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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梦寻
 
卷三
  

【明】 张岱 撰
 
  

《西湖梦寻》凡五卷七十篇共六页 繁星读书网整理编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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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西湖中路
 
 
秦 楼

  秦楼,初名水明楼,东坡建,常携朝云至此游览。壁上有三诗,为坡公手迹。过楼数百武,为镜湖楼,白乐天建。宋时宦杭者,行春则集柳洲亭,竞渡则集玉莲亭,登高则集天然图画阁,看雪则集孤山寺,寻常宴客则集镜湖楼。兵燹之后,其楼已废,变为民居。

  苏轼《水明楼》诗: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连天。
放生鱼鸟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
水浪能令山俯仰,风帆似与月装回。
未成大隐成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片石居

  由昭庆缘湖而西,为餐香阁,今名片石居。閟阁精庐,皆韵人别墅。其临湖一带,则酒楼茶馆,轩爽面湖,非惟心胸开涤,亦觉日月清朗。张谓“昼行不厌湖上山,夜坐不厌湖上月。”则尽之矣。再去,则桃花港,其上,为石函桥,唐刺史李邺侯所建,有水闸泄湖水以入古荡。沿东西马塍、羊角埂,至归锦桥,凡四派焉。白乐天记云:“北有石函,南有笕,决湖水一寸,可溉田五十余顷。”闸下皆石骨磷磷,出水甚急。

  徐渭《八月十六片石居夜泛》词:月倍此宵多,杨柳芙蓉夜色蹉。鸥鹫不眠如昼里,舟过,向前惊换几汀莎。筒酒觅稀荷,唱尽塘栖白苎歌。天为红妆重展镜,如磨,渐照胭脂奈褪何。

 

十锦塘

  十锦塘,一名孙堤,在断桥下。司礼太监孙隆于万历十七年修筑。堤阔二丈,遍植桃柳,一如苏堤。岁月既多,树皆合抱。行其下者,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意向言断桥残雪,或言月影也。苏堤离城远,为清波孔道,行旅甚稀。孙堤直达西泠,车马游人,往来如织。兼以西湖光艳,十里荷香,如入山阴道上,使人应接不暇。湖船小者,可入里湖,大者缘堤倚徙,由锦带桥循至望湖亭,亭在十锦塘之尽。渐近孤山,湖面宽厂。孙东瀛修葺华丽,增筑露台,可风可月,兼可肆筵设席。笙歌剧戏,无日无之。今改作龙王堂,旁缀数楹,咽塞离披,旧景尽失。再去,则孙太监生祠,背山面湖,颇极壮丽。近为卢太监舍以供佛,改名卢舍庵,而以孙东瀛像置之佛龛之后。孙太监以数十万金钱装塑西湖,其功不在苏学士之下,乃使其遗像不得一见湖光山色,幽囚面壁,见之大为鲠闷。

  袁宏道《断桥望湖亭小记》:

  湖上,由断桥至苏公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绔之盛多于堤畔之柳,艳冶极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为清艳,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望湖亭即断桥一带,堤甚工致,比苏公堤犹美。夹道种绯桃、垂柳、芙蓉、山茶之属二十余种。堤边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软沙如茵。杭人曰:“此内使孙公所修饰也。”此公大是西湖功德主。自昭庆、天竺、净慈、龙井及山中庵院之属,所施不下数十万。余谓白苏二公,西湖开山古佛,此公异日伽蓝也。“腐儒,几败乃公事!”可厌!可厌!

  张京元《断桥小记》:

  西湖之胜,在近;湖之易穷,亦在近。朝车暮舫,徒行缓步,人人可游,时时可游。而酒多于水,肉高于山,春时肩摩趾错,男女杂沓,以挨簇为乐。无论意不在山水,即桃容柳眼,自与东风相倚,游者何曾一着眸子也。

  李流芳《断桥春望图题词》:

  往时至湖上,从断桥一望便魂消欲死。还谓所知,湖之潋滟熹微,大约如晨光之着树,明月之入庐。盖山水映发,他处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壬子正月,以访旧重至湖上,辄独往断桥,裴回终日。翌日为杨谶西题扇云:“十里西湖意,都来到断桥。寒生梅萼小,春入柳丝娇。乍见应疑梦,重来不待招。故人知我否,吟望正萧条。”又明日作此图。小春四月,同孟旸、子与夜话,题此。

  谭元春《湖霜草序》:

  予以己未九月五日至西湖,不寓楼阁,不舍庵刹,而以琴尊书札,托一小舟。而舟居之妙,在五善焉。舟人无酬答,一善也。昏晓不爽其候,二善也。访客登山,恣意所如,三善也。入断桥,出西泠,午眠夕兴,四善也。残客可避,时时移棹,五善也。挟此五善,以长于湖。僧上凫下,觞止茗生,篙楫因风,渔筊聚火。盖以朝山夕水,临涧对松,岸柳池莲,藏身接友,早放孤山,晚依宝石,足了吾生,足济吾事矣。

  王叔杲《十锦塘》诗:

横截平湖十里天,锦桥春接六桥烟。
芳林花发霞千树,断岸光分月两川。
几度觞飞堤外景,一清棹发镜中船。
奇观妆点知谁力,应有歌声被管弦。

  白居易《望湖楼》诗:

尽日湖亭卧,心闲事亦稀。起因残醉醒,坐待晚凉归。
松雨飘苏帽,江风透葛衣。柳堤行不厌,沙软絮霏霏。

  徐渭《望湖亭》诗:

亭上望湖水,晶光淡不流。镜宽万影落,玉湛一矶浮。
寒入沙芦断,烟生野鹜投。若从湖上望,翻羡此亭幽。

  张岱《西湖七月半记》: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酌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挤入人丛,昭庆、断桥,嘄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孤 山

  《水经注》曰:水黑曰卢,不流曰奴;山不连陵曰孤。梅花屿介于两湖之间,四面岩峦,一无所丽,故曰孤也。是地水望澄明,皦焉冲照,亭观绣峙,两湖反景,若三山之倒水下。山麓多梅,为林和靖放鹤之地。林逋隐居孤山,宋真宗征之不就,赐号和靖处士。常畜双鹤,豢之樊中。逋每泛小艇,游湖中诸寺,有客来,童子开樊放鹤,纵入云霄,盘旋良久,逋必棹艇遄归,盖以鹤起为客至之验也。临终留绝句曰:“湖外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绍兴十六年建四圣延祥观,尽徙诸院刹及士民之墓,独逋墓诏留之,弗徙。至元,杨连真伽发其墓,唯端砚一、玉簪一。明成化十年,郡守李瑞修复之。天启间,有王道士欲于此地种梅千树。云间张侗初太史补《孤山种梅序》。

  袁宏道《孤山小记》:

  孤山处士,妻梅子鹤,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我辈只为有了妻子,便惹许多闲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厌,如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牵挂。近日,雷峰下有虞僧儒,亦无妻室,殆是孤山后身。所著《溪上落花诗》,虽不知于和靖如何,然一夜得百五十首,可谓迅捷之极。至于食淡参禅,则又加孤山一等矣,何代无奇人哉!

  张京元《孤山小记》:

  孤山东麓有亭翼然。和靖故址,今悉编篱插棘。诸巨家规种桑养鱼之利,然亦赖其稍葺亭榭,点缀山容。楚人之弓,何问官与民也。

  又《萧照画壁》:

  西湖凉堂,绍兴间所构。高宗将临观之。有素壁四堵,高二丈,中贵人促萧照往绘山水。照受命,即乞尚方酒四斗,夜出孤山,每一鼓即饮一斗,尽一斗则一堵已成,而照亦沉醉。

  上至,览之叹赏,宣赐金帛。

  沈守正《孤山种梅疏》:

  西湖之上,葱蒨亲人,亦爽朗易尽。独孤山盘郁重湖之间,水石草木皆有幽色。唐时楼阁参差,诗歌点缀,冠于两湖。读“不雨山常润,无云水自阴”之句,犹可想见当时。道孤山者,不径西泠,必沿湖水,不似今从望湖折阛阓而入也。

  此地尚有古梅偃蹇,云是和靖故居。

  李流芳《题孤山夜月图》:

  曾与印持诸兄弟醉后泛小艇,从孤山而归。时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空明摩荡,如镜中复如画中。久怀此胸臆,壬子在小筑,忽为孟旸写出,真画中矣。

  苏轼《书林逋诗后》:

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渌。
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儿贩妇皆冰玉。
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
我不识见曾梦见,瞳子瞭然光可烛。
遗篇妙字处处有,步绕西湖看不足。
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西台差少肉。
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
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
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
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

  张祜《孤山》诗:

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不雨山常润,无云水自阴。
断桥荒藓合,空院落花深。犹忆西窗月,钟声出北林。

  徐渭《孤山玩月》诗:

湖水淡秋空,练色澄初静。倚棹激中流,幽然适吾性。
举酒忽见月,光与波相映。西子拂淡妆,遥岚挂孤镜。
座客本玉姿,照耀几筵莹。暇时吐高怀,四座尽倾听。
却言处士疏,徒抱梅花咏。如以径寸鱼,蹄涔即成泳。
论久兴弥洽,返棹堤逾迥。自顾纵清谈,何嫌麾塵柄。

  卓敬《孤山种梅》诗:

风流东阁题诗客,潇洒西湖处士家。
雪冷江深无梦到,自锄明月种梅花。

  王稚登《赠林纯卿卜居孤山》诗:

藏书湖上屋三间,松映轩窗竹映关。
引鹤过桥看雪去,送僧归寺带云还。
轻红荔子家千里,疏影梅花水一湾。
和靖高风今已远,后人犹得住孤山。

  陈鹤《题孤山林隐君祠》诗:

孤山春欲半,犹及见梅花。笑踏王孙草,闲寻处士家。
尘心莹水镜,野服映山霞。岩壑长如此,荣名岂足夸。

  王思任《孤山》诗:

淡水浓山画里开,无船不署好楼台。
春当花月人如戏,烟入湖灯声乱催。
万事贤愚同一醉,百年修短未须哀。
只怜逋老栖孤鹤,寂寞寒篱几树梅。

  张岱《补孤山种梅叙》:

  盖闻地有高人,品格与山川并重;亭遗古迹,梅花与姓氏俱香。名流虽以代迁,胜事自须人补。在昔西泠逸老,高洁韵同秋水,孤清操比寒梅。疏影横斜,远映西湖清浅;暗香浮动,长陪夜月黄昏。今乃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瑶葩洒雪,乱飘冢上苔痕;玉树迷烟,恍堕林间鹤羽。兹来韵友,欲步前贤,补种千梅,重修孤屿。凌寒三友,早连九里松篁;破腊一枝,远谢六桥桃柳。伫想水边半树,点缀冰花;

  待将雪后横枝,低昂铁干。美人来自林下,高士卧于山中。白石苍崖,拟筑草亭招放鹤;浓山淡水,闲锄明月种梅花。有志竟成,无约不践。将与罗浮争艳,还期庾岭分香。实为林处士之功臣,亦是苏长公之胜友。吾辈常劳梦想应有宿缘。

  哦曲江诗(曲江张九龄有《庭梅吟》),便见孤芳风韵;读广平赋,尚思铁石心肠。共策灞水之驴,且向断桥踏雪;遥瞻漆园之蝶,群来林墓寻梅。莫负佳期,用追芳躅。

  张岱《林和靖墓柱铭》:

云出无心,谁放林间双鹤。
月明有意,即思冢上孤梅。
 

关王庙

  北山两关王庙。其近岳坟者,万历十五年为杭民施如忠所建。如忠客燕,涉潞河,飓风作,舟将覆,恍惚见王率诸河神拯救获免,归即造庙祝之,并祀诸河神。冢宰张瀚记之。

  其近孤山者,旧祠卑隘。万历四十二年,金中丞为导首鼎新之。太史董其昌手书碑石记之,其词曰:“西湖列刹相望,梵宫之外,其合于祭法者,岳鄂王、于少保与关神而三尔。甲寅秋,神宗皇帝梦感圣母中夜传诏,封神为伏魔帝君,易兜鍪而衮冕,易大纛而九斿。五帝同尊,万灵受职。视操、懿、莽、温偶奸大物,生称贼臣,死堕下鬼,何啻天渊。顾旧祠湫隘,不称诏书播告之意。金中丞父子爰议鼎新,时维导首,得孤山寺旧址,度材垒土,勒墙墉,庄像设,先后三载而落成。中丞以余实倡议,属余记之。余考孤山寺,且名永福寺。

  唐长庆四年,有僧刻《法华》于石壁。会元微之以守越州,道出杭,而杭守白乐天为作记。有九诸侯率钱助工,其盛如此。

  成毁有数,金石可磨,越数百年而祠帝君。以释典言之,则旧寺非所谓现天大将军身,而今祠非所谓现帝释身者耶。至人舍其生,而生在,杀其身,而身存。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与《法华》一大事之旨何异也。彼谓忠臣义士犹待坐蒲团、修观行而后了生死者,妄矣。然则石壁岿然,而石经初未泐也。顷者四川歼叛,神为助力,事达宸聪,非同语怪。惟辽西黠卤尚缓天诛,帝君能报曹而有不报神宗者乎?左挟鄂王,右挟少保,驱雷部,掷火铃,昭陵之铁马嘶风,蒋庙之塑兵濡露,谅荡魔皆如蜀道矣。先是金中丞抚闽,藉神之告,屡歼倭夷,上功盟府,故建祠之费,视众差巨,盖有夙意云。”寺中规制精雅,庙貌庄严,兼之碑碣清华,柱联工确,一以文理为之,较之施庙,其雅俗真隔霄壤。

  董其昌《孤山关王庙柱铭》:

忠能择主,鼎足分汉室君臣。
德必有邻,把臂呼岳家父子。

  宋兆禴《关帝庙柱联》:

从真英雄起家,直参圣贤之位。
以大将军得度,再现帝王之身。

  张岱《关帝庙柱对》:

统系让偏安,当代天王归汉室。
春秋明大义,后来夫子属关公。
 
 
苏小小墓

  苏小小者,南齐时钱塘名妓也。貌绝青楼,才空士类,当时莫不艳称。以年少早卒,葬于西泠之坞。芳魂不殁,往往花间出现。宋时有司马槱者,字才仲,在洛下梦一美人搴帷而歌,问其名,曰:西陵苏小小也。问歌何曲?曰:《黄金缕》。后五年,才仲以东坡荐举,为秦少章幕下官,因道其事。

  少章异之,曰:“苏小之墓,今在西泠,何不酹酒吊之。”才仲往寻其墓拜之。是夜,梦与同寝,曰:妾愿酬矣。自是幽昏三载,才仲亦卒于杭,葬小小墓侧。

  西陵苏小小诗: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又词: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于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李贺《苏小小》诗: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沈原理《苏小小歌》:

  歌声引回波,舞衣散秋影。梦断别青楼,千秋香骨冷。
  青铜镜里双飞鸾,饥乌吊月啼勾栏。风吹野火火不灭,山妖笑入狐狸穴。
  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夕复朝。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元遗山《题苏小像》:

  槐荫庭院宜清昼,帘卷香风透。美人图画阿谁留,都是宣和名笔内家收。
  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浅梨花瘦。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

  徐渭《苏小小墓》诗:

一抔苏小是耶非,绣口花腮烂舞衣。
自古佳人难再得,从今比翼罢双飞。
薤边露眼啼痕浅,松下同心结带稀。
恨不颠狂如大阮,欠将一曲恸兵闺。
 
 
陆宣公祠

  孤山何以祠陆宣公也?盖自陆少保炳为世宗乳母之子,揽权怙宠,自谓系出宣公,创祠祀之。规制宏厂,吞吐湖山。台榭之盛,概湖无比。炳以势焰,孰有美产,即思攫夺。旁有故锦衣王佐别墅壮丽,其孽子不肖,炳乃罗织其罪勒以献产。捕及其母,故佐妾也。对簿时子强辩。母膝行前,道其子罪甚详。子泣,谓母忍陷其死也。母叱之曰:“死即死,尚何说!”指炳座顾曰:“而父坐此非一日,作此等事亦非一日,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汝死犹晚!”炳颊发赤,趣遣之出,弗终夺。炳物故,祠没入官,以名贤得不废。隆庆间,御史谢廷杰以其祠后增祀两浙名贤,益以严光、林逋、赵忭、王十朋、吕祖谦、张九成、杨简、宋濂、王琦、章懋、陈选。会稽进士陶允宜以其父陶大临自制牌版,令人匿之怀中,窃置其旁。时人笑其痴孝。

  祁彪佳《陆宣公祠》诗:

东坡佩服宣公疏,俎豆西冷蘋藻香。
泉石苍凉存意气,山川开涤见文章。
画工界画增金碧,庙貌巍峨见矞皇。
陆炳湖头夸势焰,崇韬乃敢认汾阳。


六一泉

  六一泉在孤山之南,一名竹阁,一名勤公讲堂。宋元祐六年,东坡先生与惠勤上人同哭欧阳公处也。勤上人讲堂初构,掘地得泉,东坡为作泉铭。以两人皆列欧公门下,此泉方出,适哭公讣,名以六一,犹见公也。其徒作石屋覆泉,且刻铭其上。南渡高宗为康王时,常使金,夜行,见四巨人执殳前驱。登位后,问方士,乃言紫薇垣有四大将,曰:天蓬、天猷、翊圣、真武。帝思报之,遂废竹阁,改延祥观,以祀四巨人。至元初,世祖又废观为帝师祠。泉没于二氏之居二百余年。元季兵火,泉眼复见,但石屋已圮,而泉铭亦为邻僧舁去。洪武初,有僧名行升者,锄荒涤垢,图复旧观。仍树石屋,且求泉铭,复于故处。乃欲建祠堂,以奉祀东坡、勤上人,以参寥故事,力有未逮。教授徐一夔为作疏曰:“睠兹胜地,实在名邦。勤上人于此幽栖,苏长公因之数至。迹分缁素,同登欧子之门;谊重死生,会哭孤山之下。惟精诚有感通之理,故山岳出迎劳之泉。名聿表于怀贤,忱式昭于荐菊。虽存古迹,必肇新祠。此举非为福田,实欲共成事。儒冠僧衲,请恢雅量以相成;山色湖光,行与高峰而共远。愿言乐助,毋诮滥竽。”

  苏轼《六一泉铭》:

  欧阳文忠公将老,自谓六一居士。予昔通守钱塘,别公于汝阴而南。

  公曰:“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长于诗。吾昔为《山中乐》三章以赠之。子闲于民事,求人于湖山间而不可得,则往从勤乎?”

  予到官三日,访勤于孤山之下,抵掌而论人物,曰:“六一公,天人也。人见其暂寓人间,而不知其乘云驭风,历五岳而跨沧海也。此邦之人,以公不一来为恨。公麾斥八极,何所不至。虽江山之胜莫适为主,而奇丽秀绝之气常为能文者用。故吾以为西湖,盖公几案间一物耳。”勤语虽怪幻,而理有实然者。明年公薨,予哭于勤舍。又十八年,予为钱塘守,则勤亦化去久矣。访其旧居,则弟子二仲在焉。画公与勤像,事之如生。舍下旧无泉,予未至数月,泉出讲堂之后,孤山之趾,汪然溢流,甚白而甘。即其地凿岩架石为室。

  二仲谓:“师闻公来,出泉以相劳苦,公可无言乎?”乃取勤旧语,推本其意,名之曰“六一泉”。且铭之曰:“泉之出也,去公数千里,后公之没十八年,而名之曰‘六一’,不几于诞乎?曰:君子之泽,岂独五世而已,盖得其人,则可至于百传。常试与子登孤山而望吴越,歌山中之乐而饮此水,则公之遗风余烈,亦或见于此泉也。”

  白居易《竹阁》诗:

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阁间。清虚当服药,幽独抵归山。
巧未能胜拙,忙应不及闲。无劳事修炼,只此是玄关。
 
 
葛 岭

  葛岭者,葛仙翁稚川修仙地也。仙翁名洪,号抱朴子,句容人也。从祖葛玄,学道得仙术,传其弟子郑隐。洪从隐学,尽得其秘。上党鲍玄妻以女。咸和初,司徒导招补主簿,干宝荐为大著作,皆同辞。闻交趾出丹砂,独求为勾漏令。行至广州,刺史郑岳留之,乃炼丹于罗浮山中。如是者积年。一日,遗书岳曰:“当远游京师,克期便发。”岳得书,狼狈往别,而洪坐至日中,兀然若睡,卒年八十一。举尸入棺,轻如蝉蜕,世以为尸解仙去。智果寺西南为初阳台,在锦坞上,仙翁修炼于此。台下有投丹井,今在马氏园。宣德间,大旱,马氏甃井得石匣一,石瓶四。匣固不可启。瓶中有丸药若芡实者,啖之,绝无气味,乃弃之。施渔翁独啖一枚,后年百有六岁。浚井后,水遂淤恶不可食,以石匣投之,清洌如故。

  祁豸佳《葛岭》诗:

抱朴游仙去有年,如何姓氏至今传。
钓台千古高风在,汉鼎虽迁尚姓严。
勾漏灵砂世所稀,携来烹炼作刀圭。
若非渔子年登百,几使还丹变井泥。
平章甲第半湖边,日日笙歌入画船。
循州一去如烟散,葛岭依然还稚川。
葛岭孤山隔一丘,昔年放鹤此山头。
高飞莫出西山缺,岭外无人勿久留。
 
 
苏公堤

  杭州有西湖,颍上亦有西湖,皆为名胜,而东坡连守二郡。其初得颍,颍人曰:“内翰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公事。”

  秦太虚因作一绝云:“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身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后东坡到颍,有谢执政启云:“入参两禁,每玷北扉之荣;出典二帮,迭为西湖之长。”

  故其在杭,请浚西湖,聚葑泥,筑长堤,自南之北,横截湖中,遂名苏公堤。夹植桃柳,中为六桥。南渡之后,鼓吹楼船,颇极华丽。后以湖水漱啮,堤渐凌夷。入明,成化以前,里湖尽为民业,六桥水流如线。正德三年,郡守杨孟瑛辟之,西抵北新堤为界,增益苏堤,高二丈,阔五丈三尺,增建里湖六桥,列种万柳,顿复旧观。久之,柳败而稀,堤亦就圮。

  嘉靖十二年,县令王釴令犯罪轻者种桃柳为赎,红紫灿烂,错杂如锦。后以兵火,砍伐殆尽。万历二年,盐运使朱炳如复植杨柳,又复灿然。迨至崇祯初年,堤上树,皆合抱。太守刘梦谦与士夫陈生甫辈时至。二月,作胜会于苏堤。城中括羊角灯、纱灯几万盏,遍挂桃柳树上,下以红毡铺地,冶童名妓,纵饮高歌。夜来万蜡齐烧,光明如昼。湖中遥望堤上万蜡,湖影倍之。萧管笙歌,沉沉昧旦。传之京师,太守镌级。

  因想东坡守杭之日,春时每遇休暇,必约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处。饭毕每客一舟,令队长一人,各领数妓,任其所之。晡后鸣锣集之,复会望湖亭或竹阁,极欢而罢。至一、二鼓,夜市犹未散,列烛以归。城中士女夹道云集而观之。此真旷古风流,熙世乐事,不可复追也已。

  张京元《苏堤小记》:

  苏堤度六桥,堤两旁尽种桃柳,萧萧摇落。想二三月,柳叶桃花,游人阗塞,不若此时之为清胜。

  李流芳《题两峰罢雾图》:

  三桥龙王堂,望西湖诸山,颇尽其胜。烟林雾障,映带层叠;淡描浓抹,顷刻百态。非董、巨妙笔,不足以发其气韵。余在小筑时,呼小舟桨至堤上,纵步看山,领略最多。然动笔便不似甚矣,气韵之难言也。予友程孟旸《湖上题画》诗云:“风堤露塔欲分明,阁雨萦阴两未成。我试画君团扇上,船窗含墨信风行。”此景此诗,此人此画,俱属可想。癸丑八月清晖阁题。

  苏轼《筑堤》诗:

六桥横截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烟空。
昔日珠楼拥翠钿,女墙犹在草芊芊。
东风第六桥边柳,不见黄鹂见杜鹃。

  又诗:

  惠勤、惠思皆居孤山。苏子倅郡,以腊日访之,作诗云:

天欲雪时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月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
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
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
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
出山回望云水合,但见野鹤盘浮屠。
兹游淡泊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
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王世贞《泛湖度六桥堤》诗:

拂幰莺啼出谷频,长堤夭矫跨苍旻。
六桥天阔争虹影,五马飆开散曲尘。
碧水乍摇如转盼,青山初沐竞舒颦。
莫轻杨柳无情思,谁是风流白舍人?

  李鉴龙《西湖》诗:

花柳曾闻暗六桥,近来游舫甚萧条。
折残画阁堤边失,倒入山光波上摇。
秋水湖心眸一点,夜潭塔影黛双描。
兰亭感慨今移此,痴对雷峰话寂寥。
 
 
湖心亭

  湖心亭旧为湖心寺,湖中三塔,此其一也。明弘治间,按察司佥事阴子淑秉宪甚厉。寺僧怙镇守中官,杜门不纳官长。

  阴廉其奸事,毁之,并去其塔。嘉靖三十一年,太守孙孟寻遗迹,建亭其上。露台亩许,周以石栏,湖山胜概,一览无遗。数年寻圮。万历四年,佥事徐廷祼重建。二十八年,司礼监孙东瀛改为清喜阁,金碧辉煌,规模壮丽,游人望之如海市蜃楼。烟云吞吐,恐滕王阁岳阳楼俱无甚伟观也。春时,山景、睺罗、书画、古董,盈砌盈阶,喧阗扰嚷,声息不辨。夜月登此,阒寂凄凉,如入鲛宫海藏。月光晶沁,水气滃之,人稀地僻,不可久留。

  张京元《湖心亭小记》:

  湖心亭雄丽空阔。时晚照在山,倒射水面,新月挂东,所不满者半规,金盘玉饼,与夕阳彩翠重轮交网,不觉狂叫欲绝。恨亭中四字匾、隔句对联,填楣盈栋,安得借咸阳一炬,了此业障。

  张岱《湖心亭小记》: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惊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胡来朝《湖心亭柱铭》:

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
六桥花柳,深无隙地种桑麻。

  郑烨《湖心亭柱铭》:

亭立湖心,俨西子载扁舟,雅称雨奇睛好。
席开水面,恍东坡游赤壁,偏宜月白风清。

  张岱《清喜阁柱对》:

如月当空,偶似微云点河汉。
在人为目,且将秋水剪瞳神。
 
 
放生池

  宋时有放生碑,在宝石山下。盖天禧四年,王钦若请以西湖为放生池,禁民网捕,郡守王随为之立碑也。

  今之放生池在湖心亭之南。外有重堤,朱栏屈曲,桥跨如虹,草树蓊翳,尤更岑寂。古云:“三潭印月”,即其地也。春时,游舫如鹜,至其地者,百不得一。其中佛舍甚精,复阁重楼,迷禽暗日,威仪肃洁,器钵无声。但恨鱼牢幽闭,涨腻不流,刿鬐缺鳞,头大尾瘠,鱼若能言,其苦万状。以理揆之,孰若纵壑开樊,听其游泳,则物性自遂,深恨俗僧难与解释耳。

  昔年余到云栖,见鸡鹅豚羖,共牢饥饿,日夕挨挤,堕水死者不计其数。余向莲池师再四疏说,亦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后见兔鹿猢狲亦受禁锁,余曰:“鸡凫豚羖,皆藉食于人,若兔鹿猢狲放之山林,皆能自食,何苦锁禁,待以胥縻。”莲师大笑,悉为撤禁,听其所之,见者大快。

  陶望龄《放生池》诗:

介卢晓牛鸣,冶长识雀哕。吾愿天耳通,达此音声类。
群鱼泣妻妾,鸡鹜呼弟妹。不独死可哀,生离亦可慨。
闽语既嘤咿,吴听了难会。宁闻闽人肉,忍作吴人脍。
可怜登陆鱼,噞喁向人谇。人曰鱼口喑,鱼言人耳背。
何当破网罗,施之以无畏。昔有二勇者,操刀相与酤。
曰子我肉也,奚更求食乎。互割还互啖,彼尽我亦屠。
食彼同自食,举世嗤其愚。还语血食人,有以异此无?

  吴越王钱镠于西湖上税渔,名“使宅渔”。一日,罗隐入谒,壁有磻溪垂钓图,王命题之。题云:“吕望当年展庙谟,直钩钓国又何如?假令身住西湖上,也是应供使宅鱼。”王即罢渔税。

  放生池柱对:

天地一网罟,欲度众生谁解脱。
飞潜皆性命,但存此念即菩提。
 
 
醉白楼

  杭州刺史白乐天啸傲湖山时,有野客赵羽者,湖楼最畅,乐天常过其家,痛饮竟日,绝不分官民体。羽得与乐天通往来,索其题楼。乐天即颜之曰“醉白”。在茅家埠,今改吴庄。一松苍翠,飞带如虬,大有古色,真数百年物。当日白公,想定盘礴其下。

  倪元璐《醉白楼》诗:

金沙深处白公堤,太守行春信马蹄。
冶艳桃花供祗应,迷离烟柳藉提携。
闲时风月为常主,到处鸥凫是小傒。
野老偶然同一醉,山楼何必更留题。


小青佛舍

  小青,广陵人。十岁时遇老尼,口授《心经》,一过成诵。

  尼曰:“是儿早慧福薄,乞付我作弟子。”母不许。长好读书,解音律,善奕棋。误落武林富人,为其小妇。大妇奇妒,凌逼万状。

  一日,携小青往天竺,大妇曰:“西方佛无量,乃世独礼大士,何耶?”小青曰:“以慈悲故耳。”大妇笑曰:“我亦慈悲若。”乃匿之孤山佛舍,令一尼与俱。小青无事,辄临池自照,好与影语,絮絮如问答,人见辄止。故其诗有“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之句。后病瘵,绝粒,日饮梨汁少许,奄奄待尽。乃呼画师写照,更换再三,都不谓似。

  后画师注视良久,匠意妖纤。乃曰:“是矣。”以梨酒供之榻前,连呼:“小青!小青!”一恸而绝,年仅十八。遗诗一帙。

  大妇闻其死,立至佛舍,索其图并诗焚之,遽去。

  小青《拜慈云阁》诗: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又《拜苏小小墓》诗:

西冷芳草绮粼粼,内信传来唤踏青。
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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