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八 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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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云:

  人命关天地,从来有报施。其间多幻处,造物显其奇。

  话说湖广黄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黄圻嶛,最产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为业,时时手自灌溉,爱惜倍至。圃中诸瓜,独有一颗结得极大,块垒如斗。老圃特意留着,待等味熟,要献与豪家做孝顺的。一日,手中持了锄头,去圃中掘菜。忽见一个人掩掩缩缩,在那瓜地中。急赶去看时,乃是一个乞丐,在那里偷瓜吃,把个篱笆多扒开了。仔细一认,正不见了这颗极大的,已被他打碎,连瓤连子,在那里乱啃。老圃见偏摘掉了加意的东西,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提起手里锄头,照头一下。却原来不禁打,打得脑浆迸流,死于地下。老圃慌了手脚,忙把锄头锄开一楞地来,把尸首埋好,上面将泥铺平。且喜是个乞丐,并没个亲人来做苦主讨命,竟没有人知道罢了。

  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旧一颗独结得大,足抵得三四个小的,也一般加意爱惜,不肯轻采。偶然县官衙中有个害热渴的,想得个大瓜清解。各处买来多不中意,累那买办衙役比较了几番。衙役急了,四处寻访。见说老圃瓜地专有大瓜,遂将钱与买。进圃选择,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数倍。欣然出了十个瓜的价钱,买了去,送进衙中。衙中人大喜。见这个瓜大得异常,集了众人共剖。剖将开来,瓤水乱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烂的了!”仔细一看,多把舌头伸出,半晌缩不进去。你道为何?原来满桌多是鲜红血水,满鼻是血腥气的。众人大惊,禀知县令。县令道:“其间必有冤事。”遂叫那买办的来问道:“这瓜是那里来的?”买办的道:“是一个老圃家里地上的。”县令道:“他怎生法儿,养得这瓜恁大。唤他来,我要问他。” 买办的不敢稽迟,随去把个老圃唤来当面。县令问道:“你家的瓜,为何长得这样大?一圃中多是这样的么?”老圃道:“其余多是常瓜,只有这颗,不知为何恁大。”县令道:“往年也这样结一颗儿么?”老圃道:“去年也结一颗,没有这样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这一颗,大得古怪,自来不曾见这样。”县令笑道:“此必异种。他的根毕竟不同,快打轿,我亲去看。”

  当时抬至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结瓜的处所。县令教人取锄头掘将下去,看他根是怎么样的。掘不多深,只见这瓜的根在泥土中,却像种在一件东西里头的。扒开泥土一看,乃是个死人的口,张着,其根直在里面出将起来。众人发声喊,把锄头乱挖开来,一个死尸全见。县令叫挖开他口中,满口尚是瓜子。县令叫把老圃锁了,问其死尸之故。老圃赖不得,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误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从实说了。县令道:“怪道这瓜瓤内的多是血水,原来是这个人冤气所结。他一时屈死,膏液未散,滋长这一棵根苗来。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拣选大瓜,得露出这一场人命。乞丐虽贱,生命则同。总是偷窃,不该死罪。也要抵偿。”把老圃问成殴死人命绞罪,后来死于狱中。

  可见人命至重。一个乞丐死了,又没人知见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结出异样大瓜来,弄一个明白,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而今还有一个,因这一件事露出那一件事来,两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时显露。说着也古怪。有诗为证:

  从来见说没头事,此事没头真莫猜。及至有时该发露,一头弄出两头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直隶徽州府有一个富人,姓程。他那边土俗,但是有资财的,就呼为朝奉;——盖宋时有朝奉大夫。——就像称呼富人为员外一般,总是尊他。这个程朝奉,拥着巨万家私。真所谓“饱暖生淫欲”,心里只喜欢的是女色。见人家妇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计,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随你费下几多东西,他多不吝,只是以成事为主。所以花费的也不少,上手的也不计其数。自古道:天道祸淫,才是这样贪淫不歇,便有希奇的事体做出来,直教你破家辱身。急忙分辩得来,已吃过亏了。这是后话。

  且说徽州府岩子街有一个卖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陈氏,生得十分娇媚,丰采动人。程朝奉动了火,终日将买酒为由,甜言软语,哄动他夫妻二人。虽是缠得熟分了,那陈氏也自正正气气,一时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事,惟有利动人心。这家子是贫难之人,我拼舍着一主财,怕不上我的钩?私下钻求,不如明买。”

  一日,对李方哥道:“你一年卖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靠朝奉福荫,借此度得夫妻两口,便是好了。”程朝奉道:“有得赢余么?”李方哥道:“若有得一两二两赢余,便也留着些做个根本。而今只好绷绷拽拽,朝升暮合过去,那得赢余?”程朝奉道:“假如有个人帮你十两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心下何如?”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两五两银子,便多做些好酒起来,开个兴头的槽坊。一年之间,度了口,还有得多。只是没寻那许多东西。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债,要赔利钱。不如守此小本经纪罢了。”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点好心到我,我便与你二三十两也不打紧。”李方哥道:“二三十两,是朝奉的毫毛,小人得了,却一生一世受用不尽了。只是朝奉怎么肯?”朝奉道:“肯倒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道:“教小人怎么样的,才是好心?”朝奉笑道:“我喜欢你家里一件物事,是不费你本钱的。我借来用用,仍旧还你。若肯时,我即时与你三十两。”李方哥道:“我家里那里有朝奉用得着的东西?况且用过就还,有什么不奉承了朝奉?却要朝奉许多银子!”朝奉笑道:“只怕你不肯。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舍得。你且两个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将了银子,来与你现成讲兑。今日空口说白话,未好就明说出来。”笑着去了。

  李方哥晚上把这些话与陈氏说道:“不知是要我家什么物件?”陈氏想一想道:“你听他油嘴!若是别件动用物事,又说道借用就还的,随你奢遮宝贝,也用不得许多贯钱。必是痴心想到我身上来讨便宜的说话了。你男子汉,放些主意出来,不要被他腾倒。”李方哥笑笑道:“那有此话!”

  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银子,来对李方哥道:“银子已现有在此,打点送你的了。只看你们意思如何。”朝奉当面打开包来,白灿灿的一大包。李方哥见了,好不眼热,道:“朝奉明说是要怎么,小人好如命奉承。”朝奉道:“你是个晓事人,定要人说个了话!你自想家里是甚东西是我用得着的,又这般值钱,就是了。”李方哥道:“教小人没想处。除了小人夫妻两口身子外,要值上十两银子的家伙,一件也不曾有。”朝奉笑道:“正是身上的,那个说是身子外边的?”李方哥通红了脸道:“朝奉没正经,怎如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现钱买现货,愿者成交。若不肯时,也只索罢了。我怎好强得你?”说罢,打点袖起银子了。

  自古道:清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李方哥见程朝奉要收拾起银子,便呆着眼不开口,尽有些沉吟不舍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着三两多重一锭银子,塞在李方哥袖子里道:“且拿着这锭去做样,一样十锭就是了。你自家两个计较去。”李方哥半推半就的接了。程朝奉正是会家不忙,见接了银子,晓得有了机关,说道:“我去去再来讨回音。”

  李方哥进到内房,与妻陈氏说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原来真是此意。被我抢白了一顿,他没意思,把这一锭子作为赔礼,我拿将来了。”陈氏道:“你不拿他的便好。拿了他的,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这一条心?”李方哥道:“我一时没主意,拿了。他临去时,就说:‘像得我意,十锭也不难。’我想,我与你在此苦挣一年,挣不出几两银子来。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钱。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哄他,与了他些甜头,便起他一主大银子,也不难了。也强如一盏半盏的与别人论价钱。”

  李方哥说罢,就将出这锭银子放在桌上。陈氏拿到手来看一看道:“你男子汉,见了这个东西,就舍得老婆养汉了。”李方哥道:“不是舍得。难得财主家倒了运,来想我们。我们拼忍着一时羞耻,一生受用不尽了。而今总是混帐的世界,我们又不是什么阀阅人家,就守着清白,也没人来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陈氏道:“是倒也是。羞人答答的,怎好兜他?”李方哥道:“总是做他的本钱不着,我而今办着一个东道在房里,请他晚间来吃酒。我自到外边那里去避一避。等他来时,只说我偶然出外就来的,先做主人陪他。饮酒中间,他自然撩拨你。你看着机会,就与他成了事。等得我来时,事已过了。可不是不知不觉的,落得赚了他一主银子!”陈氏道:“只是有些害羞,使不得。”李方哥道:“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什么羞?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要你先去兜他。只看他怎么样来,才回答他就是。也没什么羞处。”陈氏见说,算来也不打紧的,当下应承了。

  李方哥一面办治了东道,走去邀请程朝奉。说道:“承朝奉不弃,晚间整酒在小房中,特请朝奉一叙。朝奉就来则个。”程朝奉见说,喜之不胜,道:“果然利动人心!他已商量得情愿了。今晚请我,必然就成事。”巴不得天晚,前来赴约。

  从来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气洋洋,走出街来。只见一般儿朝奉姓汪的,拉着他水口去看什么新来的表子王大舍,一把拉了就走。程朝奉推说没功夫得去。他说:“有什么贵干?”程朝奉心忙里,一时造不出来。汪朝奉见他没得说,便道:“原没事干,怎如此推故扫兴?”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两三个少年子弟,一推一攮的,牵的去了。到了那里,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银子办起东道来,在那里入马。

  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带住了身子,好不耐烦。三杯两盏,逃了席就走,已有二更天气。此时李方哥已此寻个事由,避在朋友家里了,没人再来相邀的。程朝奉径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见店门不关,心下意会了。进了店,就把门拴着。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邃,抬眼望见房中灯烛明亮,酒肴罗列,悄无人声。走进看时,不见一个人影。忙把桌上火移来一照,大叫一声:“不好了!”正是: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

  程朝奉看时,只见满地多是鲜血,一个没头的妇人躺在血泊里,不知是什么事由。惊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抽身出外,开门便走。到了家里,只是打颤,蹲站不定,心头丕丕的跳。晓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惑,不题。

  且说李方哥在朋友家里,捱过了更深。料道程朝奉与妻子事体已完,从容到家,还好趁吃杯儿酒,一步步踱将回来。只见店门开着,心里道:“那朝奉好不精细。既要私下做事,门也不掩掩着。”走到房里,不见什么朝奉,只有个没头的尸首躺在地下。看看身上衣服,正是妻子。惊得乱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头哭,一头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什么言语冲撞了他,便把来杀了。须与他讨命去!”连忙把家里收拾干净了,锁上了门,径奔到程朝奉家敲门。

  程朝奉不知好歹,听得是李方哥声音,正要问他个端的,慌忙开出门来。李方哥一把扭住道:“你干得好事!为何把我妻子杀了?”程朝奉道:“我到你家里,并不见一人,只见你妻子已杀倒在地。怎说是我杀了?”李方哥道:“不是你是谁?”程朝奉道:“我心里爱你的妻子。若是见了,奉承还恐不及,舍得杀他?你须访个备细,不要冤我。”李方哥道:“好端端两口住在家里,是你来起这些根由。而今却把我妻子杀了,还推得那个?和你见官去,好好还我一个人来!”两下你争我嚷。天已大明,结扭了一直到府里来叫屈。

  府里见是人命事,准了状,发与三府王通判审问这件事。

  王通判带了原被告两人,先到李家店中相验尸首。相得是个妇人身体,被人用刀杀死的,现无头颅。通判着落地方,把尸盛了。带原被告到衙门来。

  先问李方哥的口词。李方哥道:“小人李方,妻陈氏,是开酒店度日的。是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乘小人不在,以买酒为由,来强奸他。想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杀死了。”通判问:“程某如何说?”程朝奉道:“李方夫妻卖酒,小人是他的熟主顾。李方昨日来请小人去吃酒,小人因有事,去得迟了些。到他家里,不见李方,只见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杀死在房。小人慌忙走了家来。与小人并无相干。”通判道:“他说你以买酒为由,去强奸他;你又说是他请你到家。他既请你,是主人了,为何他反不在家?这还是你去强奸是真了。”程朝奉道:“委实是他来请小人,小人才去的。当面在这里,老爷问他,他须赖不过。”李方道:“请是小人请他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强奸杀了人了。”王通判道:“既是你请他,怎么你未到家,他倒先去行奸杀人,你其时不来家做主人,倒在那里去了?其间必有隐情!”取夹棍来,每人一夹棍,只得多把实情来说了。

  李方哥道:“其实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许了小人银两,要与妻子同吃酒。小人贪利,不合许允,请他吃酒是真。小人怕碍他眼,只得躲过片时。后边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杀死在地,他逃在家里去了。”程朝奉道:“小人喜欢他妻子,要营勾他是真。他已自许允,请小人吃酒了,小人为什么反要杀他?其实到他家时,妻子已不知为何杀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实与小人无干。”通判道:“李方请吃酒,卖奸是真;程某去时,必是那妇人推拒,一时杀了,也是真。平白地要谋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径。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偿了。”程朝奉道:“小人不合见了美色,辄起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于人命,委是不知。不要说他夫妇商同请小人吃酒,已是愿从的了,即使有些勉强,也还好慢慢央求,何至下手杀了他?”

  王通判恼他奸淫起祸,那里听他辩说?要把他问个强奸杀人死罪,却是死人无头,又无行凶器械,成不得招。责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颗头出来。正是:

  官法如炉不自由,这回惹着怎干休?方知女色真难得,此日何来美妇头?

  程朝奉比过几限,只没寻那颗头处。程朝奉诉道:“便做道是强奸不从,小人杀了,小人藏着那颗头做什么用?在此挨这样比较!”

  王通判见他说得有理,也疑道是或者另有人杀了这妇人,也不可知。且把程朝奉与李方哥多下在监里了,便叫拘集一干邻里人等,问他事体根由,与程某杀人真假。邻里人等多说:“他们是主顾家,时常往来的,也未见什么奸情事。至于程某,是个有身家的人,贪淫的事,或者有之,从来也不曾见他做什么凶恶歹事过来。人命的事,未必是他。”通判道:“既未必是程某,你地方人必晓得李方家的备细;与谁有仇,那处可疑,该推详得出来。”邻里人等道:“李方平日卖酒,也不见有什么仇人。他夫妻两口做人多好,平日与人斗口的事多没有的。这黑夜间不知何人所杀,连地方人多没猜处。”通判道:“你们多去外边访一访。”

  众人领命,正要走出,内中一个老者走上前来禀道:“据小人愚见,猜着一个人,未知是否?”通判道:“是那个?”只因说出这个人来,有分交:

  乞化游僧,明投三尺之法;沉埋朽骨,趁白十年之冤。

  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个远处来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布施,已一个多月了。自从那夜李家妇人被杀之后,就不听得他的声响了。若道是别处去了,怎有这样恰好的事?况且地方上不曾见有人布施他的,怎肯就去?这个事着实可疑。”通判闻言道:“杀人作歹,正是野僧本等。这疑也是有理的。只那寻这个游僧处?”老者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老爷唤那程某出来,说与他知道。他家道殷富,要明白这事,必然不吝重赏。这游僧也去不久,不过只在左近地方,要访着他也不难的。”

  通判依言,狱中带出程朝奉来,把老者之言说与他。程朝奉道:“有此疑端,便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爷与小人做主,出个广捕文书,着落几个应捕,四处寻访。小人情愿立个赏票,认出谢金就是。”当下通判差了应捕出来。程朝奉托人邀请众应捕说话,先送了十两银子做盘费。又押起三十两,等寻得着这和尚,即时交付。众应捕应承去了。

  原来应捕党与极多,耳目最众,但是他们上心的事,没有个访拿不出的。见程朝奉是可扰之家,又兼有了厚赠,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访得这叫夜僧人在宁国府地方乞化,夜夜街上叫了转来,投在一个古庙里宿歇。众应捕带了一个地方人,认得面貌是真,正是在岩子镇叫夜的了。众应捕商量道:“人便是这个人了,不知杀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没个凭据,也不好拿得他。只可智取。”算计去寻了一件妇人衣服,把一个少年些的应捕打扮起来,装做了妇人模样,一同众人去埋伏在一个林子内,是街上回到古庙必经之地。守至更深,果然这僧人叫夜转来。

  塞了梆,正自独行。林子里假做了妇人,低声叫道:“和尚,还我头来?”初时一声,那僧人已吃了一惊,立定了脚。昏黑之中,隐隐见是个穿红的妇人,心上虚怯不过了。只听得一声不了,又叫:“和尚,还我头来!”连叫不止。那僧人慌了,颤笃笃的道:“头在你家上三家铺架上不是?休要来缠我!”众人听罢,情知杀人事已实。胡哨一声,众应捕一齐钻出,把个和尚捆住道:“这贼秃!你岩子镇杀了人,还躲在这里么?”先是一顿下马威,打软了,然后解到府里来。

  通判问应捕如何拿得着他,应捕把假装妇人吓他,他说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话,禀明白了。带过僧人来。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赖不过,只得认道:“委实杀了妇人是的。”通判道:“他与你有什么冤仇,杀了他?”僧人道:“并无冤仇。只因那晚叫夜,经过这家门首。见店门不关,挨身进去,只指望偷盗些什么。不晓得灯烛明亮,有一个美貌的妇人,盛装站立在床边。看见了,不由得心里不动火,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时性起,拔出戒刀来杀了,提了头就走。走将出来,才想道:‘要那头做什么?’其时把来挂在上三家铺架上了。只是恨他那不肯,出了这口气。当时连夜走脱此地。而今被拿住,是应得偿他命的,别无他话。”

  通判就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铺上人来,问道:“和尚招出人头在铺架上,而今那里去了?”铺上人道:“当时实有一个人头,挂在架上。天明时见了,因恐怕经官受累,悄悄将来移上前去十来家赵大门首一颗树上挂着,已后不知怎么样了。”通判差人押了这三家铺人,来提赵大到官。赵大道:“小人那日早起,果然见树上挂着一颗人头。心中惊惧,思要首官。诚恐官司牵累,当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后园了。”通判道:“而今现在那里么?”赵大道:“小人其时就怕后边或有是非,要留做证见。埋处把一颗小草树记认着的,怎么不现在?”通判道:“只怕其间有诈伪,须得我亲自去取验。”

  通判即时打轿,抬到赵大家里。叫赵大在前引路。引至后园中,赵大指着一处道:“在这底下。”通判叫从人掘将下去。刚钯得土开,只见一颗人头,连泥带土,轱碌碌滚将出来。众人发声喊道:“在这里了!”通判道:“这妇人的尸首,今日方得完全。”从人把泥土拂去,仔细一看,惊道:“可又古怪!这妇人怎生是有髭须的?”送上通判看时,但见这颗人头:

  双眸紧闭,一口牢关。颈子上也是刀刃之伤,嘴儿边却有须髯之覆。早难道骷髅能作怪,致令得男女会差池!

  王通判惊道:“这分明是一个男子的头,不是那妇人的了。这头又出现得作怪,其中必有跷蹊。”喝道:“把赵大锁了!”寻那赵大时,先前看见掘着人头不是妇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赵大前边屋里,叫抬张桌儿做公座,坐了。带那赵大的家属过来,且问这颗人头的事。赵大妻子一时难以支吾,只得实招道:“十年前,赵大曾有个仇人姓马,被赵大杀了,带这头来埋在这里的。”通判道:“适才赵大在此,而今躲在那里了?”妻子道:“他方才见人头被掘将出来,晓得事发,他一径出门,连家里多不说那里去了。”王通判道:“立刻的事,他不过走在亲眷家里,料去不远。快把你家什么亲眷住址,一一招出来。”妻子怕动刑法,只得招道:“有个女婿姓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通判即时差人押了妻子,竟到这江令史家里来拿。通判坐在赵大家里,立等回话。果然: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且说江令史是衙门中人,晓得利害。见丈人赵大急急忙忙走到家来,说道是:“杀人事发,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应承,劝他往别处逃走。赵大一时未有去向,心里不决。正踌躇间,公差已押着妻子来要人了。江令史此时火到身上,且自图灭熄,不好隐瞒。只得付与公差,仍带到赵大自已家里来。妻子路上已自对他说道:“适才老爷问时,我已实说了。你也招了罢,免受痛苦。”

  赵大见通判时,果然一口承认。通判问其详细,赵大道:“这姓马的,先与小人有些仇隙。后来在山路中,遇着小人。因在那里砍柴,带得有刀在身边,把他来杀了。恐怕有人认得,一时传遍,这事就露出来,所以既剥了他的衣服,就割下头来,藏到家里。把衣服烧了,头埋在园中。后来马家不见了人,寻问时,只见有人说山中有个死尸,因无头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认得。而今事已经久,连马家也不提起了。这埋头的去处,与前日妇人之头相离有一丈多地。只因有这个头在地里,恐怕发露,所以前日埋那妇人头时,把草树记认的。因为隔得远,有胆气掘下去。不知为何,一掘倒先掘着了。这也是宿世冤业,应得填还。早知如此,连那妇人的头也不说了。”通判道:“而今妇人的头,毕竟在那里?”赵大道:“只在那一块,这是记认不差的。”通判又带他到后园,再命从人打旧掘处掘下去,果然又掘出一颗头来。认一认,才方是妇人的了。通判笑道:“一件人命,却问出两件人命来,莫非天意也!”

  锁了赵大,带了两颗人头,来到府中。出张牌去,唤马家亲人来认。马家儿子见说,才晓得父亲不见了十年,果是被人杀了,来补状词。王通判准了。把两颗人头,一颗给与马家埋葬去,一颗唤李方哥出来认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与赵大各打三十板,多问成了死罪。程朝奉不合买奸致死人命,问成徒罪,折价纳赎。李方哥不合卖奸,问杖罪的决;断程朝奉出葬埋银六两,给与李方哥,葬那陈氏。三家铺人不合移尸,各该问罪,因不是这等,不得并发赵大人命,似乎天意明冤,非关人事,释罪不究。

  王通判这件事问得清白,一时清结了两件没头事,申详上司,各各称奖,至今传为美谈。

  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个妇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条性命,自己吃了许多惊恐,又坐了一年多监,费掉了百来两银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处?那陈氏立个主意,不从夫言,也不见得被人杀了。至于因此一事,那赵大久无对证的人命一并发觉,越见得天心巧处。可见欺心事做不得一些的。有诗为证:

  冶容诲淫从古语,会见金夫不自主。称觞已自不有躬,何怪启宠纳人侮!
  彼黠者徒恣强暴,将此头颅向何许?幽冤郁积十年余,彼处有头欲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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