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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嘲
（1932年）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注释】
《鲁迅日记》1932年10月12日:“午后，为柳亚子书一条幅云:（略）。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添成一律以请之。”
按：10月5日郁达夫在聚丰园宴请兄郁华，请鲁迅作陪。诗中“破”作“旧”，“漏”作“破”。后来鲁迅为日本杉本勇乘题此诗于扇面，“对”作“看”。
华盖 ── 鲁迅《华盖集·题记》：“这运（指华盖运），在和尚是好运：顶有华盖，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华盖在上，就要给罩住了，只好碰钉子。”
漏船载酒 ── 《吴子·治兵》:“如坐漏船之中。”《晋书·华卓传》，华卓说：“得酒满数百斛船，……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孺子牛 ── 《左传》哀公六年：“鲍子曰：‘汝忘君（齐景公）之为儒子牛而折其齿乎？’”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一引钱季重作的柱帖：“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儒子牛。”
教授杂咏四首
（1932年）
其一
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
何妨赌肥头，抵挡辩证法。
其二
可怜织女星，化为马郎妇。
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
其三
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
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
其四
名人选小说，入线云有限。
虽有望远镜，无奈近视眼。
十二月
【注释】
“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 ── 钱玄同平日曾经戏说“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应该枪毙”，又据说他在北京大学曾说过“头可断，辩证法不可开课。”
牛奶路 ── 主张“顺译”的赵景深曾经误译 milky way 为“牛奶路”，参看鲁迅《二心集·风马牛》。
“少女多丰臀” ── 章衣萍《枕上随笔》：“懒人的春天哪！我连女人的屁股都懒得去摸了！”
“鸡汤代猪肉” ── 上海北新书局曾请章衣萍等编世界文学译本并出儿童读物，销路很广，编辑们就大喝鸡汤。不料有一本儿童读物《小八戒》中以猪肉问题触犯了回教团体，引起诉讼，北新书局一度被封闭，后改名青光书店才得继续营业。
无奈近视眼 ── 谢六逸曾编选《模范小说选》，选录鲁迅、茅盾、叶绍钧、冰心及郁达夫五人的作品，于1933年3月由上海黎明书局出版，序言说准备别的作家骂他近视眼：“其实我的眼睛何尝近视，我也曾用过千里镜在沙漠地带，向各方面眺望了一下。国内的作家无论如何不只这五个，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过在我所做的是‘匠人’的工作，匠人选择材料时，必要顾到能不能上得自己的‘墨线’，所以我要‘唐突’他们的作品一下了。”
所 闻
（1932年）
华灯照宴敞豪门，娇女严妆侍玉樽。
忽忆情亲焦土下，佯看罗袜掩啼痕。
十二月
【注释】
《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为内山夫人写云：（略）。”许寿裳《怀旧》：“这是一方写豪奢，一方写无告，想必是1932年‘一二八’闸北被炸毁后的所闻。”
无题二首
（1932年）
其一
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
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
其二
皓齿吴娃唱柳枝，酒阑人静暮春时。
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
十二月
【注释】
《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为滨之上学士云：故乡黯黯锁玄云（下略）。为坪井学士云：皓齿吴娃唱柳枝（下略）。”两人都是日本在上海开设的筿崎医院里的医生。
且持卮酒食河豚 ── 《鲁迅日记》1932年12月28日：“晚，坪井先生邀至日本饭馆吃河豚，同去并有滨之上医士。”
无 题
（1932年）
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红涴战袍。
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
十二月
【注释】
《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为达夫云:（略）。”诗中“木落”作“浩荡”，“猩”作“心”，“不得”作“亦险”。
洞庭木落 ── 《楚辞·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落。”
泽畔有人吟不得 ── 《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
二十二年元旦
（1933年）
云封高岫护将军，霆击寒春灭下民。
到底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
一月二十六日
【注释】
《鲁迅日记》1933年1月26日:“旧历申（当作酉）年元旦。……又戏为邬其山先生书一笺云:（略）。已而毁之，别录以寄静农。改‘胜境’为‘高岫’，‘落’为‘击’，‘戮’为‘灭’也。”静农即鲁迅学生台静农。
“云封高岫护将军” ── 指蒋介石在庐山设立总部。
赠画师
（1933年）
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
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
一月二十六日
【注释】
《鲁迅日记》1933年1月26日：“为画师望月玉成君书一笺云：（略）。”
白下 ── 古地名，今南京市西北。
学生和玉佛
（1933）
寂寞空城在，仓皇古董迁。
头儿夸大口，面子靠中坚。
惊扰讵言妄，奔逃只自怜。
所嗟非玉佛，不值一文钱。
【注释】
此诗见于《南腔北调集·学生和玉佛》，没有诗题。发表于1933年2月16日《论语》半月刊11期，署名动轩。
剥崔颢黄鹤楼诗吊大学生
（1933年）
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
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
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
一月三十一日
【注释】
此诗见于《伪自由书·崇实》
题《呐喊》
（1933年）
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
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
三月
【注释】
《鲁迅日记》1933年3月2日：“山县氏索小说并题诗，于夜写二册赠之。”山县氏即山县初男。
题《彷徨》
（1933年）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
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三月
【注释】
《鲁迅日记》1933年3月2日，诗中“独”作“尚”。
悼杨铨
（1933年）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六月二十一日
【注释】
杨铨，字杏佛，民权保障同盟执行委员，1933年6月18日为国民党蓝衣社特务暗杀于上海，20日鲁迅曾往万国殡仪馆送殓。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是日大雨，鲁迅送殓回去，成诗一首：（略）。这首诗才气纵横，富于新意，无异于龚自珍。”
题三义塔
（1933年）
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埋骨之塔也，在日本，农人共建之。
奔霆飞熛歼人子，败井残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注释】
《鲁迅日记》1933年6月21日:“西村（真琴）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尔。”西村是一个日本医生。诗中“熛”作“焰”。
大心 ── 《管子·内业》：“大心而敢。”注：“心既浩大，又能勇敢。”
劫波 ── 梵语，印度神话中创造之神大梵天称一个昼夜为一个劫波，相当于人间的四十三亿三千二百万年。
无 题
（1933年）
禹域多飞将，蜗庐剩逸民。
夜邀潭底影，玄酒颂皇仁。
六月
【注释】
《鲁迅日记》1933年6月28日：“下午为萍荪书一幅云:（略）”黄萍荪为国民党走卒，当时一面在小报上诽谤鲁迅，一面又托郁达夫向鲁迅求字。
飞将 ── 《史记·李广传》里记匈奴称李广为飞将军，这里指国民党的空军。
夜邀潭底影 ── 贾岛《送无可上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玄酒 ── 《礼·礼运》:“玄酒在室。”疏:“玄酒，谓水也，以其色黑谓之玄。而太古无酒，此水当酒所用，故谓之玄酒。”
悼丁君
（1933年）
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道九秋。
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
六月
【注释】
丁君， 即女作家丁玲，
曾于1933年5月在上海被国民党被捕，当时盛传她在南京遇害。《鲁迅日记》1933年6月28日，诗中“夜气”作“遥夜”，“压”作“拥”，“瑶”作“湘”。系作者后有改动。
剪柳春风 ── 贺知章《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分似剪刀。”
清怨 ── 钱起《归雁》：“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归来。”
“可怜无女耀高丘” ── 见《湘灵歌》注。
赠人二首
（1933年）
其一
明眸越女罢晨妆，荇水荷风是旧乡。
唱尽新词欢不见，早云如火扑晴江。
其二
秦女端容理玉筝，梁尘踊跃夜风轻。
须臾响急冰弦绝，但见奔星劲有声。
七月
【注释】
《鲁迅日记》
1933年8月21日：“午后为森本清八君写诗一幅，云：明眸越女罢晨妆（略）。又一幅云：秦女端容理玉筝(略)。”诗中“理”作“弄”，“但”作“独”，“经”作“动”。
欢不见 ── 刘禹锡《踏歌词四首》之一：“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梁尘踊跃夜风轻” ── 《太平御览》卷 572
引《刘向别录》:“汉兴以来，善歌者鲁人虞公，发声清哀，盖动梁尘。”
无 题
（1933年）
一支清采妥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
无奈终输萧艾密，却成迁客播芳馨。
十一月
【注释】
《鲁迅日记》1933年11月27日:“午后得河内信，为土屋文明氏书一笺云：(略)。”
九畹 ── 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于九畹兮。”《楚辞·渔父》：“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无 题
（1933年）
烟水寻常事，荒村一钓徒。
深宵沉醉起，无处觅菰蒲。
十二月
【注释】
《鲁迅日记》1933年12月30日：“又为黄振球书一幅云：（略）。”
菰蒲 ── 《太平御览·百卉部七》引《通语》：“诸葛亮见殷礼而叹曰：‘东吴菰芦中乃有奇伟如此人。’”
上责躬应诏诗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1933年）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十二月
【注释】
郁达夫于1933年从上海迁居杭州。后来他在《回忆鲁迅》中说：“这诗的意思，他（指鲁迅先生）曾同我说过，指的是杭州党政诸人的无理高压。”
钱王 ── 即五代时吴越的国王钱镠，宋朝郑文宝《江表志》：“两浙钱氏，偏霸一方，急征苛惨，科赋凡欠一斗者多至徒罪。”登假：《礼记·曲礼》：“告丧，曰天王登假。”郑玄注：“登，上也；假，已也；上己者，皆仙去云耳。”
伍相 ── 即伍子胥，为吴王夫差所杀，尸体被装进皮贷，投入江中。《临安志》称潮来时有人看见伍子胥“乘素车白马在潮头。”
平楚 ── 即平林。楚指树林。齐谢朓《宣城郡内登望》诗：“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
“坟坛冷落将军岳” ── 指杭州西湖旁岳坟。
“梅鹤凄凉处士林” ── 指宋代诗人林逋，杭州西湖孤山留有他的坟墓、鹤冢和放鹤亭。
“风波浩荡足行吟” ──《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
报载患脑炎戏作
（1934年）
横眉岂夺蛾眉冶，不料仍违众女心。
诅咒而今翻异样，无如臣脑故如冰。
三月十六日
【注释】
《鲁迅日记》
1934年3月16日：“闻天津《大公报》记我患脑炎，戏作一绝，寄静农……”
“横眉岂夺蛾眉冶，不料仍违众女心”── 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无 题
（1934年）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
心事浩芒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注释】
《鲁迅日记》1934年5月30日：“午后，为新居格君书一幅云：（略）。”
“敢有歌吟动地哀” ── 李商隐《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相传周穆王在大风雪中作《黄竹歌》哀悼人民的冻饿，见《穆天子传》。
“于无声处听惊雷” ── 《庄子·天地》：“听乎无声。”
秋夜有感
（1934年）
绮罗幕后送飞光，柏栗丛边作道场。
望帝终教芳草变，迷阳聊饰大田荒。
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
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然烟卷觉新凉。
九月二十九日
【注释】
《鲁迅日记》1934年9月29日：“午后，……又为梓生书一幅云:（略）。”梓生，张梓生，曾主编《申报》副刊《自由谈》。
飞光 ── 宴席上酒杯之影，喻杯酒光影。李贺《苦昼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柏栗 ── 《论语·八佾》：“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
望帝 ── 古蜀帝杜宇，死后化为杜鹃，春末悲啼时，众芳零落。屈原《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迷阳 ── 《庄子·人间世》：“迷阳迷阳，无伤吾行。”迷阳是一种有刺的草。
“难得莲花似六郎” ── 《唐书·杨再思传》：“人言六郎似莲花，非也；正谓莲花似六郎。”六郎指武则天的面首张昌宗，此处指梅兰芳。当时班禅在杭州启建“时轮金刚法会”，曾邀梅兰芳等人在会期内表演。
中夜鸡鸣风雨集 ── 《诗·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何不喜。”
亥年残秋偶作
（1935年）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沈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注释】
《鲁迅日记》1935年12月5日:“午后…为季茀书一小幅云：(略)。”季茀即许寿裳。许氏《<鲁迅旧体诗集>跋》：“至于最末一首《亥年残秋偶作》系为余索书而书者，余亦在《怀旧》中首先发表。此诗哀民生之憔悴，状心事之浩茫，感慨百端，俯视一切，栖身无地，苦斗益坚，于悲凉孤寂中，寓熹微之希望焉。”
“曾惊”──常有人误写成“曾经”。
“沈” ── 同“沉”。
“金风萧瑟走千官” ── 指当时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军压迫下大批官员撤离河北省。
“竦听荒鸡偏阒寂” ── 《晋书·祖逊》：“逖与司空刘琨，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阒寂[qù
jì]：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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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体诗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