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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新注文言小说《聊斋志异》

清·蒲松龄 Pu Songling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校
 


◎ 卷四


酒狂·译文

 

  缪永定,此人书读得不错,是江西的拔贡生,但平素经常酗酒,亲戚朋友多因为怕沾事而回避他。

  缪某偶然来到族叔家里。他为人滑稽,爱逗笑;客人与他交谈,都感到喜欢,于是共相把盏畅饮。缪某醉了,开始耍起酒性子骂座,忤逆客人。客人们为之愤怒,一座人大吵起来。族叔亲身进行左右排解,缪某说他偏袒客人,又越加把火发到族叔身上来。族叔没办法,跑去告诉他的家人。家人来了,把缪某扶了回去。才放置床上,四肢尽都僵冷。抚摸一下,竟已气绝。

  缪某死了,被一个戴黑帽子的人拘了魂去。过一段时间,来到一处府衙公署,见是青色琉璃作瓦,是人世间所没有的壮丽。到了高台阶下,像是等候主宰官的传见。缪某暗自寻思:我是何罪?定是客人起诉我斗殴之事。回身看了下黑帽人,见其怒目如牛,又不敢问。然而自我度量道:我作为一个贡生,不过与人发生口角,或许不是什么大罪。忽然大堂上一个官吏宣告,让打官司的人明日早来候审。于是堂下的人纷纷济济,如鸟兽般散去。缪某也随着黑帽人走出来,又没个归处,缩着头站立于店铺的屋檐之下。黑帽人怒道:“你个耍酒疯的无赖子!天就要黑了,各自找地方吃饭睡觉,你去哪里?”缪某颤栗不安地说:“我尚且不知怎么回事,并没有告知家人,故而身无盘缠,还能归哪儿去?”黑帽人道:“酒疯之贼!若是买酒自己吃,便就有钱使了。再啰嗦,老拳砸碎你这狂人的骨头!”缪某低头不敢作声。

  忽然有个人从店门内出来,看见缪某,吃惊地问道:“你怎么来了?”缪某细看,原来是阿舅。阿舅贾氏,死了已有好多年了。缪某见了他,才恍然大悟自己也已经死了,心里越加悲戚恐惧,向阿舅哭诉道:“阿舅救我!”贾某对着黑帽人说:“东灵不是外人,请光临寒舍叙话。”二人于是进了门来。贾某又给黑帽人作揖,并且叮嘱多加关照。不多时,摆上酒菜,围坐在一起饮酒。贾某问:“我的外甥因为何事,竟劳烦您勾索至此?”黑帽人道:“冥王驱驾去拜访浮罗君,遇见令甥在耍酒疯骂人,便命我抓了来。”贾某问:“见到冥王没有?”回道:“因为浮罗君正好遇上‘花子案’,冥王尚未归驾。”贾某又问:“我的外甥将获什么罪?”答道:“尚未可知。不过,冥王很是讨厌这等人。”缪某在旁闻听两人对话,吓得哆哆嗦嗦地直冒冷汗,连酒杯筷子也举不起来了。没多大功夫,黑帽人起身,谢道:“劳烦设下丰盛酒宴,已经醉了。就先把令甥托付给你,待冥王驾归,再容我登门来访。”说完便去了。

  贾某对外甥缪某说:“甥儿别无兄弟,父母爱你如掌上明珠,常常舍不得责骂一句。你十六七岁时,每当三杯酒下肚,就絮絮叨叨地挑人家毛病,稍不合意,便光着膀子砸门谩骂。按说那时还是个孩子。没想到分别十多年了,甥儿毫无长进。如今将如何是好?”缪某伏地而哭,一个劲地说后悔莫及。阿舅拉起他说道:“舅在这里以卖酒为业,还有点小名望,必当极力帮你。刚才那个喝酒的人,是东灵使者,舅常请他饮酒,与舅关系还很不错。冥王日理万机,也未必还能记住你的事。我好言好语地与东灵使者说说,央求他念在私人交情份上放甥儿回去,或许可能答应咱。”随即又转念道:“此事所担负的责任不轻,没有十万钱下不来。”缪某称谢,毅然表示自己来承担费用,阿舅点了头。缪某便在阿舅家里过了夜。

  次日,黑帽人早早过来守候观望。贾某请他抽空说话。谈了一会儿,来对外甥说:“事情妥了。等一会儿他会再来。我先拿出所有的钱,用来压契约,剩下不足的,等甥儿回去后慢慢凑足给他。”缪某高兴地问:“总共得多少?”阿舅道:“十万。”缪某说:“甥儿到哪里弄这么多钱?”阿舅道:“只需要金币纸钱一百沓,就足够了。”缪某高兴地说:“这是容易办到的。”

  待到快中午了,黑帽人没来。缪某想去街市上游览一会儿,阿舅叮嘱他不要逛得太远,缪某应着出了门。见到街市里的商贩交易,一如世间光景。来到一处场所,高耸的围墙上插满了棘刺,像是座监狱。对面有个酒店,纷纷来往的人还不少。店外是一条长河,黑水涌动,深不可见。正驻足窥探之际,听到酒店里有人招呼道:“缪君何处而来?”缪某急忙看去,则是邻村的翁生,于十年前有过文字交情。翁生奔出来与缪某握手,欢喜的样子如若平生。随即约请到酒店里小酌,各自诉说了阔别后的岁月沧桑。缪某正处于庆幸之中,又逢故知,便倾怀畅饮起来。不料酣醉之后,顿忘自身已死,又旧态复发,渐渐地絮叨起翁生的毛病来。翁生道:“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啊?”缪某向来讨厌别人言及他的酒德,闻听翁生所说,越加愤怒,便敲桌顿脚地开始痛骂。翁生斜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缪某追到河边,撕捋翁生的帽子。翁生愤怒道:“真是个狂妄之人!”便推缪某翻跌于河渠之中。河渠还不算太深,然而水中利刃如麻,刺穿了胸肋和腿,便钉在那里,动弹不得,且痛彻骨髓。黑水中伴杂着馊臭的污秽之物,随着吸气灌入喉内,更是难以忍受。岸上看笑话的人排列如墙,并无一人肯施以援手。

  正值危急时刻,缪某的阿舅忽然来了,望见这般情景后大为惊慌,便连提带拖地把他弄了回来,说道:“你这人不可救助了!死了还不觉悟,不配再回去做人!请你还是跟着东灵使者去受斧刑吧!”缪某非常惧怕,哭泣着说道:“已知罪了!”阿舅道:“刚才东灵使者来过,等你立契约,可你却在外面狂饮放荡不归。而他忙得紧,不能等待,我已经立了契约,交付了一千贯定金让他走了。欠下的钱,以满十日为期限;你回去后,应尽快筹办。夜里于村外旷野中,呼唤阿舅的名字,把纸钱焚烧掉,此愿便可了结。”缪某满口应下。阿舅于是催促外甥上路,并送到郊外,又叮嘱道:“务必不要失信,连累于我。”随即指示路途让他回家。

  当时缪某僵卧在床已达三日,家里人都道他醉死了,仅是鼻中隐隐还有悬丝一般的气息。缪某当日苏醒后,猛是呕吐,吐出黑汤子数斗,臭不可闻。吐罢,出了一身透汗,被褥都浸湿了,身子才开始凉爽。缪某把阴间的一段怪异经历告诉了家人。随即感觉到被刺戮处疼痛肿胀,隔夜后形成疮溃,幸运的是没有加重溃烂。到了十日才渐渐地能够拄杖而行。此时,家人都央求他偿还阴间欠债。缪某计算了一下所需费用,没有数两银子不成,心中颇为吝惜,说道:“之前那或许是醉梦中的幻境吧。纵然真有其事,东灵使者因私情放我,怎敢再让冥王知晓此事?”家里人再劝他,还是不听。然而缪某心里小心谨慎,不敢再放纵饮酒。邻里乡党们都为其德行长进而高兴,慢慢地又与他一块饮起酒来。

  一年多后,在冥府受到报应之事渐渐地忘了,心志也渐渐放任起来,故态又开始慢慢萌发。一日,在一个子姓家里饮酒,又骂起座上的主人来。主人把他抛出门外,并关上门径直返回。缪某吵骂了一个多时辰,儿子才得知消息,把他扶了回去。缪某刚一进屋,便面壁长跪,自己投地叩头无数,哀求道:“这就还您的债!这就还您的债!”言罢,便仆倒于地。看他时,已气绝身亡。

  (繁星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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