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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节气是科学还是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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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汪波 来源:《时间之问》 2019年04月05日 繁星读书网整理
【编者按】清明,是我国二十四节气中第五个节气。在这一天,人们要扫墓祭祖,也会踏青游玩。二十四节气反映了自然气候与农耕生活的关系,被誉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2016年被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那么二十四节气到底科不科学?新书《时间之问》,以大学师生的对谈形式,从数学、天文、信息技术、音乐、生物、物理等不同学科对“时间”作了跨学科探讨。澎湃新闻获得授权摘录其中一篇,讨论二十四节气到底是科学还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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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以后,我和他在食堂又见面了。
“二十四节气的名字优美,充满了画面感,让我很感兴趣。”他开口说道,“不过,有个问题还是想不太清楚。”
“什么问题?”我说道。
“中国地域这么广阔,气候变化这么大,耕种的作物也很不同,二十四节气能和农业生产对上吗?比如雨水那天,中国就普降春雨吗?”
“没错,中国这么大,不可能都依照同样时间表去耕作,也不可能按照同样的时间入冬、霜降。节气最初是依据黄河流域的气候特征来命名的,和黄河流域的物候特征基本吻合。到了其他地区就不一定对得上了。”我说道。
“那节气对于指导农业耕作还有很大的意义吗?”
“我个人觉得重要的不是名字,而是背后的意义。别忘了节气是太阳年的一种时间刻度,把一年的轮回分成了24份。虽然刻度是固定死的,刻度的名字也是死的,但是别忘了人是活的,人们在每一个刻度上可以自由地赋予其不同的意义,并根据时间运行到某一节气来做相应的事情,这就达到目的了。”
“有点道理,还能举个例子吗?”
“你知道英语的九月叫September,可实际上sept这个词根的意思是七。”
“哦,是吗?”
“sept这个词在拉丁语系里的意思是七。类似的,十月叫October,实际上词根oct的意思是八,例如,音乐的八度叫octave,章鱼叫octopus;同理十二月December,词根dec的意思是十,例如,decade(十年)。但这并不影响人们的理解,我想节气也是类似的,即使’霜降’那天没有降下霜来,人们也不会嗔怪节气,节气本身的作用不是预报天气,而是它的天文历法意义。”
“嗯,我明白一些了!”
融入民俗中的科学体系
“而且节气还有一种神奇的功能,我这里要说一下。你看节气这种关于时间的科学体系,居然深深融入我们的文化之中,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作为对比,牛顿三大定律和相对论也很厉害,可是你能想象出把它们融入日常生活中吗?”我问道。
“嗯,恐怕不会。”他说道。
“可是节气就做到了!它不仅仅用来指导农业耕作,反映物候、天象变化,而且二十四节气如此深入地融入了我们民族的血液之中,通过民间习俗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它渗透到我们的味蕾里,流淌在世代相传的诗篇中,幻化在我们民族的节日里,印刻到一代又一代人在特定时间共同做一件事的经历里,变成了我们集体回忆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嗯,我深有体会,我和我的同学们来自天南地北,操着不同的方言,曾经居住地理环境大相径庭,但是通过冬至吃饺子、清明祭祖、背诵着同一首‘清明时节雨纷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却能够让我们拥有了共同的语言和聊天的话题。”
“对,正是节气和它背后的文化传统把你们联结在一起,节气变成了黏合剂。”
“有些时候我觉得有些迷惑,这二十四节气究竟是文化呢,还是科学?”他问道。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如果说它是文化、民俗、诗歌,可是它却还具有历法和调节时令的功能;如果说它是科学,可是又有哪个科学规则和规范能如此深刻地融入一个民族的记忆之中,成为一个文化符号,通过文化基因一代代相传,并且还辐射到其他国家?”我说道。
东方智慧的结晶
“有人说二十四节气是东方智慧的结晶,为什么?”他问道。
“你看,二十四节气完美结合了天文、物候、农事、民俗等内容。一方面,它是中国人特有的知识时间体系,而另一方面,二十四节气深刻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成了我们的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载体。”我说道。
“能具体说说吗?”
“二十四节气从天文历法出发,总结出了地球和太阳运行具有周期性的特点,把它作为一种轮回。这种时间的轮回造就了季节的轮回,植物生长、开花结果和衰败的轮回,寒暑的轮回,降雨降雪的轮回,对应于这种天地的轮回,中国人的反应是如何来适应它。”
“这个我同意。”
“要适应这种轮回就首先要了解这种轮回,做精确的测量和推算。所以这又进一步推动了技术的发展。有了技术的进步,可以更好地指导农业的发展,从而更加顺应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在这里,二十四节气作为一种天文历法科学的进步带来的是人与自然更加和谐的相处,而不是对自然的征服。”
“嗯,这确实值得现代科学深思,一种科学技术如何能够融入人的生活,变成对自然的良好顺应,并与自然和谐相处。那中国人是如何与自然相处的呢?”他又问道。
“在春天,万物开始萌动苏醒,春雨霏霏,天地一片勃勃生机,人们要抓住短暂的时机播种、插秧,不能有一点贻误,于是‘一年之计在于春’。同时人们也不忘享受这美好的时光,流连在春光明媚的天地之间,踏春、咏春、郊游、祭祖、沐于沂水、咏而归。”
“嗯,有些地方还有立春吃春饼、清明吃青团的习俗。”
“接下来,作物勃勃生长,枝干变得茁壮,谷粒渐渐饱满,麦叶变成了麦芒,天气炎热起来,人们早起午休,避开暑天的锋芒。同时利用三伏的酷暑来驱散身体里的寒虚。”
“就是三伏贴吧,我上次去医院看到过。”
“然后秋风一起,吹熟了稻谷,人们庆祝丰收,贴秋膘,随着暑气消散、降下白露,草木变得枯黄。”
“嗯,不仅人要贴秋膘,有些地方还要给羊贴秋膘。”
“霜降之后,大地飘雪冰封,树木凋零,人们也顺应自然,开始了蛰伏、猫冬,冬至吃些热腾腾的饺子,并准备用庆祝新年的方式驱散一年当中最寒冷的天气。”
“嗯。”他点点头。
“所有这些意味着要察天时,调节播种耕作的时间使作物顺利生长,调节自身的生活规律和饮食来适应季节的变迁,预计接下来的季节可能出现的变化,并提前做好准备。”我说道。
节气的哲学思维
“这是否说明宇宙的规律变化和人体的节律变化有内在的关联?”
“你说得很对,意识到这一点是古人的一种智慧。不仅如此,中国人还在四季的轮回中找到了哲学的思维方式。”
“对了,怎么理解节气里的哲学思想呢?”
“你知道,中国人很早就发展出了阴阳和五行的观念,用阴、阳两种对立相反的气的运动来解释万物的变化和时间的流转。例如,冬至时阴气最盛,但有那么一丝阳气开始萌动发生,于是冬至是阴、阳二气变化的关键期。”
“是的。”
“虽然那时还是寒冬,我们的身体感受不到温暖的到来,眼睛也看不到草木的萌动,但是古人在最寒冷的时节,却说‘日北至’‘一阳生’,在看不到一丝温暖的地方预计到了阳气必然上升、温暖必将来临,在近似绝望的寒冷中告诉我们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希望就在前方。这是何等乐观、何等自信。而且把这种对自然的观察上升到哲学和宇宙观的角度,从阴阳的对立运动中来理解世界和时间的流转。”
他点了点头说:“有道理!只有长年累月地观察和思考才能够得到如此有哲理的理解,这次申遗成功的二十四节气应该会让我有机会更加深入地理解传统文化和宇宙观。”
“对了,这次申遗成功的二十四节气,除了包括24个具体节气,还包括九华立春祭、班春劝农、石阡说春、三门祭冬、壮族霜降节、苗族赶秋、安仁赶分社等扩展名录。所以二十四节气不仅仅是一种历法,还是一套文化习俗,不仅仅是汉族人的习俗,还融入了其他少数民族的文化里,成了各民族的集体记忆。”
“可是提到保护文化遗产,给人感觉二十四节气好像有些濒危,需要抢救和保护,不是吗?”他露出担忧的神情。
“是啊!随着现代化农业技术的发展,二十四节气对于农事的指导功能逐渐减弱。还有,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加快,人们夏天坐在房里吹着空调,冬天抱着暖气窝在被窝里玩着手机、平板计算机,不用太担心天气的冷暖变化。”
“是的,24节气作为天文历法的科学功能在减弱。”
文化的根茎
“现代科学讲求的是实用,要能解决问题。先进的观测工具和理论计算方法,把天文历法的推算发展到了非常高的精度。人们远远已经超越了用杆子测量日影来计算时间的年代。如今人类能上天、入地、入海,全方位地监测地球上和太空里非常微小的变化。人们对时间精度的测量已经达到了飞秒以下,也就是一秒的百万亿分之一。”我说道。
他思考了一下,接着问道:“我觉得,科学总是通过否定过去的方式来前进,例如,人类一旦发明了新工具,那旧工具就被抛弃了,但是文化却不是这样的吧?”
“是的,文化具有传承性。如果说科学就像支撑神庙的大圆柱子,只要有那么几十根就足以支撑整个神庙,那些柱子就是由伟大的科学家建造出来的各种定律公式,只要有第一个人建立了这条定律,所有的人都只需要享用其成果即可,安然地站在柱子下面享用其提供的庇护,不需要自己再重新建立这些柱子。可是文化却不同,文化是支撑神殿的大地,是神殿周围广阔的土地。”
“怎么理解呢?”
“这是我自己的一个比喻。你看,地质运动的变化,让古老的地层逐渐被新的地层所覆盖,越向下的地层越古老,新的地层是建立在古老的地层上面的,虽然我们看不到古老的地层,但是如果没有古老的地层,地表和上面的建筑就成了空中楼阁。如果没有那些古老的文化传统,我们的现代生活将如浮萍一般飘零,如失根的兰花一样悬浮在空中。如果有一天神殿荒芜了,倒塌了,我们在它旁边可以建立一座更高、更现代的建筑,可是如果脚下的大地消失了、毁灭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道:“我想,传统文化的大地正在被埋入新文化的下面。”
“是的,所以我们离传统文化越来越远,我们视力所及都是新型的文化。可是传统文化并没有消亡,只是从我们的视线里暂时消失而已。传统文化正变为坚实的大地的底层部分,默默地托举着我们,托举着大地上面新的摩天大楼和广厦千万间。每次过传统节日,就是和这些平时看不到的底层大地的一个约会,它定期提醒我们:我们来自哪里?我们的根延伸到了哪里?”
我和他都陷入了沉思,桌上的筷子平静地躺在空空的盘子上。
(作者/汪波 著作:《时间之问》 清华大学出版社·简书
2019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