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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啊,
我又一次
来到你的奇异的岸边。
……无须频频的招手,
也不用那令人厌倦的寒暄。
厚重的情谊
常像深层的海水
──并不荡起波澜。
没有朗朗的大笑,
也没有苦咸的眼泪
滴落在风前。
在我胸中涌起的
是刻骨铭心的纪念。
我自己呀,
从来也不是
剽悍而豁达的勇士。
无端的忧郁,
像朝雾一样
蒙住了我的少年。
小小的荣誉或羞辱,
总是整夜整夜地
在我的脑际纠缠。
我反抗着,怨恨着,
只不过是为了个人的命运
取得些微的改善。
在一个秋天的
没有月亮的夜晚,
我,如同一只失惊的猫,
跳出日本侵略者的铁栏。
载着沉重的哀愁,
偷偷地,偷偷地
登上那飘着英国旗的商船。
统舱里,充塞着
陈货和咸鱼的腥臭气味;
被绑着手脚的浮尸,
在船边激荡起来的
带血的泡沫中打旋。
当黄色的波涛,
吞没了岸上的灯火,
我也仿佛沉入海底,
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夜风呀,
吹去了
一个知识分子的可怜的梦幻。
残忍的世界哟,
何处才有
这个脆弱的生命的春天?
啊,真是神话般的奇遇啊!
──当黎明降临时,
伴随着太阳向我迎来的
竟是一条发亮的黄金似的海岸。
……我甚至来不及站在岸边
谛听大海的深沉的咆哮。
也不曾想起
要问一声早晨好。
少年的倨傲的心,
又重新在我的肋骨中暴跳。
我急速地迈着英武的步子,
踏上了海滨的林荫大道。
我毫不思索人生,
也无心去追寻
大海的奥妙。
放浪地躺在软和的沙滩上,
足足睡了三个香甜的午觉;
又跟一位比我更自负的同伴
在高谈阔论中
度过三个通宵。
第四天,在阳光满地的清早,
我又匆匆地走了。
我走了,带走的记忆是什么呢?
无非是来时的渺小的哀愁,
去时的稚气的欢笑。
我走了,目的何在呢?
与其说是为灾难中的祖国报效,
不如说是为了在反抗侵略的战争中
索取对于个人的酬劳。
大海啊,
你刚健而豪迈的声响,
并没有给我的心灵以感召。
你的博大与精深
也不曾改变
我的胸怀的狭小。
啊,殷红的大旗,
把我卷进了西北高原的风暴。
一只跛了腿的驴子
把我驮到一座古老而破落的城堡。
在那里,我换上了
灰布的军装,
随后,一声号令
把我喝上了战斗的岗哨。
而党的思想和军队的纪律
这时就以其特有的真理的光辉
无孔不入地把我的身心照耀。
而死神则像影子一样
追踪着我,并且厉声逼问我
──你是战斗,还是逃跑?
我不久就被折服了,
纵然我的心中
也有过理所当然的烦恼。
我再也不想到别处去了,
因为我已经渐渐地
与周围的世界趋于协调。
北方的风砂的呼啸之声,
在我的耳边
变为使我迷醉的音乐。
而遥远的海洋呢?
我已经忘记了
好像在梦中都不曾见到。
啊,大海,
又是神话般的奇遇啊?
──今天我再一次
来到你的黄金似的岸边,
以战士的激情
默默地向你致敬。
……那平静的海滨
立刻出现了红楼绿树的倒影,
那里,好像站着一位旅店的主人,
对着他所熟识的宾客笑脸相迎。
小群小群的渔船也向岸边驶来,
白帆,好像海鸥扇着翅膀,
向久别的亲人传送柔情。
而我呀,好像还是在火线上那样,
为了一种神圣的爱
甚至甘心情愿
献出自己的生命。
不,好像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我,
我就是海,
我的和海的每一呼吸
都是这样息息相通。
高大的天空,
成了最有天才的画家,
不住地把那雄劲的大笔挥动;
它给大海涂上万种色彩,
而且变幻无穷。
爽朗的风,
仿佛无所不能的神仙,
迈着轻捷的脚步在海上巡行;
它到了哪里,
哪里就开出云朵似的浪花,
发出金属般的回声。
巨大的太阳
如同点石成金的术士,
用它的神妙的手把大海拨弄。
那无数条水波变成了无数条金鱼,
放肆地跳跃着,挤撞着
展开了一场火烈的战争。
无边的海面,
仿佛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袒露着他的硕大无比的前胸,
让一切光波在这里聚会,
让一切声音在这里喧腾,
让一切寒冷者在这里得到温暖,
让一切因劳累而乏困的人
在这里进入幻丽和平安的梦境。
大海啊,
在你的面前,
我的心
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安静。
我并不是太愚蠢的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更早些
开始你那样的灿烂的人生!
太多的可耻的倦怠,
太久的昏沉大睡,
代替了你那样的勤奋和清醒。
无聊透顶的争执,
为了小小的不如意而忧心忡忡,
代替了你那样的大度和宽容。
孤高自傲的癖性,
只会保护自己的锐敏的神经,
像梦魇似地压住了
你那样的广阔的心胸。
生活的琐屑与平庸,
无病呻吟而又无事奔忙,
像垃圾一样
填塞住像你那样的远大的前程。
现在,我总算再一次地
悟到了我的明哲的神圣。
让你的圣洁的水,
洗涤洗涤我的残留着污迹的心灵。
啊,大海,
在这奇异的时刻里,
我真想张开双手
纵身跳入你的波涛中,
但不是死亡,而是永生。
我要像海燕那样,
吸取你身上的乳汁,
去哺养那比海更深广的苍穹。
我要像朝霞那样,
在你的怀抱中沐浴,
而又以自己的血液
把海水染得通红。
我要像春雷那样,
向你学会呼喊,
然后远走高飞
去吓退大地上的严冬。
我要像大雨那样,
把你吐出的热气变成水滴,
普降天下,使禾苗滋长,
使大海欢腾……
一九五六年七月初稿,在青岛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改,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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