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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湖的神话
锈的是盘古公公的钢斧
劈出昆仑山的那一柄
蛀的是老酋长轩辕的乌号
射穿蚩尤的那一张
涿鹿,涿鹿在甲骨文里
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
鹏的遗羽 当黄河改道
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过去後还有五百?
喷射云中飞不出一只凤凰
龙被证实为一种看云的爬虫
表弟们, 据说我们是射日的部落
有重瞳的酋长, 有彩眉的酋长
有马喙的酋长, 卵生的酋长
不信你可以去问彭祖
彭祖看不清仓颉的手稿
去问老子, 老子在道德经里直霎眼睛
去问杞子, 杞子躲在防空洞里
拒绝接受记者的访问
早该把古中国捐给大英博物馆
表弟们, 去撞倒的不周山下
坐在化石上哭一个黄昏
把五彩石哭成缤纷的流星雨
而且哭一个夜, 表弟们
把盘古的眼睛哭成月蚀
而且把头枕在山海经上
而且把头枕在嫘祖母的怀里
而且续五千载的黄梁梦, 在天狼星下
梦见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复燃
当地上踩过奴隶的行列
· 梦与地理
轮廓像一匹侧踞的海?
岬头那一座怪岩的背後
如果我一直走向前
就是错落的澎湖了吗?
再过来,挡在那块小石矶後
该是厦门呢,还是汕头?
----都不过是到台北的距离
如果,这四方红楼的文学院
面海的排窗是西南偏西
那一艘舷影迷幻的货船
是正对着呢,还是斜对着香港?
而那麽壮烈的霞光啊
早已成灰的越南,再烧一次吗?
疑惑的望眼镜来回梭巡
----双筒的圆镜,七点五倍
那是向一位同事借来
准备今晚寻哈雷彗星
大地多碍而太空无阻
对这些梦与地理之间的问题
镜中千叠的远浪尽处
一根水平线若有若无
是海全部的答覆
· 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
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
太烈了,要怪那汪伦
摆什麽阔呢,尽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
你应该听医生的劝告,别听汪伦
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
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麽 ?
刚杀了一位武侠名家
你一直说要求仙,求侠
是昆仑太远了,就近向你的酒?
去寻找邋遢侠和糊涂仙吗 ?
---- 啊呀要小心,好险哪
超这种货柜车可不是儿戏
慢一点吧,慢一点,我求求你
这几年交通意外的统计
不下於安史之乱的伤亡
这跑天下呀究竟不是天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
限速哪,我的谪仙,是九十公里
你怎麽开到一百四了 ?
别再做游仙诗了,还不如
去看张史匹堡的片子
---- 咦,你听,好像不祥的警笛
追上来了,就靠路旁吧
跟我换一个位子,快,千万不能让
交警抓到你醉眼驾驶
血管里一大半流着酒精
诗人的形象已经够坏了
批评家和警察同样不留情
身分证上,是可疑的「无业」
别再提什麽谪不谪仙
何况你的驾照上星期
早因为酒债给店里扣留了
高力士和议员们全都得罪光啦
贺知章又不在,看谁来保你?
----六千块吗?算了我先垫
等「行路难」和「蜀道难」的官司
都打赢了之後,版税到手
再还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法那像交通规则
天天这样严重地执行?
要不是王维一早去参加
辋川污染的座谈会
我们原该
搭他的老爷车回屏东去的
· 戏李白
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
阴山动
龙门开
而今反从你的句中来
惊涛与豪笑
万里涛涛入海
那轰动匡卢的大瀑布
无中生有
不止不休
黄河西来, 大江东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条黄河, 你已够热闹的了
大江, 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
天下二分
都归了蜀人
你踞龙门
他领赤壁
· 欢呼哈雷
Hail Halley,
Hallelujah Halley.
星际的远客 太空的浪子
一回头人间以是七十六年後
半壁青穹是怎样的风景
光年是长亭或是短亭
银发飞扬 白氅飘飘
曳着独行侠终古的寂寞
犯次妃 冲紫微 横渡澹澹的天河
古册里出没无常的行踪
乱了星宿井然的秩序
惊动帝王与孩童 带来恶梦
战争 革命 瘟疫 与横死
钦天监不知该怎麽解释
市井的童谣 江湖的俚调也不能
要等哈雷 你忘年的知己
用一条抛物线的细细
向洪荒深处的星族光谱
去追踪你飘泊的身世如谜
从此你有了一个俗名
再回头来寻你人世的知音
挥舞那样显赫的信号
来为他作证 却晚了十六?
先知 哎 总是踽踽的早客
等不及迎接自己的预言
像一枝回力镖你斜刺里飞来
逆着所有行星的航道
所有的望远镜都在瞄准
整个剧场在兴奋地等待
主角从夜的最暗处登台
今年最轰动的天外来宾
看镜中 你触目的侧影
潇洒的长发梳了又刷
迎着大火球刮来的飓风
太阳广场的坦坦荡荡
绕着一个空旷的U形
你正在大转弯 准备回程
一九八四 当代的预言刚过
又见你远从古代的传说
拖来扫帚的阴影 真可怜
惶恐的人类无告又无助
还承受得了多少的威胁呢
地上的人祸怎能推诿给天灾
你真的是扫帚 就挥帚吧
扫去我们心头的凶兆
独来独往的壮士 是你
七十六年成一劫 你度了几劫
是什麽天谴冥冥在逐你
放你到冥王星荒冷的边境
回望太阳一只病萤
不甘长做黑狱的死犯
你总是突围而出 来投奔太阳
灿烂的巡礼 来膜拜火光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
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
让我 也举镜向你致敬吧
亿万的镜头 今夜 都向你举起
六寸的短镜筒 一头
是悠悠无极的天象 一头
是匆匆有情的人间 究竟
这一头有几个人能够等你
下一个轮回翩然来归
至少我已经不能够 我的白发
纵有叁千丈怎跟你比长
下次你路过 人间已无我
但我的国家 依然是五岳向上
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
民族的意志永远向前
向着热腾腾的太阳 跟你一样
· 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的想,
从前,一个中国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河向西了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 五陵少年
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水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需要渗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 再来杯高粱!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阳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
听见没有? 来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卖行的橱窗里挂着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
於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
来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伤风能造成英雄的幻觉
当咳嗽从蛙鸣进步到狼嗥
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
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
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灵在作祟
雨衣! 我的雨衣呢? 六席的
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闯六条无灯的长街
不要扶,我没醉!
· 连 环
──仿卞之琳诗意
你站在桥头看落日
落日却回顾
回顾着远楼
有人在楼头正念你
你站在桥头看明月
明月却俯望
俯望着远窗
有人在窗口正梦你
· 向日葵
木槌在克莉丝蒂的大厅上
going
going
gone
砰然的一响,敲下去
三千九百万元的高价
买断了,全场紧张的呼吸
买断了,全世界惊羡的眼睛
买不回,断了,一只耳朵
买不回,焦了,一头赤发
买不回,松了,一嘴坏牙
买不回匆匆的叁十七岁
木槌举起,对着热烈的会场
手枪举起,对着寂寞的心脏
断耳,going
赤发,going
坏牙,going
恶梦,going
羊癫疯,going
日记和信,going
医师和病床,going
亲爱的弟弟啊,going
砰然的一声,gone
一颗慷慨的心脏
并成满地的向日葵满天的太阳
後记:一九六八年三月三十日,梵谷诞辰
九十七周年他的一幅向日葵在伦敦克莉丝
蒂拍卖公司卖出破纪录的高价是美金三千
九百八十五万元Going,going,gone是
拍卖成交时的吆喝,语终而木槌敲下
· 银叶板痕
那一棵老树会把自己的故事
说的这麽露骨呢?
不必寻根了,一切的传说
赤裸裸都罗列在眼前
半亩的龙骨嶙峋,蛟筋杂错
蟠踞成一只飞不去的海妖
轻一点吧,嘘,轻一点
防他突然会醒来
千只蠕蠢,把你拌一跤
· 海棠纹身
一向忘了左胸口有一小块伤痕
为什麽会在那里,是刀
挑的,还是剑
削的,还是谁温柔的唇
不温柔的阻咒所吻?
直到晚年
心脏发痛的那天
从镜中的裸体他发现
那块疤,那块疤已长大
谁当胸一掌的手印
一只血蟹,一张海棠纹身
那扭曲变貌的图形他惊视
那海棠
究竟是外伤还是内伤
再也分不清
· 问 烛
偶然,在停电的晚上
一截白蜡烛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带路的姿势
和眷眷照顾着我的清光
是那样熟悉而可亲
不免令人怀疑
它就是小时後巴山夜雨
陪我念书到梦的边缘
才黯然化烟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蜡烛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细细地诉给火听
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吗,烛啊,我问你
一阵风过你轻轻地摇头
有意无意地像在说否
有意无意地又像在说是
就算你真是从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间被我认出
又怎能指望,在摇幻的光中
你也认得出这就是我
认出眼前,咳,这陌生的白发
就是当日乌丝的少年?
· 对 灯
值得活下去的晚年,无论多孤单
必须醒着的深夜,就像今晚
当浑然的涛声把不安的世界
轻轻摇成了一梦:港内的船
山下的街道,临室的妻
案上的鼾息应着水上的风声
可幸还留下这一盏灯
伴我细味空空的长夜
无论这一头白发的下面
还压着多少激怒与哀愁
这不肯放手的右手 当一切
都已经握不住了 尤其是岁月
还想乘筋骨未钝腕血未冷
向命运索取来此的意义
而你 灯啊 总是照顾在近旁
青睐脉脉三尺的温馨
凡我要告诉这世界的秘密
无论笔触多麽的轻细
你都认为是紧要的耳语
不会淹没於鼾声 风
更保证 当最後我也睡下
你仍会亮在此地 只为了
守在梦外 要把我的话
传给必须醒着的人
· 中元月
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
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
为了遗失的什麽东西?
我却是怎麽也想不起
只见暧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
是我的吗,沉落在水底
有待考证的一段古迹
清辉如此珍贵,要是就酣岁
岂非辜负了婵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一个翻身
和满月撞了个照面
避也避不及的隐失啊
一下子撞破了几件?
更可惊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过,不留影子
我听见童年在外面叫我
树影婆娑,我推窗而应
一阵风将我挟起
飘飘然向着那一镜鬼月
一路吹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