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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
窦氏
（此篇有译文）
南三复，晋阳世家也<1>。有别墅，去所居十里余，每驰骑，日一诣之。
适遇雨，途中有小村，见一农人家，门内宽敞，因投止焉。近村人固皆威重南。少顷，主人出邀，跼蹐甚恭<2>。入其舍，斗如<3>。客既坐，主人始操篲，殷勤氾扫，既而泼蜜为茶<4>。命之坐，始敢坐。问其姓名，自言：“廷章，姓窦。”未几，进酒烹雏，给奉周至<5>。有笄女行炙，时止户外，稍稍露其半体，年十五六，端妙无比<6>。南心动。雨歇既归，系念綦切<7>。越日，具粟帛往酬，借此阶进。是后常一过窦，时携肴酒，相与留连。女渐稔<8>，不甚避忌，辄奔走其前。睨之，则低鬟微笑。南益惑焉，无三日不往者。
一日，值窦不在，坐良久，女出应客。南捉臂狎之。女惭急，峻拒曰：“奴虽贫，要嫁<9>。何贵倨凌人也<10>！”时南失偶，便揖之曰：“倘获怜眷，定不他娶。”女要誓，南指矢天日<11>，以坚永约，女乃允之。自此为始，瞰窦他出，即过缱绻。女促之曰：“桑中之约<12>，不可长也。日在帡幪之下<13>，倘肯赐以姻好，父母必以为荣，当无不谐。宜速为计！”南诺之。转念农家岂堪匹偶，姑假其词以因循之。
会媒来为议姻于大家，初尚踌躇；既闻貌美财丰，志遂决<14>。女以体孕，催并益急，南遂绝迹不往。无何，女临蓐，产一男。父怒搒女，女以情告，且言：“南要我矣。<15>”窦乃释女，使人问南，南立却不承。窦乃弃儿，益扑女<16>。女暗哀邻妇，告南以苦，南亦置之。女夜亡，视弃儿犹活，遂抱以奔南，款关而告阍者曰<17>：“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阍人具以达南，南戒勿内<18>。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质明视之，女抱儿坐僵矣<19>。
窦忿，讼之上官；悉以南不义，欲罪南。南惧，以千金行赂得免。
大家梦女披发抱子而告曰：“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大家贪南富，卒许之。既亲迎，而奁妆丰盛，新人亦娟好。然善悲，终日未尝睹欢容；枕席之间，时复有涕洟<20>。问之，亦不言。过数日，妇翁来，入门便泪。南未遑问故，相将入室。见女而骇曰：“适于后园，见吾女缢死桃树上，今房中谁也？”女闻言，色暴变，仆然而死。视之，则窦女。急至后园，新妇果自经死。骇极，往报窦。窦发女冢，棺启尸亡。前忿未蠲<21>，倍益惨怒，复讼于官。官以其情幻，拟罪未决。南又厚饵窦，哀令休结；官亦受其赇嘱，乃罢<22>。而南家自此稍替<23>。又以异迹传播，数年无敢字者<24>。
南不得已，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未及成礼，会民间讹传，朝廷将选良家女充掖庭<25>。以故，有女者悉送归夫家。
一日，有妪导一舆至，自称曹家送女者。扶女入室，谓南曰：“选嫔之事已急，仓卒不能如礼，且送小娘子来。”问：“何无客？”曰：“薄有奁妆，相从在后耳。”妪草草径去。南视女亦风致，遂与谐笑。女俯颈引带，神情酷类窦女。心中作恶，第未敢言<26>。女登榻，引被幛首而眠。亦谓是新人常态，弗为意。日敛昏，曹人不至<27>，始疑。捋被问女<28>，而女亦奄然冰绝。惊怪莫知其故，驰伻告曹<29>，曹竟无送女之事。相传为异。
时有姚孝廉女新葬，隔宿为盗所发，破材失尸<30>。闻其异，诣南所征之<31>，果其女。启衾一视，四体裸然。姚怒，质状于官。官以南屡无行，恶之，坐发冢见尸<32>，论死。
异史氏曰：始乱之而终成之，非德也！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挞于室，听之；哭于门，仍听之。抑何其忍！而所以报之者，亦比李十郎惨矣<33>！”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晋阳：春秋时普邑名，故城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南古城营。
<2>跼蹐：形容行动小心戒惧的样子。《诗·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经典释文》：“局本又作跼。”跼，曲身、弯腰；蹐，小步行走。
<3>斗如：如斗，形容狭小。
<4>篲［hui 慧］：扫帚。氾［fan 范］扫：即洒扫。泼：泡（茶），冲泡。《警世通言·苏知县罗衫再合》“唤老婢泼出一盏热腾腾的茶”。
<5>
<6>笄［jI机］女：古以女子十五岁为“及笄”。《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而笄。”笄，头辔，古代女子十五岁收发，以簪插定发辔。行炙：行酒、烫酒。
<7>綦［qi 起］切：甚切。綦，极、甚。
<8>稔［rěn 忍］：熟悉。
<9>要［yāo 腰］嫁：要约而嫁，指按照婚礼聘订。
<10>贵倨凌人：仗势欺人。贵，高贵。倨，傲慢。
<11>要誓：要求对方盟誓。指天矢日：指着天日发誓。矢：誓。
<12>桑中之约：指男女幽会。语出《诗·鄘风·桑中》。
<13〕帡幪［píng méng 平蒙］：帷帐，在旁曰“帡”，在上曰“幪”，引申为覆盖、庇护。扬雄《法言·吾子》：“震风陵雨，然后知夏屋之为帡幪也。”这里指南三复的管辖、统治。
<14>会：适逢。议姻于大家：即来给这个南家与一个大户人家提亲。貌美财丰：女方貌美，家境富有。
<15>搒［péng 棚］：搒掠，笞打。南要我矣：姓南的与我约婚了。要［yāo 腰］：要约。
<16>益：更，越加，加重。扑：扑打，拷打。
<17>女夜亡：女子夜间逃走。款关：扣动门关。阍［hūn 昏］者：看门的人。
<18>具：详尽，如实。达：转达。戒：戒告，警告。勿内：不要放进来。内［nà 纳］，通“纳”，纳入。
<19>质明：黎明。坐僵：坐着僵死。
<20>涕洟：犹指涕泪。
<21>蠲［juān 捐］：消除。
<22>饵：利诱、贿赂。赇嘱：贿赂嘱托。赇［qiú 求］：贿赂。
<23>稍替：稍见衰落。
<24>无敢字者：无人敢把女儿许配给他。古时男女提亲须递送生辰八字，故称提亲为“字”，女子闺中待嫁称为“待字闺中”。
<25>充掖庭：意思是充当嫔妃、宫女。掖庭，宫中旁舍，为嫔妃所居之地。徐陵《玉台新咏序》：“五陵豪族，充选掖庭；四姓良家，驰名永巷。”
<26>第：且，但。
<27>日敛昏：天已黑。曹人：曹进士家人。
<28>捋［luō 啰］被：拉开被子。
<29>伻［bēng 崩］：使者，传信的人。
<30>破材：破开棺材。
<31>诣南所征之：到南家住所查证。征：验证，查证。
<32>恶之：于此意为“以恶人论之”。坐：坐罪，犯……罪，判定……罪。发冢见尸：挖掘坟冢暴露尸体。
<33>李十郎：唐人小说《霍小玉传》中人物，详见《武孝廉》注。
（此篇有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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