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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概

〔清〕刘熙载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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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歌,古以诗,近代以词。如《关雎》、《鹿鸣》,皆声出於言也。词则言出於声矣,故词,声学也。

  《说文解字》词曰:“意内而言外也。”徐锴《通论》曰:“音内而言外,在音之内,在言之外也。”故知词也者,言有尽而音意无穷也。

  词有创调、倚声,本诸倡和。倡和莫先於虞廷,观乃歌曰以下三句调,即乃赓载歌及又歌之调所出也。风雅篇必数章,后章亦多用前调,其或前后小异者,殆犹词同调之又一体耳。

  词导源於古诗,故亦兼具六义。六义之取,各有所当,不得以一时一境尽之。

  乐中正为雅,多哇为郑。词乐章也,雅郑不辨,更何论焉。

  梁武帝《江南弄》、陶宏景《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皆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菩萨蛮》之繁情促节,《忆秦娥》之长吟远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环内。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足抵少陵《秋兴》八首,想其情境,殆作於明皇西幸后乎。

  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阕,风流千古。东坡尝以其成句用入《鹧鸪天》,又用於《浣溪沙》,然其所足成之句,犹未若原词之妙通造化也。黄山谷亦尝以其词增为《浣溪沙》,且诵之有矜色焉。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张志和《渔歌子》两家,一忧一乐,归趣难名,或灵均《思美人》《哀郢》,庄叟濠上近之耳。

  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韦端己、冯正中诸家词,留连光景,惆怅自怜,盖亦易飘颺於风雨者。若第论其吐属之美,又何加焉。

  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宋子京词是宋初体。张子野始创瘦硬之体,虽以佳句互相称美,其实趣尚不同。

  王半山词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惟未能涉乐必笑,言哀已歎,故深情之士,不无间然。

  柳耆卿词,昔人比之杜诗,为其实说,无表德也。余谓此论其体则然,若论其旨,少陵恐不许之。

  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於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

  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

  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

  东坡《定风波》云:“尚余孤瘦雪霜姿。”《荷华媚》云:“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雪霜姿,风流标格,学坡词者,便可从此领取。

  东坡《与鲜于子骏书》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一似欲为耆卿之词,而不能者。”然坡尝讥秦少游《满庭芳》词学柳七句法,则意可知矣。

  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方外白玉蟾诸家,惜未诣此。

  黄山谷词用意深,自非小才所能辨。惟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

  少游词有小晏之妍,其幽趣则过之。梅圣俞《苏幕遮》云:“落尽梅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秦少游词得《花间》、《尊前》遗韵,却能自出清新。东坡词雄姿逸气,高轶古人,且称少游为词手。山谷倾倒於少游《千秋岁》词“落红万点愁如海”之句,至不敢和。要其他词之妙,似此者岂少哉。

  少游《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讥之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语极解颐。其子湛作《卜算子》云:“极目烟中百尺楼,人在楼中否。”言外无尽,似胜乃翁,未识东坡见之云何。

  叔原贵异,方回赡逸,耆卿细贴,少游清远,四家词趣各别,惟尚婉则同耳。

  东坡词在当时鲜与同调,不独秦七、黄九别成两派也。晁一尢咎坦易之怀,磊落之气,差堪骖靳。然悬崖撒手处,一尢咎莫能追蹑矣。

  一尢咎词堂庑颇大,人知辛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两”一阕,为后来名家所竞效。其实辛词所本,即一尢咎《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之波澜也。

  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於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处矣。

  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辛稼轩风节建竖,卓绝一时,惜每有成功,辄为议者所沮。观其《踏莎行·和赵兴国有》云:“吾道悠悠,忧心悄悄。”其志与遇,概可知矣。《宋史》本传,称其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又称谢校勘过其墓旁,有疾声大呼於堂上,若鸣其不平。然则其长短句之作,固莫非假之鸣者哉。

  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敻异。

  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於温柔敦厚。或以粗犷託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哉。

  张玉田盛称白石,而不甚许稼轩,耳食者遂於两家有轩轾意。不知稼轩之体,白石尝效之矣,集中如《永遇乐》、《汉宫春》诸阕,均次稼轩韵。其吐属气味,皆若祕响相通,何后人过分门户耶。

  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傑之词,才子豪傑,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

  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

  词家称白石曰白石老仙,或问毕竟与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盖为近之。”

  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同甫《贺新郎·寄幼安见怀韵》云:“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绝。”其酬幼安再用韵见寄云:“斩新换出旌麾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只成癡绝。”怀幼安用前韵云:“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观此则两公之气谊怀抱,俱可知矣。

  同甫《水龙吟》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言近指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

  陆放翁词,安雅清赡,其尤佳者在苏、秦间。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韵,是以人得测其所至。

  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其有意效稼轩体者,如《沁园春》:“斗酒彘肩”等阕,又当别论。

  高竹屋词,争驱白石,然嫌多绮语。如《御街行》之咏轿,其设想之细腻曲折,何为也哉。咏帘亦然。刘改之《沁园春》咏美人指甲、美人足二阕,以亵体为世所共讥,然病在标者,犹易治也。

  刘后村词,旨正而语有致。真西文章正宗,诗歌一门,属后村编类,且约以世教民彝为主,知必心重其人也。后村《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云:“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又云:“我有生平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意殆自寓其词品耶。

  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炼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较清。刘文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与。

  张玉田词,清远蕴藉,悽怆缠绵,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尝不转益多师。即《探芳信》之次韵草窗,《琐窗寒》之悼碧山,《西子妆》之效梦窗可见。

  评玉田词者,谓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玉田作《琐窗寒》,悼王碧山,序谓碧山其词闲雅,有姜白石意。今观张王两家,情韵极为相近,如玉田《高阳台》之“接叶巢莺”,与碧山《高阳台》之“浅萼梅酸”,尤同鼻息。

  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变之正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

  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沉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

  南宋词近耆卿者多,近少游者少,少游疏而耆卿密也。

  《词品》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耆卿,香山也。梦窗,义山也。白石、玉田,大历十子也。其有似韦苏州者,张子野当之。

  金元遗山,诗兼杜、韩、苏、黄之胜,俨有集大成之意。以词而论,疏快之中,自饶深婉,亦可谓集两宋之大成者矣。

  东坡谓陶渊明诗,臞而实腴,质而实绮。余谓元刘静修之词亦然。

  苏、辛词似魏玄成之妩媚,刘静修词似邵康节之风流,倘泛泛然以横放瘦淡名之,过矣。

  虞伯生、萨天锡两家词,皆兼擅苏、秦之胜。张仲举词,大抵导源白石,时或以稼轩济之。

  词之章法,不外相摩相荡,如奇正、空实、抑扬、开合、工易、宽紧之类是已。

  词中承接转换,大抵不外纡徐斗健,交相为用。所贵融会章法,按脉理节拍而出之。

  元陆辅之《词旨》云:“对句好可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藉出场。”此盖尤重起句也。余谓起收对三者,皆不可忽。大抵起句非渐引即顿入,其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收句非绕回即宕开,其妙在言虽止,而意无尽。对句非四字六字,即五字七字,其妙在不类於赋与诗。

  词有过变,隐本於诗。《宋书·谢灵运传论》云:“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盖言诗当前后变化也,而双调换头之消息,即此已寓。升歌笙入,闲歌合乐,《楚辞·招魂》,所谓四上竞气也。词之过变处,节次浅深,准此辨之。

  词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齐到,相间相融,各有其妙。

  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三昧,倚声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

  空中荡漾,最是词家妙诀。上意本可接入下意,却偏不入。而於其间传神写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动。《楚辞》所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也。

  词要放得开,最忌步步相连。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远。必如天上人间,去来无,斯为入妙。

  小令难得变化,长调难得融贯,其实变化融贯,在在相须,不以长短别也。

  词以炼章法为隐,炼字句为秀。秀而不隐,是犹百琲明珠,而无一穿也。

  炼字,数字为炼,一字亦为炼。句则合句首、句中、句尾以见意,多者三四层,少亦不下两层。词家或遂谓字易而句难,不知炼句固取相足相形,炼字亦须遥管遥应也。

  玉田谓词与诗不同,合用虚字呼唤。余谓用虚字正乐家歌诗之法也。朱子云:“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出许多泛声,后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案朱子所谓实字,谓实有个字,虽虚字亦是有也。

  词之好处,有在句中者,有在句之前后际者。陈去非《虞美人》:“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此好在句中者也。《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忆昔俯注一梦,故此二句不觉豪酣,转成怅悒,所谓好在句外者也。倘谓现在如此,则騃甚矣。

  贺方回《青玉案》词,收四句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其末句好处全在试问句呼起,及与上一川二句并用耳。或以方回有贺梅子之称,专赏此句误矣。且此句原本寇莱公“梅子黄时雨如雾”诗句,然则何不目莱公为寇梅子耶。

  词之妙,全在衬跌,如文文山《满江红·和王夫人》云:“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驿中言别》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每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

  词眼二字,见陆辅之《词旨》。其实辅之所谓眼者,仍不过某字工,某句警耳。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纵争奇竞巧,岂能开阖变化,一动万随耶。

  词家用韵,在先观其韵之通别,别者必不可通,通者仍须知别。如江之於阳,真之於庚,古韵既别,虽今吻相通,要不得而通也。东冬於江,歌於麻,古韵虽通,然今吻既别,便不可以无别也。至一韵之中,如十三元韵,今吻读之,其音约分三类,亦当择而取之,余韵准此。

  词中平仄,体有一定,古人或有平作仄,仄作平者,必合句上、句下、句内之字,权其律之所宜,互为更换斯得,如铜山灵钟,东西相应。故效古者,当专效一体,不可挹彼注兹,致讥声病。

  平声可为上入,语本张玉田《词源》,则平去之不可相代审矣。然平可代以上入,而上入或转有不可互代者。玉田称其父寄闲老人《瑞鹤仙》词“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闲了寻香两翅”,扑字不协,遂改为守字,此於声音之道,不其严乎。

  上入虽可代平,然亦有必不可代之处。使以宛转迁就之声,乱一定不易之律,则代之一说,转以不知为愈矣。

  上去不宜相替,宋沈伯时义甫之说也。去声当高唱,上声当低唱,明沈璟《词隐》之说也。两说为后人论词者所本,爰为表而出之。

  词家既审平仄,当辨声之阴阳,又当辨收音之口法,取声取音以能协为尚。玉田称其父《惜花春·起早》词“琐窗深”句,深字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始协,此非审於阴阳者乎。又深为闭口音,幽为敛脣音,明为穿鼻音,消息亦别。

  古人原词用入声韵,效其词者,仍宜用入。余则否。至如句中用入,解人慎之。

  词家辨句兼辨读,读在句中,如《楚辞·九歌》,每句中间皆有兮字,兮者无辞而有声,即其读也。更以古乐府观之,篇终有声,如《临高台》之收中吾是也。句下有声,如《有所思》之妃呼豨是也。何独於句中之声而疑之。

  词句中用双声叠韵之字,自两字之外,不可多用。惟犯叠韵者少,犯双声者多,盖同一双声,而开口、齐齿、合口、撮口,呼法不同,便易忘其为双声也。解人正须於不同而同者去其隐疾。且不惟双声也,凡喉舌齿牙脣五音,俱忌单从一音连下多字。

  十二律与后世各宫调异名而同实。如在黄锺,则正黄锺为宫,大石调为商,以至般涉调为羽。在大吕则高宫为宫,高大石调为商,高般涉调为羽,《词源》所列,既明且备矣。

  词固必期合律,然雅、颂合律,桑间濮上亦未尝不合律也。律和声,本於诗言志,可为专讲律者,进一格焉。

  昔人词,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然人亦孰不有我,惟“耿吾得此中正”者尚耳。

  词深於兴,则觉事异而情同,事浅而情深。故没要紧语,正是极要紧语;乱道语,正是极不乱道语。固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原是戏言。

  邻人之笛,怀旧者感之,斜谷之铃,溺爱者悲之。东坡《水龙吟·和章质夫咏杨花》云:“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亦同此意。

  东坡《水龙吟》起云:“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时有举史梅溪《双双燕·咏燕》,姜白石《齐天乐·赋蟋蟀》,令作评语者,亦曰“似花还似非花”。

  词中用事,贵无事障。晦也,肤也,多也,板也,此类皆障也。姜白石词用事入妙,其要诀所在,可於其诗说见之。曰: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乍叙事而闲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淋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

  词有尚风,有尚骨,欧公《朝中措》云:“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东坡《雨中花慢》云:“高会聊追短景,清商不假余妍。”孰风孰骨可辨。

  王敬美论诗云:“河下舆隶,须驱遣另换正身。”胡明仲称“眉山苏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埃之表。”此殆所谓正身者耶。

  诗有西江、西崑两派,惟词亦然。戴石屏《望江南》云:“谁解学西崑。”是学西江派人语,吴梦窗一流,当不喜闻。

  词之为物,色香味宜无所不具。以色论之,有借色,有真色,借色每为俗情所艳。不知必先将借色洗尽,而后真色见也。

  昔人论词,要如娇女步春。余谓更当有以益之曰,如异军特起,如天际真人。

  词尚清空妥溜,昔人已言之矣。惟须妥溜中有奇创,清空中有沉厚,才见本领。

  词要恰好,粗不得,纤不得,硬不得, 不得。不然非伧父即儿女矣。

  黄鲁直跋东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阕云:“语意高妙,似非喫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麈俗气,孰能至此。”余案词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诸所有。清,空诸所有也。

  词淡语要有味,壮语要有韵,秀语要有骨。

  词要清新,切忌拾古人牙慧。盖在古人为清新者,袭之即腐烂也,拾得珠玉化为灰尘,岂不重可鄙笑。

  描头画角,是词之低品。盖词有全体,宜无失其全,词有内蕴,宜无失其蕴。

  词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於浅,寄厚於轻,寄劲於婉,寄直於曲,寄实於虚,寄正於余,皆是。

  词以不犯本位为高,东坡《满庭芳》:“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语诚慷慨。然不若《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尤觉空灵蕴藉。

  司空表圣云:“梅止於酸,盐止於鹹,而美在酸鹹之外。”严沧浪云:“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此皆论诗也。词亦以得此境为超诣。

  玉田论词曰:“莲子熟时花自落。”余更益以太白诗二句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古乐府中,至语本只是常语,一经道出,便成独得。词得此意,则极炼如不炼,出色而本色,人籁悉归天籁矣。

  词中句与字有似触着者,所谓极炼如不炼也。晏元献“无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触着之句也。宋景文“红杏枝头春意闹”,闹字触着之字也。

  词贵得本地风光,张子野游垂虹亭作《定风波》有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是时子野年八十五,而坐客皆一时名人,意确切而语自然,洵非易到。

  诗放情曰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谣,载始末曰引,委曲尽情曰曲,词腔遇此等名,当於诗义溯之。又如腔名中有喜怨忆惜等字,亦以还他本意为合。

  词莫要於有关系,张元干仲宗因胡邦衡谪新州,作《贺新郎》送之,坐是除名,然身虽黜而义不可没也。张孝祥安国於建康留守席上,赋《六州歌头》,致感重臣罢席。然则词之兴观怨,岂下於诗哉。

  词尚风流儒雅,以尘言为儒雅,以绮语为风流,此风流儒雅之所以亡也。

  绮语有显有微,依花附草之态,略讲词品者,亦知避之。然或不着相而染神,病尤甚矣。

  “没些儿媻珊勃窣,也不是峥嵘突兀,管做彻元分人物”,此陈同甫三部乐词也。余欲借其语以判词品,以元分人物为最上,峥嵘突兀犹不失为奇傑,媻珊勃窣则沦於侧媚矣。

  词有阴阳,阴者采而匿,阳者疏而亮,本此以等诸家之词,莫之能外。

  桓大司马之声雌,以故不如刘越石。岂惟声有雌雄哉,意趣气味皆有之。品词者辨此,亦可因词以得其人矣。

  齐梁小赋,唐末小诗,五代小词,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盖所谓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也。

  耆卿《两同心》云:“酒恋花迷,役损词客。”余谓此等,只可名迷恋花酒之人,不足以称词客,词客当有雅量高致者也。或曰:“不闻《花间》、《尊前》之名集乎。”曰:“使两集中人可作,正欲以此质之。”

  词家先要辨得情字,《诗序》言发乎情,《文赋》言诗缘情,所贵於情者,为得其正也。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皆世间极有情之人,流俗误以欲为情。欲长情消,患在世道。倚声一事,其小焉者也。

  词进而人亦进,其词可为也。词进而人退,其词不可为也。词家彀到名教之中,自有乐地,儒雅之内,自有风流,斯不患其人之退也夫。

  案:《艺概》卷四为词、曲概,此条以下论曲,故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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