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四
青梅·译文
白下城有个书生程某,性情开放,不喜欢受人约制。一天,他由外面归来,在解开衣带时,觉得衣带的一头沉甸甸的,像是有东西坠着。看了一下,又没见到什么。在扭身回转之间,有个女子自衣后出来,用手理了一下头发并微笑着,绝美无比。程某怀疑她是鬼。女子说:“妾不是鬼,是狐。”程某道:“只要能得到美人,是鬼尚且不怕,何况是狐呢!”于是和她亲昵起来。两年后,他们生个女儿,小名叫青梅。狐女常对程某说:“不要再娶,我要为君生个男儿。”程某相信了她,便拿定主意不再娶妻。但奈于亲戚朋友们的嘲讽讥笑,程某的意志动摇了,聘娶了湖东的王氏为妻。狐女闻听后大为生气,给女儿喂完奶水,便把女儿抛给了程某,说道:“这是你家的赔钱货!愿意养她,还是杀她,全由着你吧!我何必代人作奶妈子呢?”说罢出门,径直而去。
青梅长大后很是聪慧,相貌秀美,酷似其母。不久,程某病逝,王氏改嫁走了,青梅被寄养在堂叔那里。不料这位堂叔缺少德行,想卖掉青梅来发一笔财。恰逢有个王进士,正在家中等候分配官职,听说青梅聪慧,便以重金买回家来,让她陪侍自家女儿阿喜。阿喜年方十四,容貌绝美,见了青梅很是喜悦,与她同寝一处。青梅也是善于伺候人,能用眼睛查知别人想说什么,能用眉梢来表意传情,由此深得王进士一家的怜惜与喜爱。
城里有个姓张的书生,字介受,家中时常贫困,没有固定的家产,租居着王进士的房子。张生性情纯厚孝顺,在遵从礼制法度上从不含糊,又勤恳于学业。青梅偶然来到张家,见张生在石头上吃着糠粥;进室内和张母闲谈时,却见桌案上摆着猪蹄。当时张翁正卧病在床,张生进屋抱着父亲解手,便液玷污了衣服,父亲觉察后并怨恨自己,而张生却掩盖污渍,急忙走出来自己去洗,唯恐父亲知道。青梅看到此一场景,对张生大为惊异。归来后,叙述了所见所闻,并对小姐阿喜说道:“咱家这位租客,不是寻常之人。小姐若不想配个佳偶便罢,想配佳偶,便是张生这个人。”阿喜恐怕父亲厌弃张生贫寒。青梅道:“不是这样,关键在小姐自己。如果你认为可以,我就暗地里告知张生,让他家去请媒人。到时老夫人必定召你去商议,但只管应诺,事情就成了。”阿喜担心会一辈子受穷而被世人耻笑。青梅道:“我自称能为天下读书人看相,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次日,青梅去告知张母,张母大惊,称青梅所提这事儿并不妥当。青梅道:“我家小姐听说了公子,认为他是贤德之人。我因而揣摩到她的心思,才来说知此事的。就请媒人过来吧,我和小姐二人从中协助,估计王家会应允的。纵使王家不应允,对公子来说又何辱之有啊?”张母道:“那好吧。”于是便委托一个卖花的侯氏前去说媒。王夫人一听就笑了,并告诉了丈夫,王进士一听也是大笑。把女儿叫来了,讲述了侯氏的来意。女儿还没来及答复,青梅急上前夸赞张生的贤德,并断言日后必有富贵。夫人又问女儿道:“这是你自己的百年大事。若你能够吃糠咽菜,便为你应下这门亲事。”女儿低着头静默了好一阵子,才看着墙壁答道:“贫富是命中的事。倘若命中福厚,则是贫穷不了几时的,而不贫穷的日子将会是长久的。倘若命中福薄,就算是穿着锦衣绣服的王孙之辈,后来竟落得无立锥之地的难道还少吗?婚姻的成否,还在父母那里。”
起初,王进士之所以与女儿商量,无非想拿这件提亲之事博取一笑罢了,待闻听女儿所言,心中登时不乐,说道:“你真想配给张家吗?”女儿没有回应。再问,还是没有回应。便生气道:“贱骨头,好没有长进!想提着筐篮作乞丐的媳妇,不羞死人吗?”女儿涨红了脸,气塞胸口,含泪退去。媒人也就此奔逃出来。
青梅见小姐的事没有成,便想为自己谋求这段婚姻。几天过后,她于夜晚来见张生。张生当时正在读书,惊讶地问她来做什么?青梅在说明原由时有些吞吞吐吐,张生一脸正色地拒绝了她。青梅哭着说道:“妾本是良家子女,并非为淫邪念头来私奔的。只因为君乃贤德之人,故而愿望自己能有个托付。”张生道:“卿爱我,称我为贤德之人。然而黄昏黑夜里来往,就连自爱自重的人都不这样做,而被称为贤德之人能这样做吗?即便开始时行为失当而最终能成事,君子还说不可为呢,何况最终事不能成,你我将如何于人中立足啊?”青梅道:“万一能成的话,肯于赏光接纳吗?”张生说:“能得到如卿一般的人,还有何求呢?但有三件无奈的事,故而不敢轻易许诺。”青梅问:“是什么?”张生答道:“卿不能自己作主,是一无奈;即使卿能自己作主,我父母不乐意,又是无奈;我父母乐意,而卿的身价必定贵重,而我贫困不能筹措,则尤其无奈。卿赶快退回吧,瓜田李下之嫌是可畏的!”青梅临走时,又嘱咐道:“君倘若有意,就恳请一道努力实现吧。”张生应诺。
青梅回来后,小姐询问她干什么去了,青梅便自己跪下来磕头。小姐以为她偷情去了,愤怒地要责打她。青梅哭述自己清白,并以实情相告。小姐感叹道:“不与人乱情,守的是礼节;有大事必告父母,守的是孝道;不轻率许诺,守的是信义。有此三德之人,必有上天保佑,张生是没有贫困之忧的。”随后又道:“你将打算怎么做?”青梅答道:“嫁给他。”小姐笑道:“你个痴心的小婢子,能自己作主吗?”青梅道:“事不成,就以死来了却心愿!”小姐道:“我必定让你满足心愿。”青梅磕头向她拜谢。
又过了数日,青梅对小姐阿喜说:“以前说的话是开玩笑呢,还是果真出于慈悲之心呢?若是果真,我尚且有个苦衷,并恳求给予关照与怜悯。”阿喜问是何事,青梅答道:“张生拿不出聘礼,婢女又没有能力自己赎身。如果非得满足原来的身价来赎,嫁我犹同于不想嫁我啊。”阿喜沉吟着说:“这事儿,我无能为力呀。我说嫁你,这恐怕不得当;若说一定不会跟你讨赎身价,父母大人也必不肯答应,这也是我所不敢张口的。”青梅闻听后,涕泪数行,但求小姐怜悯,救一救。阿喜沉思良久,道:“无可奈何!我有几两私房钱,应当倾囊相助。”青梅拜谢了,并暗地里告知了张生。张母大为欢喜,并多方求借,共凑得若干钱数,收藏起来以待好消息。
正赶上王进士被授职山西曲沃知县,阿喜趁机会告诉母亲说:“青梅年龄已大了,如今父亲将去上任,不如将她打发了吧。”王夫人本就认为青梅心眼太多,怕她引导女儿学坏,多次想嫁了她,但又怕女儿不乐意,现在听到女儿这么一说非常高兴。过两天,有个佣人的妻子来告知说,张家有想娶青梅的意思。王进士笑着说:“张家也只配娶得小婢子,前次来求婚何其虚妄啊!不过,若把这个小婢子卖给高门做妾的话,价钱应高于当初的一倍。”小姐阿喜急忙进来说道:“青梅侍奉我这么久了,卖她做妾,实在于心不忍。”于是王进士传话给张家,仍然按原价签署契约,把青梅嫁给了张生。
青梅入门之后,孝敬公婆,百般遵奉顺从,显然胜过张生;而操持家务更为勤快,吃糠咽菜也不叫苦。正由于这样,家中人没有不喜爱和看重青梅的。青梅又以刺绣作为操业,且卖得很快;商贩们上门等候收购,惟恐抢不到货。由此得来的钱,总算稍能救穷。青梅还劝张生不要因顾虑家事而耽误读书,家事料理上全由自己来担任。因为原来的主人要赴任去了,青梅便去与小姐阿喜道别。阿喜见到青梅,哭道:“你得到了好的归所,我实在不如啊。”青梅道:“是何人所赐,我敢忘了她吗?然而小姐以为不如小婢子,恐怕要让小婢子折寿了。”于是两人相泣而别。
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35>。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惟一媪从女,未几媪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邻妪劝之嫁,女曰:“能为我葬双亲者,从之。”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也。贫者不能为葬,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36>。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女曰:“若何?”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37>,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女大哭曰:“我绅裔而为人妾耶?”媪无言,遂去。日仅一餐,延息待价<38>。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媪至。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两柩在。已将转沟壑<39>,谁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即出金营葬,双槥具举<40>。已,乃载女去,入参冢室<41>。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
王进士到了山西上任,只半载,夫人就去世了,灵柩停于寺庙之中。又过两年,王知县因为行贿罪被免职,罚赎金数以万计。王家渐渐贫困不能自给,随从也四下逃散。这时,瘟疫大流行,王进士染上疾病也死了。仅剩下一个老女佣跟随着小姐阿喜,可没多久,老女佣又没了。阿喜孤苦伶仃,更加艰苦。有个邻居大娘劝阿喜出嫁,阿喜道:“有能为我殡葬双亲者,我就跟从他。”邻居大娘怜悯阿喜,赠给她一斗米走了。半月后邻居大娘又来了,说道:“我为娘子的事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事情很难撮合。家贫的拿不出钱来下葬,富有的又嫌你是衰败人家的子女。这可怎么办!但还有一个主意,只怕你不肯听从。”阿喜问道:“是什么?”邻居大娘说:“此地有个李郎,想讨个二房,倘若能见到你的姿容,即使让他办理厚葬,也必当在所不惜。”阿喜大哭道:“我是绅士人家之后,去给人做妾啊?”邻居大娘无话可说,便走了。阿喜仅靠每日一餐,延续着这口气等待有人出价。居有半年,越来越难以支撑。有一天,邻居大娘又来了,阿喜哭泣着告诉她说:“困难到这种境地,常想到自尽算了。之所以还恋恋不舍地苟活着,只因还有双亲的灵柩在。自己将死于沟壑,可有谁来收我双亲的尸骨啊?故而思来还不如依照你说的办吧。”邻居大娘于是引领李郎过来,暗中窥探阿喜,且大为欢悦,立即出钱替阿喜料理葬事,两具薄棺一同出了殡。事毕,李郎用车载着阿喜回家,入室参见大老婆。大老婆凶悍而且嫉妒,李郎起初未敢说娶妾,只假称买个婢女。等见到了阿喜,大老婆暴怒,用木仗把她逐了出去,不让进门。
阿喜披散着头发在路旁涕哭,进退没有着落。恰好有个老尼路过这里,邀请她去一起居住,阿喜依从了。到了尼姑菴中,阿喜拜求削发出家。老尼不肯,并说道:“我看娘子,并非久处风尘之人。庵寺中的陶盆瓦罐、粗粱糙米,基本可以过活,你姑且寄居于此等待着。时运来了,你自管走。”没住多久,街市中的地痞无赖们偷看到阿喜之美,常来敲门说些调戏的话,老尼无法制止。阿喜不禁号哭,想要自尽。为此,老尼去请求吏部某公,贴出了严禁骚扰的告示,恶少们才开始稍微收敛行迹。后来夜里又有人在寺庙墙壁上挖洞,听到了老尼大声惊呼,方才离去。因而再次告到吏部那里,捉得首恶分子,送到郡府给予了鞭杖责罚,才渐渐安定下来。
又过了一年多,有个贵公子经过庵寺,阿喜的美貌令其惊叹绝倒,便强行让老尼替他通报心意,又以重礼贿赂老尼。老尼婉言告诉他说:“她是官宦人家之后,不甘心给人作妾。公子暂且回去,迟缓些日子,便会给你个准信儿。”贵公子走后,阿喜想服毒药求死。夜间梦见父亲前来,痛心疾首地说:“我没有依从你的意愿,以致于你沦落如此境地,悔之已晚。但也缓待不了多久,只要不死,你还可以重新实现夙愿。”阿喜醒来感到怪异。天亮了,阿喜梳洗完毕,老尼望见她,惊讶地说:“看到你的面色,污浊之气尽皆消去,所遭遇的困厄与逆境已不值得忧虑了。福运就要到了,可不要忘记老身啊。”话未说完,就听到叩门声。阿喜惊慌失色,料定必是那位贵公子的家奴。老尼打开寺门,还果然是。家奴一进门就急问打算得怎么样了,老尼用好话应承,但请再缓待三日。家奴转达了主子的话,事若不成,让老尼自己去向公子回话。老尼毕恭毕敬地答应着,并谢过家奴,让他走了。阿喜大为悲伤,又想要轻生,被老尼劝住。阿喜忧虑的是三天过后那位贵公子还会再来,到时就无话可应对了。老尼说:“有老身在,要斩要杀,我自承当!”
次日下午,暴雨倾盆,忽听到有多人敲门和呼叫的声音。阿喜以为出了什么变故,惊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尼冒雨打开寺门,见有顶轿子停在门前,有女奴数人,扶出一位美夫人出来;后面的仆人及随从声势显赫,冠服轿饰甚为华美。老尼惊问之,回答道:“是司理大人的家眷,想在此暂避风雨。”老尼引导客人进了殿堂,移过床榻,夫人端坐下来。家人和女佣们全都跑向禅房,各自找地方歇息。当进屋看见阿喜,觉得她太美了,连忙跑去告诉了夫人。不多时,雨停下来,夫人起身请求探示一下禅房,老尼引她入内。夫人见禅房中的女子艳丽非凡,不眨眼地凝视着。女子也把夫人端详了好久,原来夫人不是别人,竟是昔日的青梅!两人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于是,各自叙述了分别后的经历与遭遇。原来,张翁病故,张生守孝期满后,连科考中举人和进士,被授予掌管刑狱的司理一职。他先同母亲一起赴任去了,随后这又迁移家眷过去。阿喜叹息道:“今日相互比看,不次于天壤之别呀!”青梅笑道:“幸亏娘子遭受挫折后尚未配偶,上天正是想叫你我二人完美相聚。假如不因大雨阻行,怎会有当下的不期而遇呢?此间全有鬼神相助,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啊。”于是取出珍珠头冠和锦缎绣衣,催促阿喜更换妆饰。阿喜低下头犹豫起来,老尼从中帮助劝说。阿喜考虑到与青梅去张府同居,名不正而言不顺。青梅道:“往日名分早有界定,婢子哪敢忘大恩大德!试想张郎,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啊?”便强使阿喜换上妆饰,辞别老尼而去。
抵达了司理官邸,张氏母子皆大为欢喜。阿喜拜见老夫人道:“今日无颜来见母亲。”张母笑着安慰了她。随后张家商量选择吉日举行婚礼。阿喜对青梅说:“庵庙中但有一线生路,我也不肯跟随夫人到此。倘若还念及旧日情好,给我一间草庐,能容下一个打坐的蒲团就足够了。”青梅笑而不语。到了婚礼佳期,青梅抱着艳丽的妆饰过来。阿喜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鼓乐之声大作,阿喜也就无法自主了。青梅带领丫鬟女佣们强行给她换上妆饰,挽手搀扶而出。阿喜见到张生身着朝服对她拱手相拜,便不觉也轻盈地相拜起来。青梅把她曳入洞房,道:“空着这个位子以待你来,已经很久了。”又面向张生道:“今夜得以报恩,可要好好为之。”说完返身要走,被阿喜捉住了衣襟。青梅笑道:“不要留我,此时不能相代呀。”松开阿喜的指头,脱身而去。
青梅恭谨地侍奉阿喜,不敢越位行事。而阿喜始终惭愧、忧郁,自心感到不安。于是,张母让她们俩相互称呼为夫人。而青梅始终秉持婢妾之礼,不敢懈怠。三年后,张生被调取进京,经过尼庵,送上五百两银子为老尼祝寿,老尼不收。强给之,才收下二百两,用来起造“大士祠”和建立“王夫人碑”。后来张生官职升至侍郎。程夫人青梅育有两男一女,王夫人阿喜育有四男一女。张侍郎又上书给皇帝,陈述了自己与家眷的悲欢离合经历,青梅和阿喜俱被封为夫人。
异史氏评道:天生佳丽,本应该配以优异的贤人,然而世俗中的王公贵胄们,却留待赠与纨绔子弟。这也正是造物主所必争之事。然而离奇曲折的情节,致使从中作合的人要极力筹措,上天的化转之工也算是费尽周折了!唯独是青梅夫人能辨识英雄于尘俗之中,明誓从嫁之志,抱以必死之决心!可那些曾经衣冠楚楚的绅士官宦者们,却放弃德行而去攀望富贵之门,其智慧怎么就出于一个婢子之下呢?!
(繁星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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