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篇才是毛泽东《贺新郎·别友》词的定稿?
文/郭发明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辑
一、发现有三篇不同版本诗稿
1978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两周年之际,《人民日报》发表了三首毛泽东诗词,第一首为《贺新郎·挥手从兹去》这,并附有手迹(见手迹一)。全文如下: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
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巳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象、台风扫环宇。重比翼,和云翥。
1992年12月《中国风》杂志创刊号发表毛泽东手迹三幅,其中一幅也是这首《贺新郎》(见手迹二,写作“贺新凉”,是同一词牌的异名)。内容有较大差异,全文如下(与正式发表的文本不同之处用着重点标出):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惨然无绪。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往。知误
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曾不记,倚楼处?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凭割断、愁丝恨缕。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巢珠树。重感慨,泪如雨!
1997年6月出版的宣纸线装本《毛泽东诗词手迹》安表了此词的又一幅手迹,前有《别友》标题,内容又有不同(见手迹三)。仍将全文照录并示出相异之处: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满怀酸楚。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往。知误
会、前番诗句。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重感慨,泪如雨。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凭割断、愁丝恨缕。我自欲为江海客,再不为、昵昵儿女语。山欲堕,云横翥。
二、索迹三篇不同诗稿并试作判定
这三稿公开于世的时间有先后,但历来都认为最先于1978年正式发表的是定稿。1986年为纪念毛泽东逝世十周年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选》将所收诗词50首分为正副编,《出版说明》称:“正编42首,都是作者生前校订定稿的和正式发表过的。”此首亦以1978年发表的文本列于其中,且作为开卷第一首,是被认作生前定稿的。1996年增订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于此一仍其旧,但加了《别友》标题。在注释中说:“本词最近发现作者有一件手迹,标题为《别友》。”即本文“手迹三”。
〔诗稿手迹一〕
1987年出版的张贻玖著《毛泽东和诗》一书中,首次透露了她在整理毛泽东遗稿时见到的与公开发表的不相同的手迹,举出了其中一件“我自欲为江海客”以下的一段(与“手迹三”相同,但“再”字引作“更”,“山欲堕”引作“山欲坠”)并提到还有另一稿“再不为、昵昵儿女语”一句作“不愿作、昵昵小儿女”。她把这两件手迹都看作“原稿”而称1978年发表的文本是“公开发表时经过毛泽东修改”的定稿。
这里首先有一个问题:如果1978年发表的手迹是定稿,那么,就不应该再以原稿中有而定稿中没有的“别友”二字作为标题,何况这两字其实也不太确切。〔编者注:虽手稿不同,但主题同一,沿用另稿标题,未为不可。“别友”二字“不确切”一说,似乎牵强了些。〕
〔诗稿手迹二〕 〔诗稿手迹三〕
真正的问题是:究竟哪幅是定稿?有何根据认为1978年发表的文本是定稿呢?
最有力的根据还应是这三幅手迹本身。
三幅手迹皆末署年月日,但根据字体和格式,可以判断时间先后。尤其是“手迹二”,是有案可查的。
最先发表“手迹二”的《中国风》1992年创刊号有编者按,说这是毛泽东1937年在延安书赠丁玲的。
查丁玲于1936年11月到达当时党中央驻地陕北保安,中宣部为她举行了欢迎会,毛泽东等出席。丁玲要求上前线,得到批准。12月底,途次陇东庆阳,收到毛泽东通过给前线指挥部的电报赠她的《临江仙》词,中有“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等语。至1937年春,丁玲回到延安,曾数次与毛泽东谈话,毛又手书了这首词。同时还谈到其它一些词作。丁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一文中回忆说:“他同我谈话,有几次都是一边谈、一边用毛笔随手抄几首他自己作的词或者他喜欢的词,有的随抄随丢,有几首却给了我,至今还在我这里。”这些手迹看来只是为辅助谈话随意抄写,并不是特意书赠,但丁玲也很珍视,后因战争环境保存不易,乃于1939年托人带至重庆请胡风保管。建国后起先因为彼此工作繁忙,后来又因双方命途多舛,长期未能交还丁玲,然而这一批珍贵的手迹,历劫多年,竟然未遭损失,直至1980年,终于物归原主。其经过在胡风夫人梅志《四十一年论沧桑》一文中有详尽的叙述。
这批手迹,《临江仙·给丁玲同志》(手迹无标题)1980年首先发表于《新观察》,其后就有《中国风》发表的这首《贺新凉》(即本文手迹二)和一首黄兴所作《临江仙》、一首不知作者的《归国谣》,其余已面世的还有《沁园春·长沙》《清平乐·六盘山》等,可能其中还有一首《忆秦娥·娄山关》。
包括“手迹二”在内的上述诸幅虽是1980年以后陆续在不同出版物发表,但书法风格完全一致,显系同一时期所写。字体为行草,字形竖长,点划轻灵,捺笔带挑,笔势自左上向右下方倾侧,确系毛泽东30年代典型书风(毛氏书风40年代落笔趋于强健,结体渐变为右上左下的斜势)。因此手迹2就是现所见毛氏《贺新郎·挥手从兹去》最早的一稿。
毛泽东50年代字体趋于平正,讲究法度,由行书而渐多小草,用纸常为有红界线的八行笺或裁成16开大小的白色宣纸,一般毛笔竖写,每页六七行、七八行,每行八九字到十余字不等(题词字体较大例外)。1978年正式发有的《贺新郎·挥手从兹去》“手迹一”,细看实为两页纸组成,第一页为前七行,第二页为后四行。字体纯属小草。与上述特点相符。对照有日期的书信或诗稿,如1950年4月18日致李淑一信,1955年10月4日致周世钊信所附《七律·春江浩荡》、1956年12月4日致黄炎培信所附《水调歌头》和《浪淘沙》等,风格都比较接近。是50年代早、中期所书,可无疑问。
陈晋在《文人毛泽东》一书中,称此词1978年发表的文本是作者于1973年左右进行了最后一次修改而成,恐怕不确。1973年已不可能写出“手迹一”那样的墨迹了。
60年代是毛泽东书法臻于极臻时期,此时毛氏写字多作大草或以大草笔意写行书,字形趋大,用笔恣放,达到了意趣与法度的统一。但用纸仍为16开纸,前期每页四五行,每行六七行;后期则每页三四行,每行二三字、四五字不等。一页之间,字体大小悬殊,错落有致,最大者如《采桑子·重阳》最后一页,只大书一个“霜”字。这一时期诗扁豆手迹的较早印刷品,多呈横式作手卷状,实际都是这样的单页纸连成。因每页只写很少的字,一首诗词要写好几页,拼接起来自然就成了长卷了。如流传很广的1961年9月“应宁夏同志嘱书”的《清平乐·六盘山》、1963年2月的《满江红·和郭沫若》等,莫不如此。近年出版的手迹选,则多仍其原貌,用大16开本,每页就是原稿一页,使读者如睹真迹。毛泽东爱好书法,但并不是为了当书法家,有时也写字送人,也都是这种16开纸,书写时坐姿悬腕,并不站立悬肘写大幅作品。就连人民大会堂傅抱石、关山月合作的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上面这六个字是毛泽东专为此画亲笔所题,也是放大上去的。本文所附“手迹三”,实际是7页纸连接而成(本文中为便于排版,分成两排),第一页包括标题、年代共5行,2~5页每页4行,第6页3行,第7页2行。笔势近于大草,字体行草之间,当为60年代前期所作,其时间肯定在被视为定稿的“手迹一”之后。
因此这三稿中,“手迹二”最早,“手迹一”算是第二稿,“手迹三”才是最后一稿。
三、试探作者修改诗稿的思路
前后三稿的变化清楚地反映出作者修改的心路历程。第一稿与后两稿有重大不同,主要在“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巢珠树”。这两句太严重了!显示当时二人间误会非同一般,不只是杨对毛“误会前番书语”,而且毛对杨亦有误会。“惨然无绪”,不单因为别离,而且还有分歧。毛对此极为伤心,以致“重感慨,泪如雨”。这里的“泪如雨”是毛自己,而前面的“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是说杨。杨的“热泪欲零”是在“凄然相向”、挥手告别之时,毛的“泪如雨”是在“汽笛一声”、火车开动之后。“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此词显然是火车开动以后在车上写的,不是行前留别。一年以后的1924年12月,毛泽东又回到湖南,误会早已消除。这首词,杨开慧是否看到过,还不一定。
第二稿就不一样了,50年代,已是“忽报人间曾伏虎”之后。杨开慧早已为革命牺牲,毛泽东在思念之余,重新把这首词拿出来修改,就把末四句改成“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象、台风扫环宇。重比翼,和云翥。”删去了误会之语,寄托了未来希望,突出了对革命胜利的壮志和信心。以“重比翼,和云翥”作结,可谓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但作者似乎还不满意。也许还不足以表达当时沉重而复杂的心情。而且格律上有些缺点:“人有病,天知否?”句中“否”字出韵;“台风扫环宇”一句出律。所及仍继续修改。
至60年代,又将末四句换成“我自欲为江海客,再不为、昵昵儿女语。山欲堕,云横翥。”这样,比第一稿确切,比第二稿深沉,表现出当时知难而进,义无反顾的决心。也解决了失律问题。结句雄奇,笔力千钧。但因“女儿语”以“语”字押韵,又与上阙“知误会前番书语”重韵,故又将“书语”改成“诗句”。大约“前番书语”中引起误会的也是“诗句”,所以这样改了。这样一改,反比“书语”二字还好。又把第一稿中的末二句──“重感慨,泪如雨”用来取代了“人有病,天知否?”,避免了“否”字出韵问题,当然也较第一稿的“曾不记,倚楼处?”为胜。还有一处,就是上阙第三句,三稿各异。最初是“惨然无绪”,紧接在“凄然相向”之后,“凄然”“惨然”连用,似觉重复,后改为“苦情重诉”。作者体味前后意境,“凄然相向”,恨在“眼角眉梢”,都是有话未说之意,“热泪欲零还住”,恐怕话语也是欲说还休。表现双方感情深厚,但一时误会难以沟通。“苦情重诉”当不是此时之事。最后改成了“满怀酸楚”。这样,全篇就妥贴了。再加上“别友”的标题,更觉含蓄。现采用的第二稿中有“重比翼”之语,与“别友”标题则不相协调。
〔编者注:“重比翼”一句,是就战友之间的情感而言,与“别友”一题并无矛盾。词题“别友”的“友”,不可作普通之友诠解。〕
张贻玖所见另一稿“儿女语”作“小儿女”,也许还是又进一步的修改,因“小儿女”与“江海客”对举,更觉稳妥。未见原迹,不敢妄断。总而言之,现在所见的三稿中,“手迹三”无论从书法风格还是文字推敲而言,乃是最后一稿,应无疑义。
毛泽东此词,三易其稿,若就文采而言,都是上乘之作。修改的目的固然是千锤百炼,精益求精,但毛诗终是革命家本色,不似郊寒岛瘦,徒事雕琢,主要乃在于如何准确表达当时的真情实感。修改重点在末四句,对于《贺新郎》词牌,末四句实是全篇之“眼”,往往是警句所在。字句既少,斟酌宜多。经过反复修改的第三稿,自应是毛氏本人更满意的。1978年公开发表此词时,采用了50年代的手稿,那是由于当时尚未发现其它手迹。
〔编者注:此文就整体而言,见解有独到之处,亦可见诗词书法造诣,故推荐给朋友一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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