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礼数 (文/蔡翔)  --- 繁星读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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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礼数

 

文/蔡翔 2015年07月25日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辑
 

  我到乡间,慢慢,从书本走进生活,也就悟得,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缺了哪一味,都不是生活,文人编的故事,只是故事。

  乡人讲礼,人跟着规矩走,但也不会让规矩把自己捆死。变着法儿,把规矩松一松,松了,又紧一紧。一切都在日子里,那礼,在日子里,也活了起来。

  淮北乡间,是讲礼数的。小孩子吵架,说,圣人曰,先到先得,你凭啥抢俺的牛粪?另一孩子就说,圣人也曰,谁捡到就是谁的,凭什么说俺抢你?那孩子恼了,俺日你娘;这孩子就骂,俺日你先人。然后,然后就打了起来。再然后,又好了。

  乡村古风,可见一二。

  大人一般不圣人曰了,说,往年。往年怎么怎么,言下,世风日下了。又有点老规矩的意思,做什么事,还得老规矩。我们队长,既不说圣人曰,也不说往年,只说,毛主席说。毛主席有没有说过,谁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不过,村人还是讲规矩的,这规矩,就是辈分。

  我们这个村,都是一个姓,一个姓,也得分辈。村人一般都有大名小名。小名,阿狗阿猫,贱名好养,南北通用。大号有讲究,中间是辈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辈一辈续,不能动,动了就乱。末尾那个字,五花八门,有一家四兄弟,忠孝仁义,偏儒;也有一家四兄弟,抗美援朝,这就比较新派了。

  我在乡间的时候,我们这个村,活着的,有三辈,凤、维、贤。不知出处,只是觉得古雅。

  在农村,礼是不可缺的。晚辈见长辈,得尊称,该叫叔叫叔,该叫大爷就得叫大爷。我们刚下乡,跟着叫。老乡就说,学生不用讲礼。

  说来也是,乡间,三岁爷爷百岁孙,有的。百岁孙叫三岁小孩爷爷,我也见过,但不过偶尔。乡村讲礼,但也不是那么古板。

  有些老人,位高辈尊,话不多说,别人见了,恭恭敬敬。背后提起,也必是某大爷,或某叔。也有些老人,爱玩爱闹,说话没大没小,又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年轻人也不会时时把他们当长辈供着,能玩到一起,没人时,老喜子老年子乱叫一气。我喜欢这些老人。不过,喜欢和尊敬不是一回事。敏于行,讷于言,这一点,城里乡下,一样。我后来回城,工厂里有些干部,同群众打成一片,也是没大没小,香烟乱散一气。人人喜欢,也人人不把他们当领导。也有些干部,不怒自威,群众就有些畏惧,畏惧了,就听话。当然,这得有度,过度,也麻烦。

  我们刚下乡,是不知道这个度的,当着人面,也和这些老人打打闹闹,还叫小名,老人脸上就挂不住,边上的人,也不高兴,说,学生不懂事。

  乡间的事,有许多,是真不懂的。

  我们大队的书记,就属于不怒自威的那种,村民中,有威信。听村人说,大饥荒那年,队里规定,任何人不许私拿集体的东西。有个老婆婆,饿了,到地里挖了几个红薯。书记黑着脸,劈头盖脸一阵乱骂,罚款。老乡说,书记狠呐,那可是他亲婶。又说,书记公正,威严。我们听不懂,这是夸,还是贬。

  后来想,书记粗暴,尤其是对他婶,这一点,老乡不满意,不满意的后面,是伦理。但书记公正,老乡又是喜欢的。在乡间,亲疏之上,还有道理,肥了自己,亏了别人,就是不道德。饥荒岁月,粮食金贵,你多拿了,别人就少吃了,所以,老乡说书记狠,又说,狠是狠,不狠也是不行。那么大个家,得狠,当家不易。也因此,那个地方的乡人,爱说道德,某人私心重,就说,不道德。我们队长最爱说的,就是,毛主席说,干活偷懒,不道德。或者,毛主席说,谁家不看好自己的猪,吃队里的庄稼,那也是不道德。诸如此类,都是队长语录。

  在乡村,老乡喜欢两件事,第一是问字,在地上划个字,繁体,就问,什么字?不认识。老乡就鄙夷地一笑,还城里学生,这字也不认识,回家问老师。我们就很自惭形秽。再一件,类似脑筋急转弯,比如,小鸟在你妗子嘴里拉屎,脏你头还是脏我头。怎么回答都不好,后来,就先问制人,小鸟在你妗子嘴里拉屎,脏你头还是脏我头。村人就傻了,说,学生也会下流了。

  夏天,小河里洗澡,见妇女路过,就往水里躲,老乡不躲,直直地立起身,冲岸上撒尿。妇女就在岸边笑骂,捡起土坷垃往河里乱扔。岸上岸下,一片欢乐。

  秋天,收庄稼,小伙子,挖出一根长长的红薯,就冲妇女嚷嚷,给你们个大的。妇女就笑,喊,奶他奶他。一群妇女就冲了上来,会计老婆最骁勇,按住一个小伙子,掏出奶头就往他嘴里塞。然后,妇女们乐了,催着喊娘。这时候,辈分全乱了。老人熟视无睹,我们看得目瞪口呆。

  收工回村,各回各家,见大娘喊大娘,见婶子喊婶子,长幼有序。该守妇道的,守妇道,该守夫道的,守夫道,再调皮的小伙子,在村里,见了妇女,也不敢乱开玩笑。我在乡村数年,还真没听到村里有什么风流事。按照老乡的说法,就是图个嘴快活。这个快活,也就是在地里。村里村外,张弛有度,男女之大防,全在度上。

  当然,乡间,还是有禁忌的,即使玩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开。比如说,见了小媳妇,能说几句笑话,但是在大姑娘面前,那是绝对的不能。我们刚下乡,见地里男女闹得高兴,见了闺女,有时也会说几句荤话。老乡就会出面,说,讲不得的。在我们那里,姑娘金贵,当娘的,可以骂,做爹的,也可以打。外人,是说不得的。调笑,那更是不行。就像,嫂子可以开玩笑,弟媳妇,是万万不能调侃的。这里面,总会有些缘故,但我们不是人类学家,不懂。

  淮北的夜里,尤其冬天,躺在床上,野外风声阵阵,许许多多的声音,甚至,能听到婴儿的啼哭,又明明知道,野外哪里来的小孩。

  乡里是有迷信的,迷信之一,是小儿。常有人现身说法,说夜晚回家,野地里鬼打墙,然后,就有一众小儿,个个红袄绿裤,粉雕玉琢般可爱。这时,跪在地上,磕三个头,小孩不见了,回家的路,豁然开朗。说的人,赌咒发誓,听的人,随声附和,我们则是半信半疑。

  再一个信的,就是黄鼠狼了,当地叫黄狼,黄狼成精,就是黄狼大仙。村里小孩,有个头疼脑热,就说,黄狼大仙来了。乡间,总有些通灵的人,一般是老年妇女,也很难说是巫婆,业余出来,做做法事。

  我们见过法事,老太太进门,吃饭是自然的,饭后,桌上放碗清水,手蘸清水,桌上画些图形,我们自然是看不懂的。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词,手里还得拿样东西,那时,桃木宝剑是找不着了,就找把桃木梳子,说是一样,桃木避邪。黄表纸也是要烧的,但那时,黄表纸也找不着了,我们从上海带去的黄草纸最受欢迎,没几天,就被要光了。好在大队有旧报纸,也难不倒我们。后来,我们再带黄草纸,就干脆拿来送人。据说,法力高的,一边,在案桌上放一五分硬币,一边念念有词,那一硬币,竟然慢慢竖立起来。我们自然没见过,没见过,就想见,赖着不走。老太太反复念叨,那硬币也死活不肯站起,老太太就打招呼,这些都是学生,千里迢迢,来到俺们乡下,不想见,就不见吧。村人说,学生命硬,大仙不敢现身。

  乡间还是有祭祀的,常见的,腊月二十八,送灶王老爷,除夕,祭祖,清明,烧纸,这些,是不能动的。我们有时乱说,怎么不祭下黄狼大仙,也省得家里不宁。村人骂,胡咧咧个啥。我们就呵呵。后来,读史,才知道,这里是有讲究的。朱熹反对淫祀,口诛笔伐,哪里容得后人乱祭。所以,西人说什么大传统小传统,我也连带着不信。在中国,小传统里有大传统,不然,哪来的礼失求诸野;大传统里有小传统,否则,采风一说从何谈起。方正一锅粥,分也分不清。所谓民间,大概,也只是一个说法。

  我们喜欢的,是村里的婚丧嫁娶。

  村里嫁闺女娶媳妇,是个大事,也是喜事。花轿自然是没有了,那时候,自行车时髦,也不是村村都有,没有,就借,十几辆自行车,扎上红绸,也喜庆得很。小伙子骑车,新媳妇就坐在后面,进了村,鞭炮还是放的,新媳妇下了车,大大方方进了门,一切从简。乡人好像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说,新社会新事新办。想想,也对,小门小户,钱是要紧的,礼多人不怪,但礼多也会压死人,政府出面,移风易俗,平民百姓,嘴里嚷嚷,心里,其实松了口气,毕竟,钱是好的。所以,文化,也是可以创造的。传统,要的,但要看什么传统,也要看哪些人愿意回到传统。大户人家,要的,是面子。小户人家,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多少也会心疼。

  当然,礼还是有的,只是简单。

  办喜事那家,门口坐个人,算是迎宾,面前放个簸箕,来个人,就往簸箕里放五毛钱,迎宾就喊,某某家的,随礼,拱手相让。一个村的,也分亲疏。至亲好友,自然是要下帖子请的,远一点的,就有点左右为难,请,怕给人添麻烦,毕竟,要随礼,不请,又怕抹了那家面子,俗话说,宁漏一村,不漏一家。也不知道是谁想到了这个办法,门口放个簸箕,来去随意,来的,记一下,下次还礼,不来的,也自然。一传十,十传百,村村通用。

  我们随了礼,进了门。酒席一般就设在院子里。这时候,要叙礼,不能乱坐,尊长先行,这就看出乡间的长幼有序了。酒席一般是八个菜,鸡鸭鱼肉,简单,但置办也不易。那鱼,却是木头的,上面浇了酱汁,刚下乡,不知道,一筷子下去,硬硬的。酒席吃完,那鱼就收了回去,年年有余。淮北乡间,大都是些小河沟,小河不长大鱼,都是些小毛鱼。所以,集上很少有卖鱼的,就是有,也贵。

  酒是地瓜烧,地瓜酒烈,倒在桌上,划根火柴,一溜蓝火。粮食酒好喝,但贵,所以一般人家,都是喝的地瓜烧酒。乡间习俗,菜不多,酒要管够。但这酒,也不能乱喝,得讲酒理。每桌,自然有个酒司令,管酒,每个人都得喝好。酒过三巡,席间就热闹起来,人也开始走动。相互的敬酒。慢慢,就敬到我们这里来了。这杯酒,你们得喝。为什么?你们千里迢迢,来到乡下,所以,喝了这杯酒,不想家。这杯酒刚下肚,那里又有人来。这杯酒,你们也一定得喝。为什么?城里学生,来到乡下,俺们照顾不周,这杯酒,就是赔罪酒了。又一杯。三杯下去,就有点晕晕乎乎了。后来,我们也会了。这杯酒,你们得喝。为什么?你们千里迢迢,来到乡下,所以,喝了这杯酒,不想家。不行,这杯酒不能喝。为什么?我们已经把这当家了,扎根一辈子,所以,不能喝。又有人来,这杯酒,你们一定得喝。为什么?城里学生,来到乡下,俺们照顾不周,这杯酒,就是赔罪酒了。那更不能喝。为什么?乡亲待我如亲人,我们学生不懂事,该赔罪的,是我们,这杯酒,你们得喝。酒席上,个个巧舌如簧,滔滔不绝。当然,喝到后面,酒兴上来了,酒理也就不讲了。杯到酒干,勾肩搭背,说些知心话。乡间喝酒,欢乐得很。一席酒下来,醉倒一片,没醉的,说声得罪,踉踉跄跄,挣扎着出门,主人殷勤送客,觉得很有面子。

  出得门来,头上三五点星光,心里,一阵快乐。

  喜事快乐,丧事,也未必凄惨。谁家长者去世,自然要有仪式。院子里搭起凉棚,披上白幔,灵前供上香烛。照例是要请吹手的,小唢呐一响,凄凄惶惶,千回百转,孝子贤孙,跪倒一片。哭声一定要响,不响,就是不孝。哭得最响的,据说,是请来的。那时候,乡间有些妇女,特别能哭,还能说,就会被请去,一边哭,一边就唱,唱的,都是逝者生前的事迹。男的,一定是忠孝仁义,耕读传家;女的,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边上,就有人抹眼泪,念叨逝者生前的好处。

  事后,就会有评论,说请的吹手如何如何,哭灵的人又如何如何。

  我到乡间,慢慢,从书本走进生活,也就悟得,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缺了哪一味,都不是生活,文人编的故事,只是故事。乡人不会整日笑逐颜开,也未必那么凄凄惨惨。日子总是要过的,好日子要过,苦日子也得过,要过,还得过好,过得有点滋味。天天吃红薯,烧心,女人就变着法子做,做得花样百出。乡人讲礼,人跟着规矩走,但也不会让规矩把自己捆死。变着法儿,把规矩松一松,松了,又紧一紧。一切都在日子里,那礼,在日子里,也活了起来。

  (作者:蔡翔,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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