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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记忆:六十年银幕上的祖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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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毛尖 2019年01月21日 来源:观察者网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辑
01
同志
要是问少年时候最难忘的银幕经验,我会说,就是看到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响起,五角星光芒万丈,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前进!大家都在座位上坐得笔笔挺,豪情加热血,恨不能代替孙道临去发送永不消逝的电波。
那些年,我们总是早早地赶到电影院,灯还没熄,已经魂不守舍。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天安门在银幕上放金光,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工农兵在银幕上放金光……,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工农兵放完金光,接着银幕上一片黑色,黑色街道的尽头走来一个黑西装男人,同时响起特务的声音:“就是他,抓活的!”
我们的心顿时揪紧了。不过,等到向梅扮演的史秀英出现,对前来送信的人叫出一声“同志”,我们立马就得到了抚慰,然后,银幕上打出“保密局的枪声”,我们内心又亢奋又紧张又软弱又勇敢,因为知道这样的影片中,一定会有牺牲,但前途一定无限光明。
这个,就是我从小的爱国主义教育。保密局的敌人对我党同志周甫祥用刑,但他硬是一个字没说,最后被活活打死。敌人残酷用刑,我们宁死不屈的场面,在当年的电影中很多很多。受过刑的女性人物就有赵一曼、林道静、江姐、玉梅等等,而敌人呢,永远只能气急败坏地哀嚎,“共党分子!气死我了!”
因为无数这样的电影,《中华儿女》也好,《英雄儿女》也好,共产党员,尤其是地下党员,在前三十年,一直是人民偶像。我们最喜欢的场面,就是像《保密局的枪声》这样的结尾:潜伏在保密局里的我党同志刘啸尘被他的顶头上司张仲年发现了身份,坏人拿着枪在刘啸尘后面阴森森地说,举起手来,然后枪响,但倒下的不是我们的英雄刘啸尘,而是坏蛋头子张仲年,开枪的是另一个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无名英雄常亮。刘啸尘上前叫一声“同志”,观众席上的我们简直心魂荡漾。
《傲慢与偏见》中,达西和伊丽莎白最终互相说出“我爱你”,我们也挺激动,但是,这一声“我爱你”真是不能和咱们当年那一声“同志”比。1957年的电影《羊城暗哨》也有一个类似的结尾。我侦查员王练奉命打入特务内部,凭着信念和智慧,王练有勇有谋地战斗到了最后关头,跟着女特务上了被敌人劫持的船。途中,王练身份暴露,好在我们的同志及时出现,双方厮杀起来。而就在敌我双方还没完全分出胜负的时候,远远的海上有船发出信号,敌人马上来了气焰:“我们的兵舰来了!”但我公安干警随即正告他们:“那是我们的炮舰!”
听到这句“我们的炮舰”,真是幸福,这比吴琼花握住洪常青的手,阿黑哥握住阿诗玛的手还要幸福一点点,因为在前面的场景,全国人民男女老少共同获得完全相同的幸福。我还记得,看《冰山上的来客》,“阿米尔,冲!”成了中国人最喜欢的台词。但哥哥姐姐他们这些已然知慕少艾的好像说得更有快感些,而我和表弟,更喜欢影片最后一句台词:“向天空放射三颗照明弹,让它们照亮祖国的山河!”
我们在院子里把划亮的火柴往空中丢,说完“让它们照亮祖国的山河”,外婆就追出来了。然后我们把外婆当阶级敌人打两枪,和战友们一起撤退到弄堂里。弄堂里,父母们在议论当年的另一部电影《早春二月》,萧涧秋的爱情让他们无心管教子女了,听任我们从高高的水泥板上跳下来,一边叫:“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那是多么纯洁的年代,就像康德喜欢说的,一个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一个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1980年,谢铁鹂导演过一部电影叫《今夜星光灿烂》,影片描述淮海战场上,我军电话员小于救下了上吊自杀的贫苦姑娘玉香,一来二去,姑娘意欲以身相许,小于不知所措,他对姑娘说:“同志……”玉香很淳朴地回说:“俺不叫同志,俺叫玉香。”当年的这句台词南北风靡,遗憾的是,等全国人民终于都像玉香一样领悟到“同志”的全部内涵,“同志”这个词在三十年岁月里所积累的道德准则和整片星空,开始慢慢出现其他意思了。
02
ILOVE MY MOTHERLAND
1979年和1980年,在我看来,是共和国电影的一个分水岭。《今夜星光灿烂》对“同志”的挪用是一个桥段,《庐山恋》对“祖国”的征用就是一次试水了。
用祖国来表达爱情,《庐山恋》不是第一次。1951年有一部著名的影片叫《翠岗红旗》,影片讲述,江猛子告别新婚妻子向五儿随军北上,留在后方的家属遭到“铲共团”的残酷迫害。多年以后,成为师长的江猛子率军剿灭翠岗山的敌军,胜利的时刻,已然长大的儿子领着妈妈来和父亲相会,俩人互相叫一声对方名字,饱受煎熬的五儿问丈夫:“猛子,你,你回来了?”猛子说:“是,我回来了。”停顿一秒钟,他说:“我们的队伍回来了。”然后镜头切向山坡上凯旋的战士。
经受了非人岁月的夫妻俩,见面以后连一个拥抱、一个握手都没有,但当年观众全部热泪盈眶,既为胜利,也为感情。而火红年代的最高爱情表达,就是猛子和五儿一个方向一个眼神凝望翠岗上升起的红旗,他们看着红旗,战士也看着红旗。这就是“共同体”,共和国最温暖的涵义。
1957年,《柳堡的故事》是同一题材的一个青春版,而且,影片的主题曲也表明,这是一个试图讲述战争年代爱情的故事。七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谁都会唱《九九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和“小英莲”成为当年最美好的名词。不过,与其说这个影片唤起的是广大人民对爱情的渴望,不如说它以革命的名义收编了爱情力量,而且,这种收编,在那个年代,显得如此美好,如此必要,又如此顺理成章。
副班长李进跟着部队到了柳堡,住在二妹子家里。“十八岁的哥哥”就这样和“小英莲”相遇,没有现在女逃男追的场面,俩人的爱情就像柳堡月色,天籁一般。事实上,用“爱情”来定义李进和二妹子的两情相悦,都有点不准确。他跟指导员汇报思想,说:“我承认,我挺喜欢她。”指导员却说:“那怎么行呢,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最能破坏群众纪律。”李进就急了,说:“怎么是乱七八糟?我是真心诚意的,正式的!”他说他喜欢二妹子,因为她很能干,插秧夯草,她都会。影片接着剪辑到柳堡风光,近处的草房草垛,远处的风车田埂,牛和放牛娃。二十年以后,银幕上再也没有这样的风景,或者说,即便乡村风光依旧,风景和人不再心心相印,不能彼此见证,也就无所谓人同此景。
可是,部队要离开柳堡了,李进的心思又波动起来。他对指导员说:“我想二妹子,心里难过,总还受得住。”可他一想到如果留在地方上,虽然能和二妹子在一起,但“从此要脱离部队,党从此就不要我,我宁死也受不了。”他说,“我入党的时候说过,为劳苦大众奋斗到底。”即便今天重看,这一段也一点都不生硬。以党和人民的名义,暂时抛开私人情感,对每一个观众而言,不仅应该,而且光荣。于是,我们看到银幕上一轮太阳升起,那是年轻的共产党人克服私人感情后获得的崇高感。这种崇高感,所有的观众都感同身受。也是因为这种崇高感吧,《九九艳阳天》唱到“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等待你胸佩红花呀回家转。”这首歌唱的就不再是儿女情长,而是把自己和祖国联在一起的忠诚和荣誉。所以,最后,打完小日本打完老蒋回来的副班长李进,和二妹子重逢,影片就简单一个镜头:俩人一起站在船头。还需要热泪和亲吻吗?
需要亲吻来表达感情,基本就到八十年代了。1979年,《生活的颤音》其实开始试探“接吻”。但滕文骥“色胆未能包天”,年轻恋人刚刚拥抱一起,刚刚有接吻的意图,女孩的父母就推门而入了。所以,“新中国第一吻”后来成了《庐山恋》的广告。
不过,今天来看,《庐山恋》最著名的场景还不是张瑜甜甜的一吻,而是她和郭凯敏谈情说爱时的修辞。影片的场景是这样的:郭凯敏在庐山上学习英文,他一遍遍地朗读:I love my motherland. I love the morning of my motherland.他的发音不那么准,美国回来的张瑜听到了,就躲在大树后面纠正他:I love my motherland. I love the morning of my motherland.你一句我一句,一边是张瑜的调皮和甜蜜,一边是郭凯敏的惊讶和认真。所以,镜头而言,这段场景强调的是“love”,而不是“motherland”,而且,这句台词后来的流行也证明,它的功能基本被简化为爱情表达。
但是,那依然是幸福的年代,甚至可以说,那是最幸福的时刻,祖国和个人拥有完全相同的情感表达,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当然,这同时也是一个三岔口。1979年,当陈冲在《海外赤子》中唱“我爱你中国”,“我爱你中国,我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我爱你碧波滚滚的南海,我爱你白雪飘飘的北国,我爱你森林无边。我爱你群山坞,我爱你淙淙的小河,荡着清波从我的梦中流过……”这个爱没有一点点私念,祖国啊,就是母亲,而在影片的片尾曲中,在花团锦簇长裙飘飘的女演员中间,当陈冲穿着一身军装出来,凭着全国人民的历史记忆和道德记忆,军装的陈冲显得格外美丽格外动人,但这种美丽和动人,在《庐山恋》中,却要靠张瑜换四十多套服装来取得。
真是非常怀念十八岁的陈冲,全国人民心中的“小花”,她的脸干净明媚,就像青春的新中国。而这样的青春明朗,八〇年代以后,似乎只出现在武侠电影中,而武侠电影,好像也因此接过了传统道德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的一半任务。
03
少林!少林!
谁都不会忘记《少林寺》,1982年也因此永垂影史。上学放学,男生走路的节奏都是“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女生全都哼着“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总之,同学少年,都准备“风雨一肩挑”。
某种意义上,八十年代以《巴山夜雨》《天云山传奇》等谢晋电影为代表的国家叙事其实告别了过往的爱国主义故事结构,有意思的是,这项艰巨的任务在很大程度上被电影史上名声不算好的武侠电影接了过来。回头重看《少林寺》,该片在当年获得的崇高地位和影片本身宣扬的崇高美学是很有关系的。《少林寺》不同于之后跟拍的少林系列和武当系列,不仅在于影片讲述的故事更加具有国家意识,影片的结尾就是一个例子,李连杰最后毅然抛开儿女私情踏入佛门去“匡扶正义”,虽然让年少的我们无限遗憾,但这种选择同时又特别能接续我们更早接受的爱国主义教育,甚至,我有时候想,即便小时候没赶上看《烈火中永生》,《少林寺》也能让人毫不犹豫地选择把热血洒在热土上。所以,回头问问比我更年轻的一代,喜欢今天的红色经典电视剧的,没有一个不喜欢《少林寺》。
也因此,对七十年代生的人来说,《少林寺》比同一年的电影《牧马人》更深入人心,更有教育价值。虽然因为《少林寺》的风靡,搞得天南地北无数孩子无心学习,搞得报纸上天天有家长远赴嵩山去找儿子,但是,长远来看,这部影片无疑和后来的《黄飞鸿》系列,还有《霍元甲》这些电视连续剧一起,牢牢地在少年人的心头缔造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全部担当和自豪。当“国人渐已醒”的旋律响起,当“男儿当自强”的旋律响起,用一个朋友的说法,“TMD,哪里还学得进英语!”
作为一个武侠电影爱好者,我不想过分强调武侠电影的价值,不过,我想有一点可能值得提出。九十年代以来,当中国银幕不再强调中国感情时,武侠电影倒是从来没有停止过讲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骄傲,凭着五千年历史和无限江山,武侠电影在一片红红灯笼中,一直是无限骄傲地在继续翻唱当年《上甘岭》里的歌曲:“条条大路都宽畅,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这是强大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光明的阳光。”当然,此时阳光已然不同彼时阳光,但是相比一派不知是先锋还是阴郁的“英雄世界”,李小龙也好,方世玉也好,都显得更为幸福,因为这些英雄依然是“我们的”。而我们,当然更认同八十年代李世民身边的那个李连杰,而不是二千年在秦始皇身边的那个李连杰。
沧海桑田,电影中的祖国形象变得不再像五六十年代那么具体贴身,随时能引发滚滚热泪。甚至,看《高山下的花环》,当梁三喜光荣的时候,虽然整个影院一片哭声,梁老太太和玉秀用烈士抚恤金来还欠款,全国人民哭得稀里哗啦,但我们多少都觉得,像梁三喜啊,像靳开来啊,这些英雄没有获得足够的崇高感。五百五十元的抚恤金,这是梁三喜和部队最后的关系。而祖国这次词,不知道是变得更重了,还是轻了,反正,在之后的银幕上,不是经常能听到的一个词。
所以,当《三峡好人》里的几个农民工,放工以后和新来的韩三民聊天,说到韩是坐船来的,就问,那你有没有看到夔门?韩问,什么是夔门?对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人民币,指着背后图案说,你看,这个地方就是夔门。贾樟柯给了人民币上的夔门一个比较长的特写。韩三民放下这张新版人民币,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人民币,说:“你看,我们老家也在钱上,这儿,黄河壶口瀑布。”对方也细细看了,说,“你的老家风景好美啊。”这个时候,我们真的非常感动。六十年来,共和国银幕上已经很少这样抒情的笔触了。
可接着,下一个镜头,我们看到韩三民站在高处,拿着人民币上的夔门对照眼前被拆得满目伤疤的三峡,我们的感动马上又被其他情绪代替了。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每年有春游,每个月集体看电影。我们去春游,看江山如画、满山杜鹃,总觉得生在这片土地上很幸福。一路上,我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唱“花篮的花儿香”,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一直唱到“血染的风采”,唱到“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自己感觉已经血染疆场,把青春献给祖国了。就像我们去看电影,看到“祖国啊,母亲”这红色的片名打在银幕上,心中那饱满昂扬的感觉,总觉得其他国家的人是不能领会的。但现在都变了,我的孩子也春游,也看电影,但他们去游乐场看奥特曼,对他来说,视觉的高潮是超人的出现。而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六十周年隆重的国庆大典非常必要,五岁的儿子被盛大的场面所震撼,觉得我们中国太厉害,太厉害了!
不过,我的梦想是,当我的孩子说到“祖国”这个词的时候,小的时候他能想到《祖国的花朵》,工作了能想到《今天我休息》,老了会想到《万紫千红总是春》。总之,我希望他说到祖国啊、集体啊、人民啊这些词的时候,心里能特别地暖洋洋,用句《潜伏》的台词,心里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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