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的上海的报纸,报告着因为日本的汤岛<2>,孔子的圣庙落成了,湖南省主席何键<3>将军就寄赠了一幅向来珍藏的孔子的画像。老实说,中国的一般的人民,关于孔子是怎样的相貌,倒几乎是毫无所知的。自古以来,虽然每一县一定有圣庙,即文庙,但那里面大抵并没有圣像。凡是绘画,或者雕塑应该崇敬的人物时,一般是以大于常人为原则的,但一到最应崇敬的人物,例如孔夫子那样的圣人,却好像连形象也成为亵渎,反不如没有的好。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孔夫子没有留下照相来,自然不能明白真正的相貌,文献中虽然偶有记载,但是胡说白道也说不定。若是从新雕塑的话,则除了任凭雕塑者的空想而外,毫无办法,更加放心不下。于是儒者们也终于只好采取“全部,或全无”的勃兰特<4>式的态度了。
然而倘是画像,却也会间或遇见的。我曾经见过三次:一次是《孔子家语》<5>里的插画;一次是梁启超<6>氏亡命日本时,作为横滨出版的《清议报》上的卷头画,从日本倒输入中国来的;还有一次是刻在汉朝墓石上的孔子见老子的画像。说起从这些图画上所得的孔夫子的模样的印象来,则这位先生是一位很瘦的老头子,身穿大袖口的长袍子,腰带上插着一把剑,或者腋下挟着一枝杖,然而从来不笑,非常威风凛凛的。假使在他的旁边侍坐,那就一定得把腰骨挺的笔直,经过两三点钟,就骨节酸痛,倘是平常人,大约总不免急于逃走的了。
后来我曾到山东旅行。在为道路的不平所苦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我们的孔夫子。一想起那具有俨然道貌的圣人,先前便是坐着简陋的车子,颠颠簸簸,在这些地方奔忙的事来,颇有滑稽之感。这种感想,自然是不好的,要而言之,颇近于不敬,倘是孔子之徒,恐怕是决不应该发生的。但在那时候,怀着我似的不规矩的心情的青年,可是多得很。
我出世的时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经有了“大成至圣文宣王”<7>这一个阔得可怕的头衔,不消说,正是圣道支配了全国的时代。政府对于读书的人们,使读一定的书,即四书和五经<8>;使遵守一定的注释;使写一定的文章,即所谓“八股文”<9>;并且使发一定的议论。然而这些千篇一律的儒者们,倘是四方的大地,那是很知道的,但一到圆形的地球,却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和四书上并无记载的法兰西和英吉利打仗而失败了。不知道为了觉得与其拜着孔夫子而死,倒不如保存自己们之为得计呢,还是为了什么。总而言之,这回是拚命尊孔的政府和官僚先就动摇起来,用官帑大翻起洋鬼子的书籍来了。属于科学上的古典之作的,则有侯失勒的《谈天》,雷侠儿的《地学浅释》,代那的《金石识别》<10>,到现在也还作为那时的遗物,间或躺在旧书铺子里。
然而一定有反动。清末之所谓儒者的结晶,也是代表的大学士徐桐<11>氏出现了。他不但连算学也斥为洋鬼子的学问;他虽然承认世界上有法兰西和英吉利这些国度,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存在,是决不相信的,他主张这是法国和英国常常来讨利益,连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随便胡诌出来的国名。他又是一九〇〇年的有名的义和团的幕后的发动者,也是指挥者。但是义和团完全失败,徐桐氏也自杀了。政府就又以为外国的政治法律和学问技术颇有可取之处了。我的渴望到日本去留学,也就在那时候。达了目的,入学的地方,是嘉纳先生所设立的东京的弘文学院<12>;在这里,三泽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养气和轻气所合成,山内繁雄先生教我贝壳里的什么地方其名为“外套”。这是有一天的事情。学监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来,说:因为你们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13>的孔庙里去行礼罢!我大吃了一惊。现在还记得那时心里想,正因为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来的,然而又是拜么?一时觉得很奇怪。而且发生这样感觉的,我想决不止我一个人。
但是,孔夫子在本国的不遇,也并不是始于二十世纪的。孟子批评他为“圣之时者也”<14>,倘翻成现代语,除了“摩登圣人”实在也没有别的法。为他自己计,这固然是没有危险的尊号,但也不是十分值得欢迎的头衔。不过在实际上,却也许并不这样子。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跑来跑去,虽然曾经贵为鲁国的警视总监<15>,而又立刻下野,失业了;并且为权臣所轻蔑,为野人所嘲弄,甚至于为暴民所包围,饿扁了肚子。弟子虽然收了三千名,中用的却只有七十二,然而真可以相信的又只有一个人。有一天,孔夫子愤慨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16>从这消极的打算上,就可以窥见那消息。然而连这一位由,后来也因为和敌人战斗,被击断了冠缨,但真不愧为由呀,到这时候也还不忘记从夫子听来的教训,说道“君子死,冠不免”<17>,一面系着冠缨,一面被人砍成肉酱了。连唯一可信的弟子也已经失掉,孔子自然是非常悲痛的,据说他一听到这信息,就吩咐去倒掉厨房里的肉酱云<18>。
孔夫子到死了以后,我以为可以说是运气比较的好一点。因为他不会噜苏了,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但比起后来输入的释迦牟尼<19>来,却实在可怜得很。诚然,每一县固然都有圣庙即文庙,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样子,一般的庶民,是决不去参拜的,要去,则是佛寺,或者是神庙。若向老百姓们问孔夫子是什么人,他们自然回答是圣人,然而这不过是权势者的留声机。他们也敬惜字纸,然而这是因为倘不敬惜字纸,会遭雷殛的迷信的缘故;南京的夫子庙固然是热闹的地方,然而这是因为另有各种玩耍和茶店的缘故。虽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20>,然而现在的人们,却几乎谁也不知道一个笔伐了的乱臣贼子的名字。说到乱臣贼子,大概以为是曹操,但那并非圣人所教,却是写了小说和剧本的无名作家所教的。
总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然而对于圣庙,那些权势者也不过一时的热心。因为尊孔的时候已经怀着别样的目的,所以目的一达,这器具就无用,如果不达呢,那可更加无用了。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图获得权势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读“四书”和“五经”,做“八股”,别一些人就将这些书籍和文章,统名之为“敲门砖”。这就是说,文官考试一及第,这些东西也就同时被忘却,恰如敲门时所用的砖头一样,门一开,这砖头也就被抛掉了。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
一看最近的例子,就更加明白。从二十世纪的开始以来,孔夫子的运气是很坏的,但到袁世凯<21>时代,却又被从新记得,不但恢复了祭典,还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们穿起来。跟着这事而出现的便是帝制。然而那一道门终于没有敲开,袁氏在门外死掉了。余剩的是北洋军阀,当觉得渐近末路时,也用它来敲过另外的幸福之门。盘据着江苏和浙江,在路上随便砍杀百姓的孙传芳<22>将军,一面复兴了投壶之礼;钻进山东,连自己也数不清金钱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数目了的张宗昌<23>将军,则重刻了《十三经》,而且把圣道看作可以由肉体关系来传染的花柳病一样的东西,拿一个孔子后裔的谁来做了自己的女婿。然而幸福之门,却仍然对谁也没有开。
这三个人,都把孔夫子当作砖头用,但是时代不同了,所以都明明白白的失败了。岂但自己失败而已呢,还带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他们都是连字也不大认识的人物,然而偏要大谈什么《十三经》之类,所以使人们觉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讨厌。既已厌恶和尚,恨及袈裟,而孔夫子之被利用为或一目的的器具,也从新看得格外清楚起来,于是要打倒他的欲望,也就越加旺盛。所以把孔子装饰得十分尊严时,就一定有找他缺点的论文和作品出现。即使是孔夫子,缺点总也有的,在平时谁也不理会,因为圣人也是人,本是可以原谅的。然而如果圣人之徒出来胡说一通,以为圣人是这样,是那样,所以你也非这样不可的话,人们可就禁不住要笑起来了。五六年前,曾经因为公演了《子见南子》<24>这剧本,引起过问题,在那个剧本里,有孔夫子登场,以圣人而论,固然不免略有欠稳重和呆头呆脑的地方,然而作为一个人,倒是可爱的好人物。但是圣裔们非常愤慨,把问题一直闹到官厅里去了。因为公演的地点,恰巧是孔夫子的故乡,在那地方,圣裔们繁殖得非常多,成着使释迦牟尼和苏格拉第<25>都自愧弗如的特权阶级。然而,那也许又正是使那里的非圣裔的青年们,不禁特地要演《子见南子》的原因罢。
中国的一般的民众,尤其是所谓愚民,虽称孔子为圣人,却不觉得他是圣人;对于他,是恭谨的,却不亲密。但我想,能像中国的愚民那样,懂得孔夫子的,恐怕世界上是再也没有的了。不错,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这就是“礼不下庶人”<26>。成为权势者们的圣人,终于变了“敲门砖”,实在也叫不得冤枉。和民众并无关系,是不能说的,但倘说毫无亲密之处,我以为怕要算是非常客气的说法了。不去亲近那毫不亲密的圣人,正是当然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试去穿了破衣,赤着脚,走上大成殿去看看罢,恐怕会像误进上海的上等影戏院或者头等电车一样,立刻要受斥逐的。谁都知道这是大人老爷们的物事,虽是“愚民”,却还没有愚到这步田地的。
四月二十九日
【注释】
<1>本篇是作者用日文写的,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六月号日本《改造》月刊。中译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七月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杂文》月刊第二号,题为《孔夫子在现代中国》。参看本书《后记》。
<2>汤岛:东京的街名,建有日本最大的孔庙“汤岛圣堂”。该庙于一九二三年被烧毁,一九三五年四月重建落成时国民党政府曾派代表专程前往“参谒”。
<3>何键(1887─1956):字芸樵,湖南醴陵人,国民党军阀。当时任国民党湖南省政府主席。
<4>勃兰特:易卜生的诗剧《勃兰特》中的人物。“全部,或全无”,是他所信奉的一句格言。
<5>《孔子家语》:原书二十七卷,久佚,今本为三国魏王肃所辑,十卷。内容是关于孔子言行的记载,大都辑自《论语》《左传》《国语》《礼记》等书。
<6>梁启超(1873─1929):号任公,广东新会人,清末维新运动领导人之一。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清议报》是他在日本横滨发行的旬刊,一八九八年十二月创刊;内容鼓吹君主立宪、保皇反后(保救光绪皇帝,反对那拉太后),一九〇一年十二月出至一百期停刊。<7>“大成至圣文宣王”唐开元二十七年(739)追谥孔子为“文宣王”,元大德十一年(1307)又加谥为“大成至圣文宣王”。
<8>四书: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北宋时程颢、程颐特别推崇《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南宋朱熹又将这两篇和《论语》《孟子》合在一起,撰写《四书章句集注》,自此便有了“四书”这个名称。五经,即《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的合称,汉武帝时始有此称。
<9>“八股文”:明清科举考试制度所规定的一种公式化的文体,它用“四书”、“五经”中的文句命题,每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构成。后四部分是主体,每一部分有两股相比偶的文字,合共八股,所以叫做八股文。
<10>侯失勒(F.W.Herschel,1792─1871):通译赫歇耳,英国天文学家、物理学家。《谈天》的中译本共十八卷,附表一卷,出版于一八五九年。雷侠儿(C.Lyell,1797─1875),通译赖尔,英国地质学家。《地学浅释》的中译本共三十八卷,出版于一八七一年。代那(J.D.Dana,1813─1895),通译丹纳,美国地质学家、矿物学家。《金石识别》的中译本共十二卷,附表,出版于一八七一年。
<11>徐桐(1819─1900):汉军正蓝旗人,清末顽固派官僚。光绪间官至大学士。他反对维新变法,出于维护清朝统治的目的,他又曾利用义和团势力,围攻外国使馆。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时自缢死。
<12>弘文学院:一所专门为中国留学生设立的学习日语和基础课的预备学校。校址在东京牛込区西五轩町。创办人为嘉纳治五郎(1860─1938),学监为大久保高明。
<13>御茶之水:日本东京的地名。汤岛圣堂即在御茶之水车站附近。
<14>“圣之时者也”:语见《孟子·万章》。
<15>警视总监:日本主管警察工作的最高长官。孔丘曾一度任鲁国的司寇,掌管刑狱,相当于日本的这一官职。
<16>“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等句,见《论语·公冶长》。桴,用竹木编的筏子。由,孔子的弟子仲由,即子路。
<17>“君子死,冠不免”:语见《左传》哀公十五年:“石乞、盂黡敌子路,以戈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
<18>关于孔丘因子路战死而倒掉肉酱的事,见《孔子家语·子贡问》:“子路……仕于卫,卫有蒯聩之难……既而卫使至,曰:‘子路死焉。’夫子哭之于中庭……进使者而问故,使者曰:‘醢之矣。’遂令左右皆覆醢,曰:‘吾何忍食此!’”
<19>释迦牟尼(Sakyamuni,约前565─前486):原古印度北部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儿子,后出家修道,成为佛教创始人。佛教于西汉末年开始传入我国。
<20>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语出《孟子·滕文公》。
<21>袁世凯:参看本卷第128页注<3>。他曾于一九一四年二月通令全国“祭孔”,公布《崇圣典例》,同年九月二十八日他率领各部总长和一批文武官员,穿着新制的古祭服,在北京孔庙举行祀孔典礼。
<22>孙传芳(1885─1935):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当他盘踞东南五省时,为了提倡复古,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投壶古礼。投壶,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投矢壶中,负者饮酒。《礼记·投壶》孔颖达注引郑玄的话,说投壶是“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
<23>张宗昌(1881─1932):山东掖县人,北洋奉系军阀。一九二五年他任山东督军时提倡尊孔读经。
<24>《子见南子》林语堂作的独幕剧,发表于《奔流》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一九二九年山东曲阜第二师范学校学生排演此剧时,当地孔氏族人以“公然侮辱宗祖孔子”为由,联名向国民党政府教育部提出控告,结果该校校长被调职。参看《集外集拾遗补编·关于〈子见南子〉》。
<25>苏格拉第(Sokrates,前469─前399):古希腊哲学家,保守的奴隶主贵族的思想代表。
<26>“礼不下庶人”:语见《礼记·曲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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