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坤琰 来源：《红岩春秋》 2015.02.26

　　在中国文学史上，徐迟是与“鲁郭茅、巴老曹”同时代的重要作家，兼诗人、散文家、音乐家、翻译家于一身。徐迟出生于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家庭，从小接受进步思想教育，具有强烈的民族责任感。抗战全面爆发后，他从上海、香港、桂林而重庆，或为记者、或任翻译，始终积极追随共产党，并与周恩来、乔冠华等中共重要人物保着良好的关系。

　　1945年8月下旬，毛泽东应蒋介石之邀到重庆参加国共谈判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们奔走相告，欢乐与希望弥漫整个山城。向往共产党、倾心毛泽东的徐迟心情格外激动，8月28日，他抑制不住亢奋的心情，漏夜挥笔，写下了一首热情洋溢赞颂毛泽东的诗歌《毛泽东颂》。

　　当时，徐迟住在王园山(今枇杷山)上一草堂(今枇杷山管理处的位置)，这是他用35万法币买来的一幢不很大的平房。山顶就是可以眺望长江和嘉陵江的有名的望江亭。29日上午，他急匆匆地从王园山直奔化龙桥，将诗稿送到《新华日报》编辑部。30日，这首诗就刊登了出来：

　　毛泽东，毛泽东，我一生的光荣。
　　是能够给你颂扬，金鸡样高亢嘹亮。
　　你的名声霹雳样，惊骇法西斯鬼魂。
　　你的名声江河样，奔流南北城乡。
　　你的名声仙乐样，吹得人心温暖。
　　你的名声飓风样，扫荡噬人的魍魉。
　　你的名声喇叭样，唤起人民解放自己。
　　你的名声布谷样，呼唤人民耕得深。
　　假抗战用美国武器，真抗战用小米步枪。
　　你的名声神话样，也像女娲炼石补青天。
　　这里的人民流眼泪，侮辱和死亡在忍受；
　　这里的土地满目凄凉，粪蛆爬在黄金上。
　　这里的人民在期待你，前来展示你的力量。
　　都知道你把戈壁荒原，化为天堂乐园。
　　你来了，开口第一句：照顾人民利益。
　　你的旗帜上写得分明，两个大字：“和平”。
　　我们歌唱你，毛主席，冰天雪地里歌唱春季。
　　春季里百花齐开放，我们要用一切芬芳，
　　用清冽的，浓密的，馥郁的，河流的，
　　森林的和山峰的清香，喷在你的名声上，
　　你是我们的唯一的希望。。

　　这首诗，徐迟是用“史纲”的笔名发表的，不过，陪都文艺界的朋友都知道，“史纲”就是31岁的青年诗人徐迟，因为他常在《新华日报》上发表引人注目的诗文。由于徐迟这首诗唱出了大众的心声，唱出了人民的愿望，因此在山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但在那风雨如磐的岁月，朋友们在钦佩他的同时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从艺术角度来看，这首即兴之作显然没有写出徐迟的水平。但是，在白色恐怖笼罩下的国统区，徐迟第一个采用诗歌的形式公开歌颂共产党的领袖人物，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识呵！

　　很多年以后，徐迟的外甥李钧学对他说：“有人讲你是‘歌德派’。”徐迟笑着回答道：“是不是因为我写了《毛泽东颂》？但我还写过《人民颂》，写过许多歌颂普通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的作品。”他接着说：“歌颂大人物要看你出自什么样的心情，看你写作的时间和地点。”徐迟说得对，在大人物成为全国领袖之后来写是一回事，而在1945年8月，他的力量还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写那是另一回事；在安全地区写是一回事，而在国民党统治下的重庆写却又是另一回事。

　　与毛泽东握手

　　就在《毛泽东颂》发表后的第二天，中苏文化协会为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签订，于9月1日下午7时举行鸡尾酒会，徐迟应邀出席。他早早地就去了，大约5点半就到会场。徐迟估计毛泽东准会来，因为这是最适合他与各界人士见面的场合。

　　6时左右，黄家垭口一带的街上就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汽车也一辆挨一辆地停着。苏联大使彼得罗夫夫妇、罗申武官、孙夫人宋庆龄、行政院长兼中苏文化协会会长孙科、冯玉祥将军，国民政府的多位部长、军政要员，社会名流以及文化、新闻、戏剧界人士共300多人，一个个都准时到会。这样的集会，在战时的首都重庆是常有的，可是，这天的氛围却显得很不平常。天下起细雨来了，人和汽车依然越来越多地拥挤在附近的街道。6点半，数千市民几乎把交通都堵塞了，警察和宪兵忙着维持秩序，傍晚的街头充满了汽车喇叭声和市民们兴奋的谈话声。上千双眼睛望着中苏文协的大门，人们谈论着一个名字：毛泽东！

　　不久，茅盾来了，徐迟与他坐在一起聊了几句。茅盾说：“有人说今天毛泽东会来，我看他不一定会来。”徐迟认为茅盾很会说话，轻描淡写。但徐迟心里明白了，毛泽东肯定会来。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徐迟下了楼，在门口等着。门外是一条两三米宽的巷道，与会者陆续到来，他与相识的握握手，寒暄两句；人们上楼去，他继续在门口等着。没过多久，徐迟忽然看见巷子口簇拥来一群人，他的心顿时急促地跳动起来：“来了，来了，毛泽东真的来了！”他心里默念道。

　　不错，来人正是毛泽东。他在周恩来、王若飞的陪同下缓步走进了巷子，龙飞虎、乔冠华等紧随其后。当毛泽东迎面向徐迟走来时，他的心仿佛要蹦出来了。周恩来马上把徐迟介绍给毛泽东，毛泽东向他伸出了手，徐迟赶紧双手握住这只温暖的手，激动得连问好的声音都颤抖着。徐迟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因为，他是这个庆祝会上第一个与毛泽东握手的人。

　　徐迟紧跟他们上了楼，与会者拥挤在楼梯口恭迎毛泽东，他和人们不停地握手。在一张铺着红桌布的大桌上，摆有一本雪白的册页，等着毛泽东第一个签名。他拿起毛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毛泽东”三个大字。

　　大家都在二楼中间一个大厅中坐定，一一介绍完毕，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将军来到毛泽东跟前，握住毛泽东的手，仔细地端详着他，然后举起盛有半杯红酒的高脚杯，用洪亮的嗓门说：“你来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也签订了，来，来，来，让我们为孙总理三大政策的实现干杯吧！”冯将军豪爽地把酒一干而尽，毛泽东也兴奋地干了杯。敬酒者鱼贯而来，毛泽东只是抿抿酒杯。一盘盘点心端了上来，毛泽东只顾应酬敬酒者。细心的徐迟时刻都在关注着毛泽东的一举一动，看他没吃一点东西，担心他会醉酒，赶紧挑了一碟精美的点心送到毛泽东面前，毛泽东望着徐迟会心一笑，然后拣了一块糕点来吃。

　　毛泽东在每间屋子巡历一周，所有人都向他举起了酒杯。因为8点还有吴铁成秘书长的约宴，所以，没待多久，毛泽东和周恩来等就要起身离去。这时，巷子口站满了民众，他们知道毛泽东来了，都想一睹他的风采。看见他出来，民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欢呼声一波接一波：“毛先生，欢迎你！”“毛先生，欢迎你！”这是国统区人民发自肺腑的声音。毛泽东向人群挥了挥手，然后登上门口等着的一辆黑色轿车急驰而去。

　　这是徐迟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回家后，他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赶紧把这件激动人心的喜事儿告诉了妻子。当晚他失眠了，他想，要是现在来写《毛泽东颂》，他会写得更真挚、更精彩、更有激情。

　　“一鸣惊人”的笑谈

　　9月16日，与陪都文艺界交往颇深的外科大夫李颢，在重庆一家大饭店举行结婚典礼，很多作家和艺术家都应邀出席。1944年4月初，乔冠华患弥漫性腹膜炎，在七星岗市民医院住院治疗时，李颢就是手术的主刀医生之一。所以，他与乔冠华、徐迟等都是很要好的朋友。

　　婚礼开始前，乔冠华把徐迟叫到一旁，说：“今天下午三点钟，你和马思聪(著名小提琴家、作曲家、音乐教育家——编者注)两人一起到红岩村去，到时候有车子来接你们。”徐迟听了真是喜出望外：“真的吗？我可以见到‘他’了吗？”“当然是真的。”乔冠华一本正经地说道，“今天他只接见你们两人，你今天不要再出洋相了。”徐迟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马思聪也是前来贺喜的宾客，他听到这个消息也异常兴奋。

　　婚礼很隆重，筵席也格外的丰盛。酒足饭饱之后，徐迟和马思聪稍事休息，一辆小汽车准时开来把二人载去了红岩村。

　　在红岩村底楼的小客厅里，他们见到了毛泽东和周恩来。一阵握手、问候和寒暄之后，毛泽东首先和马思聪交谈起来。徐迟坐在周恩来旁边，静静地倾听。马思聪向毛泽东提出了文艺作品普及与提高的问题，他觉得这两者在大后方是比较难于兼顾的，在这个问题上他感到有点困惑。毛泽东对此作了一些解释，他说：“既要有普及工作者，也要有写提高作品的作者，鲁迅是一个写提高作品的作者，但如果大家都来当鲁迅那就不好办了。”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起来。

　　随后，毛泽东问徐迟在写什么？徐迟心想：他大概已经知道我写了献给他的那首诗吧。徐迟说：“写了不少，但都写不好，不好我宁可放着不拿出来，改好了再拿出去发表。”毛泽东笑了笑说：“你是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啰。”大家又是一阵笑声。后来，此事传了出去，说毛主席说的，徐迟想要“一鸣惊人”，这则轶闻在文艺界被传为笑谈。

　　这次谈话进行了半小时左右，随后徐迟和马思聪又返回市区，赶赴新婚夫妇的晚宴。

　　悉心珍藏题字册页

　　伟人的接见让徐迟的心情难以平静，他对毛泽东崇拜得五体投地。一天，他忽然想起自己有一本精美的册页，上面已有关山月画的两幅敦煌壁画临摹《舍身饲虎图》，叶浅予作的两幅戴爱莲舞姿素描，以及马思聪写在五线谱上的他的《第一交响乐》主题及其变奏的音乐符号。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瑰宝。但他还想在另一空白页上请毛泽东留下墨宝。于是，他将册页给了乔冠华，希望乔代他请求毛泽东在上面为中国诗人、或者说为大后方诗人赠言题字。乔冠华理解徐迟的心情，爽快地把册页拿走了。

　　大约一星期后，乔冠华把这本题好了字的册页还给了徐迟①。徐迟以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打开册页一看，上面题的是：

　　诗言志
　　　　　　毛泽东

　　六个字写得洒脱遒劲，力透纸背。徐迟满足的心情难以言表。

　　毛泽东把六个字摆在空白册页的右半幅，左边则留下很大一片空白。一天，徐迟请郭沫若欣赏毛泽东的墨宝，郭沫若一看，大声叫好，并自行研墨拔笔，在毛泽东题字的旁边题上了他自己所作的一首《沁园春》新词：

　　说甚帝王，道甚英雄，皮相轻飘。看古今成败，片言狱折；恭宽泛敏，无器民滔。岂等伟风，还殊易水，气势雍容格调高。开生面，是堂堂大雅，谢绝妖娆。
　　传声鹦鹉翻娇，又软摆扬州闲话腰。道红船满载，王师大捷；黄巾再起，饿贼群骚。叹尔能言，不离飞鸟，朽木之材未可雕。何足道！纵漫天大雾，无损晴朝。

　　《沁园春》再用润之原韵，录奉。迟兄大雅指正。　　郭沫若(印章)

　　郭沫若这首词的上阕，批评了王芸生在《大公报》上写的社论说毛泽东有帝王思想；下阕批的是国民党御用文人易君左，他曾在一些诗词中诬称解放区的革命运动为“黄巾再起”等等，郭沫若嘲笑他是一只学舌的鹦鹉。

　　徐迟把这本有伟人和多位名人真迹的册页视为无价之宝，像爱护自己眼睛一样倍加小心地珍藏。在“文革”岁月里，他还时常为之惴惴不安，担惊受怕。20世纪80年代，他把这件记载着他和领袖，以及几位文化界名人友谊的瑰宝，交给了国家档案馆保存。同时，中共中央办公厅为了给徐迟一个慰藉，专门给他勾填了一册逼真的复制本，作为永久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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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①据说毛泽东当时拿到徐迟的册页后，问站在旁边的胡乔木写点什么。胡乔木说：“就写诗歌为人民服务”。毛泽东沉吟片刻，大笔一挥，非常礼貌地在册页边上写下了“诗言志”三字，并签上自己的名字。徐迟得此题词后，进步文人纷纷传阅，并说：可惜这片空白，再没有人敢写了。但郭沫若借阅后，便在空白处挥笔续上了一首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