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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诗选集







  

  


  艾青(1910─1996),现、当代诗人。原名蒋海澄,笔名莪加、克阿、林壁等。浙江金华人。自幼由一位贫苦农妇养育到五岁回家。1928年入杭州国立西湖艺术学院绘画系。翌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32年初回国,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从事革命文艺活动,不久被捕,在狱中写了不少诗,其中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发表后引起轰动,一举成名。1935年出狱,翌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大堰河》,表现了诗人热爱祖国的深挚感情,泥土气息浓郁,诗风沉雄,情调忧郁而感伤。
  抗日战争爆发后,艾青在汉口、重庆等地投入抗日救亡运动,任《文艺阵地》编委、育才学校文学系主任等职。1941年赴延安,任《诗刊》主编。他在遍地抗日烽火中深切地感染到时代的精神,汲取了诗情,抗战期间成为他创作的高潮期,出版了《北方》《向太阳》《旷野》《火把》《黎明的通知》、《雷地钻》等九部诗集。诗作倾诉着民族的苦难,歌颂了祖国的战斗,渗透着时代气氛,笔触雄浑,气势壮阔,情调奋发昂扬,这是到了延安以后,创作风格所起的明显变化。抗战胜利后任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副院长,负责行政工作。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艾青任《人民文学》副主编、全国文联委员等职务。著有诗集《宝石的红星》《黑鳗》《春天》《海岬上》。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曾赴黑龙江、新疆生活和劳动,创作中断了20年。直到1976年重又执笔,出现了创作的另一个高潮。1979年平反后,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心副会长等职,出访了欧、美和亚洲的不少国家。创作的诗集有《彩色的诗》《域外集》,出版了《艾青叙事诗选》《艾青抒情诗选》,以及多种版本的《艾青诗选》和《艾青全集》。诗集《归来的歌》和《雪莲》曾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优秀新诗奖。从1936年起,艾青出版诗集达2O部以上,还著有论文集《诗论》、《新文艺论集》、《艾青谈诗》,以及散文集和译诗集各1本。他的作品被译成10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艾青是继郭沫若、闻一多等人之后又一位推动一代诗风、并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诗人,在世界上也享有声誉。1985年,法国授予艾青文学艺术最高勋章。

 

  ---- 相关资料 ----
   现代诗人艾青


 
 

〔共1頁〕


 

 

· 大堰河──我的褓姆

大堰河,是我的褓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褓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褓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颖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敦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地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褓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1933年月14日,雪朝



· 黎明的通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埘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他身边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和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渗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他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 给太阳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
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
我心里充满感激,从床上起来,
打开已关了一个冬季的窗门,
让你把全金丝织的明丽的台巾,
铺展在我临窗的桌子上。
于是,我惊喜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
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时间的锻冶工,
美好的生活镀金匠;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
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没有你,太阳,
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我爱你像人们爱他们的母亲,
你用光热哺育我的观念和思想──
使我热情地生活,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带走。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 太阳的话

打开你们的窗子吧,
打开你们的板门吧,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进到你们的小屋里。

我带着金黄的花束,
我带着林间的香气,
我带着亮光和温暖,
我带着满身的露水。

快起来,快起来,
快从枕头里抬起头来。
睁开你的被睫毛盖着的眼,
让你的眼看见我的到来。

让你们的心像小小的木板房,
打开它们的关闭了很久的窗子。
让我把花束,把香气,把亮光,
温暖和露水撒满你们心的空间。



· 梦

醒着的时候
只能幻想

而梦
却在睡着的时候来访

或许是童年的青梅竹马
或许是有朋友来自远方

钢丝床上有痛苦
稻草堆上有欢语
匮乏时的赠予
富足时的失窃

不是一场虚惊
就是若有所失



· 盼望

一个海员说,
他最喜欢的是
起锚所激起的
那一片洁白的浪花……
一个海员说,
最使他高兴的是
抛锚所发出的
那一阵铁链的喧哗……

一个盼望出发
一个盼望到达



· 我的季候

今天已不能坐在
公园的长椅上,看鸽群
环步于石像的周围了。
唯有雨滴
做了这里的散步者;
偶尔听见从静寂里喧起的
它的步伐之单调而悠长的声响,
真有不可却的抑郁
袭进你少年的心头啊。
沿着无尽长的人行道,
街树枝头零落的点滴
飘散在你裸露的颈上;
伸手去触围着公园的
铁的栏栅,象执着
倦于憎爱的妇女之腻指,
使你感到有太快慰了的
新凉……
这是我的季侯……
让我打着
断续而扬抑起
直升到空虚里去的
音节之漫长的口哨,
向一切无人走的道上走去……
每当我想起了……初春之
过甚的浮夸,夏的傲慢的
炽烈,并严冬之可叹的
冷酷时,我愿岁岁朝朝
都挽住了这般的
含有无限懊丧的秋色。
乌黑的怨恨,金煌的情爱
它们一样的与我无关;
而对于生命的挂怀,
和什么幸运的热望呀,
已由萧萧初坠的残叶,
告知你以可信的一切了。
秋啊!
你全般灰色的雨滴,
请你伴着我──为了我
已厌倦于听取那些
佯作真理的烦琐的话语──
和我守着可贵的契默,
跨过那
由车轮溅起了
污水的广场,往不知
名的地方流浪去吧!

(写于30年代)



· 复活的土地

腐朽的日子
早已沉到河底,
让流水冲洗得
快要不留痕迹了;

河岸上
春天的脚步所经过的地方,
到处是繁花与茂草;
而从那边的丛林里
也传出了
忠心于季节的百鸟之
高亢的歌唱。

播种者呵
是应该播种的时候了,
为了我们肯辛勤地劳作
大地将孕育
金色的颗粒。

就在此刻,
你──悲哀的诗人呀,
也应该拂去往日的忧郁,
让希望苏醒在你自己的
久久负伤着的心里:

因为,我们的曾经死了的大地,
在明朗的天空下
已复活了!
──苦难也已成为记忆,
在它温热的胸膛里
重新漩流着的
将是战斗者的血液。

·1937年7月6日,沪杭路上



· 他起来了

他起来了──
从几十年的屈辱里
从敌人为他掘好的深坑旁边

他的额上淋着血
他的胸上也淋着血
但他却笑着
──他从来不曾如此地笑过

他笑着
两眼前望且闪光
象在寻找
那给他倒地的一击的敌人

他起来了
他起来
将比一切兽类更勇猛
又比一切人类更聪明

因为他必须如此
因为他
必须从敌人的死亡
夺回来自己的生存

·1937年10月12日,杭州



·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你土地一样古老的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痫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小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枝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7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植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
失去了他们把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谨的大地
伸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痛苦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1937年12月28日夜间



·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年11月17日



· 毛泽东

毛泽东在哪儿出现,
哪儿就沸腾着鼓掌声──

“人民的领袖”不是一句空虚的颂词,
他以对人民的爱,博得人民的信仰。

他生根于古老而庞大的中国,
把历史的重载驮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脸常覆盖着忧愁,
眼瞳里映着人民的苦难。

是政论家、诗人、军事指挥者,
革命──以行动实践着思想。

他不断地思考,不断地概括,
一手推开仇敌,一手抱进更多的朋友。

“集中”是他的天才的战略──
把最大的力量压向敌人。

一个新的口号决定一个新的方向:
“一切都为了法西斯主义之死亡。”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六日
  于陕甘宁边区参议会



· 我的父亲

  一

近来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
他的脸显得从未有过的“仁慈”,
流露着对我的“宽恕”,
他的话语也那么温和,
好像他一切的苦心的用意,
都为了要袒护他的儿子。

去年春天他给我几次信,
用哀恳的情感希望我回去,
他要嘱咐我一些重要的话语,
一些关于土地和财产的话语。
但是我怫逆了他的愿望,
并没有动身回到家乡。
我害怕一个家庭交给我的责任,
会毁坏我年轻的生命。

五月石榴花开的一天,
他含着失望离开人间。

  二

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他生我时已二十一岁,
正是满清最后的一年,
在一个中学堂里念书。
他显得温和而又忠厚,
穿着长衫,留着辫子,
胖胖的身体,红褐的肤色,
眼睛圆大而前突,
两耳贴在脸颊的后面。
人们说这是“福相”,
所以他要“安分守己”。

满足着自己的“八字”,
过着平凡而又庸碌的日子;
抽抽水烟,喝喝黄酒,
躺在竹床上看《聊斋志异》,
讲女妖和狐狸的故事。
他十六岁时,我的祖父就去世;
我的祖母是一个童养媳,
常常被我祖父的小老婆欺侮;
我的伯父是一个鸦片烟鬼,
主持着“花会”,玩弄妇女;
但是他,我的父亲,
却从“修身”与“格致”学习人生──
做了他母亲的好儿子,
他妻子的好丈夫。

接受了梁启超的思想,
知道“世界进步弥有止期”。
成了“维新派”的信徒,
在那穷僻的小村庄里,
最初剪掉乌黑的辫子。

《东方杂志》的读者,
《申报》的定户,
“万国储蓄会”的会员,
堂前摆着自鸣钟,
房里点着美孚灯。

镇上有曾祖父遗下的店铺──
京货,洋货,粮食,酒,“一应俱全”,
它供给我们全家的衣料,
日常用品和饮茶的点心,
凭了摺子任意取一切什物。
三十九个店员忙了三百六十天,
到过年主人拿去全部的利润。

村上又有几百亩田,
几十个佃户围绕在他的身边。
家里每年有四个雇农,
一个婢女,一个老妈子,
这一切告诉他的安闲。

没有狂热!不敢冒险!
依照自己的利益的趣味,
要建立一个“新的家庭”,
把女儿送进教会学校,
督促儿子要念英文。

用批颊和鞭打管束子女,
他成了家庭里的暴君。
节俭是他给我们的教条,
顺从是他给我们的经典。
再呢,要我们用功念书,
密切地注意我们的分数。
他知道知识是有用东西──
一可以装点门面,
二可以保卫财产。
这些是他的贵宾:
退伍的陆军少将,
省会中学的国文教员,
大学法律系和经济系的学生,
和镇上的警佐,
和县里的县长。

经常翻阅世界地图,
读气象学,观测星辰,
从“天演论”知道猴子是人类的祖先;
但是在祭祀的时候,
却一样的假装虔诚。
他心里很清楚:
对于向他缴纳租税的人们,
阎罗王的塑像,
比达尔文的学说更有用处。

无力地期待“进步”,
漠然地迎接“革命”,
他知道这是“潮流”,
自己却回避冲激,
站在遥远的地方观望……

一九二六年
国民革命军从南方出发
经过我的故乡。
那时我想去投考“黄埔”,
但是他却沉默着,
两眼混浊,没有回答。

革命像暴风雨,来了又去了。
无数年轻英勇的人们,
都做了时代的奠祭品。
在看尽恐怖与悲哀之后,
我的心像失去布帆的船只
在不安与迷茫的海洋里飘浮……

地主们都希望儿子能发财,做官,
他们要儿子念经济与法律。
而我却用画笔蘸了颜色,
去涂抹一张风景,
和一个勤劳的农人。

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
常常鼓动我离开家庭。
为了到一个远方和都市去,
我曾用无数功利的话语,
骗取我父亲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从地板下面,
取出了一千元鹰洋,
两手抖索,脸色阴沉,
一边数钱,一边叮咛:
“你过几年就回来,
千万不可乐而忘返!”

而当我临走时,
他送我到村边。
我不敢用脑子去想一想
他交给我和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只是催促着自己:
“快些离开吧──
这可怜的田野,
这卑微的村庄,
去孤独地飘泊,
去自由地流浪!”

  三

几年后,一个忧郁的影子
回到那个衰老的村庄,
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除了那些叛乱和书籍,
和那些狂热的画幅,
和一个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和耻辱与仇恨。

七月,我被关进了监狱
八月,我被判决了徒刑;
由于对他的儿子的绝望
我的父亲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断地用温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们的“模范”,
依从“家庭的愿望”,
又用衰老的话语,缠绵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来俘掳我的心。

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热切的盼望我回去,
他给我寄来了
仅仅足够回家的路费。

他向我重复人家的话语,
(天知道他从那里得来!)
说中国没有资产阶级,
没有美国式的大企业,
他说:“我对伙计们,
从来也没有压迫,
就是他们真的要革命,
又会把我怎样?”
于是,他摊开了帐篷,
摊开了厚厚的租谷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着我微笑
一边用手指拨着算盘
一边用低微的声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们的前途。

但是,他终于激怒了──
皱着眉头,牙齿咬着下唇,
显出很痛心的样子,
手指节猛击着桌子,
他愤恨他儿子的淡漠的态度,
──把自己的家庭,
当作旅行休息的客栈;
用看秽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遗产。

为了从废墟中救起自己,
为了追求一个至善的理想,
我又离开了我的村庄,
即使我的脚踵淋着鲜血,
我也不会停止前进……

我的父亲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胀病而死的;
从此他再也不会怨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是一个最平庸的人;
因为胆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动荡的时代里,
度过了最平静的一生,
像无数的中国地主一样:
中庸,保守,吝啬,自满,
把那穷僻的小村庄,
当作永世不变的王国。
从他的祖先接受遗产,
又把这遗产留给他的子孙,
不曾减少,也不曾增加!
就是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可怜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亲,
已安静地躺在泥土里。
在他出殡的时候,
我没有为他举过魂幡,
也没有为他穿过粗麻布的衣裳;
我正带着嘶哑的歌声,
奔走在解放战争的烟火里……

母亲来信嘱咐我回去,
要我为家庭处理善后。
我不愿意埋葬我自己,
残忍地违背了她的愿望。
感激战争给我的鼓舞,
我走上和家乡相反的方向──
因为我,自从我知道了
在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
而是那属于万人的
一个神圣的信仰。

  一九四一年八月

  〔此诗原载一九四二年八月延安出版
的《谷雨》月刊一卷六期。〕



· 礁石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1954.7.25



· 启明星

属于你的是
光明与黑暗交替
黑夜逃遁
白日追踪而至的时刻

群星已经退隐
你依然站在那儿
期待着太阳上升

被最初的晨光照射
投身在光明的行列
直到谁也不再看见你

·1956年8月


· 交河故城遗址

仿佛有驼队穿城而过
人声喧嚷里夹着驼铃
依然是热闹的街市
车如流水马如龙

不,豪华的宫阙
已化为一片废墟
千年的悲欢离合
找不到一丝痕迹

活着的人好好地活着吧
别指望大地会留下记忆



· 希望

梦的朋友
幻想的姊妹

原是自己的影子
却老走在你前面

像光一样无形
像风一样不安定

她和你之间
始终有距离

像窗外的飞鸟
像天上的流云
像河边的蝴蝶
既狡猾而美丽

你上去,她就飞
你不理她,她撵你

她永远陪伴你
一直到你终止呼吸



· 下雪的早晨

雪下着,下着,没有声音,
雪下着,下着,一刻不停,
洁白的雪,盖满了院子,
洁白的雪,盖满了屋顶,
整个世界多么静,多么静。

看着雪花在飘飞,
我想得很远,很远,
想起夏天的树林,
树林里的早晨,
到处都是露水,
太阳刚刚上升,
一个小孩,赤着脚,
从晨光里走来,
他的脸象一朵鲜花,
他的嘴发出低低的歌声,
他的小手拿着一根竹竿,
他仰起小小的头,
那双发亮的眼睛,
透过浓密的树叶,
在寻找知了的声音……

他的另一只小手,
提了一串绿色的东西,──
一根很长的狗尾草,
结了蚂蚱,金甲虫和蜻蜓,
这一切啊,
我都记得很清。

我们很久没有到树林里去了,
那儿早已铺满了落叶,
也不会有什么人影;
但我一直都记着那个小孩,
和他的很轻很轻的歌声,
此刻,他不知在哪间小屋里,
看着不停地飘飞着的雪花,
或许想到树林里去抛雪球,
或许想到湖上去滑冰,
他决不会知道
有一个人想看他,
就在这个下雪的早晨。

·1956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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