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三
毛狐
农子马天荣<1>,年二十馀,丧偶,贫不能娶。偶芸田间<2>,见少妇盛妆,践禾越陌而过<3>,貌赤色,致亦风流<4>。马疑其迷途,顾四野无人,戏挑之。妇亦微纳<5>。欲与野合。笑曰:“青天白日,宁宜为此<6>?子归,掩门相候,昏夜我当至。”马不信,妇矢之<7>。马乃以门户向背具告之<8>,妇乃去。夜分,果至,遂相悦爱。觉其肤肌嫩甚;火之,肤赤薄如婴儿,细毛遍体,异之。又疑其踪迹无据<9>,自念得非狐耶?遂戏相诘。妇亦自认不讳。
马曰:“既为仙人<10>,自当无求不得。既蒙缱绻,宁不以数金济我贫?”妇诺之。次夜来,马索金。妇故愕曰:“适忘之。”将去,马又嘱。至夜,问:“所乞或勿忘耶?”妇笑,请以异日。逾数日,马复索。妇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铤<11>,约五六金,翘边细纹,雅可爱玩<12>。马喜,深藏于椟。积半岁,偶需金,因持示人。人曰:“是锡也。”以齿龁之,应口而落。马大骇,收藏而归。至夜,妇至,愤致诮让。妇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一笑而罢。
马曰:“闻狐仙皆国色<13>,殊亦不然。”妇曰:“吾等皆随人现化。子且无一金之福,落雁沉鱼<14>,何能消受?以我蠢陋,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较之大足驼背者,即为国色。”过数月,忽以三金赠马,曰:“子屡相索,我以子命不应有藏金。今媒聘有期,请以一妇之资相馈,亦借以赠别。”马自白无聘妇之说。妇曰:“一二日自当有媒来。”马问:“所言姿貌如何?”曰:“子思国色,自当是国色。”马曰:“此即不敢望。但三金何能买妇?”妇曰:“此月老注定<15>,非人力也。”马问:“何遽言别?”曰:“戴月披星,终非了局。‘使君自有妇’<16>,搪塞何为<17>?”天明而去,授黄末一刀圭<18>,曰:“别后恐病,服此可疗。”次日,果有媒来。先诘女貌,答:“在妍媸之间。”“聘金几何?”“约四五数。”马不难其价,而必欲一亲见其人。媒恐良家子不肯露<19>。既而约与俱去,相机因便<20>。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马待诸村外。久之,来曰:“谐矣。余表亲与同院居,适往,见女坐室中。请即伪为谒表亲者而过之,咫尺可相窥也。”马从之。果见女子坐堂中,伏体于床,倩人爬背<21>。马趋过,掠之以目,貌诚如媒言。及议聘,并不争直,但求得一二金,装女出阁。马益廉之<22>,乃纳金;并酬媒氏及书券者<23>,计三两已尽,亦未多费一文。择吉迎女归,入门,则胸背皆驼,项缩如龟,下视裙底,莲舡盈尺<24>。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异史氏曰:“随人现化,或狐女之自为解嘲。然其言福泽<25>,良可深信。余每谓:非祖宗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信因果者<26>,必不以我言为河汉也<27>。”
【注释】
<1>农子:农家子弟。
<2>芸:除草。
<3>践禾越陌:踩着庄稼,越过田间小路。陌,田间东西向的小路。
<4>致:风度举止。
<5>微纳:默然接受。
<6>宁:岂。
<7>矢之:向马发誓。
<8>门户向背:门户向着何方、背依何处。犹言住宅方位。
<9>踪迹无据:来路不明。
<10>仙人:对狐精的婉称。
<11>铤[dìng 定]:通“锭”。
<12>雅可爱玩:很可爱,很好玩。
<13>国色:一国中最美的女子。《公羊传·僖公十年》:“骊姬者,国色也。”
<14>落雁沉鱼:形容绝色女子。《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本谓鱼鸟不辨美色,后反用其意,以“沉鱼落雁”形容女子貌美。
<15>月老:月下老人。唐人李复言《续幽怪录·定婚店》:韦固夜经宋城,见一老人倚囊而坐,向月检书。韦问何书,答曰:天下之婚牍。又言囊中赤绳,以系夫妻之足,虽仇家异域,此绳一系,终不可脱。后因以月下老人(月老)为主管婚姻之神,又为媒人代称。
<16>使君自有妇:借用乐府民歌《陌上桑》诗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意谓马天荣即将有妇。
<17>搪塞:苟且敷衍。
<18>刀圭:古时量取药物的用具,状如汤匙,容量很少。
<19>露:犹言抛头露面。
<20>相机因便:看机会、乘方便。
<21>倩人爬背:请人替自己搔背。倩[qiàn 欠,古亦读 qìng 庆]:请。
<22>廉之:认为聘金便宜。
<23>书券者:写婚书的人。
<24>莲舡[chuán 船,古音 xiāng 湘]:女鞋的戏称,谓其大如船。旧时习称女子尖足为金莲,故有此称。舡,船。
<25>福泽:指命中福分。
<26>因果:指佛教因果之说。因,谓因缘。酬因曰果。佛教认为任何思想行为,都必然导致相应的后果,乃有前世、现世、后世的“三世因果”理论。
<27>河汉:银河。比喻言论迂阔渺茫。《庄子·逍遥游》:“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唐成玄英疏:“犹如上天河汉,迢递清高,寻其源流,略无穷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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