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卷七
小翠
王太常，越人<1>。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2>，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3>。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4>。王忧之。
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与议聘金。曰：“是从我糠覈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5>；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6>，奉恃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7>。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8>；见女皆惊，群议始息。
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9>；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10>。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11>。一日王偶过，圆𥔀然来，直中面目<12>。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13>；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垢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14>。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掌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15>。
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16>。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17>，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18>，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下相能<19>。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20>。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21>，戏云：“将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22>。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为于妇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23>，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24>。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25>。
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26>，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容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27>。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28>”公疑其相讥，惭言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29>。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30>。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31>，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32>，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33>，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衮衣旒冕<34>，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则客去远。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35>！”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
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36>，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37>。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38>，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39>。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擢京卿<40>。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舁榻去<41>，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
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袴，与婢扶之入。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42>。女坦笑不惊<43>，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44>：“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浃裀褥<45>。食顷，汗己，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塌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46>。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罣误<47>。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48>，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49>。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50>，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51>；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桑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52>，而悔无及矣。
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53>，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羸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54>，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像，日夜浇祷其下<55>，几二年。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鞚<56>；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57>！”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
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58>，请偕归，慰我迟暮<59>。”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馀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
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惭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60>。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钟太史之家<61>。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巾，则结玉玦一枚<62>，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钟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63>，何其鄙哉！月缺重圆<64>，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65>”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太常，官名，汉为九卿之一。以后各代设太常寺，置卿和少卿各一人，掌管宫廷祭犯礼乐等事。越：指令浙江地区。古越国建都于会稽（今浙江绍兴），春秋末年越国灭吴，向北扩展，疆域有江苏南部、江西东部、浙江北部等地区。
<2>巨霆：迅雷。
<3>以县令入为侍御：从外任知县调入朝廷为御史。清代称御史为“侍御”。
<4>牝牡［pín mǔ 聘母］：雌雄，指男女性别。鸟兽雌性叫“牝”，雄性叫“牡”。与：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於”。
<5>糠覈［hé 核］：粗粝的饭食。覈：通“籺”，米麦舂余的粗屑。《史记·陈丞相世家》：“亦食糠覈耳。”厌：通“餍”，饱食。膏粱，肥脂与细粮，指美食。
<6>翁姑：公婆。
<7>奁［lián 联］：此指闺中盛放什物的箱匣。
<8>笑姗：嘲笑。
<9>惕惕：耽心、忧虑。
<10>第：但。善谑［xuè 血］：善于戏耍玩笑。刺布作圆：缝布作球。刺，缝制，圆，球。蹴蹋［cù tà 促踏］：亦作“蹵蹋”，踢送也，指踢球动作。
<11>数十步：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数步”。绐［dài 殆］：哄骗。“恒流汗相属”：恒，常。相属［zhǔ 嘱］：跟随。
<12>圆：球。𥔀［hōng轰］然：形容踢球的声音。
<13>刓［wán 玩］：划刻，挖弄。
<14>乞宥：求饶。宥，原谅。
<15>忻［xīn 欣］：高兴，欣喜。
<16>“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及以下数句：这里是合写他们所扮演的两出戏。装公子作霸王，指扮演西楚霸王项羽；下文写小翠“乃艳服，束细腰，婆婆作帐下舞”，指扮演虞姬；串演的是楚汉相争时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公子作沙漠人，指扮演发兵索取昭君的匈奴王。下文写小翠“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指扮演王昭君。串演的是汉王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
<17>婆娑：舞蹈的姿态。
<18>丁丁缕缕然：形容弹奏琵琶所发出的连续不断的声响。丁丁［zhēng zhēng 争争］，形容声音响亮。缕缕，形容声细不绝。
<19>给谏：官名，给事中的别称。明代给事中分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掌侍从规谏、稽察六部弊误等事。清代隶属都察院。素不相能；向来不相容。
<20>三年大计吏：明清时，每三年对官吏举行一次考绩。对外官的考绩称“大计”，对京官的考绩称“京察”。握河南道篆；做河南道监察御史。篆，官印。明代都察院下设十三道监察御史，给予印篆，分区负责考察各该地区刑名吏治情况。《明史，职官志二》谓“都察院衙门分属河南道，独专诸内外考察。故王给谏嫉妒而欲中伤王侍御。
<21>冢宰：周代官员，为六卿之首。明代以内阁大学士为相，中叶启多兼吏部尚书，故又称吏部尚书为冢宰。素丝：白色生丝。浓髭［zī资］：密集的胡须。虞候：宋时贵官雇用的侍从。此指侍卫、随员。厩［jiù 旧］马：指家中的马匹。厩，马棚。
<22>侍御王：侍御王先生，指王太常。宁：岂，难道。给谏王：给谏王先生，指王给谏。回辔：回马。
<23>蹈我之瑕，寻找我的过错。瑕，玉的斑点，比喻缺点或毛病。蹈，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盗“。
<24>诟让：责骂。让，责备。
<25>挞［tà 踏］：出：休弃。
<26>仪采服从：仪容、风采，服饰和扈从。
<27>屡侦：屡次侦探、打探。
<28>相公：此指前文所说的”冢宰“。
<29>谋：指之前的图谋。寝：停止、中止。益交欢公：更加讨好王侍御。
<30>改行［xìng 形］：改变行为。
<31>首相：也指上文所说的”冢宰“。
<32>善公者：与王公友善的人。往假万金：前去借万金。
<33>觅巾袍：寻找官服，拟穿戴出见宾客。巾袍，犹言冠服。
<34>衮衣旒冕：此指穿戴帝王冠服。衮［gǔn 滚］衣，皇帝所穿的衮龙袍。旒［liú 留］冕，前后悬垂玉串的皇冠。
<35>指日赤吾族矣：不久就将诛灭我家全族。指日，不日，为期不远。赤族，全家族被杀光。
<36>抗疏：上疏直陈。不轨：越出常轨，不守法度。《左传·隐公五五》：“不轨不物，谓之乱政。”
<37>下之法司：把王给谏交付法司审理。明清时代，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为三法司，负责审理重大案件。
<38>臧获：古代对奴婢的贱称。《荀子·王霸》：“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埶业。”《注》：“臧获，奴婢也。《方言》谓荆淮海岱之间，骂奴曰臧，骂婢为获。或曰，取货谓之臧，擒得谓获。皆谓有罪为奴隶者。”
<39>充云南军：充军到云南。充军为古代刑罚。宋代把罪犯发配往军内或官作坊服劳役，明代则大都发配往边远驻军服役，都叫充军。
<40>擢：提升。京卿：清代对三品或四品京官的尊称，或称“京堂”。这里指从侍御擢升为大常寺卿。
<41>舁［yú 于］：抬，共举。
<42>绝：气绝。
<43>坦笑：坦然而笑。
<44>冁［chǎn 铲］然：笑的样子。
<45>浸淫：渗渍。沾浃：湿透。
<46>如形影焉：如影随形，谓亲密相伴。
<47>罣［guà 挂］误：同“挂误”，语出《战国策·韩策》。此指官吏因公事受谴责。
<48>中丞：巡抚的别称。明清时，巡抚兼带副都御史衔，相当于前代的御史中丞，故称之为“中丞”。
<49>惭而自投：惭愧地前来投地跪拜。
<50>忿：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和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奋”。
<51>而翁：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而公”。而，同“尔”
<52>爽然自失：语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意谓深为内疚。爽然，茫然。自失，内心空虚。
<53>剩粉遗钩：剩下的脂粉和遗留下的鞋子。钩：古代指女子所穿的鞋子。
<54>胶续：指续娶。旧时以琴瑟谐和比喻夫妇，因此俗谓丧妻为断弦，再娶曰续弦。《十洲记》谓海上凤麟洲，多仙人，以凤喙麟角合煎作膏，名“续弦胶”，能续弓弩的断弦。后来因称男子续娶为“胶续”或“鸾胶再续”。
<55>浇祷：酹酒祈祷。浇：浇酒，即酹酒。
<56>厩卒：马夫。捉：抓住。鞚［kòng 控］：有嚼口的马络头。
<57>索胜：总还胜过。
<58>榛梗：原指草木丛生，阻塞不通，此喻指隔阂、嫌怨、前嫌。
<59>迟暮：喻晚年。迟，晚。
<60>抵死：到老死；终究。不作茧，以蚕不作茧比喻妇女不能生育。
<61>纳币：下聘礼。见《青娥》注。太史：古史官。明清时，因修史之事归于翰林院，因称翰林为“太史”。
<62>玉玦：玉饰，形为环而有缺口，古时常用以赠人表示决绝。《苟子·大略》：“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63>再造：犹言再生。失声于破甑［zèng 赠］：东汉孟敏荷甑而行，甑堕地破裂，孟敏不顾而去，认为“甑已破矣，视之何益”。见《后汉书·郭泰传》。这里反用其意，借以指责王太常毫无涵养，竟然惋惜已碎的玉瓶，诟骂对王家有再造之德的小翠。失声，不自禁而出声。甑，陶甑，古代炊器。
<64>月缺重圆：指小翠盛气离开王家，后在园亭又与公子重新团圆。
<65>流俗：原指流行的风俗，此指世俗常人。
上一篇 下一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