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二
张诚·译文
河南人张氏,祖籍山东;明末山东大乱,妻子被清兵掠走。因张氏常年客居河南,便就地安了新家,于当地娶一妻,生个儿子取名张讷。不久,此妻去世。张某又娶继室,生个儿子取名张诚。继室牛氏性情凶悍,常嫉恨张讷,把他当作奴仆养活,给他吃粗劣的饭食。又让张讷砍柴,责令他每天砍柴一担,完不成就鞭打辱骂,简直令这个孩子无法承受。牛氏却暗地里把甜美的食物给亲儿子张诚吃,并让他去私塾读书。张诚渐渐长大,性情孝顺友善,不忍心看着哥哥吃苦受累,便暗地里劝说母亲,而牛氏不听。
一天,张讷进山砍柴,还未砍完,恰逢狂风暴雨,只好在岩石之下躲避。雨停时,天色已是黄昏。因腹中太饥饿,只好背上柴回家。牛氏查验到砍的柴少了,就发怒不给他饭吃。张讷饥饿难耐,只得进屋直直地躺下。张诚从学堂回来,看见哥哥一脸哭丧的样子,就问:“病了?”张讷说:“饿呀。”问原因,张讷以实情相告。张诚听后悲伤地出去了。过一会儿,张诚怀里揣着饼来送给哥哥吃。哥哥问他饼是哪儿来的,他说:“是从家中偷了面,请邻家妇人做的。你只管吃,不要说出去。”张讷吃了饼,嘱咐弟弟说:“以后不得再这样做,事情泄漏了会连累兄弟的。况且一天吃一顿饭,虽饿但不至于死。”弟说:“哥哥本来身体就弱,怎能多打柴呢!”第二天,吃过饭后,张诚偷偷上山,来到哥哥砍柴的地方。哥哥见到他,吃惊地问:“打算要做什么?”弟答道:“打算帮哥哥砍柴。”兄问:“谁叫你来的!”弟说:“是我自己来的。”兄说:“别说弟弟不能砍柴,就是能砍,也是不可以的。”于是催促他快回去。弟弟不听,用手和脚帮助哥哥折断柴禾,还说:“明天要带斧头来。”兄上前制止他,见他的手指破了,鞋也磨出了洞,心痛地说:“你不快回去,我就用斧头割自己的脖子而死!”弟弟这才回去。哥哥送了一半路程,方才回去。张讷砍完柴回家,来到私塾学堂,嘱咐弟弟的老师说:“我弟弟年幼,应关住他,山里的虎狼很多的。”老师说:“午前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已经责打了他。”张讷回到家,对弟弟说:“不听我的话,被打板子了吧?”张诚笑着说:“没有。”第二天,张诚怀揣着斧头又上山去了。哥哥惊骇地说:“我一再告诉你不要来,怎么又来了?”弟弟不说话,急忙砍起柴来,汗流双颊也不稍作休息。约摸砍得够一捆了,不与哥哥告辞就回去了。老师又责打他时,张诚就把实情说了出来。老师赞叹张诚有贤德,也就不禁止他了。而哥哥屡次劝阻他,他始终不听。
一天,张讷兄弟俩同其他一些人在山中砍柴,突然来了一只老虎。众人都恐惧地趴在地上,老虎竟然把弟弟张诚叼走了。老虎叼着人走得慢,被张讷赶上。张讷使劲用斧头砍去,正中虎胯。老虎疼得狂奔起来,张讷再也追不上了,痛哭着返了回来。众人对他安慰宽解,他哭得更加悲痛了,说:“我弟弟不同于别人家的弟弟,况且是为我死的,我还活着干什么!”接着就用斧头朝自己的脖颈割去。众人急忙救他,斧头已经入肉中一寸多,血如泉涌,昏死过去。众人骇恐,撕了衣衫给张讷裹住伤口,一起扶他回到了家。后母牛氏哭着骂道:“你杀了我儿子,想在脖子上轻微割一下来搪塞吗?”张讷呻吟着说:“母亲不要烦恼!弟弟死了,我绝不会活着!”众人把他放到床上,伤口疼得睡不着,只是白天黑夜地靠着墙壁坐着哭泣。父亲害怕他也死了,时常到床前喂他点饭,牛氏见了总是大骂一顿。张讷于是不再吃东西,三天之后就死了。
村里有一个巫师在阴间当差,张讷的魂魄在路上遇见他,诉说了自己之前的苦楚,因而询问弟弟在什么地方?巫师回应没听说,于是反身引着张讷走了。来到一个都市,看见一个穿黑衣衫的人从城中出来。巫师半路截住他,替张讷打听张诚下落。黑衫人从佩囊中拿出生死簿查看,上面有一百多男女的姓名,并无姓张的犯人。巫师怀疑在别的文牒上,黑衫人说:“这条路属我管,怎么会错抓了人?”张讷不信,坚持要求巫师同他进内城。城中新鬼旧鬼来来往往,也有过去认识的,就询问,结果始终无人知道张诚的下落。忽然众鬼喧嚷道:“菩萨来了!”张讷仰视云中,果然有一伟人,光芒四射,顿时世界一片光明。巫师向张讷贺喜说:“大郎真有福气啊!菩萨几十年才到阴司一次,拔救众鬼囚于苦难之中。今天你正好就赶上了!”于是拉张讷一起跪倒。众鬼囚熙熙攘攘,合掌齐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欢腾之声震撼大地。菩萨用杨柳枝遍酒甘露,水珠细如尘雾。不一会儿,云雾霞光收敛,菩萨已不知去向。张讷觉得脖子上沾有甘露,斧头割过的地方不再疼痛了。巫师仍引领他一同回家,看见了家门才告辞而去。张讷死了两天,突然又苏醒过来。便把自己见到和遇到的事讲了一遍,说张诚没有死。后母认为他这是编造骗人的鬼话,反而辱骂他。张讷身负委屈无法自我申辩,而摸摸斧伤已痊愈。便支撑着起来,叩拜父亲说:“我此行将穿云入海去寻找弟弟,如果找不到,一辈子也就不会回来了。愿父亲仍然当作是孩儿我死了。”张老翁领他到没人的地方相对着哭泣,也不敢留他。
张讷就此出走,每天于大街小巷寻访弟弟消息。路上盘缠用光了,就乞讨着前行。过了一年多,来到金陵,衣衫已是破烂不堪,弓着腰走在路上。一日,偶然看见十几个骑马的人过来,他赶紧到路旁躲避。其中一人像个官长,年纪有四十来岁,兵壮马骏,前呼后拥。其中骑着一匹小马的少年,多次用眼瞅着张讷。张讷因为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敢抬头看。少年停鞭站了一下,忽然跳下马来,大叫:“是不是我家哥哥呀?”张讷抬头打量,原来是张诚啊!握着弟弟的手失声大哭。张诚也哭着说:“哥哥怎么就流落到这般地步?”张讷述说了实情,张诚更加悲伤。骑马的人都下来询问缘故,并告知了官长。官长命腾出一匹马给张讷骑,一同回到他的家里。张讷这才得以向弟弟了解后来的经过。
当初,老虎叼了张诚去,不知什么时候把他扔在了路旁,张诚在途中躺了一夜。恰逢张别驾从京都来,路过这里;见张诚相貌文雅,便爱怜地抚摸他。张诚渐渐苏醒,说了自己的家乡住处,则已是相距很远了。张别驾因而载上他同归,又用药给他擦敷伤口,过了数日才得以痊愈。张别驾没有儿子,就认他作了儿子。刚才正是随从张别驾游玩回来。
张诚把经过全部告诉了哥哥,刚说完,张别驾进来了,张讷对他拜谢不已。张诚到里面,捧出新衣服,给哥哥换上,又置办了酒宴一叙。张别驾问:“贵家族在河南,有多少人口?”张讷说:“没有。父亲年少时是山东人,后来流落到河南。”张别驾说:“我也是山东人。你家乡属于哪里管辖?”张讷回答说:“曾听父亲说过,属东昌府管辖。”张别驾惊讶道:“是我同乡啊!什么缘故迁徙到河南呢?”张讷说:“明代时清兵入境,抢走了我的生母。父亲遭遇战祸,家产被扫荡一空。先是在西道做生意,往来很熟悉,故而在那儿定了居。”张别驾又惊奇地问:“尊父叫什么名字?”张讷告诉了他。张别驾闻听后,睁圆了双眼看着,又俯下头似有所疑,急步进入了内室。不大工夫,太夫人出来了。张讷兄弟一同叩拜完毕,太夫人问张讷道:“你是张炳之的孙子吗?”张讷说:“是。”太夫人大哭,对张别驾说道:“这是你弟弟啊!”张讷兄弟俩不解何意。太夫人说:“我嫁给你父亲三年,流离到了北边,跟了八旗军的一个小头领半年,生了你的这个哥哥。又半年,小头领死了,你哥哥补小头领的缺在旗下,升任了现在的官位。如今任满解职了,常常思念家乡,就脱离了八旗籍,恢复了原来的宗族。多次派人去山东,却丝毫没有找到关于你父亲的消息。哪知道你父亲已西迁了呀!”于是又对别驾说:“你把弟弟当儿子,折寿死了!”张别驾说:“以前我问过张诚,张诚未曾说过是山东人。想是他年幼不记得了。”于是按年龄排序:别驾四十一岁,为兄长;张诚十六岁最小,张讷二十二岁为老二。别驾得了两个弟弟,很是欢喜,同他们住在一处,彻底得知了家庭离散的端由,并将作出回归故里的安排。太夫人担心到时不被容纳。张别驾说:“能容纳就与他们合在一处,否则就分开过。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啊?”于是变卖了宅院,置办行装,择日起程。
回到家乡,张讷和张诚驰马先行,给父亲报信。父亲自从张讷走后,妻子牛氏也不久就死了,现在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忽然见张讷进来,大喜之际,仿佛感到吃惊;当看到了张诚,更是喜极而泣,说不出话来。兄弟俩又告诉说,别驾母子也来了。张老汉止住哭泣,一脸惊愕,已不知喜,也不知悲了,只是痴痴呆呆地立着。不多会儿,别驾进来拜见父亲,太夫人抱住张老翁相对大哭。当即看见婢女保姆以及随从仆人小卒等,塞满了屋里屋外,或坐着,或站着,不知该干什么。张诚不见母亲,一问,才知已经死了,登时号哭昏厥,约一顿饭功夫才苏醒过来。
张别驾拿出钱来营造楼阁宅院,并请了老师教两个弟弟读书。群马踢踏于槽头,人众喧笑于室内,居然成了大户人家。
异史氏说:我由始至终听完了这个故事,落了好几次眼泪。十多岁童子,用斧子帮着哥哥砍柴,不禁令人感慨道:“《晋书·王祥传》里的王览又重现了吗!”于是为此一落泪。当老虎叼了张诚去,不禁令人狂呼道:”天道何以昏聩如此!“于是为之再落泪。及至兄弟忽然相遇,则又为之高兴而落泪。转而增添一个兄长,又勾起悲情,则为张别驾而落泪。一家团圆,惊从天降,喜出望外,无名之泪则为张老翁而落。不知后世当中,也有像我这样泪窝浅的人吗?
(繁星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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