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节

良朋咸集，欢度儿童节。天气清和人快活，个个兴高采烈。
　　唱歌拍手声中，饼乾糖果香浓。邀请公公列席，祝他返老还童。

　　〔注〕此词在1961年6月1日《光明日报》发表时，作者曾配以画，后被收入《“东风”旧体词选》(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9月版)

浣溪纱

途中戏作

其一

饮酒看书四十春，酒杯长满眼长明，年年贪看物华新。
但愿天天多乐事，不妨日日抱儿孙，最繁华处作闲人。

其二

饮酒看书四十秋，功名富贵不须求，粗茶淡饭岁悠悠。
彩笔昔曾描浊世，白头今又译红楼，时人将谓老风流。

　　〔注〕作于1961年。描浊世，原作“登画苑”。原注：《红楼》指《源氏物语》。《源氏物语》是日本古典长篇小说，有“日本《红楼梦》”之称。

菩萨蛮

赣州

　　　　郁孤台上秋风袅，虔州圣地双江抱。草木尽生光，山川万里香。

崆峒眉样秀，章贡眼波溜。沃野绿无边，穰穰大有年。

　　〔注〕1961年9月7日，丰子恺致信广洽法师，内称：“弟定于今日晚上火车赴江西游览，所到南昌、井冈山、赣州、瑞金、南丰、上饶等地，须于中秋前一日返沪……弟此次远游，乃政府招待，故一路有地方政府迎送，旅途一定安适。”事实上，这次江西之行是由上海政协组织的，对外称为“上海政协江西参观考察团”，包括丰子恺在内，共有二十余人，历时二十一天，先后参观了南昌、赣州、瑞金、井冈山、抚州、景德镇等地的红色革命遗址、风景及历史名胜。一路上，参观团受到了江西地方政府及民众的热情招待，使他们对革命老区发生的变化深有感触。受此鼓舞，丰子恺一路看一路写一路画，心情极佳，创作和积累了数篇散文、诗歌集绘画作品，分别在参观当时和返回上海后陆续发表，形成了此次江西之行的游历笔记。此首《菩萨蛮》为告别赣州时所填。

景德镇（二首之一）

金风送爽碧天高，赣北秋光分外娇。长忆浮梁风景好，赤栏杆外柳千条。

　　〔注〕1961年9月，参观景德镇途中。

参观郁孤台下八境公园，步陈锐韵一首

负笈迢迢胜地游，关山易越不须愁。双江合处三山绝，八境台前五岭幽。
樟木钨沙多特产，英雄战士壮名州。地灵人杰天时好，远大前程永勿忧。

　　〔附〕七旬老丈陈锐赋欢迎诗

济济群贤集上游，登临消尽古今愁。江分章贡滩声急，雨洗崆峒景色幽。
文化千年留胜迹，物资八方集虔州。烽烟销仗东风力，世界和平不用忧。

　　〔注〕1961年9月，参观郁孤台下八境公园时，一位七旬老丈陈锐赋诗欢迎，丰子恺步陈锐韵，也即兴赋诗一首。

和王守仁忘归岩诗

　　序：忘归岩在江西赣州，附王守仁原诗如下：青山随地佳，岂必故园好？但得此身闲，尘寰亦蓬岛。西林日初暮，明月来何早？醉卧石床凉，洞云秋风扫。

石屋何轩敞，坐憩心情好。雕像满四壁，如入群仙岛。
身在忘归岩，谁肯归去早？仰卧石床上，碧天净如扫。

　　〔注〕1961年。“坐憩”，又作：息足。

代自序（五首选三）

其一

阅尽沧桑六十年，可歌可泣几千般。有时不暇歌和泣，且用寥寥数笔传。

其二

泥龙竹马眼前情，琐屑平凡总不论。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

其三

也学欧风不喜专，偏怜象管与蛮笺。漫言此是新风格，尝试成功自古难。

　　〔注〕五首作于1962年小春于上海日月楼，曾载《丰子恺画集》卷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12月版)。

壬寅小春于上海日月楼题《周末报》创刊十五周年画

三五良宵月满廊，清辉皎洁出东方。问渠哪得明如许，只为遥承旭日光。

　　〔注〕作于1962年。

大会，竹枝词之启程

专车直驶沪京间，乍暖轻寒二月天。行矣临窗重回首，杏花春雨好江南。

　　〔注〕作于1962年4月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时于北京。

癸卯春游杂咏之定海

定海渔场十里开，沈家门口舰成排。罐头滚滚随潮去，外汇年年逐浪来。
五月黄鱼多似藻，三春紫菜碧于苔。挂帆客子频回首，水国风光好画材。

　　〔注〕作于1963年3月。

送广洽上人

乙巳(1965年)深秋，上人自星洲返国，共扫弘一大师塔墓，临别赋赠。

河梁握别隔天涯，落月停云殢酒杯。塔影山光长不改，孤云野鹤约重来。


游湖州途经嘉兴之嘉兴

三十年前此地游，暗云笼罩古城愁。如今再到经行处，处处红旗映画楼。

　　〔注〕作于1966年3月。

浣溪沙

春去秋来岁月忙，白云苍狗总难忘，追思往事惜流光。
楼下群儿开电视，楼头亲友打麻将，当时只道是寻常。

　　〔注〕作者1970年6月28日晨致幼子新枚信中附有此词之手稿。自注：麻将，从俗音。

◎《红楼》杂咏


调笑转踏

温柔乡里献殷勤，唇上胭脂醉杀人。怕见荼蘼花事了，芳年十九谢红尘。
前尘影事知多少，应有深情忘不了。青春少妇守红房，怅望王孙怜芳草。

　　芳草，王孙杳，应有深情忘不了。怡红院里春光好，个个花容月貌。青峰埂下关山道，归去来兮趁早。

工愁善病一情痴，欲说还休欲语迟。绝代佳人怜命薄，千秋争诵葬花诗。
花谢花飞春欲暮，燕燕莺莺留不住。潇湘馆外雨丝丝，不见绿窗谢鹦鹉。

　　鹦鹉，向谁诉，燕燕莺莺留不住。如花美眷归黄土，似水流年空度。红楼梦断无寻处，长忆双眉频锁。

芬芳人似冷香丸，举止端详气宇宽。恩爱夫妻冬不到，枉教金玉配姻缘。
空房独抱孤衾宿，且喜妾身有遗腹。怀胎十月弄璋时，只恐口中也衔玉。

　　衔玉，因缘恶，空房独抱孤衾宿。红楼梦断应难续，泪与灯花同落。小园芳草经年绿，静锁一庭寂寞。

　　〔注〕《调笑转踏》在1970年7月16日致新枚信中为七绝。

七绝三十一首

其一

满眼儿孙奉太君，大观园里乐天伦。何当早赴西方去，家破人亡两不闻。

其二

揽权倚势爱黄金，笑里藏刀爱里憎。不信侯门深闺女，贪贜枉法杀良民。

其三

阿翁荡产治丧殡，爱媳哀荣殊可惊。云雨巫山香梦断，应随警幻证无生。

其四

尘世何来槛外人，天生丽质在空门。早知纯洁终难保，悔不当初学智能。

其五

猩红巾子定终身，往事依稀感慨深。记否良宵花解语，山盟海誓付烟云。

其六

禁门深锁绮罗人，暂释还家号省亲。一自捉将宫里去，从兹骨肉永离分。

其七

三尺红罗一命休，贞魂还债可卿收。青鸾有意随王母，空费人间设计谋。

其八

娇娘枉自夸英明，慧眼原来不识人。可恨狂童无信义，鸳鸯剑下走芳魂。

其九

温柔敦厚爱和平，豆蔻年华作小星。凤去台空尘世改，玉堂春色属斯人。

其十

芙蓉仙子谪红尘，貌比嫦娥胜几分。报病补裘情万丈，含嗔撕扇笑千金。

十一

妒火中烧杀气腾，自家置毒自家吞。阴谋未逞身先死，笑杀大观园里人。

十二

醋海风波万火牛，钩心斗角设阴谋。可怜玉貌花容女，夜半吞金一命休。

十三

夫人何事爱憎偏，不责小童责小鬟。满腹含冤无处诉，辘轳井底好长眠。

十四

迷离扑朔不分明，情到深处假亦真。一陌纸钱和泪化，幽明不隔两痴人。

十五

窃喜妖婆法术灵，幸灾乐祸假装颦。阴谋左道终须败，枉费金钱白费心。

十六

为官清正也抄家，教子严明未足夸。肠断荒江停泊处，潸潸别泪洒江花。

十七

倾盖遂成知己亲，只因笑貌似伊人。勾魂鬼卒匆匆到，泪眼相看诀别情。

十八

夜半北风刺骨寒，满身粪秽出头难。春蚕到死丝方尽，红粉髑髅看不穿。

十九

不宠无惊一老刘，何妨食量大如牛。朱门舞歇歌休后，娇小遗孤赖我收。

二十

尽忠救主立功劳，小卒无名本姓焦。马溺代茶终不忘，黄汤灌饱发牢骚。

二十一

花阴石畔两相怜，亲上加亲宿世缘。可叹尘寰生路绝，双棺同穴大团圆。

二十二

不爱人间富贵全，炼丹服食慕神仙。误吞药石捐躯売，升入玄穹第几天。

二十三

身世飘零逐柳花，狂夫轻薄不思家。学诗也有惊人句，咏絮才高自可夸。

二十四

青灯黄卷度芳龄，手上糖多逗引人。莫怪情郎轻薄甚，春风一度了前因。

二十五

反覆无常一小人，时人错认作豪英。双刀逼得红颜死，畏罪潜逃没处寻。

二十六

口没遮拦笑语和，入门高唤爱哥哥。醉眠石药花深处，花比红颜胜几多。

二十七

纤纤玉手善丹青，敷粉调朱点染勤。只恐繁华随逝水，拟将彩笔驻秾春。

二十八

母子相依物力穷，罗衫单薄怯西风。妾身未嫁衣先去，质入夫家典当中。

二十九

仗财倚势杀良民，縲紲之中贿赂行。慈母悍妻贤妹子，为君愁恨为君颦。

三十

阿嫂何须枉费心，小生决不效陈平。钟情自有邢家妹，不解人间别有春。

三十一

双双对坐守园门，木石心肠也动情。谁道我辈清白甚，近来也想配婚姻。

　　〔注〕
　　“爱里憎”，曾作“毒害人”。
　　“应随警幻证无生”，又作“烧残蜡炬见灰心”。
　　“悔不当初学智能”，当初，曾作“当年”。
　　“暂释还家号省亲”，“省亲”二字原加引号。
　　“三尺红罗一命休”，“红罗”，原作“红绫”。“设法谋”，曾作“一计谋”。
　　“宿世缘”，曾作“是宿缘”。
　　“莫怪情郎轻薄甚”，原稿“情”字旁有“秦”字，发音近似，有双关意。

（《红楼》杂咏·结束）


俞友清(迂叟)惠诗四绝，步原韵奉和

其一

生平旧习苦难捐，饮酒喝茶又吃烟。盛世黎民多幸福，光天化日度长年。

其二

从小不知荤腥味，青蔬白饭胜蒓鲈。酒酣耳热毛锥痒，写幅东风浩荡图。

其三

老去情怀信可知，友红豆室主人诗。流离蜀道音尘隔，往事依稀各自思。

其四

日饮三杯不算频，最繁华处作闲民。平平仄仄荒疏久，步韵歪诗笑煞人。

　　〔注〕作于1974年1月20日癸丑大寒。
　　〔附〕俞友清癸丑(1973年)12月21日《岁暮怀丰子恺于上海》，原诗：

人越古稀万念捐，病来服药已除烟。明年七五刚开始，还是输君仅一年。
记得山城同作客，身居闹市忆蒓鲈。昔年旧画依然在，爱煞寒窗课读图。
多年违别寸心知，落叶停云懒写诗。寒士人情无物赠，一双红豆寄相思。
投老胸怀百感频，儿孙革命为农民。问君新稿今成未，当作梅花寄故人。


题胡氏合家欢照片

最小才八天，最老八十九。胡氏合家欢，世间真少有。

　　〔注〕作于1975年乙卯春节。“胡氏”：作者的师事弟子胡治均。

回文五绝三首

其一

春晚惜花落，夜寒忆远人。灯孤照小阁，梦短客惊心。

其二

明月映原野，草花舞细风。人闲爱美景，鹤老栖孤松。

其三

杯酒酌新岁，片鱼与笋乾。飞灰绕小阁，烛短映前栏。

　　〔注〕作于文革时期，发现于丰子恺写给新枚的小纸条上。
　　此回文五绝属于通体回文，顺读倒读皆成篇章。如：“心惊客短梦，阁小照孤灯。人远忆寒夜，落花惜晚春。”
　

◎《护生画集》第二集附诗选录


蚂蚁搬家
　

运粮

蚂蚁运粮，群策群力。陟彼高冈，攀彼绝壁。
屡仆屡起，志在必克。区区小虫，具此美德。


漏网

群鱼皆被难，一鱼独漏网。如人遇炸弹，相距仅数丈。
如人遇炮火，飞弹拂颈项。身逢争战苦，此情始可想。


牛的星期日

耕牛虽异类，好逸与人同。愿得星期日，闲眠杨柳风。


绸缪牖户

翩翩双飞鸟，作室高树巅。我欲劝此鸟，迁居南窗前。
鸟说迁不得，近人心未安。若迁窗前住，为恐人摧残。
我闻此鸟语，羞惭不可言。誓从今日后，普结众生缘。

　　〔注〕署名智顗补题。

◎《护生画集》第三集附诗选录


邻家老妇

邻家有老妪，孓燃一孤身。谁为慰孤寂，一匹白鼻豚。
夜宿妪床下，昼眠妪脚根。晴日访友去，蹒跚到前村。
老妪一声哨，踊跃返柴门。会意远胜狗，解语近似人。
有时坐妪膝，如祖抱幼孙。哈哈复哮哮，宛如叙天伦。
秋旱直到冬，是年逢岁凶。老妪生计拙，箪飘屡屡空。
地主索租税，一刻缓不容。老妪无奈何，卖豚与富翁。
富翁来牵豚，豚匿破笥中。老妪仰天哭，涕泪流满胸。
邻人皆心酸，富翁耳若聋。麻绳索豚颈，牵之过桥东。


舐伤

白狗仓皇归，头顶已负伤。喘息灶下伏，血流两耳旁。
口中虽有药，欲用苦无方。黑狗从门入，见状大惊慌。
上前施救护，用舌舐其创。白狗低头卧，两泪欲夺眶。


白象及其五子
　

香饵自香鱼不食，钓竿只好立蜻蜓

与客泛轻舟，容与在中流。一鲤跃出水，向客怀中投。
客心甚惊异，我知鲤所求。我作护生画，尚未将汝收。
今当多绘写，劝人勿垂钩。客喜纵鲤鱼，好去莫回头。


独立无言解蛛网，放他蝴蝶一双飞

我欲护生物，生物相残杀。檐角有蜘蛛，设网啖蝴蝶。
蝴蝶应解放，蜘虫不处罚。非为有偏心，即此是仁术。
以怨报怨者，相报何时歇。怨恨如连锁，宜解不宜结。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昼长人寂寂，蜜蜂入我室。飞上小明窗，欲向此中出。
窗上有玻璃，蜜蜂苦未识。奋翅向前冲，脑伤身陨越。
眼见窗外花，其中多香蜜。可怜钻营久，到处都碰壁。
愚哉小蜜蜂，此路不可通。汝欲游庭院，请走此门中。
蜜蜂不解语，管自向前冲。幸有春风来，引导出房笼。


却羡蜗牛自有家

闲看蜗牛走，亲为筑坦途。此君家累重，莫教步崎岖。

　　〔注〕《护生画集》共六集，第三集配画诗中，有22首为丰子恺所作。署名均用“缘缘堂主”。

◎《护生画集》第五集附诗


春郊草味鲜

日长耕作罢，閒步晚风前。牛背安眠好，春郊草味鲜。

　　〔原注〕缘缘堂主人诗，辛丑1961年暮春。
　　“晚风前”，一作晚凉天。

拾贝

滩边有大蚌，其壳厚且坚。潮平浪静时，展壳望青天。
若有暴敌来，立刻紧闭关。自谓有保障，生命得安全。
谁知东邻儿，拾贝来滩边。瞥见一大蚌，止步笑颜开。
俯身如拾芥，取蚌投竹篮。提篮回家转，先把炉灶燃。
投蚌入沸汤，任他受熬煎。蚌死人自乐，共赞汤味鲜。

　　〔按〕署名“缘缘堂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