而狐惑之也。思虑不起,天君泰然,即狐何为?然以祸始而以福终,亦生厚幸。虽然,狐媒犹狐媚也,终死色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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