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卷六
细侯
昌化满生，设帐于余杭<1>。偶涉廛市<2>，经临街阁下，忽有荔壳坠肩头。仰视，一雏姬凭阁上，妖姿要妙<3>，不觉注目发狂。姬俯哂而入。询之，知为娼楼贾氏女细侯也。其声价颇高，自顾不能适愿。归斋冥想，终宵不枕。
明日，往投以刺，相见，言笑甚欢，心志益迷。托故假贷同人，敛金如干，携以赴女，款洽臻至<4>。即枕上口占一绝赠之，云：
“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5>
细侯蹙然曰：“妾虽污贱，每愿得同心而事之。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生大悦，即叮咛，坚相约。细侯亦喜曰：“吟咏之事，妾自谓无难，每于无人处，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为观听所讥。倘得相从，幸教妾也。”因问生：“家田产几何？”答曰：“薄田半顷，破屋数椽而已。”细侯曰：“妾归君后，当长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种桑，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有余矣。闭户相对，君读安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6>！”生曰：“卿身价略可几多？”曰：“依媪贪志，何能盈也？多不过二百金足矣。可恨妾齿稚，不知重赀财，得辄归母，所私者区区无多。君能办百金，过此即非所虑。”生曰：“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金何能自致？有同盟友，令于湖南，屡相见招，仆以道远，故惮于行，今为卿故，当往谋之。计三四月，可以归复，幸耐相候。”细侯诺之。
生即弃馆南游，至则令已免官，以罣误居民舍，宦囊空虚，不能为礼<7>。生落魄难返，就邑中授徒焉。三年，莫能归。偶笞弟子，弟子自溺死。东翁痛子而讼其师，因被逮囹圄<8>。幸有他门人，怜师无过，时致馈遗<9>，以是得无苦。
细侯自别生，杜门不交一客。母诘知故，不可夺，亦姑听之。有富贾慕细侯名，托媒于媪，务在必得，不靳直<10>。细侯不可。贾以负贩诣湖南，敬侦生耗<11>。时狱已将解，贾以金赂当事吏，使久锢之。归告媪云：“生已瘐死<12>。”细侯疑其信不确。媪曰：“无论满生已死，纵或不死，与其从穷措大以椎布终也，何如衣锦而厌粱肉乎<13>？”细侯曰：“满生虽贫，其骨清也<14>；守龌龊商，诚非所愿。且道路之言，何足凭信！”贾又转嘱他商，假作满生绝命书寄细侯，以绝其望。细侯得书，惟朝夕哀哭。媪曰：“我自幼于汝，抚育良劬<15>。汝成人二三年，所得报者，日亦无多，既不愿隶籍<16>，即又不嫁，何以谋生活？”细侯不得已，遂嫁贾。贾衣服簪珥，供给丰侈<17>。年余，生一子。
无何，生得门人力，昭雪而出，始知贾之锢己也。然念素无郤，反复不得其由。门人义助资斧以归。既闻细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媪卖浆者达细侯。细侯大悲，方悟前此多端，悉贾之诡谋。乘贾他出，杀抱中儿，携所有亡归满；凡贾家服饰，一无所取。贾归，怒质于官。官原其情，置不问。呜呼！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18>？顾杀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19>！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昌化：旧县名，明清时属浙江省杭州府。余杭：县名，在浙江省富阳县北，清属杭州府。
<2>廛市：街市。
<3>雏姬：少女。雏，幼小。姬，古时对妇女的美称。要［yāo 腰］妙：美好的样子。
<4>假贷：借贷。如干：若干。款洽臻至：款待备至。
<5>膏腻铜盘夜未央：意谓灯光明亮，夜已很深。膏，灯油。铜盘，指灯盘或烛盘。央，尽。“新鬟”二句：意谓明天你重新梳妆，另会他人，也就把我忘掉了。鬟，女子发髻，凤，指凤头钗。襄王，指楚襄王。宋玉《高唐赋》：楚襄王游于云梦，梦中与巫山神女欢会，神女临别时对襄王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故后来以此故事喻男女欢会。
<6>千户侯：食邑千户的侯爵，喻高官厚禄。
<7>罣误［guà wù］：因过失或牵连而受到处分。宦囊：此指为官俸禄。
<8>东翁，旧时被雇佣的仆人、塾师、幕友等，称雇主为“东家”或“东翁”。囹圄：监狱。
<9>馈遗［kuì wèi 愧畏］：馈赠。
<10>不靳直：不吝惜价钱。
<11>敬侦：暗地打听。敬：通假警。
<12>瘐死：囚犯在狱中因拷打、饥饿、疾病而死。详《云翠仙》。
<13>穷措大：犹言”穷酸“，旧时对贫穷读书人的蔑称。椎布：椎髻布裙；指贫家妇女。椎髻，发髻梳头顶，有如棒槌，为贫妇的发式。衣锦：穿锦绣衣服。厌粱肉：吃上等饭菜。厌，同“餍”，饱食。粱，精米、细粮。肉，肉食。
<14>其骨清：意谓其人品清高。骨，风骨，品格。
<15>良劬：好辛苦。劬［qú 渠］：劳苦，辛劳。
<16>隶籍：隶属于乐籍，即做妓女。此句谓不愿做当下的营生。
<17>珥：古代妇女的珠玉耳饰。丰侈：丰厚奢侈。
<18>寿亭侯之归汉；汉未，关羽与刘备失散，曾一度归降曹操，被封为汉寿亭侯。后来，关羽探知刘备下落，遂弃曹归汉，投奔刘备。
<19>忍人：忍心的人。
上一篇 下一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