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明·刘基　译注/繁星 2010年07月07日

　

　　杭州有卖水果的人，善于贮藏柑橘，历冬过夏都不会腐败。展示出来光鲜照眼，玉润般金黄；放置于市场，卖十倍价钱，人们仍争先来购买它。
　　我买到一个，剖开它，如有一股烟直呛口鼻。看里面，枯干得就似糟朽的棉絮。我责怪地问他说：“你所卖给人的这东西，将用以装入礼器中，来作祭祀供奉或招待宾客吗？这是拿光鲜的外皮来迷惑傻子和瞎子吧！太过分了，这是欺骗啊！”
　　卖柑橘的笑着说：“我从事这门行当已有年头了，我是靠这门行当来养活自己的。我卖它，人们来买它，都未曾有什么说道，怎么唯独到你这儿就有问题了呢？世上搞欺骗的不少了吧，怎么唯独说起我来了啊？您没有想想啊，而今佩戴虎符兵权、坐虎皮交椅的，威风凛凛一副将帅之才的样子，果真能拿出孙武、吴起般的谋略吗？顶着高冠，束着长长飘带的，气势高傲一副国家栋梁之才的样子，果然能建树伊尹、皋陶一般的功业吗？盗贼哄起而不知防御，百姓饥困而不知救助，贪官污吏为非作歹而不知惩治，法制败坏而不知修整，坐在那里白白浪费官粮却不知道羞耻。看那些稳坐高堂，骑乘大马，沉醉于美酒而饱食美味佳肴的人，哪一个不是高高居上看着可怕，赫赫显耀得有模有样？而又何尝不是金玉包装着外表，草包一样的胸腹啊？今天，你不察问这些，却察问起我的柑橘？”
　　我哑口无言没法回应。回来后琢磨他的话，倒有点像东方朔那样的滑稽之流。莫非他属于那种怨愤世道、嫉恨邪恶的人，故而假托柑橘之事来做讥讽吗？

　　译者注：
　　古文翻译，首当直译。但古文中某些句式及言辞表述习惯往往与今代有别，甚至有些用词及其表述方式上只能会意，却无法于今代习惯的汉语词汇中对应定位，若此时一味机械地追求一词一句上的直译，反倒差之千里，且诘屈謷牙，大折原文之光彩。因此，参透古文原意，个别词句上的翻译须谐顺今人理解习惯，亦当用心。

　

卖柑者言(原文)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
　　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注释】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杭，杭州。　涉：过，历经。　烨：有光彩。　置：放置。指拿到某处。　市：市场。　贾：此为价。　鬻：此为买。
　　“予贸得其一，剖之……”──予：我。　贸：此为买。　怪：责怪，埋怨。此不能译成“奇怪”。
　　“若所市于人者”──你所卖给人的。　若：你。　市：卖。
　　“将以实笾豆”──以：用以。实，此义为充实、填实。以实，即用以装入。　笾豆〔biān dòu 音边豆〕：即“笾”和“豆”，古代祭祀及宴会时常用的两种礼器。
　　“将炫外以惑愚瞽也”──将：拿。　炫外：绚丽的外表，此指光鲜的皮壳。因为“炫外”一词的词性于此句中并不明显，当然也可看成动宾结构，可译成“炫弄外表”。　注：此句与上句出现两个“将”字，有人译为选择性疑问介词短语，如“是……或是……”，愚以为，若第二句结尾助语词也为“乎”，此译法尚可行。但是，这里的上句“乎”为问，下句“也”为肯定，两句口气不同，况两句均有独立意思，没有选择性关系，所以两个“将”字就不能做选择性疑问介词短语来翻译了。
　　“甚矣哉”──古文中常用的强调某问题或事情极为严重或非常重要的感叹加重语句。　注：语气助词“矣”，迭加语气助词“哉”，为加重感叹，用以强化前面的字或词的语气。例如：“盛矣哉！”“哀矣哉！”“其危矣哉！”“岂不过甚矣哉！”“亦妙矣哉！”等等。翻译时可根据古文中不同语义来添加“程度副词”。“甚矣哉”，在此文中可译成“太过分了！”
　　“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业：从事。　有年矣：类同今代口语“有年头了”。　赖：依靠。是：指这门行当。　食：音shì，供养，养活。　吾躯：我的身体。在此可译成“自己”或“生活”。
　　“而独不足子所乎”──独：仅，单单，偏偏。　不足：使不满意；有缺欠，有毛病，有问题。　子：你。　所：借代词，指买柑橘这件事，表述于“子”，于此可用现代口语简译成“你这儿”。
　　“吾子未之思也”──子，是古人对男子的尊称；吾子，是对男子交谈时较客气的一种昵称，译注成“您”即可。 未之思：没有想想，没有考虑过。 之：语气助词。
　　“虎符”──虎符是兵权的凭证，可一分为二，可随身佩带。古代特由皇上或朝廷将虎符的另一半配发给出征将帅用来执掌兵权、调兵遣将之用。
　　“皋比”〔gāo pí〕──虎皮。通常指武将的座席。　比：《正韵》蒲麋切，音毗。
　　“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洸洸〔guāng guāng〕：威武的样子。　干城：干，古同“捍”；城：都城，城郭，城池。干城，多借喻为捍卫都城的将帅。　具：才能，才干。《文选·李陵·答苏武书》：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
　　“昂昂乎庙堂之器”──昂昂，高傲的样子。　庙堂之器：古代帝王祖庙祭祀时用的鼎器。　庙堂，也称为社稷，后喻指王朝或国家。　器，器重之物；在此指国器，喻指国家栋梁之才，于国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人物。
　　“伊尹、皋陶”──伊尹，商代名相；皋陶，舜之大臣，掌刑狱之事。后常并称为伊皋，喻指能为国家建树非凡功业的贤相良臣。
　　“法斁”──法：法制。　斁dù：败坏。
　　“坐糜廪粟”──糜：浪费。坐糜，即坐着白白浪费。　廪粟〔lǐn sù〕：公家库藏之粮。官粮。
　　“醉醇醴而饫肥鲜”──醇醴：此指美酒。　饫〔yù〕：饱食。　肥鲜：肥美鲜活。此指美味佳肴。
　　“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孰不：谁不，哪个不。　巍巍：高高居上的样子，高不可攀的样子。　赫赫：显赫，显耀。这里指形貌举止的显赫、显耀。　可象：可以描述其形状、形貌。象：指可纳入视觉的形状、形貌。　可畏、可象：见朱熹《大学章句集注〔右传之二章·释新民〕》“威，可畏也。仪，可象也。”刘伯温这里只是借“可畏、可象”文句来嘲讽当朝恶官。故而“可象”一词，在此不必向《易经》《老子》中的“象”探究过深，译成“有模有样”足矣。
　　“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是之：指上面所叙述的现象。此“之”为“是”的辅助词。　察：察问。　而以：而，此义为“却”，转折语句用词。此“以”为“而”的辅助词。
　　“予默默无以应”──予，我。　默默：此指哑口无言。　无以应：没有可用来做回应的话可说。以：用来，用以。　应：回应、回答。
　　“东方生”──即东方朔。《史记》：“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为人睿智诙谐，尤善直言切谏。司马迁在《史记》中称其为“滑稽之雄”。
　　本文后二句议论卖柑橘者之语，即刘伯温撰此文之意。　〔繁星 201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