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还魂草·红与黑】
· 一月
被一枚果核底爆裂声震醒了的
浑沌底睡意
哭著──不知到底该怎样才能让夜
这头顽固而笨重的骆驼
穿过那针孔
微茫,不透风的黎明。
隐约自己是一线光
仰泳于不知黑了多少个世纪的深海中
万籁俱寂
只有时间响著:卜卜卜卜卜
像焦急地等那人来时才歇止的
谁底清澈的心跳。
· 二月
这故事是早已早已发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泪
就已先有了感激
就已先有了展示泪与感激的二月。
而你眼中的二月何以比别人独多?
总是这样寒澹澹的天色
总是这样风丝丝雨丝丝的──
绛珠草底眼睫垂得更低了
“怎样沁人心脾的记忆啊
那自无名的方向来
饮我以无名的颤栗的……”
而你就拼著把一生支付给二月了
二月老时,你就消隐自己在星里露里。
【附注】绛珠草,因受神瑛侍者日
夕浇灌之恩无以为报,乃拼一生流泪以
自忏。见红楼梦。
· 四月
没有比脱轨底美丽更慑人的了!
说命运是色盲,辨不清方向底红绿
谁是智者?能以袈裟封火山底岩浆。
总有一些靦腆的音符群给踩扁
──总有一些怪剧发生;在这儿
在露珠们咄咄的眼里。
而这儿的榆树也真够多
还有,树底下狼藉的隔夜底果皮
多少盟誓给盟誓蚀光了
四月说:他从不收听脐带们底嘶喊……
· 五月
在什么都瘦了的五月
收割后的田野,落日之外
一口木钟,锵然孤鸣
惊起一群寂寥、白羽白爪
绕尖塔而飞:一番礼赞,一番酬答……
这是蛇与苹果最猖獗的季节
太阳夜夜自黑海泛起
伊壁鸠鲁痛饮苦艾酒
在纯理性批判的枕下
埋著一瓣茶花。
瞳仁们都决定只了望著自己
不敢再说谁底心有七窍了!
菖蒲绿时,有哭声流彻日夜──
为什么要向那执龟的龟裂的手问卜?
烟水深处,今夜沧浪谁是醒者?
而绚缦如蛇杖的呼唤在高处
与钟鸣应和著──那是一颗星
那是摩西挂在天上的眼睛
多少滴血的脚呻吟著睡去了
大地泫然,乌鸦一夜头白!
· 七月
自鱈鱼底泪眼里走出来的七月啊
淡淡的,蓝蓝的,高高的。
荻奥琴尼斯在木桶中睡熟了
梦牵引著他,到古中国颖川底上游
看鬓发如草的许由正掬水洗耳
而鲲鹏底魂梦飙起如白夜
冷冷的风影泻下来,自庄周底眉角……
悲世界寥寂如此恻恻又飞回
飞入华尔腾湖畔小木屋中,在那儿
梭罗正埋头敲打论语或吠陀经
草香与花香在窗口拥挤著
猎人星默默,知更鸟与赤松鼠默默……
醒著,还是睡著聪明?七月想
湛然一笑,它以一片枫叶遮起了眼睛。
【附注】鱈鱼,性拗强,耽寒冷,
常潜匿深海岩礁间,每乘与独游,辄逆
流而上。
· 十月
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
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著
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底马蹄声已远了
这个专以盗梦为活的神窃
他底脸是永远没有褶纹的
风尘和忧郁磨折我底眉发
我猛叩著额角。想著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还有虚空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
甚至眼泪也不是……
· 十二月
这耳膜锈得快要结茧了
在梦与冷落之间
我是蛇!瑟缩地遐想著惊蛰的。
谁晓得我曾睡扁时间多少?
夜长如愁,寒冷寸寸龟裂
那自零下出发
载著开花了的十二月的邮船
搁浅在那儿?
总在梦中梦见雪崩
梦见断崖上常春藤汤著秋千
含羞草再也收敛不住了
瞑起眼睛,咀嚼风和阳光
而脸色比沉思者还阴沉的
石狮子也蹲蹲起舞
向东方,
吼醒那使浑沌笑出泪来的日出……
· 十三月
天不转路转。该歇歇脚了是不?
偃卧于这条虚线最后的一个虚点。锵锵
我以记忆敲响
推我到这儿来的那命运底钢环。
每一节抖擞著的神经松解了
夜以柔而凉的静寂孵我
我吸吮著黑色:这浓甜如乳的祭酒
我已归来。我仍须出发!
悲哀在前路,正向我招手含笑
任一步一个悲哀铸成我底前路
我仍须出发!
灼热在我已涸的管里蠕动
雪层下,一个意念挣扎著
欲破土而出,矍然!
· 闰月
从委委曲曲的等待里昂起头来
穿行于季节花影斑驳的曲径之中。
骤暖的阳光使你神经痉挛,感觉眩晕
好难遇的假期──三年才得一见天日
才得伸一次唯美而颓废的懒腰
才得哭一次自己的哭,笑一次自己的笑
才得串演一次唯我独尊的人立
像二五零三年前一个婴儿所串演的。
时间:你底衣裳一分一寸地蜕落,蜕落
你一直在想──你是否与释迦同大?
一条双头蛇,蟠伏于菩提双树间的
可也能成为明镜在胸通身是眼的智者?
〔四八年,佛历二五零三年四月〕
· 六月(又题:双灯)
再回头时已化为飞灰了
便如来底神咒也唤不醒的
那双灯,自你初识寒冷之日起
多少个暗夜,当你荒野独行
皎然而又寂然
天眼一般垂照在你肩上左右的
那双灯。啊,你将永难再见
除非你能自你眼中
自愈陷愈深的昨日的你中
脱蛹而出。第二度的
一只不为睡眠所困的蝴蝶……
在无月无星的悬崖下
一只芒鞋负创而卧,且思维
若一息便是百年,刹那即永劫……
【附注】“……尔时阿难,因乞食次经历婬室。摩登伽女以大幻术,摄入婬席,将毁戒体。如来知彼幻术所加,顶放宝光,光中出生千叶宝莲,有佛趺坐宣说神咒。幻术消灭。阿难及女,来归佛所,顶礼悲泣。”
──见《楞严经》
又:
莎翁论情爱:“这里没有仇讎。只是天气寒冷一点,风剧烈一点。”
──见《暴风雨》
· 六月
枕著不是自己的自己听
听隐约在自己之外
而又分明在自己之内的
那六月的潮声
从不曾冷过的冷处冷起
千年的河床,瑟缩著
从臃肿的呵欠里走出来
把一朵苦笑如雪泪
撒在又瘦又黑的一株玫瑰刺上
霜降第一夜。葡萄与葡萄藤
在相逢而不相识的星光下做梦
梦见麦子在石田里开花了
梦见枯树们团团歌舞著,围著火
梦见天国像一口小麻袋
而耶稣,并非最后一个
肯为他人补鞋的人
【附注】小袋,巴黎圣母院女主角
之母“女修士”之绰号。曾为娼。
· 六月
蘧然醒来
缤纷的花雨打得我底影子好湿!
是梦?是真?
面对珊瑚礁下覆舟的今夕。
一粒舍利等于多少坚忍?世尊
你底心很亮,而六月底心很暖──
我有几个六月?
我将如何安放我底固执?
在你与六月之间。
据说蛇底血脉是没有年龄的!
纵使你铸永夜为秋,永夜为冬
纵使黑暗挖去自己底眼睛……
蛇知道:它仍能自水里喊出火底消息。
死亡在我掌上旋舞
一个蹉跌,她流星般落下
我欲翻身拾起再拚圆
虹断霞飞,她已纷纷化为蝴蝶。
【附注】释迦既卒,焚其身,得骨
子累万,光莹如五色珠,捣之不碎。名
曰舍利子。
· 六月之外
你们中谁是无罪的,谁就可以拿石
头打她。 ──约翰福音
这是什么生活?
眼睛吊著,一颗蜘蛛之丝的心吊著
想著那“或者”!也许
他,是一个奇迹,香客似的
不雷吼,不横眉竖目
没有腋臭,没有浓髭如麦芒
甚至,没被毒蛇咬过……
这是什么生活?
在安息日我独不得安息!
我必须尽早把疲倦包扎好
把茶花女不戴的花戴起
把上帝恩赐我的那张光焕的脸藏起
重新髹漆!以贞静与妖冶
以天堂与地狱混合的油彩。
我必须以同等的忍耐与温柔
亲近每一个仇敌般亲近著我的。
不管他是小白桦,还是枯柳
不管他是巴拉巴①,还是耶稣
更不问他是从天狼星外来?
还是从木马饿空的腹中
他底名字是蟹行?还是人立……
当夜色骤亮时
我必须努力忘记我是谁!
当猎人底猫儿眼穿过荒野底呼唤②
当我像野荸荠一般连根被拔起……
没有一扇天窗比这一扇更低、更暗
没有一道扶梯比这一道更瘦、更陡
盲目与盲目对视著崩眩的虚无!
这是什么生活?
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六十日风雪!
我囚冻著,我被囚冻著
仿佛地狱门下一把废锁──
空中啸的是鸟,海上飞的是鱼
我在那里?既非鹰隼,甚至也不是鲛人
我是蟑螂!祭养自己以自己底肉血。
过来的人们说:在天国,在六月
月亮的白,不是太阳的那种白:
如果她③一眼就把你晒黑
倾约旦河之水也难为澡雪④。
当审判日来时,当沉默的泥土开花时
你将拌著眼泪一口一口嚥下你底自己
纵然你是蟑螂,空了心的,
在天国之外,六月之外。
【附注】
①巴拉巴,巨盗名。与耶稣同时。
②约翰踯躅荒野,呼唤罪人:“悔
改吧,天国已经近了!”
③月属阴性,以象征罪与媚惑。故
云。
④庄子:“澡雪精神。”
【诗集·还魂草·七指】
· 菩提树下
谁是心里藏著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著脚踏过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蓝。
是的,这儿已经有人坐过!
草色凝碧。纵使在冬季
纵使结趺者底跫音已远逝
你依然有枕著万籁
与风月底背面相对密谈的欣喜。
坐断几个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当你来时,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当第一颗流星騞然重明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趺者底跫音已远逝
唯草色凝碧。
【注】作者谨按:佛于菩提树下,夜观流星,成无上正觉。
· 豹
会中有一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悉皆坠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坠。天女曰:“结习未尽,故花著身。”
──维摩经观众生品
你把眼睛埋在宿草里了
这儿是荒原──
你底孤寂和我底孤寂在这儿
相拥而睡。如神明
在没有祝祷与馨香的夜夜。
欧尼尔底灵魂坐在七色泡沫中
他不赞美但丁。不信
一朵微笑能使地狱容光焕发
而七块麦饼,一尾咸鱼
可分啖三千饥者。
雪在高处亮著
五月的梅花在你愁边点燃著──
由卢骚街到康德里
再由鸡足山直趋信天翁酒店
琵琶湖上,不闻琵琶
臙脂井中,惟有鬼哭……
终于,终于你把眼睛
埋在宿草里了
当跳月的鼓声喧沸著夜。
“什么风也不能动摇我了。”
你说。虽然夜夜夜心有天花散落
枕著贝壳,你依然能听见海啸。
· 山
若你呼唤那山,而山不来;你就该
走向他。 ──珂兰经
从不平处飞来
兀兀然,欲探首天外
看你底投影
比你底沉思还澹
比你的哲学还瘦而拗且古
息息法斯底忧戚亮了
当雷电交响时
你像命运一般地哭
哭这昼,是谁家底昼
夜,是谁家底夜
依稀高处有回声呼唤你
在苦笑的忍冬花外
你颤栗著。你本属于
“你没有拄杖子
便抛却你拄杖子”的那类狂者
疾风在你发梢啸吟
岁月底冷脸沉下来
说天外还有天
云外还有云。说一寸狗尾草
可与狮子底光箭比高
每一颗顽石都是一座奇峰
让凯撒归于凯撒
上帝归上帝,你归你──
直到永恒展开全幅的幽暗
将你,和额上的摩西遮掩
【附注】希腊神话:息息法斯,以刚愎触神怒,罚推巨石上山,及顶复滚下,再推上……如此住复劳顿,以终其身。
· 行到水穷处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里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 骈指
是羚羊挂在这儿的
双角?抑是遗落在望夫石边
空茫的眼神?
谁说五季之后没有第六季?
悬崖高处,我依稀听得春天
颤栗复颤栗的
走索的声音。
昨日你是积雪,
今日你是积雪下惺松的春草;
谁家的喜鹊衔来一天红云?
在五月的梅梢。
有鸟自虹外飞来
有虹自鸟外涌起──
你底幽思是出岫的羊群
不识归路,惟见山山秋色。
来自仙人掌上的风,
还向仙人掌里锵然入定,
从此五季之后不复有第六季,
直到定从风中醒来,像蝴蝶
你翩跹著自风中醒来。
【附注】武昌北山,有望夫石。传昔有征妇,日于是山望其夫归,死化为石,状若人立。见《幽明录》。
· 托钵者
滴涓涓的流霞
于你钵中。无根的脚印啊!
十字开花在你匆匆的路上
在明日与昨日与今日之外
你把忧愁埋藏。
紫丁香与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处牵挂著你;
日月是双灯,照亮你鞋底
以及肩背:袈裟般
夜的面容。
十四月。雪花飞
三千弱水的浪涛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游──
最上的上游
问路。问路从几时有?
几时路与天齐?
问优昙华几时开?
隔著因缘,隔著重重的
流转与流转──你可能窥见
那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长年辗转在恒河上
恒河的每一片风雨
每一滴鸥鹭都眷顾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著雪涛
你说:“我已走得太远!”
所有的渡口都有雾锁著
在十四月。在桃叶与桃叶之外
抚看空钵。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颗陨星为你拭默堕泪?
像花雨,像伸自彼岸的圣者的手指……
【附注】优昙花三千年一度开,开
必于佛出世日。
又:王献之有妾曰:桃叶,美甚;
献之尝临渡,歌以送之。后因以桃叶名
此渡。
【诗集·还魂草·焚麝·十九首】
· 寻
从每一滴金檀花底泪光中
从世尊没遮拦的指间
窥探你。像月在月中窥月
你在你与非你中无言、震栗!
何须寻索!你底自我
并未坠失。倘若真即是梦
〔倘若世界是梦至美的完成〕
梦将悄悄,优昙华与仙人掌将悄悄
藏起你底侧影。倘若梦亦非真
当甜梦去后,噩梦醒时
你已哭过──这斑斑的酸热
曾将三千娑婆的埃尘照亮、染湿!
当你泪已散尽;当每一粒飞沙
齐蝉化为白莲。你将微笑著
看千百个你涌起来,冉冉地
自千花千叶,自滔滔的火海。
【附注】世尊在灵山会上,以金檀花一朵示众,众皆默默,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 失 题
灯光给你底苍白
镀上一层眩晕,一层薄薄的
羞怯──仿佛你是初花
在惊蛰眼下,从幽梦中
冁然醒来。
浩瀚而焕发的夜
静默在你四周潺潺流动;
如雪吹风,蝶振翼
一些妙谛翩翩
自你眉梢洒落,而又飞起。
你在浓缩:
尽可能让你占据著的这块时空
成为最小。你一直低著眼,
不为什么地摩玩那颗红钮扣
──靦腆而温柔,贴伏在你胸口上的。
于是我记起一桩忧郁的故事来了
我对自己说:那颗红钮扣
准是从七重天上掉下来的
在摇摇无主的一瞬间
像久米仙人那样
【附注】传有久米仙人者。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腾云游经某地,见二浣纱女,足胫甚白。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自云头跌下云云。日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述。
· 还魂草
“凡踏著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你说。
这是一首古老的,雪写的故事
写在你底脚下
而又亮在你眼里心里的。
你说,虽然那时你还很小
〔还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于以梦幻酿蜜
倦于在鬓边襟边簪带忧愁了。
穿过我与非我
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绝处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南极与北极底距离短了,
有笑声晔晔然
从积雪深深的覆盖下窜起,
面对第一线金阳
面对枯叶般匍匐在你脚下的死亡与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尘凡宣示:
“凡踏著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附注】传世界最高山圣母峰顶有还魂草一株,经冬不凋,取其叶浸酒饮之可却百病,驻颜色。按圣母峰高海拔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
· 一瞥〔之一〕
一道虹彩笔直射来
在薄暗底摇曳之下
当门开半扇──
你底光华使我晕眩
使我有一口吸尽西江水的压迫。
夜幕急速地落下
为遮掩大地由惊恐而激起的苍白;
沸然而又木然
我鹄立著。看脚在你脚下生根
看你底瞳孔坐著四个瞳仁。
就从这一刹那起
所有的星宿齐更换了名字。
你底眸子,那爝火般探照著我的
便成了我底影子
而且,即使在无梦的梦中
在宿草纷披的地下……
是的。这似乎是可而不可思议的
当一只苹果无风自落
而且刚巧打落在
正沉思著万有引力的牛顿底鼻子上。
· 一瞥〔之二〕
都浮到眼前来了!
那些往事,那些惨痛的记忆
(有如两株孪生的树
生生给撕散劈开了的)
都浮到眼前来了!
昏黑。旋天转地的昏黑。
快让脚下闪出一条缝吧
让我没入,深深地
让黑暗飞来为我合眼,像衣棺
──黑暗是最懂得温柔与宽恕的。
为什么悲喜总与意外相约?
离奇的运数啊!
如果时光真能倒流
就让我回到未出生时──
回到不知善之为善,美之为美
回到阴阳犹未判割
七窍犹未洞开时。
如果世界是方而不是圆
地下天上将永不得相见;
而见时的窘涩,与别时的幽愁
将被影尘遮起──
千岁一日,咫尺万里
纵使隔著薄薄的一层幽明谛听
你听到的将只有沉默。
都浮到眼前来了。
那些记忆:有如两株孪生的树
生生给撕散劈开了的
在狭路尽头。当你茫然回首
月光下有雾
雾外一片空碧……
· 晚安,小玛丽
晚安,小玛丽
夜是你底摇篮。
你底心里有很多禅,很多腼腆
很多即使啄木鸟也啄不醒的
仲夏夜之梦。
露珠已睡熟了
小玛丽
忧郁而冷的十字星也睡熟了
那边矮墻上
蜗牛已爬了三尺高了。
是谁底纤手柔柔地
滑过你底脊背?
你底脊背,雾一般弓起
仿佛一首没骨画
画在伊底柔柔的膝头上。
自爱琴海忐忑的梦里来
梦以一千种温柔脉脉呼唤你
呼唤你底名字;
你底名字是水
你不叫玛丽。
贝叶经关世界于门外
小玛丽
世界在一颗露珠里偷偷流泪
晚香玉也偷偷流泪
仙人掌,仙人掌在沙漠里
也偷偷流泪。谁晓得
泪是谁底后裔?去年三月
我在尼采底瞳孔里读到他
他装著不认识我
说我愚痴如一枚蝴蝶……
露珠已睡醒了
小玛丽
在晨光熹微的深巷中
卖花女冲著风寒
已清脆地叫过第十声了。
明天地球将朝著哪边转?
小玛丽,夜是你底;
使夜成为夜的白昼也是你底。
让不可说去探问风底来处与去处吧!
睡著是梦,坐著和走著又何尝不是?
【附注】玛丽,小狗名。
· 虚空的拥抱
拥抱这飘忽──黑色的雪
不可捉摹的冷肃和美
自你目中
自你叱吒著欲夺眶而出的沉默中
几乎可以听到每一根发丝喃喃的私语声
那种可怖的距离
我底七指咄咄喧沸著
说你是空果
我是果中未灰的火核
在感恩节,你走到哪里
〔不沾尘土是你底鞋子〕
哪里便有泉鸣如钟,花香似雪
簇拥你──仰吻你底脚心
斑斑滴血的往日
来自你,仍返照于你的一天斜晖
猝然地红,又猝然地黯了
向每一寸虚空
问惊鸿底归处
虚空以东无语,虚空以西无语
虚空以南无语,虚空以北无语
· 空白
依然觉得你在这儿坐著
回音似的
一尊断臂而又盲目的空白
在橄榄街。我底日子
是苦皱著朝回流的──
总是语言被遮断的市声
总是一些怪眼兀鹰般射过来
射向你底空白
火花纷飞──你底断臂锵然
点恓惶的夜与微尘与孤独为一片金色
倘你也系念我亦如我念你时
在你盲目底泪影深处
应有人面如僧趺坐凝默
而明日离今日远甚
当等待一夜化而为井。黯黯地
我只有把我底苦烦
说与风听
说与离我这样近
却又是这样远的
冷冷的空白听
· 空中驰想
多想就这样盲目地摇汤著,摇汤著
流向远处,更远处
醉舟似的
──永远不要停歇!
瞑色满窗。这悾惚的愉悦!
风景历历向后逸去
那神情,疲倦而闲雅的
一番采声过后
又一番采声涌起的
谢幕的姿态。
越过八仙桥
便想起住在云中
那些耐冷的仙子们
何以能卸脱尘凡
像卸脱昨夜褪色的臙脂?
一般是血肉身
一般是千丈的火焰
蟠结在千丈的发丝上。
笛为谁吹?花为谁红?
在天河以西,天河以东。
说心与心脚印与脚印
总有红线牵著──
谁能作证?当时间如一阵罡风
浪险月黑,今日的云
已不复是昨日的蔷薇……
再下一站便是金雀园了。
哪里来的这样多古怪的心跳!1
为什么不见山时眼热?
而当山翠滴滴入望时
却又戚蹙著像走在雪中,雾里。
犹记去年来时
榴花照人欲焚
而今该已累累满树了。
· 穿墙人
灼然而又冷然
你底行踪是风。
所有的墙壁,即使是铜铸的
都竖直了耳朵,
都像受魔咒催引似的
切纷向你移来,移来。
每一隅黑暗都贴满你底眼睛。
你底眼睛是网
网著方向──向著你的
以及,背著你的。
猎人星夜夜照著你底窗户。
你底窗户,有时打得很开
有时锁得很密
有时开著比锁著还要昏暗
燐光满眼,苍黄的尘雾满眼……
猎人星说祇有他有你底钥匙。
猎人星说:如果你把窗户打开
他便轻轻再为你关上……。
· 你是我底一面镜子
你是我底一面镜子
我在你底心里轻轻走著
没有跫音,也无踪迹;
仿佛由天这边到天那边
一朵孤云晚出。
谁画的天?圆亮而蓝且冷
像你底心。是的
一定有些儿什么躲著
在你背后。那神秘
即使我以千手点起千眼
再由千眼探出千手
依然不能触及。
总觉有谁在高处
冷冷察照我。照彻我底日夜
我底正反,我底去来。
而且,逃遁是不容许的
珂兰经在你手里
剑,在你手里……
为什么不撒一把光
把所有的影子网住?
火曜日,你是谁底火曜日?
谁是你底火曜日?
第十一次自风雪中苏醒
不再南北东西了。背著夜色
沉沉地,我把眼睛回过来
朝里看!
· 关著的夜
再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
月亮已沉下去了
露珠们正端凝著小眼睛在等待
等待你踏著软而湿的金缕鞋走回去
圭在他们底眼上──
像一片楚楚可怜的蝴蝶
走在刚刚哭过的花枝上。
关著的夜──
这是人世的冷眼
永远投射不到的所在。
挨著我坐下来,挨著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让我看你底眸子是否和昨夜一样
孕满温柔,而微带忧愁;
让我再听一次你乙乙若抽丝的耳语
说你是父亲最小最娇的女儿
在十五岁时……
怎样荒谬而又奇妙的遇合!
这样的你,和这样的我。
是谁将这扇不可能的铁门打开?
感谢那凄风,倒著吹的
和惹草复沾帏的流萤。
“滴你底血于我底脐中!
若此生有缘:此后百日,在我底坟头
应有双鸟翠色绕树鸣飞。”
而我应及时打开那墓门,寒鸦色的
足足囚了你十九年的;
而之后是,以锦褥裹覆,
以心与心口与口的嘘吹;
看你在我间不容发的怀内
星眼渐启,两鬓泛赤……
说什么最多是填不平的缺憾!
即使以双倍恒河沙的彩石。
挨著我坐下来,挨著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要把眉头皱得那样苦
最怕看你以袖掩面,背人幽幽低泣
在灯影与蕉影摇曳的窗前
关著的夜──
这是人世的冷眼
永远投射不到的所在!
再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
当鸡未鸣犬未吠时。
看你底背影在白杨声中
在荒烟蔓草间冉冉隐没──
不要回顾!自然明天我会去跪求那老道
跪到他肯把那瓣返魂香与我。
【附注】原题“连琐”,女鬼名。见《聊斋志异》。
· 绝响
美德啊,你不过是一个名词罢了。
──莎士比亚。
想著这是见你最后的一刹那
与十字为一
在不知是怨是怜是怒
狂乱的逼视下
我底心遂涔涔复涔涔了。
我是为领略尖而冷的钉锤底咆哮来的!
倘若我有三万六千个毛孔,神啊
请赐与我以等量的铁钉
让我用血与沉默证实
爱与罪底价值;以及
把射出的箭射回
是怎样一种痛切。
向渴处焦处下处奔流
向冷处暗处湿处投射
我是水,我是月日
藏你底发于我底发里吧
〔盲目的自囚的人啊〕
让我咀嚼那浓黑,那甘美的苦涩。
说火是为雪而冷的
那无近远的草色是为谁而冷的?
宇宙至小,而空白甚大
何处是家?何处非家?
化我底呼吸为你底路
倘若你是执拗而又温柔
你定能记取当你来时
你践踏过的每一粒尘土;
季节顶著季节累累然来
又累累然去了!
你在那里?你,眼中之眼
一切钥匙的钥匙……
见与不见之间距离多少?
隔著一片泪光,看你在云里云外走著
一阵冷冷如蓝钟花的香雨悄然落下来
· 圆镜
以泪水洗过的眼的清明
铸成一面圆镜──
看风自夏日绚烂的背后走出来
向秋,透一些消息,
向冬,透一些消息。
何所为而去?何所为而来?
这世界,以千面环抱我
像低回于天外的千色云影
影来,影在;
影去,影空。
顿觉所有的星是眼。所有的
大如蚊虻,细如月日
长宙与长宇都在我视下了
当云涌风起时
谁在我底静默的深处湛然独笑。
而拂拭与磨洗是苦拙的!
自雷电中醒来
还向雷电眼底幽幽入睡。而且
睡时一如醒时;
碎时一如圆时。
· 囚
那时将有一片杜鹃燃起自你眸中
那时宿草已五十度无聊地青而复枯
枯而复青。那时我将寻访你
断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
在红白掩映的泪香里
以熟悉的触抚将隔世诉说……
多想化身为地下你枕著的那片黑!
当雷轰电掣,夜寒逼人
在无天可呼的远方
影单魂孤的你,我总萦念
谁是肝胆?除了秋草
又谁识你心头沉沉欲碧的死血?
早知相遇底另一必然是相离
在月已晕而风未起时
便应勒令江流回首向西
便应将呕在紫帕上的
那些愚痴付火。自灰烬走出
看身外身内,烟飞烟灭。
已离弦的毒怨射去不射回
几时才得逍遥如九天的鸿鹄?
总在梦里梦见天坠
梦见千指与千目网罟般落下来
而泥泞在左,坎坷在右
我,正朝著一口嘶喊的黑井走去……
一切无可奈何中最无可奈何的!
像一道冷辉,常欲越狱
自折剑后呜咽的空匣;
当奋飞在鹏背上死
忧喜便以瞬息万变的猫眼,在南极之南
为我打开一面窗子。
曾经漂洗过岁月无数的夜空底脸
我底脸。蓝泪垂垂照著
回答在你风圆的海心激响著
梅雪都回到冬天去了
千山外,一轮斜月孤明
谁是相识而犹未诞生的那再来的人呢?
· 落樱后〔游阳明山〕
依然空翠迎人!
小隐潭悬瀑飞雪
问去年今日,还记否?
花光烂漫,石亭下
人面与千树争色
不许论诗,不许谈禅
更不敢说愁说病,道德仁义
怕山灵笑人。这草色
只容裙影与蝶影飞
在回顾已失的风里。
风里有栴檀焚烧后的香味
香味在落日灰烬的脸上走著
在山山与树树间──
同来明年何人?此桥此涧此石可仍识我
当我振衣持钵,削瘦而萧飒。
直到高寒最处犹不肯结冰的一滴水
想大海此时:风入千帆,鲸吹白浪
谁底掌中握著谁底眼?
谁底眼里宿著谁底泪?
多样的出发,一般的参差!
若杨枝能点微尘为解热的甘露
若眉发如霜馀的枯叶
萧萧散落归根。霓虹在下
松涛在上。扎一对草翅膀
我欲凌空飞去。
神使鬼差。纵身有百口口有百舌
也难为逝者诉说──
樱花误我?我误樱花?
当心愈近而路愈长愈黑,这苦结
除却虚空粉碎更无人解得!
· 天问
天把冷蓝冷蓝的脸贴在你鼻尖上
天说:又一颗流星落了
它将落向死海苦空的那一边?
有一种河最容易泛滥,有一种河
天说:最爱以翻覆为手
迫使傲岸的夜空倒垂
而将一些投影攫入
蝙蝠一般善忘的漩涡中。
一些花底碎瓣自河床浮起
又沉下。没有谁知道
甚至天也不知道。在春夏之交
当盲目的潮汐将星光泼灭
它底唇吻是血造的。
多少死缠绵的哀怨滴自剑兰
滴自郁金香柔柔的颤栗
而将你底背影照亮?
海若有情,你曾否听见子夜的吞声?
天堂寂寞,人世桎梏,地狱愁惨
何去何从?当断魂如败叶随风
而上,而下,而颠连沦落
在奈何桥畔。自转眼已灰的三十三天
伊人何处?茫茫下可有一朵黑花
将你,和你底哭泣承接?
天把冷蓝冷蓝的脸贴在你脸上
天说:又一株芦苇折了
它将折向恒河悲悯的那一边?
· 燃灯人
走在我底发上。燃灯人
宛如芰荷走在清圆的水面上
浩瀚的喜悦激跃且静默我
面对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我窥见背上的天正溅著眼泪
曾为半偈而日食一麦一
曾为全偈而将肝脑弃舍
在苦行林中。任鸟雀在我发间营巢
任枯叶打肩,霜风洗耳
灭尽还苏时,坐边扑满沉沉的劫灰
隐约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过我底渴待。燃灯人,当你手摩我顶
静似奔雷,一只蝴蝶正为我
预言著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
当石头开花时,燃灯人
我将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怯羞而又一无所有
除了这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这长发。叩答你底弘慈
曾经我是腼腆的手持五朵莲花的童子
【附注】
因果经云:“尔时善慧童子,见地浊湿,即脱鹿皮衣,散发匍匐,待佛行过。”
又:“过去,帝释化为罗刹,为释迦说半偈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释迦请为说全偈。渠言:‘我以人为食,尔能以身食我,当为汝说。
’ 释迦许之。 渠乃复言:‘ 生灭灭己,寂灭为乐。 ’ 释迦闻竟,即攀高树,自投于地。”
· 孤峰顶上
恍如自流变中蝉蜕而进入永恒
那种孤危与悚栗的欣喜!
仿佛有只伸自地下的天手
将你高高举起以宝莲千叶
盈耳是冷冷袭人的天籁。
掷八万四干恒河沙劫于一弹指!
静寂啊,血脉里奔流著你
当第一瓣雪花与第一声春雷
将你底浑沌点醒──眼花耳热
你底心遂缤纷为千树蝴蝶。
向水上吟诵你底名字
向风里描摹你底踪迹;
贝壳是耳,织草是眉发
你底呼吸是浩瀚的江流
震摇今古,吞吐日夜。
每一条路都指向最初!
在水源尽头。只要你足尖轻轻一点
便有冷泉千尺自你行处
醍醐般涌发。且无须掬饮
你颜已酡,心已洞开。
而在春雨与翡翠楼外
青山正以白发数说死亡;
数说含泪的金檀木花
和拈花人,以及蝴蝶
自新埋的棺盖下冉冉飞起的。
踏破二十四桥的月色
顿悟铁鞋是最盲目的蠢物!
而所有的夜都咸
所有路边的李都苦
不敢回顾:触目是斑斑剌心的蒺藜。
恰似在驴背上追逐驴子
你日夜追逐著自己底影子,
直到眉上的虹采于一瞬间
寸寸断落成灰,你才惊见
有一颗顶珠藏在你发里。
从此昨日的街衢:昨夜的星斗
那喧嚣,那难忘的清寂
都忽然发现自己似的
发现了你。像你与你异地重逢
在梦中,劫后的三生。
烈风雷雨魑魅魍魉之夜
合欢花与含羞草喁喁私语之夜
是谁以狰狞而温柔的矛盾磨折你?
虽然你的坐姿比彻悟还冷
比覆载你的虚空还厚而大且高……
没有惊怖,也没有颠倒
一番花谢又是一番花开。
想六十年后你自孤峰顶上坐起
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
簇拥著一片灯海──每盏灯里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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