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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六
云翠仙
梁有才，故晋人，流寓于济，作小负贩，无妻子田产<1>。从村人登岱<2>。岱，四月交，香侣杂沓<3>。又有优婆夷塞，率众男子以百十，杂跪神座下，视香炷为度，名曰“跪香”<4>。
才视众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悦之。诈为香客，近女郎跪。又伪为膝困无力状，故以手据女郎足。女回首似嗔，膝行而远之。才又膝行近之，少间，又据之。女郎觉，遽起，不跪，出门去。才亦起，亦出，履其迹<5>，不知其往。心无望，怏怏而行。
途中见女郎从媪，似为女也母者<6>。才趋之。媪女行且语。媪云：“汝能参礼娘娘，大好事！汝又无弟妹，但获娘娘冥加护，护汝得快婿<7>。但能相孝顺，都不必贵公子、富王孙也。”才窃喜，渐渍诘媪<8>。媪自言为云氏，女名翠仙，其出也。家西山叫十里。才曰：“山路濇，母如此蹜蹜，妹如此纤纤，何能便至？<9>”曰：“日已晚，将寄舅家宿耳。”才曰：“适言相婿，不以贫嫌，不以贱鄙，我又未婚，颇当母意否？”媪以问女，女不应。媪数问，女曰：“渠寡福，又荡无行，轻薄之心，还易翻覆。儿不能为遢伎儿作妇<10>。”才闻，朴诚自表，切矢皦日<11>。媪喜，竟诺之。女不乐，勃然而已。母又强拍𠹎之<12>。才殷勤，手于橐，觅山兜二，舁媪及女<13>。己步从，若为仆。过隘，辄诃兜夫不得颠摇动，良殷<14>。俄抵村舍，便邀才同入舅家。舅出翁，妗出媪也；云兄之嫂之<15>。谓：“才吾婿。日适良<16>，不须别择，便取今夕。”舅亦喜，出酒肴饵才。既，严妆翠仙出，拂榻促眠<17>。女曰：“我固知郎不义，迫母命，漫相随<18>。郎若人也，当不须忧偕活。<19>”才唯唯听受。明日早起，母谓才：“宜先去，我以女继至。”
才归，扫户闼。媪果送女至。人视室中，虚无有，便云：“似此何能自给？老身速归，当小助汝辛苦。”遂去。次日，有男女数辈，各携服食器具，布一室满之。不饭俱去，但留一婢。才由此坐温饱，惟日引里无赖朋饮竟赌，渐盗女郎簪珥佐博<20>。女劝之，不听；颇不耐之，惟严守箱奁，如防寇。一日，博党款门访才，窥见女，適適然惊<21>。戏谓才曰：“子大富贵，何忧贫耶？”才问故，答曰：“曩见夫人，实仙人也。适与子家道不相称。货为媵<22>，金可得百；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听饮博无资耶<23>？”才不言，而心然之。归，辄向女欷歔，时时言贫不可度，女不顾。才频频击桌，抛匕箸，骂婢，作诸态。
一夕，女沽酒与饮。忽曰：“郎以贫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穷，分郎忧，中岂不愧作<24>？但无长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经营<25>。”才摇首曰：“其值几许！”又饮少时，女曰：“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贫如此，便死相从，不过均此百年苦，有何发迹？不如以妾鬻贵家，两所使益，得直或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作庄<26>。才喜曰：“容再计之。”遂缘中贵人，货隶乐籍<27>。中贵人亲诣才，见女大悦。恐不能即得，立券八百缗，事滨就矣<28>。女曰：
“母日以婿家贫，常常紊念，今意断矣，我将暂归省；且郎与妾绝，何得不告母？”才虑母阻。女曰：“我顾自乐之，保无差贷<29>。”才从之。夜将半，始抵母家。挝阖入，见楼舍华好，婢仆辈往来憧憧<30>。才日与女居，每请诣母，女辄止之，故为甥馆年馀<31>，曾未一临岳家。至此大骇，以其家巨，恐媵妓所不甘也。女引才登楼上。姐惊问：“夫妻何来？”女怨曰：“我固道渠不义，今果然。”乃于衣底出黄金二铤<32>，置几上，曰：“幸不为小人赚脱，今仍以还母。”母骇问故，女曰：“渠将鬻我，故藏金无用处。”乃指才骂曰：“豺鼠子！曩日负肩担，面沾尘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肤垢欲倾塌，足手皱一寸厚<33>，使人终夜恶。自我归汝家，安坐餐饭，鬼皮始脱。母在前，我岂诬耶？”才垂首，不敢少出气。女又曰：“自顾无倾城姿，不堪奉贵人；似若辈男子，我自谓犹相匹。有何亏负，遂无一念香火情<34>？我岂不能起楼字、买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终不是白头侣！<35>”言次，婢妪连衿臂，旋旋围绕之。闻女责数，便都唾骂，共言：“不如杀却，何须复云云。”才大惧，据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气曰<36>：“鬻妻子已大恶，犹未便是剧；何忍以同衾人赚作娼！<37>”言未已，众眦裂<38>，悉以锐簪、剪刀，股攒刺胁腂<39>。才号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暂释却。渠便无仁义，我不忍觳觫<40>。”乃率众下楼去。
才坐听移时，语声俱寂，思欲潜遁。忽仰视，见星汉，东方已白，野色苍莽；灯亦寻灭<41>，并无屋宇。身坐削壁上，俯瞰绝壑，深无底；骇绝，惧堕。身稍移，塌然一声，堕石崩坠。壁半有枯横焉，罥不得堕<42>。以枯受腹，手足无着。下视茫茫，不知几何寻丈<43>。不敢转侧，嗥怖声嘶，一身尽肿，眼耳鼻舌身力俱竭。日渐高，始有樵人望见之；寻绠来，缒而下，取置崖上，奄将溘毙<44>。
舁归其家。至则门洞敞，家荒荒如败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绳床败案<45>，是已家旧物，零落犹存。嗒然自卧<46>，饥时，日一乞食于邻。既而肿溃为癞<47>。里党薄其行<48>，悉唾弃之。才无计，货屋而穴居，行乞于道，以刀自随。或劝以刀易饵，才不肯，曰：“野居防虎狼，用自卫耳。”后遇向劝鬻妻者于途，近而哀语，遽出刀摮而杀之<49>，遂被收。官廉得其情，亦未忍酷虐之，系狱中，寻瘐死<50>。
异史氏曰：“得远山芙蓉<51>，与共四壁，与以南面王岂易哉！己则非人，而怨逢恶之友<52>，故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狭邪子诱人淫博<53>，为诸不义，其事不败，虽则不怨亦不德。迨于身无襦，妇无裤，千人所指，无疾将死<54>。穷败之念，无时不萦于心；穷败之恨，无时不切子齿。清夜牛衣中<55>，辗转不寐。夫然后历历想未落时<56>，历历想将落时，又历历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发端致落之人。至于此，弱者起，拥絮坐诅<57>；强者忍冻裸行，篝火索刀<58>，霍霍磨之，不待终夜矣。故以善规人，如赠橄榄<59>；以恶诱人，如馈漏脯也<60>。听者固当省<61>，言者可勿惧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晋：山西的别称。“故晋人”，即原先是山西人。济：指济南府所在地，即今山东济南市。流寓：流迁寄居。
<2>岱：泰山的别称。
<3>四月交：刚交四月，即四月之初。此盖为浴佛节，亦称“佛诞节”。为纪念佛祖释伽牟尼诞生的节日。届时各佛寺举行诵经法会、拜佛祭祖、施舍僧侣等庆祝活动，并据传说以各种名香浸水为佛像洗浴，并供奉各种花卉。中国汉族地区，一般将节日定于夏历四月初八。香侣：结伴朝拜泰山的香客。杂沓：纷沓，纷至沓来。
<4>优婆夷塞，即优婆夷、优婆塞，均为梵语音译。优婆夷，指接受佛教五戒的女居士。优婆塞，指接受佛教五戒的男居士。他们是佛教信徒，不同于一般香客。百十：一百十数人。炷，点香。跪香：以一支香的点燃到燃尽，为跪拜起止限度。
<5>履其迹：尾寻其踪迹。此从铸雪斋抄本，“迹”字原作“即”，盖音近而讹。
<6>女也母者：即女儿与母亲。也、者，语气助词，于此具有表达身份确定作用。
<7>参礼娘娘：指参拜碧霞元君。传说东岳大帝之女，宋真宗时封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见张尔岐《蒿庵闲话》。道教称其应九炁以生，受玉帝之命，证位天仙，统领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今泰山极顶有碧霞元君祠。九炁：即指生气、死气、阳气、阴气、土气、地气、乘气、聚气、纳气。炁，“气”的古字。快婿：称心的女婿。语出《魏书·刘昞传》。
<8>渐渍：犹浸润，由渐而入，犹水之渐次浸渍润泽。诘：询问。
<9>山路濇［sè 啬］：谓山路坎坷难行。濇：不平坦。蹜蹜［sù sù 宿宿］：脚步细碎、频促。语出《论语·乡党》。纤纤：犹谓脚力纤弱。
<10>渠：他。荡无行：放荡而无德行。轻薄：犹轻浮、下作。遢［tà 榻］伎儿：举止猥琐而轻薄的人
<11>切矢皦［jiǎo 较］日：恳切地指着太阳发誓。《诗·王风·大车》：“毅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12>强拍𠹎［xiū 休］之：强加劝慰她。拍，拍拊其背；𠹎，同“咻”。噢咻［yǔ xiū 与休］，抚慰之声。
<13>手于橐［tuó 驮］：手入于橐，即用手去钱袋掏钱。山兜：即山轿。兜，同“篼”。兜子，一种二人抬的便轿。舁：抬。
<14>隘［aì 爱］：隘口，险要之处。辄：则。诃：呵斥。兜夫：即轿夫。良殷：很是殷勤。
<15>“舅出翁，妗出媪也”：谓出来的舅是个老翁，出来的舅母是个老婆婆。妗：舅母。“云兄之嫂之”，即称他们为兄和嫂。
<16>日适良：今日恰好是吉日。
<17>既：用餐完毕。严妆：严整的装束。拂榻促眠：扫床并催促睡下。
<18>漫：凑合，将就着。
<19>若人：像个人。忧偕活：担忧有个谐和的生活。
<20>坐：坐享。簪珥［zàn ěr 糌珥］：均为旧时女子的金玉首饰。簪，古时女子插定发髻的首饰。珥，女子的珠玉耳饰。佐博：资助赌博。
<21>適適［tì tì 惕惕］：〔何注〕適，音惕，惊貌。〔吕注〕《庄子·秋水》：適適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22>货为媵：卖作人妾。媵［yìng 应］，本指为诸侯之女作陪嫁的人，称为“妾媵”，后泛指妾。
<23>听：听任。
<24>御穷：当穷，对付贫穷。《诗·邶风·谷凤》：“宴尔新婚，以我御穷。”朱熹注“御，当也。”中：内心。
<25>佐经营：佐助家庭营生。
<26>色作庄：脸色表现得很郑重。
<27>缘中贵人：通过中贵人的关系。缘：凭借，借着。中贵人，本指在宫中而贵幸的人，后专指皇帝宠信的宦官。货：货卖，卖与。隶乐籍：隶属于乐户的名籍。乐户，指官妓。
<28>立券：签署契约。缗［mín民］：穿钱的绳子。古时用铜钱，有孔，可以用绳贯串起来，一般一千钱为一串，称一缗。滨就：滨临成就，接近成功。
<29>差贷［tè 特］：谓失误。贷，通“忒”。
<30>挝阖：敲打门户。挝［zhuā 抓］：击打，敲打。憧憧［chōng chōng 冲冲］：往来不绝的样子。
<31>为甥馆：谓做女婿。古代称妻父为外舅，称婿为甥。舜娶尧女后，谒见尧，尧把舜安置在他的副宫里，即《孟子·万章下》所谓“馆甥于贰室”。后因以“甥馆”称女婿在岳父家的住处，也代指女婿。
<32>铤［dìng ］“锭”的本字。金银锭的计量单位。一铤为五两至十两。
<33>皴［cūn 村］，因受冻而皮肤开裂或皮肤上绽裂的积垢，此指后者。
<34>香火情：焚香誓约之情，此谓夫妻之情。
<35>良沃：良田沃土。儇薄骨：轻薄相。骨，骨相，人的骨格相貌。白头侣：白头到老的伴侣。
<36>盛气：此处意为气冲冲地。《战国策·赵策》：“太后盛气而揖之。”
<37>犹未便是剧：谓还不算是过分。犹，还。赚作娼：为赚钱作娼。
<38>眦［zì 自］裂：瞪目，形容愤怒到极点。
<39>胁腂［lěi 垒］：两胁突起之处。
<40>不忍其觳觫：不忍看到他颤抖的可怜样。觳觫［hú sù 胡速］，因恐惧而颤抖的样子。《孟子·梁惠王》上“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
<41>野色苍莽：荒野一片青翠。苍莽，犹莽苍，绿野与碧空相连，一望无际的样子。寻：瞬间，随即。
<42>枯：枯树。罥［juàn 绢］：挂。
<43>几何寻丈：多少寻丈高。寻，此为长度单位，古时以八尺为“寻”。
<44>奄将溘毙：气息奄奄，将要死去。奄：奄奄，气息微弱的样子。溘［kè 嗑］，忽然。
<45>绳床：用绳索穿缠捆缚的卧床。败案：破旧的桌子。
<46>嗒［tà 答］然：沮丧的样子。
<47>癞［lài 赖］：疥疮。
<48>里党：犹邻里亲朋。薄其行：鄙薄其品行。薄：轻蔑，鄙视。
<49>向：一向，曾。鬻妻者于途，近而哀语，遽：急速，猛然。摮［áo 敖］而杀之：语见《公羊传·宣公六年》：“膳宰熊蹯不熟，公怒，以斗摮而杀之。”〔何注〕摮，音敖，击也。
<50>廉：查察。瘐［yǔ 雨］死：旧谓囚犯因拷打、饥寒或疾病而死于狱中。《汉书·宣帝纪》：“今系者或以掠辜（拷打）若（及）饥寒瘐死狱中。”
<51>远山芙蓉：眉若远山抹黛，脸若芙蓉盛开。形容女子貌美，此指美女。详前《鸦头》注。
<52>逢恶之友：迎合所好、勾引作恶的朋友。
<53>狭邪［xié 斜］子：本指巷居而从不远行的人（见《山堂肆考》），此指作狭斜游者。狭邪，同狭斜，曲巷。占乐府《长安有狭斜行》述少年冶游之事，诗中有“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语，后因称娼家为狭斜，狎妓饮酒为狭斜游。
<54>“千人”二句：俗谚，语见《汉书·王嘉传》。原作“千人所指，无病而死”。千人，许多人。指，指责。
<55>清夜牛衣中：卧牛衣之中，清夜们心自思。清：冷，凉。牛衣也称“牛被”，编草而成，给牛披以御寒，盖蓑衣之类。卧牛衣中，形容穷困。 《汉书·王章传》：“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
<56>历历：分明可数，此谓一一分明地。
<57>拥絮坐诅：围着被，坐着咒骂。
<58>篝火；详前《董生》注。此处意为点灯。
<59>橄榄：果木名。一名青果，又名谏果。果实“味虽苦涩，咀之芳馥，胜含鸡骨香。”（嵇含《南方草木状》下）
<60>漏脯，腐败变质的干肉。脯，干肉。脯本为美味，而变质者入口或不觉，过后将中毒致死。《抱朴子·嘉遯》：“咀漏脯以充饥，酣鸩酒以止渴。”
<61>省［xǐng 醒］：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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