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七
宦娘·译文
温如春,是秦地一个世代显贵之家的子弟,自幼痴爱于琴,虽处于旅途客栈之中也不曾暂时抛舍。一次客行晋地,路过一座古寺,便系马于门外,暂作歇息。入庙门,则见有一位身着布袍的道人,正盘腿坐于廊道间,竹杖倚在墙上,花布口袋里装着琴。这下触动了温如春所好,因而问道:“也善于此道吗?”道士说:“只是不够精到,愿意跟随精通者学学啊。”于是从口袋里把琴取出,递给温如春。温如春打量一番,见琴体纹理美妙;略用指勾拨一下,音声异常的清脆悠扬。便欢喜地为道人弹拨一首短曲。道人微笑,似乎并不中意。温如春又竭尽所长地弹奏起来。道人笑着说:“也不错,也不错!但还不足以为贫道之师啊。”温如春觉得道人所言是自夸,转而请他弹奏。道人接琴放于膝上,才一拨动,便觉得和风拂来;又弹一会儿,百鸟群集,庭院树上都落满了。温如春惊叹至极,拜请道人授技。道人把曲子又弹奏了三遍。温如春侧耳倾心,稍微会意了其中节奏。道人让他试弹,并点正一些疏略的细节,然后说道:“现在,尘世间已没有你的对手了!”温如春由此精益求精,终于成就一手绝技。
后来,温如春起身归乡。离家还有数十里时,天色已晚,又逢暴雨,此际无处可投。见路旁有个小村子,奔了过去。也无暇审度择选,见一个门户,便匆忙而入。登其庭堂,寂静无人。一会儿,有个女子出来,年龄约为十七八岁,容貌宛若天仙;抬头见到生客,惊恐地跑回屋里。温如春尚未娶亲,对此女子倾情甚深。又过一会儿,有位老婆婆出来询问客人。温如春道出姓名,并请求借宿。老婆婆道:“住宿倒不妨,只是缺少床榻。如不嫌有屈贵体,便可以睡在草铺上。”片刻间,老婆婆秉烛归来,展开藁草铺地,情意颇为恳切。温如春问她姓氏,答道:“姓赵。”又问:“适才那位女郎是何人?”回道:“她叫宦娘,是老身的侄女儿。”温如春道:“我不自量身份低微,想攀附个姻缘,好么?”老婆婆皱眉道:“这事倒不敢应承你。”当询问是何缘故,老婆婆但只回道:“不好说的。”温如春怅然若失,只好作罢。老婆婆走了,他见铺草潮湿陈腐,不堪躺卧,便正襟危坐地奏起琴来,以打发漫漫长夜。雨停了,即刻连夜赶回家去。
县城里有个退隐山林的原部郎葛公,喜欢文才之士。温如春偶有一次去造访,受邀奏琴,他觉得帘幕后隐约有女眷属暗中聆听。忽然风动帘开,见一少女,美貌无双。原来葛公有个女儿,小名良工,善于词赋,一向有美艳之名。温如春不觉心动,归家后与母亲说知,请媒人沟通亲事。而葛公认为温家运势已经衰落,未能应承。
然而,葛家小姐自从闻听温如春的琴声之后,心中暗自倾慕,时常期望再次聆听到他的高雅琴曲。而温如春因为姻事不顺,心灰意冷,自此绝迹于葛家之门。有一天,葛家小姐于花园中,拾得一张折叠着的旧书笺,上面写有一首词牌名为《惜馀春》的词: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
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小姐吟诵了三四遍,打心里喜爱这首词。便把诗笺揣回屋里,拿出精美的笺纸,端端正正地抄写一遍,置放于书案上;但过后再找,却不见了,心想是被风吹走了。恰逢葛公从女儿门前经过,拾到这篇词笺,以为是女儿良工填写的词。他厌恶该词的词句轻浮放荡,便烧掉了,但不忍说出来,打算赶紧把女儿嫁出去。
正赶上临县刘布政家为其公子来提亲,葛公觉得门户合适,但还是想亲自看一下这位公子。刘公子盛装而来,仪容秀美,葛公大为欣悦,给予了盛情款待。会面结束后公子告别,座下却遗落一只女鞋。葛公顿时对刘公子的轻薄产生憎恶,因而叫来媒人,告知了此事。刘公子急忙辩说此事不实,葛公不听,结果拒绝了这门亲事。
先是,葛公家有一款绿色菊花品种,吝啬不外传,小姐良工将其养植于闺房中。后来温家院子里的菊花也有一两株化为了绿色,同行们闻之,则上门观赏,温如春也视之为宝。一天凌晨,温如春过去看菊,于一处畦地边拾到写有《惜余春》词的纸笺;反复展读,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春”字涉及自己名字,就更加疑惑了。便在桌案上细加批点起来,评语颇为戏谑暧昧。当葛公闻听到温如春的菊花变绿,感到惊讶,便亲临其书斋;见桌案上有词,取过来展读。温觉得自己的点评不雅,便夺过来揉搓掉了。葛公仅读到一两句,正是女儿门前所拾到的那篇词。他心中大感疑惑,联想到温家的绿色菊种,也猜想是女儿良工所赠。葛公归回后告知夫人,让她逼问女儿。女儿良工哭哭啼啼地欲要寻死。然而这件事没有验证,无法作实。夫人担心女儿的事会越闹越大,合计着还不如把女儿归给温如春。葛公应允了,并把信儿转达给温家。
温如春喜出望外。这天,温如春邀客作绿菊之宴,焚香弹琴,直到深夜才罢。宴后归寝,书僮闻听到书房里的琴自己发出声响来。开始还以为是仆人们玩弄的,当确定并非是人,才去对主人说。温如春亲自去听,果然如此。那琴声曲调生涩不畅,好像是在效仿自己的弹法而又做不到。便点起烛火闯了进去,却空无所见。温如春携琴归回,则整夜寂然无声。因而认作是狐精所为,心知其愿拜自己为师的。于是每晚为其奏上一曲,并像老师一样摆上琴任其操作,而他夜夜潜伏起来倾听。过了六七夜,那琴居然鸣奏成曲,其雅致足可以入耳了。
温如春完婚之后,两人各自述说起旧日的那首《惜余春》词来,这才知晓缔结因缘的根由,然而始终不知那首词的来头。良工小姐闻听到琴能自鸣的怪异之事,前往听之,然后说道:“这不是狐所为。琴调凄楚,有鬼声。”温如春未加深信。良工因而说她家有面古镜,可鉴照鬼魅原形。次日,派人取来古镜。等到琴声响起,温如春握着古镜急忙闯入书房,用烛火一照,果然有个女子在。只见女子仓皇地退到屋角,不能再隐身了。仔细打量,原来是之前遇见过的赵氏宦娘。温如春大为惊骇,刨根问底地追问起她来。宦娘泫然泪下,说道:“替你们做媒,不是没有恩德,何必相逼这么过分呢?”温如春请求,拿走古镜后,约好不要躲避,宦娘答应了他。温如春就把古镜装进了袋子。宦娘远远地坐下,说道:“妾是太守之女,已死一百年了。我自幼喜欢琴筝,筝已经基本熟练了,唯独琴技未能得到真传,九泉之下还感到遗憾。君在之前惠顾时,妾得以聆听雅奏,便倾心向往。又恨自己已属异类,不能朝夕侍奉郎君,便暗中为君撮合佳偶,以此报答眷顾之情。刘公子遗落的女鞋,还有那篇《惜余春》俚俗之词,都是妾之所为。为酬报老师,不可谓不用心劳苦。”夫妻二人听后,都拜谢了她。
宦娘又道:“君的琴技,妾已琢磨过半了,但未能尽获其中神韵妙理。请再为妾弹奏一下。”温如春接受所请,弹奏时又婉转地讲述其中技法。宦娘大为喜悦地说:“妾已经尽得其要领了!”说着起身告辞要走。良工小姐往日喜欢弹筝,闻听宦娘擅长弹筝,诚心希望听到她的弹奏。宦娘没有推辞,但她演奏的调子和曲谱,并非尘世所能得之。良工小姐为其敲打节拍,转而请求授技。宦娘执笔为她写下曲谱十八章,然后又起身告别。温如春夫妻苦心挽留。宦娘神情凄然地说道:“君有琴瑟和鸣之好,二人自是相互知音,薄命人无有此福。如果有缘,来世可以相聚的。”说着将一个画卷递给温如春,说道:“此为妾的小画像,如果不忘媒妁之人,当悬挂于卧室,心情好的时候点燃一柱香,对之弹奏一曲,则如同我亲身领受了。”说罢,宦娘走出房门,便已不见了。
(繁星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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