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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源·考古手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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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光良 2020年12月20日 来源:光明日报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辑
【编者按】
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400米,但在这个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世界屋脊,却发现了距今16万年前的人类活动遗迹,且在3万~4万年前已经到达藏北高原腹地。青海师范大学博导侯光良与伙伴们一起走进位于高原腹地的三江源,追寻早期人类在高原活动的踪迹,以期找到解决学术瓶颈的答案。通过他的这篇考古手记,我们可以领略考古人的艰辛与无畏,也分享了他们的失落与喜悦,从中我们看到的是考古人的执着与艰守。
缘起
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400米,被称为世界屋脊。这里海拔高、低压缺氧、辐射强、气温低、干燥大风,环境非常恶劣,成为人类生存的极大障碍。但最近的一些发现,让人大吃一惊,早在十六万年前人类已经在高原边缘生存,且在三万至四万年前已经到达藏北高原腹地。这使得高原早期人类活动受到格外的关注,因为这涉及人类自身适应环境的极限是什么,人类何时占据高原,动力与机制是什么,又是从哪里登上高原等一系列前沿的科学问题。
青藏高原是世界最年轻、生长最快的高原,造就了强烈的侵蚀环境,它将本应埋在地下的古人遗迹直接暴露地表。石器是人类使用时间最长的一种工具,足足有数百万年之久。制作石器的石料容易获得,使用广泛,质地坚硬不易风化,虽经过万千年,任凭风吹雨打,却也能独善其身。因此高原石器成了追寻古人踪迹最好的方向标。
石器分为打制石器和磨制石器,打制石器时代被称为旧石器时代;伴随农业与定居的诞生,出现了磨制石器,称为新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大概有万把年的历史。如果把人类社会历史比做一本600页厚的书,则598页都是旧石器时代,只有一页多是新石器时代,剩下的半页是人类进入有文字的文明社会,而进入工业革命只是末尾的几行。虽然人类社会经历了漫长的旧石器时代,但是因为过于久远,再加上没有文字记录,所以对那段历史的认识最为模糊,只能靠这些遗留的石器等来推测。
学术上根据石器发展演变特征,把旧石器分为五个模式。这种模式大体给出一个时代框架,可以对应相应的年代,就如同影视剧中男人梳长辫子、身穿马褂,那应该是清代的;而身着喇叭裤,手拿录音机,那应该是改革开放初期。当然实际情况要比理论复杂得多,而且不同地区差异也很大,这就是事物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的问题了,如同在信息时代一些偏远农村仍然用马车代步。
征途
河流是古代先民的天然通道,既有取水之便,又能沿河上下流动自如,当然也是我们的必然选择──三江源,长江、黄河和澜沧江的发源地。
大江河孕育大气势,相信先民也不会忽略她们。远古先民很可能沿河而上,从下游海拔较低的地带来到高耸入云的三江源,而这儿又是典型的高原腹地,如果先民能踏足三江源,则意味着高原上大部分地区都能被征服。然而,人们对三江源区的早期先民活动依然了解甚少,对外界而言依然裹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为了追寻先民的踪迹,来自首都师范大学的陈宥成博士,青海师范大学三位研究生和我,一行五人踏上了三江源寻踪之旅。
在三江源地区,长江有个小名──通天河。搜寻就从通天河两岸开始。河水很宽,看似平静,一个个漩涡却暗藏着凶险。两岸峡谷陡立,最可怕的是矗立在悬崖峭壁上的挂壁公路,犹如鬼门关。公路曲曲折折、勉强一车通过,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行驶其上,一边狂按喇叭,暗暗祈祷对面不要有车驶来,一边死死盯着狭窄又坑洼的路面,眼神不自觉地朝崖壁一瞥,滔滔江水,万丈悬崖,阵阵寒气沿山壁直冲而上,稍有差池,必将万劫不复。手心全是汗,心里全是寒……我们就这么一步步地挪了过来。
在通天河两岸,我们发现了很多古代遗存,丰富程度大大超出预料,也有不少打制石器遗存。在这里就出现了普遍性和特殊性的问题。比如在通天河畔发现一件石核,按照石器发展模式,属于“砍砸器和石核、石片”的模式一,繁荣于旧石器时代早期前段,时间约为距今260万~160万年前。但是这件石核发现在二级河流阶地上,阶地形成的时间应该不会太早,这是因为河流发育有一个溯源侵蚀过程,数十万年前河流还未侵蚀到该地区,还没有形成河流阶地呢,因此石器模式与地貌证据之间不相匹配。考古学有个地层断代原则,即考古遗迹所在地层,决定其年代。因此这件石核既然在二级阶地上,其年代应该不早于阶地的年代,有研究认为二级阶地形成年代是约七千~八千年前,那么这件石核年代大约就是距今七千~八千年前了。但是七千~八千年前该流域已经进入细石器时代,其典型石器是像锋利刀片的细石叶,是旧石器时代晚期后段,也就是距今三~一万年,属于模式五,这个阶段怎么会有百万年前模式一的石器呢?以往高原上发现较多细石器,有人在高原东部和西部发现了两面加工的手斧,属于模式二(繁荣于旧石器早期后段,约为160万~20万年);而在藏北高原尼阿木底遗址发现了石叶技术石器,属于模式四(繁荣于旧石器晚期前段,约为五万~三万年),在这里又发现模式一和模式五,如此说来高原石器面貌非常复杂,它们之间有何关系呢?扑朔迷离,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一个接一个的困惑和问题,引得无数学人竟折腰,这不就是科学的魅力吗?
发现
澜沧江是国际性河流,有点像“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以往关注不多。新天地孕育新希望,我们决定到澜沧江流域去看看。到了澜沧江流域,一打听,当地岩溶地貌非常发育,有不少溶洞,这可是早期人类赖以栖息的天然住所。我们充满了期待,仿佛什么重大的发现正在等着我们!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带上向导向溶洞进发。这些溶洞大多在高山之上。到达第一个溶洞,站在山脚下就可以看到山顶的洞口。几个人二话不说,爬山而上。山势很陡,在攀爬中发现山坡上还有零碎的陶片,这更坚定了我们的判断,上面肯定是好戏连连!山坡上全是荆棘,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口气爬到了洞口!然而,洞早已被当地僧侣建成了居所,人为破坏很严重,而且还上了锁,无法进入,真是大失所望!
下一个目标,向导说这是当年格萨尔王的藏兵洞。据说洞里早年发现过箭头、铠甲等,也是这个地区数一数二的大溶洞。听向导这么一说,希望再次充盈心中。藏兵洞位于支流峡谷的半山腰,坡上植被茂密,攀爬非常吃力。到了洞口下,一块两层楼高的岩石挡住了我们,陡立且光滑,但进洞必须要爬过去。安全起见,我们派出身手矫捷的陈晓良,跟随向导一起入洞,其他人原地等待。二人回来后说,洞很大,里面有不少用土垒筑的建筑遗存,有少量陶片;堆土很厚,有不少鸟粪。看来先前真有人住过,但因为地势过于险要,现在已成了鸟类的天堂。更遗憾的是,没有发现我们想找的石器。费力不小,却依旧两手空空。
接下来几天继续在澜沧江两岸开展调查,但是收获寥寥,真正体验到“飞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痛”。失望与消沉开始在考察队弥漫。随后大家商量,决定离开这伤心透顶的澜沧江,转战其它区域。
回到驻地的第二天一大早,收拾行李,大家踏上了离开澜沧江的行程。公路顺江而上,就在即将与澜沧江分道扬镳的一刹那,看到江边有处河流阶地较为开阔、平缓,看不看呢?一般考察均有斩获,这次怎么能空手而归呢,不甘心啊!车已经驶离江边好远,大家一商量,掉转车头,决心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放手一搏”。
下车之后观察地形地貌,发现这有二级和三级河流阶地。于是大家开始分头调查。刚进入调查区不到五分钟,我们就发现石器。再往前走几步,简直傻了眼,地面几乎全是石器,天啊!我在野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石器!这里是石器的海洋,这里是石器的宝库!赶紧呼叫其他人。他们也被眼前的石器海洋所震撼!经过一天的调查,发现这是一处面积达数万平方米的大型石器打制场,主要是属于模式一的打制石器,石器数量非常多,类型非常丰富多样,推测这处遗址使用时间跨度可能较大,进一步的工作尚在分析之中。
三江源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她不仅仅是自然的宝库,还是人类历史的宝殿,对她的科学认识可谓是意义重大。当然她带给你喜悦,也带给你忧伤;她带给你明朗,也带给你迷茫,但是她从不会让你失望!
(作者:侯光良/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博导 原载《光明日报》2020年12月20日第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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