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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情事·才子征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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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孔庆东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辑
2016年04月25日
才子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因为既不是我们年级,也不是我们专业的,只是同在中文系而已。他与我们宿舍的老蓝是同乡,有一段时间常来找老蓝说悄悄话。但他们家乡的那种方言不但大部分中国人都能听懂,而且天生的底气充沛,共鸣丰富。老蓝躲在蚊帐里轻声细语地念情书时,站在门口的客人会问:“这是谁在朗诵抒情散文呢?”所以才子与老蓝的悄悄话,我们全宿舍都基本上听得一清二楚。但既然是人家的悄悄话,对于旁人来说,“重要的是不参与”,所以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作为一个改革开放年代的中国大学生,最重要的素质就是“闹中取静”。甭说是什么悄悄话,据说在一间女生宿舍里,两对恋人在上下床同时“没客拉夫”,旁边一个女生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专心致志地写完了3000字的“社经”课作业《试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如何“共度艰难”》,还获得了90分的优秀成绩。毛主席当年专门到大街上读书的精神,对我们那一代青年有很大的鼓舞。用我们宿舍老马的话说,叫“但闻狂犬吠,只顾读书忙”。
可是,才子与老蓝的悄悄话逐渐让大家不能不注意了。原来才子最近很苦闷,他一遍遍地对老蓝说:“可怎么办呢?可怎么办呢?”老蓝好像有些厌烦,但又不能放弃对同乡的关心,也陪着说:“这怎么办呢?办法的没有。”我们几个班里的干部,对于同学的困难,一向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才子的悄悄话范围,就干脆扩大到我们整个宿舍了。
经仔细盘问,得知才子的苦闷比较复杂。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才子明明发现了那个天使般的女生疯狂地爱上了才子然而那个天使般的女生却出于羞涩和自私不肯对才子倾诉她美丽的爱慕和相思然而她又一天到晚全天候地如影随形般地追随着才子使才子不能读书不能写字茶不思饭不想头不梳脸不洗小脖梗好像大车的轴……”
才子眼窝深陷着问我们,“唉,怎么办呢?”我们问:“那个女生是哪个系的?”
“知不道。”
“叫什么名?”
“知不道。”
“哪个宿舍?”
“知不道。”
“那你怎么知道她爱上你了,还是疯狂地?”
“反正我就每天看见她,我知道,她爱上我了,疯狂地。”
“你每天在哪儿看见她?”
“三教。她到101,我也到101;她到107,我也到107;她到206,我也到206。昨天她不告诉我,突然跑到二教,我找了一晚上,找到了。”
听到这里,我和阿忆交换了一下眼神。阿忆解决这类问题比我有办法。阿忆问:
“你跟她说过话么?”
“没有。她故意不跟我说!”
“那你不会先跟她说么?”
“我不说。她应该先说!而且我现在已经不爱她了,我恨她!是仇恨,深深的仇恨!”
“你干嘛恨她呀?”
“她折磨我,她有变态心理。这几个月把我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现在夜里不敢想她,再想她我就完了,我会殉情而死。”
“她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和你现在的情况吗?”
“肯定知道。她就是要这样,她的心非常狠。我情愿为她做一切,我可以跪在她脚下给她当奴隶。可是她的心非常狠,变态了,她是个虐待狂。”
我们决定帮助才子,让他带我们去“那个天使般的女生每天缠着他的地方”,让他指出那个女生,然后我们去替他向那个女生诉说并批评那个女生的不人道的法西斯行为。才子一开始不同意,说这是主动投降,以后共同生活时没面子。我严肃地指出,这不是投降,我们是以中文系学生会和学生党支部的名义去批评教育那个犯了思想错误的女同学,目的是让她幡然悔悟,今后服从你的教导,你们俩郎才女貌,共同为四化建设多做贡献。才子觉得有理,便勉强答应了。
可是一连陪才子去了几次,不是没有找到那个天使般的女生,就是找到了而才子死活不让别人去说。大家很怕才子出事,就不断地开导他、宽慰他。说这样心理变态的女生也不值得当真去爱,你干脆甩了她算了,让她伤心落泪懊悔而死。大丈夫何患无妻!凭你满腹经纶,仪表堂堂,只要稍微微给个脸儿,追你的大姑娘比考托福的还多。才子每天被我们簇拥着谈论他的才华、理想、未来、命运,渐渐地面容泛出光泽,神态虽还“苦”,但心情好像已不太“闷”了。我们又进一步把谈笑引向低级庸俗,用以消解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崇高庄严的幻想。有的说:“你他妈的成天想着人家,是不是特想跟她干那事儿啊?”才子断然一摆手:“绝对不是!我和她之间是纯洁伟大的恋爱,是世界上空前绝后的那种感情,这一点,你们是不能理解的。”
终于有一天,才子宣布那个天使般的女生再也不来纠缠他了。“她一定很伤心。我知道我这样做太狠心了,我没办法。她一定会怀念我一辈子的。”
从此,才子不大来我们宿舍了。老蓝说才子就是古典文学读得太多了,是林黛玉、崔莺莺、卓文君和西施、貂蝉、杨贵妃们把他害成这样的。还是鲁迅说得好,要少读甚至不读中国书。其实读书本身就是错误,读书人就是精神病人的代名词。
不久,才子又一次成为焦点话题。原来才子经历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情天恨海大劫难之后,参透了人生造化,看穿了男女玄机。于是,毅然在国内某知名刊物上登载了征婚启事。北大才子征婚,乖乖隆地咚,真是应者云集。一时间,中文系收发室堆满了才子的信件。中文系的几个集邮爱好者都努力与才子搞好个人关系。才子每天赤着两条毛腿盘坐在床上,以“蓝花指”或“鹰爪力”等名种姿势撕开一封封娟秀的来信,或细读文本,或欣赏玉照。晚饭后携信数封,漫步在湖光塔影之中,或高诵,或低吟,其喜洋洋者矣。
据才子同班同学透露,来信共达数百封。才子千般比较百般玩味,终于从中选定了自己的心上人。其余的落选者,才子慷慨赠与同窗好友。还曾来我们宿舍要老蓝“随便挑上一个”。老蓝有些生气了,两人不大愉快。才子走后,老蓝独自朗诵了一阵抒情散文。
才子毕业后没留在北京,而是与他的心上人比翼连理而去,据说是回到故乡。这有点像范蠡携西施泛舟五湖的样子。才子为三教增添了一段美丽的故事。我有几次在三教给学生讲座,望着讲台下的学弟学妹们,偶尔精神溜号,想:这里面没准儿又有几个才子呢。
(作者:孔庆东,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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